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死。但是……死了之后呢?
一
陈宜是对伟大的脑机时代抱有怨念的少数人之一。她高考的那一年,查分尚且有些仪式感,证件号码验证码在简陋的网页窗口上堆叠三四行,每敲一个字还可以稍稍喘息,人为地控制揭晓命运的时刻何时到来。
平心而论,她的高考成绩绝对一流,可惜被历史的车轮摆了一道,毅然选择了大火的软件工程以期毕业直入大厂。谁承想大学本科还没念完,脑机技术横空出世,基本逻辑彻底颠覆手机时代,手机也就连同软件工程等等专业一起完了犊子,数十万大学生连个像样的火星还没冒,就被囫囵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而今世殊事异万物互联,仅仅过去了八年时间,基因信息验证就成了全自动,显示屏直接刺激视神经绝无蓝光伤害的风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暗红色的窗口下五秒读条过后展示审判结果,连闭眼都做不到。
第四年的考公结果:不通过。
妈的,申论肯定给我压分了。她重重地往椅子上一靠,头磕在坚硬的椅背上,觉出脑机牵连得神经痛。她当然知道这和申论没关系,88+89分的成绩,即使放在三不限的岗位上也是稳稳的前十。可是难道要骂那些笔试一塌糊涂面试高分进岗的小姐少爷么,万一脑机真能监视用户想法怎么办?她哪敢呢?
所以手机还是好。陈宜像个老顽固一样想,如果是用手机,现在就可以狠狠地摔出去砸个稀烂以解心头之恨;而除非抠出脑子,否则脑机是没法实现这项解压功能的。她只好压下一浪一浪烧上来的愤怒失意,分出些注意力给尚未休眠的脑机。
方才的窗口还没关闭,旁边已经缠上来视线停留超过三秒就会自动跳转的性感裸男界面,教她怎样躺在家里就能赚钱。清屏应用要花钱,她只能忍着神经不适不停地扫视,跳转四次之后终于读完了全球热门资讯。
又有多少人开不起空调热射病死掉、多少人饿死在街头被敌对媒体拍到而官方迅速澄清这是ps、多少人没买医保被无良企业压榨得了白血病验个血就要几千块。相比之下,她还能舒舒服服地租个单人间干点出卖劳动力的月抛工作,时不时靠家里接济勉强过上人过的日子,一年一度去拼三十万人取三十个的公务员岗位——繁华都市地稀人广,公务员都成了合同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从鼻子里叹了口气。但是……好想死。
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喃喃出声。屋子里的四面墙已经听熟了她的赴死宣言,而她也浑浑噩噩地继续活了这么久。
不同的是,由于查结果的压力有点大,这是她一天当中第三次说想死了。
二
作为绝少数通篇阅读过脑机的用户协议的人,陈宜确信自己是上亿用户中第一个需要引用“可能引起神经幻觉”这一条为自己维权的。
除了幻觉,她想不到其他可以用在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的合理解释。在看清他的长相之前,她已经一把掀翻了小茶几,零碎的瓜子皮洒了一地,桌上的水果刀飞了出去直直穿过那人的身体,因为力道不够没有插在墙上而是掉在了地下。有赖于这出租屋感人的面积,陈宜迅速地抓住了擀面杖,同时无声地拨通了报警电话,用意识沟通简要地阐明了她遭到了入室抢劫这一事实——尽管她还没有遭到抢劫。
“等等,女士,您刚才是报警了吗?”
眼前的“幻觉”一直平静的表情裂了一下。
“……好吧,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对您造成的困扰我十分抱歉。”
陈宜用上十成的力气把擀面杖朝他砸过去,但只是径直穿过了投影一样的身体。“幻觉”下意识躲避了一下,而后迅速站直,按了两下衣领上别着的小装置。
“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地府计划死亡委员会的科员。……我没有恶意,您所经历的一切也并不是幻觉,请停下无意义的攻击行为!……这是我的证件。”
陈宜在发觉所有的攻击都收不到效果之后终于冷静下来,腾出脑子消化刚才听到的话。地府计划死亡委员会。陈宜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仍然觉得它听起来像个很烂的地狱笑话。她看见他按过衣领之后面前弹出一份虚拟证件,证件显示他叫黎青,隶属计死委,下面赫然两个自带防伪的电子公章,其中一个竟然写着国家对接地府办公厅。
这世界真是疯了。陈宜验证了所有信息的防伪标识,又假装盯着虚拟屏拖延了五分钟,察觉到警察仍然没有前来救场的迹象,而黎青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证件收了起来。
“……呃,为了尽量减少对阳间正常秩序的打扰,我通过特殊手段拦截了您的报警信息,希望您能谅解。”
“我不谅解你还能把警察叫回来吗?”陈宜后撤了一步,仍然紧紧握着擀面杖,看起来有点滑稽,“你找我什么事?是像死神或者黑白无常那样,说我阳寿已尽要带我走吗?”
黎青立刻摇头。“恰恰相反。您知道,地府作为人类意识的投射,容纳了所有死去的人类,数目大概在活人的五倍左右,如今正面临严峻的人口膨胀问题。我们计死委,作用大概类似阳间的计划生育,就是要保证人口以合适的速度流入地府,尽量阻止自杀事件的发生。而系统检测到您有着强烈的寻死倾向,所以特派我来劝告您——”
他显得真诚而恳切: “忍一忍,先别死。”
三
陈宜花了十五分钟才收拾好刚刚自己掀出来的一片狼藉,包括但不限于把断腿的小茶几扶起来重新粘上腿、把地上的瓜子皮连同积了一百年的灰一起扫进垃圾桶、跟闻声下来抗议的邻居激情对骂,最后给不知所措的客人倒了杯水拿了俩橘子。期间黎青一直飘来飘去尽量不碍事,因为没法帮她收拾而愧疚不已。陈宜刚坐下准备歇一歇,他就立正站好保持一个会议上发言的姿势开口:“请问我可以开始劝您了吗?”
陈宜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随意靠在了椅子上。
“咳——首先,没有人应该希望自己死亡,每个人都有改变自己生活的力量和机会。死亡并非解脱,只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逃避。您应该勇敢地面对困难,积极寻求解决办法。”
陈宜怀疑他的稿子是AI代写的,并没分神去听他说了些什么东西,而是把目光放在了黎青身上。尽显班味的刻板正装、手腕上一圈蓝色的虚影……原来地府也有脑机技术吗?还有他的年龄……站直了比自己还矮,从脸上看怎么也不超过二十岁,地府雇佣童工这么理直气壮?
“……想想您在世界上牵挂的人们,想想您的父母。如果您不告而别,他们该如何度过漫长的余生?”
“哎,小孩,别念了。”陈宜回过神来,发现他在念完这个有力的反问句后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
“……我只是死的时候比较小,其实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好好,大哥,你要不要坐一会吃个橘子?”
“精确来说,今年是我死掉的第三百一十二年。”
“——大爷。”
“没关系,我飘着不累的。”黎青忧伤地看着桌上的橘子,陈宜注意到他的目光,“想吃就吃一个呗?”
“我碰不到。……而且这也不符合规定。”
陈宜这才找回了一点和一个魂对话的实感。“那你们怎么吃东西?要不我给你烧点下去?”
“那是迷信。”黎青低声道,“地府的人是不会再次死亡的,但饥饿感和焦渴感还是会始终伴随我们。直到六百七十一年前,我们才研究出了将‘阳间人类投射的意识能量’转化为可以利用的‘食物’的方法。从那时候起,‘地府’这个名字才代替‘地狱’成为正式的称呼。这是官方科普书《从零开始了解地府》上写的。”
“所以,”他忽然加大了音量,似乎终于找回了谈话的重点,“地府的生活是很苦的!那种‘食物’一点味道都没有,死了就彻底享受不到美食的乐趣了,您能不能考虑一下先别死?”
陈宜没正面回答,把俩橘子自己扒开吃了,惊喜地发现居然都是甜的,算得上那一箱薅羊毛薅来的处理货里出类拔萃的了。黎青转而注视起她在街边顺手拿的苦瓜味瓜子仁免费试吃小样,落寞地感慨:“要是能再活过来就好了。”
陈宜把到嘴边的“这种狗屁世界你还想活过来”咽下去,换了一句较为温和的,“那你是怎么死的呢?”
“三百一十二年以前在打建国战争。”黎青提示她,“我是当时的一名士兵,死的时候十九岁。还没感觉到战场多惨烈,一个炮弹打过来就死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建设更好的世界而死的,多光明大义。现在看来……有点后悔,多活两年就好了。我姐姐和我感情特别好,我死了以后她想给我报仇,还杀了几个敌人,不过没多久也死在了战场上。……我还真有点想她了。”
“等会,”陈宜把最后一瓣橘子咽下去,“魂不是不会再死了吗?你想你姐姐直接找她去不就得了?”
黎青摇了摇头,“人的心理是存在极限的,再亲近的感情也不会维持无限长。通常来说,死掉以后的五十年之内,亲人就会变成陌生人了。我怀念活着的她而已。……所以,地府中人们的孤独感也是阳间的好几倍,现在死真的不是一个好选择!”
陈宜很是佩服他谈话找重点的能力,忍不住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但你可是公务员,就算没把我劝活又能怎么样,不用这么竭尽全力吧?还有,高级单位公务员的日子能难过到哪去?你也不用这么可怜巴巴的。”
“如果您在三个月内自杀了,我就会被辞退。六十五年前公务员就不是铁饭碗了。”黎青疲惫地展示了底牌,“我为了摆脱流水线工作,考了三十八年才考上这个岗位,这还多亏了15-25年龄段的死人不是很多,竞争不算激烈。您能想象挨三十八年的饿是什么滋味吗。所以求您再忍三个月吧,就当可怜可怜我了,三个月以后您祸害我同事去。”
陈宜脸上的笑意没有落下去,“你说话办事就像个十九岁的孩子啊,——大爷。”
“地府的人类沿用了阳间的社会结构,人死的时候是多大年龄就会被当作多大年龄来对待,这种情况下是不容易变得成熟的。”
陈宜继续不置可否地盯着他,似乎在仔细考量利弊。黎青在原地小幅度地飘来飘去,终于急躁地说出来:“——主任告诉我如果实在说服不了您,可以特批您去看看地府,保证您看完以后活着的每一秒都不想死!”
无赖的目标人物一下子来了兴趣。
四
“……根据阳间的国家对接地府办公厅规定,进行过地府游览的活人需要严格遵守保密协定……不得以言语、文字、图画及其他任何形式的媒介,通过任何途径泄露地府的一切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其存在、运行、……”
“你直接告诉我往哪签字吧。”
“……这不是脑机用户协议,请您真的仔细阅读一遍。”黎青把一沓材料特殊而使得他们俩都能碰得到的纸往前一推,“如果您往后余生违反了任何一条,不仅您要被依法处置,我也要受处分的。仔细读完以后在这些地方签字就好。”
陈宜一秒钟都没犹豫地签了字,其速度之快能使十个地府公务员突发心梗。
黎青认命地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趟出差丢工作是在所难免了。他从侧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环——根据陈宜粗浅的常识,她觉得那是绑头发用的橡皮筋——请她进行身份认证。
“根据阳间某些地区的传闻,地府使者带走阳间魂魄的时候会在他们手上绑上红绳,确保他们无法逃脱。虽然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们地府做研发的时候还是参考了这一条,意在增加阳间人类的亲切感。这是一个可以使您在除我以外的地府居民视野中隐身的装置。”
看着她认证完以后,他把收集了她身份信息的配套装置也别在自己衣领上。而陈宜欣然把手环套上,并没有感觉到一般橡皮筋的勒痛。她推测这是种可见光屏蔽技术。
“在地府里游览的全过程中切记不要摘下来。活人会引起地府居民的嫉妒情绪,现在治安不太好,……。有过先例。那样您就回不来了。”看到她饶有兴趣的眼神,黎青赶紧补充:“会很痛苦的,不要尝试!另外这东西是个半成品,现在在小范围试用阶段,不要违规乱碰它。”
她点了点头,兴趣很快又转移到了交通方式上:“活人要怎么去地府?我是不是可以见识到传说里勾魂的手段了?”
“……很遗憾,不能。”黎青无奈地说,“您睡着以后我就可以把您的意识带到地府去,整个过程就像是做了个梦,还不会耽误您下礼拜上班——”
陈宜的脑机突兀地响起了来电通知,这该死的脑内铃声每次都能把她吓一跳。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电话要接,黎青迅速地小声嘱咐她“不要泄密”。新时代脑机通讯采用纯意识交流,安静又高效,绝无被偷听去的风险,他只好在一边沉默地飘着。
“露露?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你的要饭生活怎么样?”陈宜嘴角挂着笑,她今天笑得比这一周加起来都多。
“你们全家都要饭——别提了,刚跟对我动手动脚的傻逼老板干了一架,又一个月白干。”电话对面的许露语调轻松,“实体店钱少活累谁伺候他。”
“所以呢?终于要来找我借钱了?那可算是我赌赢了,在外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地飘着还是不如固定工作——”
“你休想,我手里还有钱呢,不可能让你赢得这么轻松。”许露笑出了声,“你的固定工作怎么样了?今年上岸了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许露倒也没安慰她,“我出来又有一年多了,打算回家看看爸妈,顺便拜访一下你。后天周日有空吧?找你吃火锅啊。”
“行啊,来吧。”陈宜余光瞥见因为找不到事干又开始原地转圈的地府工作人员,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那你加油活,陪我吃完火锅再死,拜拜。”许露不走心地随口回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她手腕上深蓝色的虚影淡化,标志着这通通话已经结束。“是我朋友,”她跟黎青解释,“没泄密,放心。我现在就挺困的,可以立刻死掉吗?”
“……是‘参观地府’,跟死掉一点也不搭边。”黎青边叹气边帮她按了隐身手环的开关,顺便面对面加了她的好友,“在地府我们可以线上说话,有人的时候最好别出声。”
“……你是我第一个死人好友。”陈宜看着那个躺在自己通讯录里孤零零的黑色头像感到十分怪异。伟大的脑机技术,居然真的实现了活人和死人无障碍聊天。她关上脑机,流畅地往椅子上一歪,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您准备好了就睡吧。”
五
建造地府的死人们也曾经活过。这是陈宜再睁开眼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所以地府并不是血迹斑斑鬼火幢幢一派非主流审美,那只是恐惧死亡的浅薄活人们无端的构想。真正的地府灰暗、平实且无聊,入口很像超市的收银通道。
收银口——或者说接待新死人的口数目不少,陈宜一眼望不到头,可每个口后面还是排着长长的队。没办法,世界上每秒钟都得死两个人呢。许多大喇叭不眠不休地播放着恼人的噪音:“亲爱的朋友们,欢迎来到地府。人固有一死,希望您尽快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死后的时间是无限的,请您耐心等候,文明排队!”显然并没有多少人做到文明排队,一半以上的人在痛哭流涕、大声咒骂或捶打地面,剩下那些人在小声啜泣,还有夭折的婴儿间杂其中发出高分贝的哭喊。排在最边上一列的一个年轻人悲痛地喊着“我还没吃过……”后面的词句被痰堵了回去。他用墙上的横幅擦眼泪,上面红底白字的标宋体印着“平平淡淡看透生死,共建地府文明之花”,底下一行小字:“地府对接阳间办事处 宣”。
黎青回到他熟悉的地盘以后显得轻松了不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终于不用作为灵魂飘来飘去,而可以触碰到坚实的地面了。陈宜轻轻跟在他后面,目不暇接地观赏着人们死后的种种滑稽表演,觉得这真是非亲临其境绝难享受到的奇景。黎青因为看惯了新死人,表现得比她平淡得多,只是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等她一会儿,让他看起来像个走两步就要确认一下带没带钥匙的强迫症患者。等陈宜终于看够了她的同类们准备专心致志走路的时候,黎青却被墙上悬挂的用于缓解排队无聊的电视吸引了目光,驻足停留了片刻,上面正在播送晚间新闻。
“地府人口形势简报:地府统计局公布本年人口数据……地府人口增长已经连续18年呈加速趋势,……需引起高度重视。”
陈宜在脑机里问他:“这是你的工作吗?”
黎青回过神来,越过无趣的晚间新闻继续往前走。“是,不过我看它是因为这台电视早就说要拆了。等那些排队的人们发现这里脑机也有信号以后就没人看电视了。”
他们顺利地踏着大概一万个人不满的抗议声通过空无一人的员工通道便捷地穿过了这道生死渡口。在见识到这比海关还不如的超市收银口之前,陈宜还对死亡存着种种仪式感的幻想,现在统统被“地府文明花”砸了个稀碎,只剩下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历经了漫长队列的筛选过滤,正式踏入地府的新死人们收住泣音、咽下抱怨、削去棱角,麻木又圆润地排成一列自发地走向悬着“F区游览专线”的牌子,站在车牌底下开始新一轮无尽的等待。
陈宜发现黎青并没有顺着人流往“游览专线”的牌子行进,在脑机里敲他:“这里叫F区?游览专线是什么?我们不坐那个吗?”
黎青一边脚步不停地快速远离一股哀怨之气的人群,一边注意着不让别人不小心碰到隐形的她,一段消息回得比手机打字还慢:“F区是通用的行政区划称呼,和阳间的国家类似。我们不坐游览专线,那是专门给新死人坐的,让他们在环区旅行里选定自己的职业,这很可能是许多人在地府唯一的一次实地旅行机会。”
往外走出约有五六百米,人流渐渐稀疏。陈宜松了口气稍微站得离她的引路人远了一点,判断出他们正行进的方向只有一个地上铁站台,LED屏闪烁着“地府入口 站”几个红字。她重新打开脑机聊天软件想问,却看见黎青在打完那段官方介绍之后又连着发了两条。
“游览专线专门展示地府风光的一面,把永远缺人的流水线工作美化得极具吸引力,很多人入职之后才发现上了当,所以这趟列车和我这次的工作主题不合。我死的那次是和我姐姐一起坐的游览专线,因为发现能和家人再见面实在太惊喜,加上战场上受的重伤忽然不疼了,那次旅行确实成了我死后最美好的经历。”
“游览专线开到地府大流水线那一站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干那个,我姐姐最后就去了。那时候她和我说流水线工作累,我太小了,希望我去做点别的工作,我们俩挣的钱凑在一起生活。后来真的就主要是她养我,宁愿自己在那个鬼地方一直干下去,让我去做钱少但轻松的活。所以地府光是养活自己就要出卖一切,您的死后生活也不是一了百了的。”
陈宜匆匆扫过了满屏的字,心想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哥们还有这么话痨的一面,又在结尾的升华主题句子那里顿悟了原来如此在这等着我呢。她挑了句摘要性的回复:“那你和你姐姐关系还挺好的,不像你说的那样形同陌路啊。”
黎青既没解释也没否认,似乎发觉自己说的有点超出工作范畴,自顾自地继续着导游工作:“我们要坐的是地铁L线,主要途径地府最破最不体面的区域,是普通人上下班的专列。”
他再一次展现了公务员微弱但气人的特权,带着她穿过无人问津的隐藏进站口,衣领上的小装置——陈宜推测里面也许有芯片——“嘀”一声响,几乎没人的一号车门应声而开,尊贵的车厢隔着一层玻璃能看见驾驶员。陈宜彻底不用担心撞到哪个死人之后惨死他乡,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透过车厢门悠然观赏另一边乘务员往车上死命推人才挤得下的罐头盛况。
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声响铃,一个年轻的女人轻轻地踏进车厢,自动门在她身后关闭。和那些听见铃声就像催命一般极速狂奔的普通社畜们不同,她仿佛计算好了每一步的时间,刚好卡着合适的鼓点进来。
她穿一身米白色的长袖外套搭纯白的及膝裙,挎着白色绣暗纹的帆布袋。黎青从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开始不自然地紧张起来,一直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他身前,不经意地撩起外套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小小纹身——是一个火焰的简笔纹样。
黎青迅速站了起来,话音又低又急:“温予——你小心点,这是公共场合!我现在就有权力把你抓起来——”
女人温柔地一笑,“你没有。”
陈宜好奇地盯着他们之间小小的对峙,看到这位白色爱好者竟然往她这边——看起来也就是黎青身边的空座位——探身过来,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黎青立刻伸手去拦她,一步闪到陈宜身前。
“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女人温和地往后退了一步,“是你身边带着的那位活人吧?”
他们的声音压得足够低,在几近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根本不用担心落入他人耳中。陈宜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跷起腿,看着黎青仍然瞬间吓得紧绷,鬼鬼祟祟地环视四周,又愠怒着反击:“你们又查我!”
女人无谓地点了点头,依旧挂着柔和的笑意。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类似传单的纸,往黎青身后一递:“这位朋友,虽然看不到你,但希望你能收下读一读。”
陈宜当即大大咧咧地想伸手去接,半路那张纸就被黎青粗暴地扯走,叠了两叠塞进兜里。陈宜只来得及看到标题:“你被政府隐瞒的七个事实!!!”,看起来像是什么邪教组织,还附着几张挺吓人的火灾照片。
黎青面色不虞地开口,这次没控制音量:“如果你是专程来恶心我——”
“不是。”女人也随着他放开了声音,“你姐姐想见你一面。时间地点我们都替你安排好了,你能答应当然最好。”
黎青听懂了她颇带威胁的言下之意,强硬地回了句:“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麻烦你告诉她,我只会在流水线门口见她。”
陈宜觉得这番口角比刚才的刺激多了,车厢里的寥寥几人却仍然没有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这边,看来地府是对姐弟反目的经典戏码见怪不怪了。
白衣女人只坐一站,似乎是专程跟黎青说这两句话。列车到站后她放下袖子转身就走,黎青在她身后又多说了一句:“最近查你们查得更严了,以后别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公共场所。”
她没有回头,隔空挥了下手示意听到了。陈宜这才注意到光线折射间她帆布袋上的暗纹也是火焰的形状。
黎青重新坐下以后,陈宜其实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但看到他不安的神色,决定还是自己主动获取信息:“能把刚刚那个传单给我看一眼吗?帮我拿一下,我很快就看完。”
公务员先生十分无语地看着她。“……不行。”
这么一打岔,他复杂紧张的心绪都被消化了不少,于是试图跳过这一不太容易跳过的插曲无缝衔接导游词:“我们要去的下一站叫作‘无劳动能力人暨退休公民关怀休养中心’,不过通常没人说全称。客气一点的叫法是‘垃圾填埋场’,我们内部一般直接叫‘猪圈’。”
陈宜的注意力终于从邪教组织的传单上转移开,“为什么?”
“人的心理是存在极限的,”黎青又说了一遍,“粗略估计,从事地府的重复性劳动四百七十年左右人的心理就会崩溃,无法继续承担任何工作。政府把这些没了利用价值的疯子们称为‘退休公民’,他们连同早夭的婴儿和死前就已经神志不清的老人一起被塞进猪圈,接受‘关怀’。”
黎青给她留出一分钟的阅读时间,然后默默撤回了这两条消息。陈宜犹豫了一会,“……表面上听起来挺人道的。”
“不人道的地方在于政府不愿意白养他们,等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差不多不再来看他们以后,他们就再也得不到任何食物了。——而且,地府的人是无法再次死亡的,这……首先意味着无尽的饥饿。”
他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那些人在猪圈里毫无尊严地‘活着’,而这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结局。光是想想就很绝望了,是吧?”
陈宜预感到他后面还有话,然而这次的生硬转折显得没那么有说服力。
“……您晚死几年就可以晚几年受这种罪。”
接下来的旅程里黎青一直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空气发呆,陈宜以己度人,推测他可能已经偷偷打开了脑机小游戏打发时间,并打算趁机从他衣兜里窃取那张传单——未果。
六
“看来我们来的时机不太对。”黎青站在“猪圈”自动门里面张望,摆手示意陈宜快跟上,因为闸机似乎和地铁进站口用了同一套代码,只能识别他衣服上的小芯片而识别不到隐形人,“有一帮人在拍纪录片。”
她迅速从即将关闭的闸机缝里溜进去,忍不住问他:“它不应该是红外识别的吗?”
而后她从黎青的微表情里立刻读出了“死人并不会发出红外线”这样简单易懂的死后小常识。
“地府的大部分机器识别的都是我们的‘身份证’,”黎青贴心地没有嘲笑她,“就是我衣服上的这两个东西。里面有全部的个人信息和通行许可证,在‘生物信息不全’的地府比脑机更加不可替代。这也算是地府区别于阳间重要的一点吧。”
黎青并没有展开细致讲解的意思,而将目光远远放了出去。顺着他的目光,陈宜看到整个“猪圈”是一片巨大的高层建筑群,规模和小小的自动门完全不匹配,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一排摄像机正对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地府里陈宜没法擅自判断她的年龄,但如果她也是被“圈养”的猪,那么大概在四百岁以上了。
“关怀休养中心就像我们的家,这里的大家都彼此关心。”女人略显僵硬地对着摄像机陈述,脸上硬凹出来的微笑显得十分怪异,“我很感谢政府能这么周到地照顾,照、照顾我们没有劳动能力的……”
她搭在轮椅上的腿立刻挨了护理员一脚,“蠢猪!”
摄像机后的工作人员伸手虚虚拦了一下,可还没等挺着肚子的护理员再吐出什么难听的词来,女人先在轮椅上无声地崩溃了。她双手不断地快速互相搅着,像是在打包盒子,嘴里还惊慌地念念有词。
“操,又完了,这帮猪。”护理员懊恼地揉了揉头发,“这已经是我们这最看得过眼的了,要不您等等,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
工作人员挥了挥手,护理员转身往楼里走去,不慎被轮椅绊了一跤,立刻又扇了那女人一巴掌。她在轮椅上被打得歪过身去,自己愣了一会,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孤独地摇着轮椅回去了。
“她是流水线上工作的。”看见陈宜被吸引得停住了脚步,黎青给她解释,“他们在拍给大众看的公益纪录片,最后的成品总是特别温暖特别完美,甚至让人们都开始期待‘退休’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她在哪工作?你认识她?”
“不认识,但我认识她的动作。”黎青仍然注视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她干的是打包的环节,所有从那出来的人都再也改不掉那个动作了。”
陈宜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抱起手,“你总提起流水线,你们这难道只有一条流水线吗?到底生产什么?”
“……食物。只有一条流水线,负责把阳间人类投射的意识能量转化为食物,同时也是我们的水、能源、最初的货币。百分之八十的地府居民都在流水线工作……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恨它。”
陈宜敏锐地从他停顿的语气和混乱的语序中察觉到他心情依然不好,于是不再发问,沉默地跟上他往建筑群深处去。
“这里一般人进不来。”黎青畅通无阻地推开又一扇楼门之后不必要地加了句解释,“只有内部人员有权限。”
楼里没有灯,只有一到三楼有窗户。陈宜跟着他坐电梯到二十四楼之后一阵毛骨悚然,阴暗寂静的楼层里只有霉味和臭气清晰可辨。她依稀看见所有的空间被铁栅栏分成一个个监狱似的方块,电梯外的地面积了一层陈旧的灰,仿佛从来没有人到过这里,看过这里的人。
“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脑机里黎青轻轻地说,“没人记得他们,他们自己也忘记自己是谁了,所以被转移到高层来。我应该带您去十楼的,那里的惨叫声很能给人深刻印象……但我自己受不了。”
陈宜试探着往前迈步,看到铁栅栏里的人大睁着双眼看着她身后的黎青,却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她想起来他说他们正经受着无止境的……饥饿。
每一个被圈养着的“退休公民”身后都跃动着波形图,阳间的访客自然地联想起监测生命体征的心电图——虽然这在地府并没有意义。
她像参观博物馆一样慢慢地沿着墙往前走,走在里侧的黎青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衣摆,声响几乎惊醒了漫长的死亡。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身,黎青却似乎并不意外。
他回头一动不动地同拽着他衣服不放的男人对视了几秒钟,直到陈宜彻底看清了里面的人是以怎样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满眼泪水,徒然地张着嘴——而后黎青安静地顺着他的力道回身半跪在地上,和里面的人平齐了视线。
陈宜听到他低声喊:“哥。”
然后是一句更轻的,几乎发着抖的:“我不能再来了。”
陈宜知道他没听懂,因为甚至那迷茫空洞的眼神都不曾产生丝毫变化。男人颤抖着死死抓紧黎青的衣服,直到透过一层模糊的眼泪盯着他把身边带的所有食物都急匆匆地塞进他怀里,才终于肯放手去接。
原来地府统一生产的那种“食物”是液态的。陈宜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想,尽力忽视挣扎了两次才站起来的黎青,目光盯住拼命吞咽到呼吸都凝滞的男人,一直看着他无力地垂下手,仿佛刚从一场荒唐的大梦中清醒过来,对着地上的空包装袋失声痛哭。
陈宜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角落里摄像头无声地转了个方向对准仍然在铁栅栏前流连的黎青,迫使他在摄像头拍到更多画面前决然地拽着陈宜迅速离开了这热闹的是非之地。陈宜掂量着这时候问问题似乎不大合适,黎青却抢先她一步解释:“我以前认识他,他犯了点事,算是被关进来的。”
“他是我姐姐的朋友,一直对我挺好的……唉。”他犹豫着挑选合适的措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变得疯疯癫癫的,不知死活地上街公然传教。流水线逼的吧。后来被警察逮住了,没走法律程序直接关在这里,也算无期徒刑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了“猪圈”的建筑,沿着偏僻无人的小道出了后门。一路上行人鲜见,陈宜得以放松了一下时刻紧绷生怕碰到什么人的精神。她没通过脑机,直接开口问了句:“为什么不走法律程序?这么点罪判无期也太重了吧?”
一把刀悄无声息地抵住她的喉咙,背后悄无声息的跟踪者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普遍认为,是因为钧宁说对了,上面的人心虚。”
陈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黎青猛然回身,呆滞了片刻后一脸惊怒交加,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
“赵振安……!先是温予又是你,你们非得挑这时候跟我过不去吗?!”
“不是跟你过不去,我们需要这位活人。”男子平淡地解释道。
“我叫陈宜。”第一次被称呼“品种”的陈宜忍不住开口,“……请问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我有我的办法。”对方很有耐心,“不好意思,麻烦陈小姐跟我们走一趟了。”
一旁的黎青紧皱着眉头,威胁性地向他展示终端页面上的报警电话,一个念头就能拨通,“她可是受保护的活人,你敢带走她我立刻就——”
“这里是监控死角,我身上带了信号屏蔽器,还有其他的很多东西。”赵振安打断了他,语速很快,“我没有黎采那么相信你。还是说,你觉得我没能力同时绑走你们两个?”
他手里的刀往下按了按。黎青纠结片刻,敢怒不敢言放下了终端;陈宜意外地发现原来活人在地府里也可以破皮流血。
“如果你直接杀了我,我会在这里原地重生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不知道。”他还算客气地给陈宜蒙上了眼罩。紧接着她听见了一些细微的挣扎打斗的声音,夹杂着不知道什么武器的凛冽破风声。
她判断出最终的结果是她和黎青都被窝窝囊囊地塞进了车。
七
陈宜可以理解自己作为地府稀有的活人被邪教组织挟持。陈宜不能理解黎青为什么进了邪教组织的据点就像回了家一样。她刚被推进室内解开眼罩,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轻车熟路脱了外套放好东西,一路跑到二楼某个房间里,门也不敲推开就气势汹汹地喊:“黎采,你提前一百年疯了吧!”
不用谁解说陈宜也看得出他们的关系,这姐弟俩的眉眼神态简直一模一样。黎采抬头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词,他接下来的质问却因为这一眼而无端少了些底气:“不许做任何伤害性的事,你要对她做什么我都得在旁边看着。”
“你随时可以把手放在她的传送按钮上,一有不对就马上送她回家,这样可以了吧?”黎采哄小孩似的敷衍道,“你要是觉得我们会伤害她,干嘛答应带她来呢?”
“呃……因为你的同伙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陈宜默默按下了手环的开关,觉得黎青背上包庇纵容的罪名实在是太冤枉了。
黎采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抱歉,我本来打算用更温和的方式把你请来的,振安擅自曲解我的意思,回头我说他。”她一改对内的冷淡语气,对陈宜温柔一笑,“我们只是想请你来做做客,没有别的意思。”
陈宜决定报以沉默。
“您是被允许参观地府的活人,对吧?只跟着他走的话,一路上看到的都会是政府想让你看到的,“安全范围内”的东西。”黎采不疾不徐地说,“生死大事上都只能做个提线木偶,不觉得太不值了吗?我们可以向你展示地府的全貌,你有权在获知一切以后再作出选择。”
黎青在旁边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被要求回去以后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里的一切信息。”陈宜以为她大概想要自己散布消息,“我也不会冒险去说的,不管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黎采摇了摇头,“那是您自己的选择,我也无意干涉。我们真的不想您始终蒙在鼓里,——”
“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陈宜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
黎采含混地笑了一下。“总之不会伤害到你的。眼下看来,还是尽量配合我们对你比较有利。”
黎青立刻紧张了起来,“你再威胁她我就——”
“想报警随便。”黎采瞥了他一眼,无声的僵持持续了几秒钟,还是以黎青的退让结尾。在邪教组织窝点里惹怒领头人公开报警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陈宜心里替他开脱,想着这绝对不是什么官匪勾结。
她忽然想起自己尚未得到满足的一份好奇心,开口打破寂静:“好吧,我配合你。不过你打算怎么让我见识地府的全貌,能从那张传单开始吗?什么七件事的那张。”
黎青破罐子破摔地放弃了阻拦,从兜里拣出叠了两折的纸递给她。
1.20xx年D区161号火灾当事人均已彻底死亡,官方报道的幸存者是假冒的!
陈宜从第一条开始顺着往下看,加粗标红的字体,骇人听闻的烧伤无码实拍图,附带着几个真假难辨的所谓“细节对比”,尽管自己刚刚答应了黎采要配合她,陈宜仍然觉得这个邪教组织的可信度值得怀疑。更有尽职尽责为官媒澄清的公务员在旁贴心地提醒:“瞎扯的。地府的‘食物’是极易燃物,被明火烧伤的地府居民会永远经受剧痛,所以从那次意外之后地府严禁任何形式的明火,有安全隐患的电器类也全部替换升级。那几位被烧伤的当事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做公益宣传。”
“据我所知‘猪圈’每年也做公益宣传。”黎采不满地盯着他,“你怎么不信呢?给政府打了几年工连基础的判断能力都没了,把脑子一扔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你判断能力强,那么多科学家都没发现的地府运行规律被你发现了。”
陈宜想他要么是素质高到不会跟人吵架,要么是碍于自己在这里,秉持着政府人员的基本操守才没有张嘴就喷,而只好克制地反驳两句。门外一阵脚步声,陈宜回头望过去,看见温予立在门口无奈地注视着他们。
“他俩十多年见一次面,回回都吵架,我们都当固定节目看了。”她对着陈宜说,目光游移到她手上那张折叠过的传单上,“你还是看了啊,我还以为黎青会直接扔掉呢。”她微微笑了一下,“让他们在这接着吵吧,有兴趣聊聊那上面的内容吗?”
“你不许把她带走。”黎青敏锐地转过身来,“还有,你那传单是能随便乱扔的东西吗?”
“你还在乎这个?”黎采盯着他接话,“让警察抓住把柄把我们一劳永逸全关进猪圈不是更合你心意吗?”
“……我可以不在乎。”黎青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反击,“谁能有你绝情啊,不小心暴露了行踪就当机立断推钧宁哥出去顶罪保全自己,……”
“哦,你又提这个。”她无所谓地一耸肩,“我故意的。我们需要知道猪圈到底有没有彻底清理越堆越多的垃圾的手段,就把他送进去提供情报了。”
陈宜此时正聚精会神地阅读到传单上第四条:“关怀休养中心不是安享晚年的疗养院!上万人称受尽虐待”,底下配着一名目测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对着镜头直勾勾地傻乐,颧骨肿成紫色的图。她正想这条倒是有点可信度,就听见黎青冲他姐姐喊出了她认识他以来听到的最高分贝的一段质问:
“故意的?你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他在那里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滚!别碰我!”
陈宜震惊地看着黎采好整以暇地帮他整了整扯乱的衣领,被他一把甩开也不见生气,一脸平淡:“他是自愿的,你激动什么。钧宁比你觉悟高多了,给我们传了不少内部资料呢。”
陈宜指着第五条“关怀休养中心批量处死无人问津的地府居民!明火是关键”,问:“所以这条是假的对吧?”
温予点点头,“是假的,不过假的是前半句。猪圈没必要处死那些几乎不占一点生存资源还大有用处的猪,我们只是在危言耸听。”
陈宜想她没见过把危言耸听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所以呢?他在里面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还活着,你应该也清楚你那套理论完全是胡扯了吧?”黎青可能想起了这间屋子里还有他的目标人物,终于找回了一点冷静。
黎采摇头,“他的资料更说明了我们的理论是真实可信的。”
黎青听到前半句就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似乎这个回答是意料之中,“算了,我也不想劝你。——”
“可惜查得太严,机会不多。”
“什……”温予抬起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而黎青则从她语焉不详的几个字里察觉出了点危险的信号,瞬间收敛起了那点虚张声势,“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行,你千万别真的去试……被明火烧伤的人比你能想象到最痛苦的体验还要惨得多,你——”
“我又没说什么。”
“不行……不要。”陈宜觉得他话音已经染上了些哀求的意味,“你别干这个了行吗,你也不用继续待在流水线上,我可以养你,我不会让你最后去猪圈里挨饿——”
“陈小姐,”黎采冷漠地打断了他,早就好奇地望着这边的陈宜闻言点头示意自己在听,“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抱歉,为了防止您报警,您还不能离开我们的监控范围。所以……您不介意之后由我来陪您参观我的工作岗位吧?”
“反正我拒绝也没用。”陈宜抖了抖手上的传单,“你们休战了的话,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传单上的第七条,“地府的构建并非依托于阳间人类投射的意识能量,而是源自地府居民的存在本身……太拗口了没看懂。这俩有什么区别吗?”
“阳间的人类对死后世界的想象构成了地府和地府的能量——也就是我们的食物。”出乎她的意料,是黎青开口给她解释,声音仍然很低落,“但她们觉得这普世公认的理论不正确,是死人意识的存在本身构成了我们所栖身的地府。”
“……搞清楚这个有什么意义吗?”陈宜觉得黎采她们不像是热衷于基础学科研究的人。
“意义在于,如果我们的理论正确,那么政府即使清楚如何让地府居民再一次死亡,也不会广而告之。毕竟他们也不想看到廉价劳动力排着队自杀吧。”黎采平静地陈述。
紧接着,她似乎有点隐隐的不耐烦,攥着拳的右手敲了两下大腿。“你,”她看向黎青,“去楼下把饭吃了,然后和温、……我,一起去流水线。”
温予朝她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而她仍然面冲着黎青,口气越发地不客气:“滚出去。”
她虽然礼貌地并未明言,但陈宜觉得自己也在该“滚出去”的行列当中。于是问完了问题的她可耻地屈服于眼前的地头蛇,自觉离开房间,把空间留给了温予和黎采。
黎采漠然地看着房间门被泄愤似的摔上,又维持着凝视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两人的声音,才展开了一直握成拳的手。
露出了两枚长方形的“身份证”。
“还挺利落的。”温予笑了笑,“怎么练出来的?”
“以前也没少干。”黎采把东西递给她,“小心点,谁知道那小子给她身份证里加了什么保密限制——”
“收集能量是最表层的操作,应该不会有问题。”她带着黎采往另一个房间走,“就算弄了点什么小动静出来,振安也会摆平的。不过,”她带着点好笑地问,“你刚刚都说了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去流水线?你确定?”
“你又没有权限,我去省得麻烦。”黎采对上她明显没信的一脸笑意盈盈,几秒钟后泄气地坦诚:“……说漏嘴被他听出来了,怕他像疯狗一样追着我碍事,还是看着比较好。”
温予轻轻挑了一下眉。
“小问题,不会有影响的。”
站在上锁的房间门口,黎采已经开始考虑更重要的事情,无意识地双手握在一起,“你仿造的这东西真的没问题?钧宁已经——”
“钧宁已经疯了。”温予慢慢敛去了笑容,“但他的数据很清醒。我们还有很多朋友、朋友的朋友渗透进去,他们都能从某一个侧面佐证数据的可靠。”
“还是说,”她又轻松地扯出一个笑,“你不相信我的创造能力?”
她把目光从黎采的双手上收回来。“你知道吗,”她凝视着虹膜验证的窗口,“我是在见识到你偷东西的手段之后才把芯片验证改成这个的。”
虹膜验证通过,她推开房门,房间里巨大的显示屏上拉出一条直线。
她把陈宜的临时“身份证”插进机器里。“很像心电图,是吧?”温予轻声道。
死寂的五秒钟过去,显示屏上的直线仍然没有一丝跃动的意思。
“不太恰当。她还没有死,她的心脏才该跳。”黎采把陈宜的芯片拔出来,换上了黎青的。
显示屏凝滞了半秒钟,随即给出了规律的波形图,一旁的收集装置里检测出了微小到难以量化的能量反应——但能量的确存在。
“换成我的、或者你的,都会是这个结果。”温予注视着不断刷新的波线,“如果给我一万个芯片,那边就会有液体滴下来。如果给我所有的九百亿个芯片,收集装置里的食物刚刚够喂饱现存的一百八十亿劳动人口。”
她拿回了黎青的身份证,显示屏上的线条重新倒伏成直线,“虽然我们都死了,可地府的心脏还在跳。”
黎采看着她身上的火焰暗纹,露出了释然的浅笑。
八
“神经病。”
黎采站在流水线的大门里面,闲闲地看着被拦在外面的黎青慌张地把自己身上翻了一遍,才抛给他两枚“身份证”。黎青警惕地瞪了她一眼,先把陈宜的芯片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被动什么手脚,而后压着声音骂她。
“你偷我东西干什么?她的身份证是受监控的,动一点都会被锁定——”
“你自己甩掉的,好心帮你捡起来。”黎采没再看他,丝毫没有替自己进一步辩解的意思,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信不信。她转脸向着重新隐身起来的陈宜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履行“导游”的职责,似乎觉得自己对着虚空说话不大妥当,视线又转回黎青身上,“这里就是F区的流水线。起点的原料输入区是意识能量的收集装置,终点有很多个,分别负责食物打包、电能输送、燃料配置等等。”
她没有计死委的权限,没法和陈宜通过脑机沟通,索性直接说了出来,像是在和黎青对话。已经在地府度过了三百一十二年的公务员闭了下眼,满脸无奈地应了句,“哦。”又迅速补上,“不用你介绍。”
居然没有直言“废话,我知道”,陈宜对他的克制力刮目相看。而莫名其妙被刮目相看的本人正追着黎采碍事,紧紧地盯着她,好像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又要做出什么藐视法纪惊天动地的事。
黎采被他盯得烦了,厌恶地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
暂时没被过多注意的陈宜向远处望过去,工作间的入口窄小而昏暗,里面的工作细节一概看不清。刚过正午,路上人还很少,只三三两两走着要去换下午班的人,身上是和黎采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制服。黎青的一身正装混迹其中十分突兀,却没有一个人侧目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从他们眼睛的聚焦来看,陈宜觉得他们都正沉迷于脑机的某个娱乐功能。阳间最新流行的小游戏一场对局一分钟,她盯着走得最慢的幸运路人看了一分钟,果然注意到她小幅度地动了动脑袋,似乎有些懊恼,下一秒又重新投入到游戏当中。
“流水线的工种大多数都是技术岗,只有中间这一段打包装盒的不需要培训,需要的人手也最多。”黎采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一脚迈进阴沉沉的室内,“流水线各个部分之间严格隔离,我只能带你来这里。”
陈宜正分神去看路人,盲目地跟在她身后,差点迎面撞上一位被架出来的工人。黎青眼疾手快偷偷拉了她一把,那工人正兀自伤心掉眼泪,没注意到面前的隐形人,倒是睁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深深看了黎青一眼。
室内宽阔得一眼望不到对面,天花板低得不正常,压在人身上沉沉的喘不过气。偌大的空间里没有窗户,机器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与人体同频共振,从耳朵直接钻进身体撕扯着心脏。黎采把衣袖攥进手里握成拳,黎青仍然回头看着四个保安架着那工人往远处去。
“为什么把她赶出去?她明明没有……”
黎采瞥了他一眼,反问:“你有多久没来过流水线了?”
聚集在门口的工人们几乎全转过脸来看热闹,那工人消失在他们视野之外以后,议论声就四处响起来。陈宜悄悄靠近了两个高谈阔论嗓门最大的工人,照他们的话来看,被架走的就是他们对面的工友。
“我跟你说,早他妈该滚了!”其中一人喘着气一拍工作台,“她在这耽误我们组多少事?整天往那一坐手里不干活,光知道发呆,等着人伺候呢?换一个跟咱一样不到一百年的来,我一个月还多混两口吃的呢。要我说什么四百七十年,上四百的就不应该留。”
“她也刚四百二,也没见疯疯癫癫的,搁以前不会赶她。现在谁管你那个,干得不行一百也照样滚,死得越来越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另一位摇摇头,“现在这制度还行,绩效连续三个月低于标准线视为丧失劳动能力,直接滚蛋,啊?够美的了!她干那点活能挣几口吃的?肯定饥一顿饱一顿,去了关怀中心至少能吃饱。”
“是吧!自己一个人就是舒服,不像咱俩,一人挣一家子吃的,我还有我妈。”粗嗓门的工人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刚跟她吵了一顿。进了地府还当自己是来享清福的呢,我们俩不就差三十年吗?我没死的时候她自己干流水线干得好好的,我一来说什么也不干了,要去找那些轻松活干——她在家闲着找工作,我累死累活!这个点就过来加班!”
“够可以的了,你还想怎么着,再卷能卷得过机器吗?我活着那会儿阳间就用上机器替代人工了,不是一直还说流水线要完全机械化吗?真机械化了咱们全他妈完蛋,要饭都不知道跟谁要去!”
之后的键政话题她不感兴趣,陈宜转过头,看见黎采眼神示意她过来继续往前走,而黎青目光落在他姐姐身上,看起来有点难过。
留给中午换班休息的时间很短,况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午饭的需求。整点一到,整个室内瞬间安静得空旷起来,除去极个别技术不熟练的工人,几乎所有人都视线失焦主动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光线,沉浸在脑机的娱乐刺激里。整条流水线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每个零件都顺滑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偶尔经过几个零件时,能听到细微的咕哝声。“饿……”
旁边的零件从脑机里回神,不耐烦地回:“谁拦着你吃?”
“……那明天吃什么。”
“那就偷,现成的这么多。”零件充满恶意地指指流水线。
饥饿的零件恐惧地看了看,不说话了。
偶尔有零件发生卡顿。抬手去取下一批料的时候,一个零件把手伸进了滚轮里。陈宜无声地吸了口冷气,却并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惨叫声。零件睁大了眼睛,用尽全力硬生生把手拽了出来,那只表面上看起来完好无损甚至没破皮的手无力地垂着。零件仍然努力双手重复着设定好的动作,却发现那只手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焦虑起来。
陈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黎采仿佛急着完成任务,步履不停没有分给两侧的零件们一个眼神。
“流水线基本上就是这样,再往前也没有什么新的好看。”她轻轻地说,“我想给你看看别的。”
黎青立刻问:“看什么?”
黎采没理他,若有所思地斟酌着开口,心思仿佛分了一大半在别处,“我……我们,是死在战场上。”她放低了声音,几乎被脚步声盖过,目光却一直沉沉地压在黎青身上,“死的一瞬间其实来不及想太多。但英雄的故事听多了,那时候坚信自己是为更光明美好的未来而死的。你觉得现在的世界,配得上这样的期望吗?”
陈宜在心里冷笑一声。
黎青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直觉这个问题十分诡异,又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语气不善地回了句,“少说敏感话题。……都过去三百多年了,阳间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都绑架阳间的人了,说点敏感话题怎么了。”黎采对陈宜飞快地笑了笑,下面一连串问题问得更有指向性:“你觉得地府是你所希望的死后世界应有的样子吗?你向往这种非生非死的混沌状态吗?你想在死后以这种方式继续活着吗?”
不是。不向往。不想。不如说根本就不希望有什么死后世界,一切有人存在的地方都只会剩下痛苦和疲惫。陈宜在心里回答得毫不犹豫。
黎青皱了皱眉,不太想理会这传教式的问题。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还是敷衍着小声回答:“……这也不是我能自己选的,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黎采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半晌自顾自往前走,直到他发现他们已经偏离了人最多的工作区域。黎青警惕地拽着陈宜停下来,“前面只有一个备料库,你带她来这里看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黎采若有若无地笑了起来,目光瞥向周围被埋没进机器的轰鸣声中的稀疏工人们。这一次她直接面向陈宜说话,“如果有机会选择,你想改变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好的这一切吗?”
紧接着,她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两人的反应,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尽全力在一眼望不到对面的流水线里大喊:
“黎青!你旁边为什么有一个活人?”
陈宜在模糊的回音和众人瞬间汇聚过来的凝视中低头,看见了自己被解除隐身后缠绕着一圈蓝色虚影的身体。
九
“别过去!跟我走!”
沸腾的人群将他们死死围住的前一刻,陈宜仍然下意识要去追决然转身离开的黎采,不出所料地被黎青一把拉住往反方向跑去。那和众人无异的深蓝色制服瞬间淹没在人群里,黎青却在不足一秒钟的视线交错里辨认出了无数张写着一模一样的愤怒残暴的脸当中她冷漠的表情。
然后她安静而迅速地逆着人流的裹挟消失在这场闹剧之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新晋的绝对焦点、地府稀缺罕见的活人被黎青强拽着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好几次觉得身后大批追兵掀起的气浪和令人大开眼界的污言秽语已经碰到了她的后背,刚才还同频协作仿佛沉默又完美的机器零件的工人们忽然喷发出成吨的杀意,把素未谋面的活人当成生死仇敌浴血讨伐,其转变速度之快令她叹为观止。
——这下可能真要死在这里了。她在极速奔跑的状态下大脑供能不足,只对现状作出了个模糊的评价,心里却瞬时涌现出怪异的感受。
不想就这么死了,也不想回到阳间睁开眼睛继续面对破烂的生活。
黎青看起来对这一片的布局相当熟悉,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她直线奔向备料库,那是距离他们最近的掩体建筑。他把陈宜推进去,用力推上吱嘎作响的铁门,一手飞速插上门闩——刚刚好阻隔住门外朝他们挥来的第一个沉重拳头。
接踵而来的无数拳头、钝器和锐器也统统砸在了门上,那看起来比陈宜岁数大的铁门摇摇晃晃地向内凹陷。黎青环顾了一圈黑沉沉透不进光的备料库,意料之中地得出结论,这五十年前就废弃了的古老建筑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能拿来堵门的东西,正像它陈旧的物理防御没什么底气能挡住新时代的愤怒。
“对不起,我没想到她这么……恨我。”
黎青背靠着门咬住嘴唇,在脑机里拨了一串报警电话,颤抖的手背在身后,直到他开口说话陈宜才意识到他在害怕。
“我马上把你送回去。”他缓了口气说,“这里太危险——”
“不行,我不回去。”陈宜立刻打断他,又觉得似乎表现得太冲动,顿了顿缓和了语气,“……我想知道黎采把我们支开究竟要干什么。”
如果明火真的能给他们带来解脱,她想,自己还是很愿意成全黎采的计划的。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留在这里只会更危险。”黎青仍然绷直了肩颈一副防御的姿态,门外的讨伐从“杀了你”进化到没有语言的尖声嘶吼,听得他越来越紧张。
“我看这门至少还能坚持二十分钟,”陈宜以工科生的角度乐观地评判了一番,“十分钟以后没人来救我们我就走,可以吧?”
心乱如麻的黎青几番争辩,最终还是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外面的不知道什么机器一直在报警,连成片的尖锐嗡鸣直直刺进大脑,将几分钟的时间拉得近乎无限长。陈宜在令人焦躁的一切当中拨出了一条冷静的思绪,问道:“你为什么不相信你姐的那些话?”
黎青露出了一个满满负面情绪的苦笑。“如果你的家人有一天忽然声称人会死是假的,是阴谋,只有被火烧过才能获得永生,你会信吗?”
陈宜欣然品鉴了这个比方,“如果有证据,我可能会信。”
“……”
好在地府的公安系统没让他们等太久。十分钟还没到,门外的动静就明显小了下去,那些锲而不舍撞门的暴力分子似乎被强行镇压,其余的乌合之众没怎么反抗就不再发出声音,大概是被带走了。喧闹逐渐沉降恢复成绝对的死寂,机械运转的声音重新占据了整个空间,黎青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十几个警察。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视线忽然集体模糊,随即被迫看向自己莫名其妙强制启动、怎么关也关不掉的脑机屏幕。
半条流水线的工人看到了,执法的警察看到了,黎青看到了,陈宜也看到了。
那是站在一摞摞堆积杂物的中间、全身沾满湿淋淋黏稠液体,眼神却亮得出奇的黎采。
看得出来她刻意隐藏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出来是某个仓库。光线昏暗,图像辨识度太低,她的声音却被衬得异常清晰。
“抱歉,我可能打扰了你们的小游戏或者短视频。”她脸上挂着明显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我不会占用你们太长时间,请听我说几句话,然后你们可以选择要不要继续被我打断的娱乐。”
警察们集体接到了上级的紧急指令。隐身的陈宜在脑机里告诉黎青:“我可以查到她的位置。”
仔细一想,从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她到现在,顶多过去了十五分钟。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她怎么也跑不出三十公里的半径。即使不用技术手段查她的定位,这个范围里的仓库一间间排查过去,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抓住。那么……如果她根本就没想藏起来,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想干什么?
“我是F区流水线一名打包的员工。”脑机里她仍在不疾不徐地介绍,“以前我和你们一样,相信流水线原料区收集的是活人的能量。……”
“我知道她在哪里。”黎青好容易把视线从脑机上挪开,开口的声音几不可闻,又向着警察急切地重复了一遍,“我认识这个仓库——”
“——按照新规定,过不了多久,我就该被送进关怀中心了。”黎采渐渐提高了演讲的气势,把一缕湿透了的头发拨开,“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到那里去,可是地府凭什么白养着我们?人只会越来越多,没有那么多吃的——”
出乎陈宜的意料,黎青认出来的这个仓库和他们刚刚藏身的备料库是连通的。虽然距离不算太近,但中间有条隐秘的近路连着。路很窄,不像是用来运料的正式通道。
引路的黎青已经紧张急迫到一句话都要断成几段才能说出来,陈宜觉得他也猜到了黎采要做些什么。但比起阻止她,陈宜想,她更希望黎采能顺利地做完一切她想做的。
那之后再去救场,应该也不会太晚。
“——我知道你们都不信。”黎采死死盯住镜头,右手背在身后,“D区的火灾被盖过去了,那我现在就给你们直播最直接的证据。”
砰。
仓库虚掩的门被踹开,两队三十多名警察汇合后齐齐预备有所动作,而冲在最前面的黎青率先对上了黎采的眼睛。
她眉心略略向下压着,嘴角却在看到他之后扬起了个十分明显的弧度。就像是……她因为他的这一眼,而无比快意一样。
陈宜看到黎采原本不受控制地交握在一起的手蓦地松开,心脏骤然漏了一拍。趁着现场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拾起地上的两截废旧电线,那四十二年前就被明令禁用的东西胶皮已经斑驳,铜丝颤巍巍地露在外面。
然后她把两截金属接在了一起。
“不要——”
电线相接处倏忽间迸出火星,与她身上的黏稠液体相碰之后立刻燃起熊熊烈焰,在不足一秒钟的瞬间里吞噬了她单薄的身影。
升腾火焰的温度将空气都扭曲,连带着声音和视野都模糊。顷刻间烈焰燃尽,灼热空气包裹的位置连一丝残躯灰烬也不剩下。
“……”
警察们一拥而上,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急急切断了脑机的信号连接。
陈宜靠在墙边黎青身旁,安静地想:要么地府之下还有另一层不为人知的世界,就像阳间人类对地府一无所知一样,所有人类都将永永远远不得安息,要么——就像她眼前所见的一样,黎采的身体和灵魂已经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火仍然烈烈燃烧着,黎采往仓库里洒了不少“食物”。警察们不知道该怎么安全地灭火,门外已经聚集了嘈杂的工人在戒严线之外伸着脖子往里张望。陈宜忽然觉得他们仓惶匆促的反应好没意思,沉默地在已经在地上跪坐着缩成一团的黎青身边蹲下。
黎青正在墙角里捂着嘴无声地掉眼泪,一手把衣服抓出半身褶皱,哭得全身都在发抖。他转脸和蹲下来的陈宜对视,水光里还映着跳动的火焰倒影。
“陈小姐……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陈宜皱着眉没再反驳他。黎青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几次吸气,却没想到什么可说的。他最终安静地打开脑机,在走完传送程序前的最后一步低低地开口。
“……好好活下去。”
陈宜忽然似有所感,抬头向着被火光点燃的天空望了一眼,看见另一簇铺天盖地的大火在“猪圈”的方向燃起。
眼前的世界刹那间扭曲颠倒,在她的视野里,黎青的身影逐渐和未熄的大火融为一体,一起泯灭在朝她袭来的无尽黑暗里。
十
陈宜在椅子上醒过来,窗外天空已经暗沉成灰黄色。
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因为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而浑身酸胀几乎动弹不得,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眼前总有一簇火焰的影子明明灭灭,她恍惚间想,出发之前那些理不顺的烦恼思绪都在大火烧灼中显露出了一条清晰的导向。
只要这场火没有熄灭,她就仍然能够锚定这导向。可大火很快衰落成微弱的火苗,未及挽留,就在不经意间消失殆尽了。
怔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习惯性地打开脑机。没有一条活人发来的消息,屋子里没开灯,夜色弥漫下残余的霞光亮不过脑机的视神经刺激。
通讯录里的黑色头像仍然在,但聊天记录一条都不剩。没等她仔细研究,敲门声和脑机的来客提醒同时响起来。
许露站在门口,提着一袋子火锅底料和食材往里张望,空着的手摸向灯的开关。
“你怎么不开灯?是不是忘了我要来——”
她忽然被陈宜紧紧地抱住了。
作者阐述(久违的四个字啊):
·字数统计21941,我终于能写出两万字以上的文章了,虽然节奏还是赶得像大纲。这么看十万二十万的长篇也是指日可待了!)
·首先必须承认这篇其实并非完全的原创。我在刷代餐bot的时候看到了一张代餐图(新版网站发不了图片评论了嘛??我等会试试加进文章里),但成品和代餐图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东西能不能勉强算我原创让我参加奇点杯啊……给山精老师磕一个给评委同学磕一个求求了要不我只能再写一篇参赛了!
·本来因为非原创想投蓝桔梗的,一拖再拖拖到了第四届奇点杯,不愧是我。
·去年写完参赛作品之后我自己在日记里写,“似乎把主角写得太软了,明年写女主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吧。”结果女主是符合我的期待了但经过一年我的男主竟变得更加软糯香甜……(什么)算了。我写男角就这样。
·说到女主其实我有个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习惯,我的主角必须第一个出场(。)所以我的确认为陈宜是这篇的绝对主角,但写到一半发现她没有任何主体性一直在超级问问问……一个人想死于是她去地府逛了一圈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更想死的……而且这篇也不是完全的限制性第三人称。所以要是还有分享讨论会的话想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的解决方法是自欺欺人(?)把黎采当成女主,哈哈。
·关于结尾,这个结尾我很久以前就想好了,真写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这么无力……以及靠近结尾的部分我是想暗示黎青也会选择自焚的。但我觉得他当机立断冲进火里不太对劲,在原地长考俩小时再行动也太诡异……就模糊处理了。
·还有一些莫名的设定。虽然按照现实来看19岁应该是比姐姐高了但是这是我的作品我说了算,姐姐就是比弟弟高(……)仰着头求人更可爱嘛……另外我本来想黎采的原名是“彩”,和青一样是颜色词,后来自己觉得不好听改掉了。所以文中那些中二得不似人名的名字没有时代特色都可以认为是自己改的(。
·关于姐弟俩的情感问题……其实写出来和我原本预想的已经不太一样了,我还是不多解释了吧(。)结尾那个地方黎采本身精神状态就不稳定,所以干出来的事可能略显前后矛盾,但我觉得她潜意识里还是想让黎青看到自己自焚的。好像有个说法说自杀的人死前会以某种形式暗示亲人,希望他们看到自己的死亡……?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关于标题,“人生除此无大事”的“此”指的是死亡。这是生命缘讲安宁疗护的一集的标题,被我扒过来用了,但这个标题似乎也有出处,是一本与死亡有关的书名。
·写完自己再读一遍发现我还是太幼稚了点,对苦难的理解完全是象牙塔式的,剧情也是不可避免的流于俗套(高情商:很有我的个人风格……)读完w老师的作品本就不多的信心更加破碎了……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些反馈吧和我聊聊天也行,感觉自己和创写越发的割裂了,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力气再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