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戏

太姥姥早端坐在八仙椅上，凤头拐杖映着台前红烛。其它的家人却不在，刚要问其它人在哪，太姥姥却只叫我好好听戏。我台上正唱《牡丹亭》，杜丽娘水袖如云：”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台上唱念做打咿呀唱，这青笛月琴锣鼓开响。杜丽娘起死回生，柳梦梅考中状元，两人终成眷属。完满的结局，皆大欢喜。我正嫌结局落了俗套，转头看向身旁的太奶奶，不想却早已泪流满面。太爷爷早就远去，不能起死回生的凡人背负着婚姻的枷锁，无法解脱，也无法再婚（封建礼教）
戏看完了，刚起身，忽而画角声咽，便发现台上又上了一波戏子。

“看仔细了。”苍老声音贴着耳根响起时，老生登场。靛蓝补服缀着云纹，三绺灰须随唱词颤动：忽听得堂鼓闷响如雷，姥爷扮穷生踉跄登场。石青长衫打着云纹补丁，三绺白须沾上血指的血痕。【西皮散板】：
“卖尽祖田换砚台
饿死他人供英才（虚抚幼童）
金榜题名原是债（摔袖）
压断儿脊莫要怪（踉跄）””寒窗十载磨铁砚，但求雏凤上青云——”

忽而转作西皮流水，台侧转出老旦，赭色褶子下双肩微驼，捧着竹篾笸箩，偻着背唱【反二黄】：
“大丫头生来带把锁——
锁了嫁妆锁灶火（云手翻袖）
三更补衣五更磨（虚拟捻线）
熬干灯油照弟活 颤指）”

小旦头戴点翠凤冠，却拖着条白绫水袖【南梆子】：
“牛津字典页页破（抖书）
微积分题夜夜磨（虚拟执笔）
忽闻大厂不收旦（惊惶退步）
泪撕录取换嫁单（抛红帖）”

黑亮发下斜飞剑眉黑眸，领口浅绯色梅花绽，月白长衫手执折扇，身旁却是妻妾成群。风流薄幸负心人。骤雨打芭蕉的锣鼓点里，他唱【四平调】：
“赌书泼茶赛纳兰（展扇）
红袖添香胜柳七（虚搂）

青笛骤歇，戏台腾起硫磺烟雾。青面小妖赤脚踏着火轮登场，额间朱砂痣红得滴血：”天地之间，应有万般离愁，千种罪恨。”“判尔等第一重罪，移山之债！”青面小妖自梁上倒挂而下，
“都道是笔墨能改命
万般叮咛吩与郎”。不曾想他的遗债，却赠予小辈作压在头上的五指山。卷走他怀中护着给儿子买的笔墨。一并化成了烟。

“判尔等第二重罪，孝悌枷锁。”唱：“我本是女娇娥，偏要扶弟作嫁裳。三更纺线五更炊，绣尽春晖不见晖——”姥姥发间木簪应声而断，落地竟成捆扎弟媳嫁妆的红绳；忙尽一生都与弟作了嫁衣。随后化作一阵青烟。

青面小妖踩着矮子步绕三匝，突然甩出水袖缠住其脖颈：”判第三重罪，空付深闺！”小妖指向二姨做的小旦。”本是蟾宫折桂手，奈何深闺锁春秋——”。镜片上映出二姨夫正与花旦交颈。她突然凄声大笑，将钢笔插进鬓边绢花：”原是我错把墨汁当胭脂！”刻苦学习，终于出头，却空把才情作嫁衣，作了多情公子的人。声如裂帛，化作青烟。

小妖化作刀马旦模样，”第四重罪，偷心之孽！”折扇上墨梅霎时变作春宫图，簇拥着他的花旦们褪去人皮，露出森森白骨。他仓皇欲逃，却被自己写的艳词绊倒，金丝眼镜扎进喉头。

待判到”第五重罪，庸碌平生”时，小妖的铜铃眼直勾勾望来。我忽觉襟前盘扣勒得喘不过气，两个小妖扶着我的胳膊拽我离去。。“不，我还有未了的心愿！”小妖斜眼看我”真的，你的人生却也到头。你儿时替母持家，少时被恋爱伤情，中年被世裹挟。 空为他人一生，再活也无意义……”“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做梦。突然想起，这次回来，我是回到这座小镇，给太奶奶处理后事的。清明的火已经烧了，思念已万炬成灰，只剩下那些纷杂的后事，还困扰着世上的人。
太奶奶的房子边上就是戏楼，因为太奶奶建立了这座戏楼，是那里风极一时的京朝名角。看着台上靓丽的她，我也想学戏。只是，师父技能不传二人，一家也有一二之分。太奶奶教我们一家的小辈戏曲。学了六年，我学的戏曲边角料，还入不了她的眼。“大宝，咱不适合学唱戏。换条路吧。”最温柔的微笑里透露出最残酷的现实。可是我不信，只要我焚膏继晷，不信学不成。
直到那次我在门外偷听。“别说是大宝，小弟我都不打算教。”手里舞着的马鞭停了。原来是我比如小弟吗，女子定就不如男？
我一气之下离开了。谋生的话…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短视频博主。几十秒的视频，好上手，却几十万的赞。视频越短赞越多。
凭着我的青春样貌，不怕没人来直播间。

这次回来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做短视频博主了。擦边，媚…好像和直播带货的女主播挂钩了。从几十万粉丝，到如今人人耻笑的几个点赞的女主播，下一步赚流量的方式…就真该擦边了。短视频的本质，是人们即时欲望钟摆的摆动，钟摆最高点，是万人追捧，是人上人，钟摆的最低点，是世人唾骂，谷底。眼看到了下一个时辰——短视频的光辉世纪要被遗忘了。人还是要向深处挖掘。
于是，我回到了这座小镇，这座戏楼。
太奶奶家里，发现一张字条“我知道你在门外听到我说的话了。我也不怨你恨我。学戏太苦，太难发展了。我愿意你出去自己闯一闯。但是这里，这个家，永远是你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