在斜斜的草丛里奔跑和躺下的人,描摹月亮光辉的手掌,残留着刚才热烈干脆的一刀。
匕首划破布料插进去,就像捅破一个灌水的气球,他迎来了一个平静的、短暂的注视。两个成熟的壳子住着天真的灵魂,男孩看着另一个男孩,一个人说:
我知道的。
另一人说:
嗯。我也知道。
男孩抽出刀,黏稠的空气又恢复了雨天的爽然,匕首轻飘飘,上面沾着雨的温度。凉凉的。
死去男孩的灵魂被收进了刀刃,封印起来,他的身体在雨里失去了踪迹。
火堆熄灭了。
即使在滂沱的大雨里,那堆火也曾燃烧得熊烈,青烟在两个男孩身前摆出一道模糊不清的墙。他们有一段距离,却好像依偎在一起。
这场暴雨下得突然,两人用冲锋衣搭了简易的避雨棚,挤在昏昧的影子里。死男孩说:吃橘子吗?
活男孩说:好啊。但你不是说这里的橘子味道不好吗?
死男孩盯着雨,说:橘腥味重,混在雨里就尝不出来了。
活男孩点点头,于是死男孩冒雨兜了一堆橘子回来。
活男孩剥开橘皮,学着死男孩的样子把手伸进雨里。被橘皮染成黄色的指甲缝里冒出些雨味,应该有土腥、人腥、草腥虫腥,凉凉的,贴近鼻尖时倒是什么也闻不出来,只闻见哗哗滂沱的大雨。
一瓣冰凉的橘子送入口中,肉很嫩,滋味很浓,比想象中甜。
等到死男孩吃够了,停下来,活男孩问:你害怕牺牲吗?
死男孩说了什么。
不要害怕。
活男孩把匕首捅进死男孩的身体里,他得意地想,不要害怕啊,我终于可以做些什么了。
“死”男孩消失后,那堆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它是靠死男孩的能力维持的。
死去的火下留了几片黑黢黢的炭,像墓碑。
活男孩在墓碑前放了一瓣橘子,盘腿坐在雨里,等暴雨把橘子冲烂,把所有的香气汁液和味道全部冲到地下去。
可是雨停了。
很多人围上来,欺欺压压一大片囿困住活男孩坚定愤怒的黑眼睛,天空在此时透出一道缝隙。厚厚的云层往高处移了一寸,洒下轻微的透亮的月光,活男孩呼了一口气,他感觉草坪上有一群毛茸茸的蒲公英被月光吹了起来。每一只都小小的,是碎开的蒲公英,已经被许过愿的蒲公英。
活男孩被救走了。
死男孩和活男孩相遇在一个小村庄里。村庄叫胡磨村,活男孩叫方土树。柳絮纷飞。
胡磨村因为战火从北边搬到这边,依然在偏僻的山前。死男孩听说后有些惊讶,他问,别村的居民怎么都说,胡磨村是因为邪物肆虐才迁来的?
“那是我编的。”
方土树靠着树干和风,淡淡又肆意地笑了。
……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邪物?你是怎么骗过官方,登上邪物排行榜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预想中的问题并没有到来。
可爱的灵魂。
方土树在死男孩身后跟了两天。死男孩要离开村庄时,方土树说: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死男孩问:你的爹娘呢?
方土树答:“我爹在我年幼时见义勇为丢了性命,娘害了病随他去了。”
死男孩平静地看着他。方土树发现这是一个注视,便自然地抬眼回视。死男孩没说信或不信,只是默许了方土树跟在身边。
直到匕首刺入后心,他依旧是这样深黑的平静。
方土树踩在黑炭上,似乎注视着包围他的人们,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他把封印了死男孩的匕首抵在左臂,说:“完成我的委托,匕首再给你们。”
为首的女指挥官薇尔斯皱了下眉,“否则呢?你想把自己一并封印进去?”
方土树有些疲惫又轻蔑地说:“哈,知道还问?他吞掉我体内的诡坏后,你们的锁定就会失灵,匕首和这里的阵法都困不住他。”
薇尔斯停顿了一下。她知道方土树是个人类,体内根本没有诡坏,但她有必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努力和方土树谈判,否则会暴露安插在余部长身边的眼线。
她整理出肯定的语气:“你的意识和诡坏融合程度很深,诡坏死了你也会疯,到时候局面就不受你控制了。所以在达成目的之前,你没胆量刺进去。”
刺进去,你就会暴露自己是普通人的事实,再也没有手段威胁我们了。
“哦,看来你们没打算完成委托。”方土树说着,凶狠地划开左臂,鲜血瞬间洒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空白了一瞬,起初是诧异,之后是被迫。强大的威压让他们无法动弹,一道白色的身影闪现,带走了方土树。
闯入者戴着白纱斗笠,宽衣长袖。那身影远离后,恢复行动的组员面面相觑,背后已然出了冷汗。
薇尔斯快速冷静下来,厉声道:“去阵眼!守住阵眼!那不是一元钱!”
可即便是她,大脑也有些混乱:方土树的目的是什么?谈话并非没有回环的余地,颇费苦心地投靠敌营后,怎么可能立刻反水?他的血对解除封印没有任何促进作用,这样做只是为了施加压力?试探我的反应?
有一片泼泼洒洒的月光,明亮而飘摇,夹杂在芦苇丛中。虽然又硬又扎的芦苇把月亮围起来,掩去了它的轮廓,但不难想象它原本的圆润,不难相信它是一只无瑕的月亮。
伪装成一元钱的白若成抱着方土树在草坡里奔跑,扎人的泥泞的温暖透过凉鞋挤进脚趾缝。怀中的人奄奄一息,白若成的小臂上蜿蜒了热热的血,随着奔跑的动作甩进深深浅浅的沟壑。
风倒是显得凉快了。在这样的七月的夜晚,月光自然不会差。
薇尔斯一行人在不算大的树林里差点撞上迎面的人。如果不是“他”发出了声音,薇尔斯确信自己的手下直到碰到“他”才会意识到这里有人。
一袭白衣,书生打扮,手里拿着个锣。
那人重重敲了一下锣,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声音:
“允升,大吉——!”
这声音如此平凡。铜锣的声音只是大,很大,却因为平凡,不足以让人觉得吵。白衣书生的声音平凡,如此平凡,于是山上的虫蛇鸟兽、花草木林也听懂了。
阵起。
浓雾自林木间蒸腾而起,薇尔斯眼疾手快抓住下属的手腕,低头确认时却发现手里空无一物。
“找人假扮一元钱并故意露出破绽,目的是让我们放松警惕,以为一元钱不在这里吗……哼。”薇尔斯朝浓雾里的人影走了几步。那人影依然不远不近,让薇尔斯明白了它是个幻影。
后背忽然被人温和地拍了拍。薇尔斯回身作出防御姿态,看到熟悉的脸后挑了下眉。
忽然出现在薇尔斯背后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戴一副金框眼镜,深蓝的领带从外套里掉了出来。他微笑着打招呼:“指挥官小姐,你好。”
“余部长,您怎么在这里?”
薇尔斯依然绷着神经,打量的目光自上而下……尴尬地停在余部长的手上。
“您怎么拿着锣?”
余部长闻言提起锣,随手敲了两下。
脚下的土地随之震颤,薇尔斯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转盘上。眩晕感终止后,周围的雾气更浓了,虽然无法看清,但薇尔斯直觉远处的树木已经不同。
“指挥官小姐,我们来聊聊吧?”余部长在她旁边坐下,“想知道方土树和我做了什么交易吗?”
死男孩名叫殷流阳,是排行榜第一的邪物。他约人类方谈判,意图促成邪物与人类合法共处的美妙局面,然而某些人类一心把他切片做实验。
谈判所在地是一座老山,里面隐藏千年前的古阵,此阵成功封印过殷流阳体内的诡坏。如今阵法已经锁定了殷流阳,人类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他不可能逃脱,只是阵法启动需要不小的代价。
数日前,方土树只身来到邪物管理部副部长办公室,和余部长谈成了一笔交易:
方土树作为殷流阳的亲信,趁其不备用特殊匕首封印他,免去启动阵法的代价,而余部长需要完成方土树的一个委托。
两人在绝对隐秘的房间里谈了两个多小时。方土树离开后,秘书问,凭什么相信方土树会叛变?
余部长说,因为方土树是人类。
多荒唐啊,方土树登上邪物排行榜时,不过十四岁。
他瞒天过海那么久,在此刻自曝身份、背叛靠山,只为换得一个委托?
委托能否完成是“未知数”,这点大家心知肚明。
方土树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们,好在他们也没必要相信方土树。让方土树前去尝试无伤大雅,成了最好,不成还有大阵兜底。
方土树在白若成怀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声音喑哑,“殷流阳……”
“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白若成气鼓鼓地说,“殷流阳那么厉害,你没完成封印的最后一步,他肯定能顺利逃出来。”
她抱着方土树走进山腰的一处小茅屋,把他放到石床上,摘掉斗笠,拿出准备好的材料治疗他的伤势。
卸去伪装的白若成梳着过耳短发,一半头发在头顶盘了个丸子髻,眼睛大而圆,脸蛋清丽可爱。
大阵依旧在源源不断吸取方土树的生命力。白若成使出毕生医术专心抢救,才堪堪稳住方土树的状态,让他不至于反复去世。
方土树说不出话,于是白若成在他情况稳定后开始单向聊天,帮他转移注意力,免得太过痛苦。
“你也太会逞能了,殷流阳要是看到你这样会痛不欲生的!”
“你是真的打算死吗?要不是我在这,你的生命力也就够维持阵法五分钟,你绝对会死的!”
“你怎么好像总是死不了?”
“你怎么知道人类那边的副部长是一元钱的?还是说你一开始不知道,真是想谈判?”
……
方土树和殷流阳的一呼一吸都在监控下,他们没有密谋的可能。
可现在的情形已经逆转,阵法被莫名其妙催动,追杀殷流阳的人反被困在山里,迷失方向。
和余部长并排坐在地上的薇尔斯放弃了伪装,开门见山道:“你是一元钱吗?”
“是。”一元钱说。
“从什么时候替换的?”
一元钱无助地咽了口口水,“一直都是我啊。”
“……”薇尔斯决定不去深究,“你和方土树事先约定好要救殷流阳吗?他的人类身份是编的?”
“信息差在于殷流阳已经变成诡坏,进入匕首后不会在外界留下身体和人类意识,所以能完全脱离这个阵的锁定。锁定解除后,我就能操控阵法,把阵眼转移到方土树脚下,他用鲜血激活大阵,困住了你们。”一元钱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又好像把重点都答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薇尔斯抿了抿嘴唇,“殷流阳事先知道吗?”
“不知道。”一元钱微笑道。
一个气息恐怖的怪物闯进了楼道。
他穿着一身黑衣,长发凌乱,触碰到皮肤的发丝盘旋成诡异的纹路,让他看起来更像远古巨兽而非人类。
楼道里除了谨慎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只有他不快不慢、闲庭信步似的脚步声。
整栋办公楼内无人反抗,殷流阳顺利来到了六层,拿着刚打印好的文件,敲了敲邪物管理部部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稳重好听的声音。
部长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可爱女孩,长发披散,刘海打着精致的弯。
殷流阳推门进来,把法律文件递给她,礼貌说道:“麻烦签个字。”
虽然殷流阳看起来像鬼,但两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异常,很快走完了流程。
殷流阳告别后,部长叫道:“等一等。”
藏在暗处的部员正庆幸殷流阳终于要离开了,又被部长一句话弄得心神紊乱。
部长问:“副部长辞职了,你要不要顶替他的位置?”
虽然知道副部长没有辞职,但殷流阳还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
薇尔斯自嘲地笑了笑,“原本我还在纠结要不要暴露你秘书的身份,完完全全被你们骗进去了。”
一元钱想了想,道:“脑补是坏习惯,我怀疑你误会了什么。”
“什么?”薇尔斯问。
“方土树不知道我是一元钱,”一元钱停顿片刻,“我来你们这应聘的初衷只是为了解闷。”
薇尔斯很久没有这么口干舌燥,她问:“方土树不知道你是一元钱,那你们是怎么谈判的?”
“我告诉他我有操控阵法的能力,他就拟定了计划……”
“不,我是说,”薇尔斯打断一元钱后有些心虚,但还是快速问出了下半句话,“方土树可是打算付出生命催动阵法啊!你们是怎么建立信任的?”
一元钱看了她一眼,说:“委托的内容是‘相信’。”
完成我的委托。
我相信你。
那双把生命力掩藏在机警之下的眼睛,虽然没法看破天下第二邪物的伪装,却能看懂一元钱的灵魂。
他不知道余部长和一元钱是同一人,但可以在见面后交给他们相同的信任。
方土树是那么自信,背着从殷流阳手里接下来的包袱站在九死一生桥头,立刻下了判断,迈着沉重的步伐哼着歌走向他坚信不疑的未来。
活男孩对死男孩说: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的牺牲,相信我会活着回来。
一元钱都觉得方土树很可怕。他可以带着泰然赴死的决心,相信自己一定能活下去。他好像已经死了很多遍了,他好像一直很能活。好像如果经历这些事的不是他,当事人一定可以反反复复去世了。但他是方土树。
他是方土树,所以他替殷流阳选择了更有效率的方案,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害怕牺牲吗?”
“……你说得对。”
他抓住了暴雨里那道斜斜的青烟。
方土树是人类的消息小范围传开了。
他把伤养得七七八八了,依然跟着殷流阳。某天有人问:“你是人类,怎么能跟那堆邪物凑一块呢?”
方土树道:“其实我也是邪物。”
对方显然不信,“你是邪物,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能力?”
方土树指着远处一片枯树林,道:“我能把这片枯树变成桃林。”
“变一个看看?”
方土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需要等一会。”
约莫过了一刻钟,太阳降在西边的树林里,云层透出明媚的粉红。层层叠叠的彩云恰好搭上枝头,远望如一片盛放的桃花林。
与其管邪物的闲事,不如看看夕阳。方土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