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终稿）——小猫与话梅干

郑小明正在计算薄上画小人，腿，躯干，两只斜斜向上的手臂，一颗头，添上一点歪歪曲曲的笑容，她有点苛刻的用橡皮把那条线狠狠抹掉，扯了个平滑的笑脸出来。关节，头发，胡子，喉结……小人逐渐有了第二性征，一个瘦小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她用红色马克笔一点一点从上往下涂满，生涩的摩擦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栗。

教室后门忽地“哄”的吵嚷起来，她从座位上扯过书包准备回家，肩上被人拍了一巴掌：“小明小明，你快去看看，听他们说有只小猫死在那儿啦！”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嘴角一寸寸提上去，极轻极柔的对她的小伙伴说：“可是我好累了，我想回家。”

“诶呀好可怕的，你就陪我去看看嘛！求你了！”小女孩扎了两个羊角辫，歪着头天真无邪，左边眼睛小了一点，咧出一颗被虫蛀过的白牙，很信任她的模样。她虽然没有三年级小学生间盛行的弹珠卡牌，但她有每次都会被老师课上重重表彰的分数，和尖尖小脸上大大的两只酒窝。

她毫不费力的从一种高年级学生间挤进去，看见二楼与三楼楼梯间确实躺着一只小猫，黑白的狸花猫，身体向一边歪着，头仰成一个尖尖的三角粽。“谁把小猫踩死了？”身边很吵，保洁阿姨拿着黑袋子和夹子：“……是被饿死的吧？可怜喽……”

她看见黑白相间脖颈上一圈褐色，“咚”的一声进了巨大的黑色塑料袋。

………。

烦死了。

她拉紧帽衫从小桌柜里抽出滑板，面无表情的往地下一摔，一脚借力擦着人群跌跌撞撞的冲到楼梯口，耳畔一片惊呼夹杂着几声咒骂。她急刹，重新提着滑板挣开揪着她衣领的人跑下去，仿佛成为了碾死小猫的罪魁祸首。

烦死了。

她躲进卧室，明亮的黄色窗帘也灰蒙蒙的。轻车熟路的走到婴儿床前，掀开盖毯，熟练的抱起弟弟，拉开窗户，像放走一片雪花。轻轻的，小小的，听不见小猫落入袋中的“咚”一声，她忽地有些茫然，站在窗子口。

迷迷糊糊间，她又看见一只小猫。小猫蜷在笼子里，叫声也微弱。

劣质的小笼很容易打开，她把猫倒在草坪上。

“宝宝，不能这样，它会死的。”有着栗色眼睛的长发女人轻声细语，发梢卷卷的像是一个个甜蜜的玫瑰花结，小卖铺里五彩缤纷的小糖果圈，“它生病了，我们救救它好不好？”

噢，那是一只纯白的小猫，她呆在原地不动，僵着与那小生物对峙。最终她缓缓，缓缓伸出一截手指，去触那簇翘起的毛，小白团子一动，她猛地收回手，又一寸一寸探过去，一把脆生生的嗓音替她回答：“好呀。”

她的手指猛然穿过那具躯体，什么都没摸到。“那你要好好照看它哦，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的手覆上去，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我把当妹妹养！”

……她想起来她的第一只猫，套圈花了一百多块钱，奄奄一息的一团。妈妈劝她换一个，她那时怎么回答的？好像说这只如果没有人要就会死掉了，她不想看它死掉。

于是就这么带回去了，小猫黏人，乖乖的缩在她掌底。三天后她从幼儿园回来，妈妈红着眼眶跟她说她没关好门，小猫跑出去了。

她知道不是的。那么小的小猫，根本不可能撞开沉重的铁门跑出去，她看见妈妈高领毛衣下新添的红指印，那么小的小猫，大概掐一下就死了吧………

凶手说，对啊，它连挣扎都没挣扎。尽管他最后痛哭流涕跪着求她原谅。

她只是盯着妈妈的眼睛，棕色的美丽的哀伤的眼睛，慢慢说，对啊，可惜我早上忘了给她放粮，她大概是饿着肚子跑出去的吧。

她看见妈妈很快又哭了，她在心里留着长长的泪。她做梦也忘不了一只大手从两边并起来掐住虚弱的脖颈，又卡上雪白的一截后颈，狠狠往墙上撞去，像运一只报废的篮球。

“咚，咚，咚……”

好在最后他死了。那个男人，爸爸，她的爸爸。

她忽地想念起那只小猫来。她仍蹲在草坪上，一下又一下摸着空气，身后是妈妈温柔的注视。她又想起弟弟，红通通皱巴巴像一团小话梅干。她恨他，他出生后妈妈整天忙着喂奶哄他，她晚上起床上厕所，看见妈妈抱着那块话梅干摇来摇去，在走廊里来回走，妈妈似乎不再关心她考了多少分，学校有多少小朋友喜欢她……她恨他吵闹的哭声。

草坪上的妈妈说：“你要负起责任呀。”她问有了小猫妈妈会不爱我吗？妈妈没有敷衍的回答，很认真的想了想对她说，妈妈会分出一些时间照顾小猫，但肯定不会不爱你呀。

小女孩又问，那妈妈有多爱我呢？

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绕回来……

那是小时候妈妈给她的读的绘本。她想起封面上的两只小兔子，莫名想找一下那本绘本。她往里走，明亮的黄色地毯，靠门附近是她的书桌，是暖烘烘的粉红色，妈妈的琴桌上摆着她焦糖色的琴，似乎是没来及收起来。她在一摞课本里翻了翻，她要找她的书，书在哪里呢？

往里是蓝色的婴儿床，她有点讨厌那种颜色。掀开盖帘，红通通模糊的一团，她手刚要伸过去，又犹豫一瞬。

那是她的弟弟，她的家人，她恨的………吗？

她蹲在那里想了很久，腿都麻了想不明白。她终于想起自己好像要找一本书，于是站起来。

…………

梦醒，她靠在婴儿床边，下意识站起来去掀盖毯，发现什么都没有。

我睡了多久？

身上倒多了粉红色的小毯子，大概是妈妈来过。大概是妈妈把弟弟抱走了吧，弟弟，弟弟……她嚼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忽然笑了。她推开房间门去找妈妈，又想再看看那个小话梅干，她的“弟弟”。

“妈妈！妈妈！”

对着防盗门发呆的女人转过头来，麻木的眼睛如同冻土融化，慢慢扯出一个笑。她不知何时剪了短发，鬓角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