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终稿)

天色已经变暗了。黑云笼罩着山谷,秃鹫盘旋在头顶,发出阵阵难听的嘶吼。

梅朵卓玛抱着一大束青稞穗跌跌撞撞地向庄园奔去。

粗糙的砂砾磨擦着,尖利的石子割破了她的脚,但她仍然一刻不敢停歇,快点!再快点!她必须在日落前到达。

伴随着落日最后的一丝余晖,她气喘吁吁地扑向大门,一下躺倒在地上,手中的青稞散落满地。

“喂!偷懒的!快起来!去!还不快捡起来!好吃懒做的家伙…”责骂声和鞭子骤雨一般降落在卓玛瘦小的身躯上。她咬咬牙,不顾身上的伤痛,爬过去捡起了她辛苦弯腰劳作一天的成果。在监工看不到的角落,她悄悄藏起些许,放进口袋,那是她们全家的晚饭。

父母是堆穷,孩子也会是堆穷。在阿妈因为长时间地劳作累坏了腰后,卓玛不得不接替她的工作,日夜奔波以维持生计。好在,父亲和弟弟也能工作,她们已经快攒够钱了,再等等,再等等!卓玛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血痕与汗水,向家里赶去。

终于回到“家”了,即使这只是一块破破烂烂的角落,可微弱的炉火,比起单衣来说更为温暖的破毛毯,一碗热乎乎的汤 已经算得上卓玛的庇护所。家人们靠过来,问她今天的状况,帮她处理好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泥土、青草、灰尘、血肉、眼泪,混合在一起,但被火光融化了,化成家人们温暖的笑。我们马上就可以成为差巴了,到时候你可以拥有一匹自己的白马。阿爸笑着对卓玛说。他的笑容盖过了脸上的皱纹,让尘土从身上剥落,辐射到了三人身上,那次仁也笑了,他欢快地拍着手,在屋里跑着,装作小马驹的模样,逗得卓玛乐开了花。卓玛被阿妈揽进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阿爸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头发,膝上感受到重量——那次仁卧在那里睡着了。

在家的包裹下,卓玛安然陷入了梦乡。

跑啊!奔跑吧!她骑上心爱的白马,在草原上狂奔,伸手就能触摸到海一样蓝的天,棉花一样白的云,苍鹰与她共舞,牛羊为她欢呼,马蹄声是欢乐的鼓点,风啸声是大自然的乐章。啊!阳光啊,你快些来吧,照亮我们的山谷。啊!白马啊,你快些跑吧,带我离开这黑暗与痛苦。

阿爸说的对,她们成为差巴了。他们终于不用再每天那么提心吊胆地生存,早出晚归地劳作仍填不饱肚子。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小块土地,重要的是,他们有钱买了一匹白马。卓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她的毛皮多么顺滑,雪白啊,白的比雪莲还要亮,健壮的四肢啊,定能比雪豹更敏捷,比牦牛还有力!还有她那双眸,总是充满着温情和坚定,让人看一眼就忘了世间一切其余的事情。

就叫她桑珠措姆吧,她想。这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家人们认同道。

尽管之后的每天依然是繁重的劳役,日复一日的工作,可是卓玛和那次仁的身上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淤青了,而且,她还有措姆呢。她的措姆会带她跑出去的。

变天了。暴风雪如猛兽般席卷而来,天地一片混沌。世界陷入银白深渊,天际被风雪吞噬,万物在暴雪的肆虐下颤抖不已‌。措姆嘶鸣着,不安地踏着地,在马棚中转来转去。卓玛在梦中惊醒,赶去了马棚,她轻轻顺着措姆的鬓毛安抚她,把她牵进屋内,可措姆却挣脱了缰绳,向风雪中奔去,卓玛慌神,急忙冲出去,拽住发狂的措姆,奋力拉着,“回来!措姆!危险的,暴风雪来了!”措姆突然泄了力,低下头随着主人的脚步进屋了。灯光下,只有她湿润的眸。

阿爸死了。在那个雪夜。他的尸体被雪掩埋,是措姆在雪化后找到了他。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还有淡淡的微笑,手里攥着的,是一张已经皱巴巴、快要烂掉的,写着欠债还清的欠条。

他本应该在结束差役后带着酬劳赶回家中,在家温暖的灯光下,家人的欢声笑语中宣布这个好消息

他本应该喝着冒热气的酥油茶,唱着祝酒歌,在卓玛嘹亮的歌声伴奏下与那次仁跳起欢快的舞蹈

他本应该再抱一抱阿妈,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她们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他本应该,他本应该!他本应该….

他本应该在那个雪夜回家。

卓玛已经忘记她当时有没有流泪了,她耳边只有措姆悲怆的嘶鸣和那次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用颤抖的双臂护住阿爸,拦下要扑到他身上的秃鹫,任凭它们的利爪撕扯藏袍,带出一团团棉线和羽毛。

黑暗,黑暗!黑压压的天上在渗血。

血红,血红!鲜血被黑暗浸得黑红。

无边的黑吞噬了她,她拼尽全力伸手去抓,却只觉天旋地转,在混乱嘈杂的声音中,她重重闭上了眼。

她不记得是怎么把阿爸的尸骨驮在措姆身上运回家再埋葬的了,也不记得那次仁一遍颤抖着手一遍给她包扎她脸上骇人的伤口,她只记得左眼失明前,被蒙上血色的黑暗的山谷。

“卖掉措姆吧…”阿妈看向她的眼睛这样说着。可她的眼中分明闪着泪光,悲怆和不舍盈满着,就要溢出来。她嘴唇颤抖着,张张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再说。“不行!那可是我——我姐姐的!那是我姐姐最爱的白马…”卓玛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她们要破产了,欠了高利贷,利滚利,向雪球一样,永远没有结局。这辈子还不完,子子孙孙都要在这剥削下痛苦挣扎。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可以和措姆一起无忧无虑奔跑撒欢的梅朵卓玛了。

可她不甘,可她不舍!没有阿爸,那她和那次仁就用他们的双手,用他们的汗水,支撑起这个家,措姆不会离开,她的白马应该在旷野上驰骋的,怎么会,怎么能被圈在他们肮脏的马圈,吃着发霉的马粮?!他们不爱措姆!她只是静静地抚摸着措姆,望着措姆纯洁的眸子。措姆不说话,她也不会说话,她不嘶鸣,也不踏地,也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她们组成一具永恒的雕塑。

措姆留下来了,措姆不会离开卓玛。

于是卓玛和那次仁更加卖力的劳作,她们每天比平常多在地里三个时辰,锋利的镰刀割破了她皲裂的手,沉重的谷子压弯了他瘦小的背。她们不哭泣,不流泪,只是麻木地,日复一日地劳作着,任凭汗水、血水滴进泥土里。这贫瘠的土地,这吸血的土地!只有吸够了,耗死了,累倒了为它勤勤恳恳工作的勤劳的无怨的人们,它才肯放开一道口子,吐出谷子的萌芽,吐出一点点收获的穗。可这可怜的收获,还要被贪婪的庄园主夺去大半,只剩下仅够填饱肚子的一点。

“阿姐,你看看这个”那次仁递给卓玛一张契条,他的手抖得厉害,卓玛接过契条,映入眼帘的是阿爸的名字和刺眼血红的指印。可恶!可恶!该死的!这只老秃鹫!吸血的虫子!“原来是他,我就知道!只会是他!”卓玛猛地把契条揉进手里,好像这薄薄的一张纸就是那万恶的庄园主,压瘪了、碾碎了还不够。直到手心被指甲刻出血痕,她才惊醒过来,低头看向那次仁。那次仁的眼里噙着泪,红得像要流血,愤怒和仇恨的火焰在瞳仁里熊熊燃烧,和自己的眼眸如出一辙。那次仁别过头,手在腰间摸索着,手心的汗竟浸湿了腰带。

“拿出来” “没什么”他的眼神闪躲,作势要把衣服上摆掖进腰带里,卓玛一把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去摸索他的腰际,一抽出来,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那是一把被细细打磨过的锋利的藏刀。那次仁的手臂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又泄了力,慢慢垂了下去。那次仁干裂的嘴皮张了张,做出一个口型-

杀。

卓玛打了个冷颤,她握住那次仁的手松了。“杀死阿爸的人就在这里,你不想报仇吗?姐姐?”那次仁的声音钻进来。她眼前浮现出庄园主惊慌狼狈倒伏在自己面前的样貌,呵!多么丑陋!这就是他的下场!但是,画面一转,他又站了起来,喊来奴隶向他们扑去,邪恶的笑声振得她心发颤,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传来,不!阿妈!她已经倒在血泊中,石头和刀子雨点一样砸在她瘦弱的、佝偻的背上,那次仁被割了喉咙,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望着卓玛,鲜红的血滴在藏袍上晕出了花。这不是她想要的!

“不!那次仁!”

“阿姐,阿姐?”意识逐渐回笼,那个血红色的那次仁逐渐和眼前焦急的少男重合,他晃着卓玛的肩膀,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卓玛一把抓住他的双臂,用力地把他圈进怀里,直到那次仁被裹得无法呼吸而剧烈地咳嗽。

“我在,阿姐,我在”他轻轻拍着姐姐的后背,仿佛他才是年长的那个,“不必担心,我会解决掉那个虫子” ,“等他死了,我们就逃跑,逃到金山去,逃到一个没有人能压迫我们的地方。”

温暖的怀抱离开了,藏刀闪着银白色的光,随着那次仁的手划出一条直线,卓玛呆呆地望着那次仁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小黑点消失。她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他,即使知道失败会是多么残忍恐怖的后果。可他们已经深陷复仇的泥潭,不可能回头了。

逃吧,我们逃走吧。她跟阿妈这样说。

“这种事…你们竟然干了这种事!你杀了一个庄园主,你杀的了千千万万个庄园主吗!我们跑,跑到哪里去?他们都会知道,我们被到处追杀报复,我们无路可去!”阿妈睁大着眼睛,恐惧地摇头,“这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报应!我们走不了了,走不了了!这是我们的罪孽,把罪还完,下辈子就过好日子了…只要把罪还完,只有把罪还完….”阿妈仍在叨叨,用手胡乱抓着头发,神情已经疯癫。

那次仁捂着残缺的耳朵,一言不发,他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耳朵在滴血,流淌在破烂的藏袍上,染成一朵朵鲜艳的花,流淌在阿妈和卓玛的眼里,刻下一道道血痕。

那次仁的耳朵还在滴血,卓玛的心也是。

卓玛去意已决,她收好了路上所需的一切物品,和那次仁商量着,明天凌晨,趁阿妈没醒让措姆驮上她,他们去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

伴随着星星,她们踏上了行程,躲过庄园的看守,朝着峡谷进发,她们要越过雪山,穿过草甸,去传说中的金山,阳光永远照耀着的金山。

阿妈醒了,在得知她们已经远离庄园二三十里后,她哭了,眼泪和呜咽声顺着风向后飘,飘到她不敢离开的,想要离开的,已经离开的,土地。

阿妈的眼泪已被风干,泪痕凝固在千沟万壑的面庞,是戈壁上干涸的小河,那条河道仍留在粗糙干旱的红土地上。

转经筒一圈圈旋转,经文一串串吐出,阿妈皲裂的嘴皮张张合合,只流淌出赎罪的话语。纯洁的雪水啊!洗清我孩子们的罪孽!让她们像那白马,奔向远方吧….

卓玛没有回头,只是一昧地向前赶去。

夜幕来临,她们点起篝火,在温暖的火焰下吃烤青稞和那次仁刚猎到的兔子,她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了。火光在瞳里窜动着,把空气烤得扭曲变形。篝火把她的脸映得很红,即使它本就红得像火,是高原上的常年风吹日晒造就了这红土地,雀斑是这土地上金黄的稻谷。伴随着那次仁的歌声,她和措姆一起欢快地律动,像盛开的格桑花和雪莲。这是难得的温暖的夜。

启明星升上来的时候,阿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孩子们,替他们裹好毯子,便转身向峡谷走去,她的腰不好,只能佝偻着一步步挪动,她走的很慢,但她走的很快。

“没关系,你们的罪,我来替你们还吧,一定要活的好一点啊…”眼泪从阿妈浑浊的眼球里掉下来,重重砸在地上,她的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卓玛木然地骑在措姆身上,她的眼泪已经流干。

寒冬的烈风呼啸着,要撕裂她的心,刺地她左眼生痛,尽管那里现在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洞。她俯下身,抱紧了身下的白马。

春天啊,暖阳啊,你快些来吧,保全我一路上无风无浪。

白马啊,白马啊,你快些跑吧,这一次由你来带我回家。

她们逃了三天三夜。措姆的蹄子磨出血泡,卓玛用破布裹住它的腿,伏在它耳边低语:”再忍忍,翻过雪山就是金山。”风雪呼啸中,她仿佛看见阳光洒在金色的草甸上,青稞堆成山,酥油茶永远温热。那次仁攥着阿妈留下的转经筒,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

金山没有庄园主。她们开垦荒地时挖出几块金沙,换了种子和农具。卓玛的手掌磨出茧子,那次仁的背脊晒得黝黑,但谷仓渐渐堆满,木屋升起炊烟。措姆有了宽敞的马厩,每日在草甸上撒欢,雪白的鬃毛像云朵翻涌。卓玛常看见阿妈,她站在田埂上笑,脸上的皱纹被阳光熨平。

卓玛随意躺在马棚旁边的草堆上,感受着有些扎手的稻草,措姆低下头,轻轻蹭着她的手,温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脸侧。

天黑了,启明星出来了,一闪一闪,让金山蒙上一层浅浅的银色。

月亮照着金山下小小的卓玛。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天亮了,但好像是黄昏。

卓玛躺在地上,脚边是冰冷刺骨的溪水,手边散落的青稞穗扎地她手心痒痒的。

背好痛,眼睛好痛,头好疼,她胡乱想着。

措姆呢?我亲爱的白马呢?父亲?母亲?那次仁?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她用尽全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白马,可她却消散了,白云一样,飞走了。

意识弥留之际,她的措姆回到了她的身边,轻轻驮起她,带她在雪山下,草原上恣意狂奔,风里充满了自由的气息,她的笑声充满了山谷,她望着远处的雪山,轻轻哼起阿妈教的歌谣。金色的阳光下,格桑花,又开了。

措姆,带我回家。

措姆,代我回家。

……………

我的白马儿你快些跑吧,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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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白马(终稿)”

  1. 任务单:初稿闯关已完成(在初稿评论区)同伴互助已完成(给宵淼和草酸氢钠)

    a. 一个月的创作过程中,你最享受的是哪部分? 感觉最困难的是什么?
    最享受写初稿和脑洞的时候,我觉得终稿成型之前反复修改看哪个更好的阶段最困难折磨…
    b. 如果重来一次,你(可能)会改变作品的哪里?绝对不变的是哪里?
    我可能会让卓玛去参军,甚至可能删除白马这个重要意象,改变作品结尾,让她本人没有这么惨,但是她童年的这些痛苦经历我是不会变的,因为这是整篇文章的一个悲剧内核吧算是,就是想表达旧西藏吃人的制度和底层人们的反抗。
    c. 请根据实战经验和教训,总结从事这类创作(创造性的、叙事的)时,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 (1~3点)。
    例如:抓住什么?果断放弃什么?忽略什么?寻找什么?……
    创作这一篇文章,确实是放弃了很多事件的具体描写,一笔带过了事情发展的时候,而着重去描写了画面以及主人公的动作、神态、语言、心理描写,并且我运用了很多的暗喻以及前后的呼应,比如说白马这个特别重要的意象,我就对它进行了着重的描写,以及主人公心理的这些活动,通过动作表达出来,这些都是经过了我精心的安排来体现出这个人性格上的转变或者是特征。但更多我在写的时候,就感觉像是在看一部电影,我的主人公自己在完成她自己的表演,而我只是当一个摄影师。
    以及,如果你阅读时出现时间线混乱,虚实不清,感觉人物行事没有逻辑等等,这是正常的,因为从开头卓玛摔倒开始,就是一场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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