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雪崩来得猝不及防。
花辞树握紧胸前的九宫八卦牌,指节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泛出青白。这是他第三十七次带队转山,却第一次在四月听到雪层深处传来的闷响。
“扔包!贴岩壁!”他突然用藏汉双语嘶吼,墨镜片上倒映着南侧山脊腾起的雪雾。旅行团十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五十六岁的摄影师已经扔掉三脚架,拽着身边吓呆的队员东侧山体狂奔——摄影师常年进藏采风,听得懂向导喉咙里颤动的恐惧。
雪浪抵达前十五秒,花辞树用冰镐劈开岩壁下的积雪,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有的女队员鞋卡在冰缝里,丈夫直接将她拦腰抱起。队伍末尾的一名学生样的孩子身去捡GoPro,被气浪掀翻的瞬间,花辞树的牦牛皮绳套住了他的腰。
“砰!”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思绪略微飘了开去。如果当初那个对雪山最熟悉的人还在的话,是不是会拦住他,不让他选择这个时候进山……
三百万吨积雪砸在洞口,洞顶冰棱雨点般坠落。老周举起相机包护住身旁小孩的头,防尘罩被冰锥划开三道裂口。黑暗中有女人在哭,花辞树打亮荧光棒,冷光里浮动着十二张惨白的脸。
“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五度。” 不知是谁声音发颤的出了声,手机屏幕映出晶亮鼻尖凝着的冰碴。
花辞树脱下牦牛毛毡衣裹住身旁的女孩,从登山包掏出皱巴巴的经幡铺在地上:”所有人把电子设备交给我,每半小时开机一次。穿红色外套的靠洞口坐,白色羽绒服挤到中间。”
………
好在,卫星电话并没有进水。他用了毕生经验安抚惊恐的人群,告诉他们救援很快就来了。气氛逐渐平静下来,他挨个看过众人情况,陆陆续续分发下荧光棒和应急用品。摄影师老周首先镇定下来,正用镜头清洁布擦拭洞壁结霜。突然他触电般缩回手指,布满冻疮的手背擦过某种规则的凹凸纹路。
“花……花导!”颤抖的呼喊惊醒了昏睡的众人。老周抹开冰层的手电筒光圈里,斑驳岩壁上浮现出成片的莲花状藏文刻痕,经年累月的冰晶在字母凹槽里凝结成细小的棱柱。一个队员打开手机里的翻译器想要拍下来,“收回去!”花辞树猛地出生,压得极低的怒斥在洞中格外清晰。
当啷一声,手机砸在冰面。这个年轻向导从来温和辞色,但没什么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同于藏民颧骨高耸,眉骨突出,眼角内眦的刻板印象,他苍白,瘦削,面目柔和,嘴角点一深深酒窝,有种女性化的美,倒真衬了花辞树这个一听就不是真名的文雅名字。他带过队的队员都说他大概是实打实的汉人,可有几个藏民对他并不陌生,总叫他“洛萨拉”,他也笑着应了。不过抛开这些,他确实经验丰富,值得信赖。
花辞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捡起砸落的手机,放软声音:“省着点电吧,况且这满墙的字,你翻译到明天也翻译不完。”
山洞静默了几分钟。气氛又逐渐焦灼起来,几个哭泣的女人带起一片呜呜咽咽。年轻向导的面孔笼在阴影下,明明灭灭一片青白,趋近于灰。十二张惊恐又希冀的脸望着他,都盼着他能说出些什么。于是他不负众望的开口:“这个洞穴里记载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听吗?”
“故事”暂时的转移了几位女士的注意力。一片应声中,他双手捧过荧光棒有些虔诚的举起,逐渐暗淡的绿光莹莹照在洞壁之侧:
“从前,有一个人,叫梅朵达瓦……”
壹
我是梅朵达瓦。接下来我要说一件堪比神猴起源的事情:我变成了一匹马。
我之前从没有信过阿妈口中的转生,这下必须信了,信的服服帖帖的。死过一次的人,就不要做无所谓的挣扎了好吧。我跟天神说,能不能给我变成个人啊,没人搭理我。算了,活着好啊,活着吧。
我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被一杯青稞酒毒死的,死状太惨烈不想说了。
说回正题,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我变成了一匹马,而且第一面见到了我最不想见的人。
当时我一个眩晕就到了纳措湖畔,又一个眩晕眼前一张放大着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噶让穹措,我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哥,也是我上辈子的冈日泽莫泽玛,藏在心里一辈子的人。
钦吉!他这么盯着我干啥!很吓人的!
我破口大骂,但成效甚微。
“嘶——嘶———”
他呆住了,一向表情淡漠的脸突然生动起来。似乎被我吓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噶让!我变成一匹马了!
我脑子极速转着。首先我是一匹马,其次这应该不是梦因为我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法做梦的,再者我也没有家了总不能活活被饿死,所以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抱他大腿!让噶让带我回家!
让噶让带我回家……他往后缩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好吧,换位思考一下,谁遇到一只乱叫的野马谁不会吓得多跑两里地啊,能原地不动已经能算他处变不惊静若处子了。我努力思考作为一只马应该如何像人类示好,额,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储备……
最后我用头轻轻拱了拱他,尝试交流,像以前那样:“嘿,噶让,带我回家。”
那一刻我仿佛恢复了人的心跳,就像之前无数次向他提要求时的心悸一样。我承认我怕他拒绝,而且怕极了。放眼望去远处矗立着无数黑黑黄黄的耗牛帐顶,但没有一处属于我。
我好怕他下一句就是,你能不能别为难我了。我知道他不想养马的原因,可我现在不得不自私的求救于我唯一认识的人。
要是真能打动他那可真是观世音菩萨保佑啊,我一定去哲蚌寺烧高香供佛灯。
他似乎笑了一下,轻轻抚了下我的鬓毛:“你有名字吗?”
呀!菩萨果然站在我这一边!
我刚想点头,忽地想起一只马要是适时做出上下九十度大转头的动作是不是不合常理,便一动不动,坦然自若的欣赏他。我好久没这样看过他了,几乎是有些急迫的想要记住他的模样。那是一张极清峻的脸,眉骨如远山微嶂,眼尾折痕锋利似刃,墨色工笔勾勒的眉下压三分锐气,鼻梁线条陡峭如险峰,一勾唇如同冰雪消融。真的很好看啊,我不合时宜的想。
他又问:“你得过马腺疫,喉偏瘫,马哮喘,蹄叶炎吗?”
普姆,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敢情遇上个傻的。
我想掀蹄子踹他,他忽地上前一步,一掀袍子,无比郑重的单膝跪在我面前。
跪跪跪跪跪跪……?
折寿啊!我吓得当场想趴地上给他还礼,还没来得及掌握这具身体呢,他慢慢从怀里摸索出一个铃铛,像是要给我系上。
不是,你说你要系好好系行不行,跪着算什么男人!我在心里咆哮。可他温热的手指搭上我的脖颈的那一刻,我还是没出息的心跳如鼓,全身皮都颤了一颤。冷静梅朵达瓦!你现在只不过是一匹马!
这真的是很亲密的动作了。至少以前他没对我做过。咚,咚,咚,我甚至听见清晰的心跳声,重重的叩在空空的雪地。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现在是一匹马。我得寸进尺的去贴他,却发现那是我的心跳,也是他的。
他的手虚虚搭着,半晌也没系成一个绳结。
不对啊噶让,你心跳那么快干嘛?你手抖啥?
好在他最后还是我领走了。准确的说,是我跟着他走了——他那顶黑色耗牛毛帐篷在哪里我简直不要太熟悉。我们的弟弟,梅吉洛萨,总爱用这种浮夸的方式吸引牧羊姑娘们的目光,连帐篷顶都系着从拉萨带来的五彩经幡。说起来,他是一个血脉纯正汉人小孩,他的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呢。为了契合他那个很好听的汉姓。
想到起名,噶让自言自语的走在前面:“叫什么名字好呢?”
不要拉姆噶莫,不要拉姆噶莫。我默默祈祷着。那是我们碰不得的话题——之前一起养的一匹马,一匹小白马,后来老了,死了。我第一次见噶让哭的那么伤心,那么冷硬的一条汉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埋在双膝之间颤动,然后再没有养过马。那时我无端想,如果我死了,他也会哭的那么伤心吗?
而且那是一匹小母马的名字。我确信我变物种也不会变性。
…………
最终我也没有被起名,他就这么把我领回家了。
他有很多习惯都没改,给我梳鬃时总戴着那副磨破的皮手套。每逢牛骨梳卡在打结处,他的呼吸会突然浊重几分。我故意拿头往他怀里拱,他也不躲,只顺着我的脊梁往下捋。我突然想起,曾经他也会有时这样抚我的背,虚虚揽着,一寸一寸划下去,只不过不待我发现就收了回去。
那时他的手总温热,我强拉着取暖,他便半笑半叹的任我拉着,我偷偷在他掌间一点点挪动,换成指节交错相扣的姿势。而如今,隔着厚厚一层皮手套,竟比纳措湖底的石头还冷。
我扭头不满的去咬他的手套。他似会意,竟轻轻褪了下来,一团热气重新拢着我。
不得不庆幸,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见到他。虽然是以一只马,这种可笑的身份。但他毫无戒心,我揩油理所当然。
他轻叹,解下腰间银铃铛系在我额带,铜舌撞击内壁的震颤像极了过去——那时我还是画院学生,他总把铃铛挂在采风包上,说进山时响动能惊走狼群。此刻他指尖悬在铃铛上方颤抖,终究没像从前那样弹一下让我耳尖发痒。
噶让,你是否有某刻想起我?
在你系铃铛的时候,抚摸马背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我们一起养马的时候?
作为梅朵达瓦消失了这么久,他似乎没找过我。我勉强安慰自己,觉得就算洛萨以前常常出入汉地,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我倒也没曾怀疑过他是不是莫名其妙死了。想噶让对我也这样,毕竟都是过了上头礼的成年人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雪山,浩浩荡荡,我叫他了一声,是很难听的马嘶,被广阔荡开去,一点回声都没有。
他又去翻箱倒柜。过了会才回来,大概是家里好久没存过马饲料了。回来时,他手心里躺着三颗盐粒,边缘被体温焐得圆润。我伸出舌头时他猛地缩手,盐粒洒在雪地里。
啧,洁癖喂什么马啊。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舔盐,但是突然缩手啥意思啊,嫌弃我?
我怔愣着看他弯腰捡拾,后颈凸起的骨节几乎要刺破藏袍,突然想起之前那匹老马死时,他跪在冰河上徒手挖坑,指甲缝里的血把冰面染成珊瑚色。
于是我自己低头在地上舔了一口,苦,巨难吃。
再这样下去我非绝食不可,不行,得想点办法。
待了几天,我大概摸清帐子的布局,和原来并无太大区别。蹄铁叩击冻土的闷响刚消失在东南山口,我便用鼻尖顶开了药柜第三格。陈年酥油的膻香混着炒青税的焦甜,在月光里凝成淡金色的雾。
噶让总以为用铁锁拴住这格就万无一失,却忘了我从前替他撬过盗猎者的铜匣。况且,他这次根本没锁上。可悲啊可悲,年纪轻轻就健忘。
牛皮纸包在齿间发出簌簌的哀鸣,晒干的奶渣糖裹着雪山玫瑰蜜,棱角分明地硌着上颚。这是藏历年才舍得开封的珍品,我吃的毫无愧疚。
我是马嘛,谁叫他不锁柜子。
而且这大概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他不喜甜,之前从来都是为我留的,也从来不会锁进柜子。作为大哥,他简直对我好的没边了。
当蹄声再次从山腰传来时,我正用舌头卷走柜缝最后一粒糖粒。噶让掀帘而入的刹那,我若无其事地嚼着干草,头也不抬。
刚才我还帮他关了下柜子,顶的脸疼。
这人十分不细心,常吃了一半藏面糍粑就放在矮炕上出帐去,我每次吃一半,用嘴拱回原样,他从未发现。
嘿,我真是个聪明的小马。
他有时回来,就靠在马棚里轻轻抚摸我,眼里若有若无的忧伤。
是想起了拉姆噶莫吗?我费劲的掉了个头去蹭他,他就摸摸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努力把他每次待在我身边的时候延长,他有时靠着我闭着眼小憩,淋了满身的月光。真好看啊,我想,时间时间慢些走吧,我甚至想要这样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直到一次聚会,我看到了我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们。
梅吉洛萨——小花神。他瘦了很多,腕子细的一掰即折,本就白的格格不入的皮肤更白了,近乎于青。还有最小的扎西,仍是一副毛孩子样,傻里傻气的。扎西一见我就对我上下其手,说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这小孩还是跟从前一样没心没肺,我以最大幅度的表情狠狠蔑视他。
扎西突然跳起来,去拍噶让:“噶让拉!噶让拉!你的马他瞪我!!”
蠢牛。当然在瞪你。
他们聊到很晚。我透过帐子的缝隙看过去,发现他们也没有之前那么热闹了。洛萨还在背后悄悄掐了扎西一把——这在几年前还说的过去,现在扎西多大人了,又怎么需要洛萨来管教?
毕竟扎西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在马棚里长嘶了一声,为他鸣不平。
于是成功的,他们都出来看我了。扎西还是那幅欠揍的表情:“这马多大了,起名了没?”
“不知道。没有。”噶让平静的像即将入定的苦行僧。我偷眼打量他,发现他眼神很是清明,一丝醉意也无。
后来他们走了,被赶走了。噶让一个人坐在帐子里,端着空空的酒杯。我突然想起来:他多久没喝酒了?
这不像他,不醉不归干完半窖酒的噶让穹措。从前他每次负责善后,挨个把喝的醉烂如泥的我们搀扶回帐。我凑近些,把帐子顶开一条缝。他猛地转头:“梅朵?”
我吓死了,才发现他并没有发现我。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左首空荡荡的,我忽地脑子哄一声:那是给我留的位置。他们聚会的时候,那里空了一块。
我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大概我一直对变成马这件事适应性良好,只不过为了逃避过去。不去面对我的死亡,不去面对我在噶让心中的地位。可大概过去好久了吧,洛萨都瘦成那样的,扎西也高了半头,他们不可能一无所知。
我有一晚在噶让睡下后走出马厩,想,梅朵达瓦,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只马了?
血一样温热的东西划过眼眶,马会流泪吗?
在那个月亮也没有的夜晚,我似乎被冷风轻而易举的一击毙命了。
噶让知道我死了没有?要是他知道了,会伤心吗?他眼神放空的时候,是因为我吗?
最终我看见轻轻举起酒碗,举起又放下,对着碗沿轻吻三次,像是做了最后的告别。
可是他又在告别什么呢?上一辈子的梅朵达瓦?
噶让,噶让,你看啊,我还在啊。只不过换了种方式陪着你而已。
贰
我是噶让穹措。梅朵回来的一天,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我从未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我知道我是他的“阿觉”,他老这么叫我,但也不把我当哥哥。洛萨闲着没事给我读诗,读一句仓央嘉措的情诗:“阿觉的马蹄踏碎月光,我的心留在雪山另一侧。”那时我就觉出,他每每唤我时都增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喜欢摸那匹小白马的鬃毛,他以前总爱那样轻轻绑紧我的发辫。
记忆最深那次,煨桑台的火星子噼啪炸响。梅朵把牛角梳咬在嘴里,含糊地哼着某支牧羊调,指尖划过我的后颈。
“别抖。”他忽然用梳齿戳我肩胛,”护法神可盯着呢。”
铜镜里映着经堂西窗,檀香混着酥油味在晨光里浮沉。我数着他编进我发辫的牦牛毛绳,暗红掺着苍灰,像雪山下干涸的血河。他喜欢借着兄弟的名义为我梳头,普通日子男性确实通常由兄弟或同性友人帮助重新系紧发辫,但不可完全拆散重编。他只做不知,拆散半截发辫,把禁忌的事做的像偷喝一碗酸奶。而我常常是那个无耻的包庇者,心照不宣的看着他越陷越深。
梅朵突然拽断自己一缕鬈发。我听见发丝绷裂的轻响,像春冰初融时河床的呜咽。
不行。我想。他认不清自己的感情,他还是小孩,我却是罪人。
“山妖昨夜托梦给我。”他把那绺黑发缠进我的发辫根部,动作比给马驹钉蹄铁还利落,”说要借你的魂去补天葬台的裂缝。”
我反手攥住他腕骨,摸到他脉搏跳得比被狼群追赶的羚羊还快。他的谎话永远裹着蜜,就像上次骗我说混入彼此头发能避开雷击,结果我们在暴风雨里抱成一团,发辫缠成解不开的死结。
不过,这种时候也再不会有了,我有些好笑,如果他知道这句话或许会成为真正的神谕,不是山妖,而是山神,是不是得吓得连抽自己几巴掌。
“松手,蠢牦牛。”他往我发根抹酥油,冰得我一颤。他的动作无比自然,我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了。稍稍回忆,是什么时候他觊觎上我的发辫了?哦,好像从上头礼那天就开始了。
“大哥,阿加拉说今晚要给你梳头!”那天梅朵从坡下跑来,藏袍下摆沾满格桑花瓣,活像只扑棱的雪雀。他总学不会稳重,哪怕那是我行”上头礼”的日子。按族规,男子十七岁需由家族女性长者梳起发辫,标志成年。可阿妈早逝,这责任便落在守寡的姑母肩上。
我沉默着解开缠在腕间的佛珠,任他拽我走向煨桑台。火光中,姑母正将青稞酒洒向苍天,她枯瘦的手腕戴着阿妈留下的银镯,那镯子本该传给长媳的。洛萨倚在柏树枝下冲我笑,腰间挂着汉地商队换来的镀金匕首——他总能把虚伪的温柔裹上蜜糖,像他哄骗外乡游客买下掺假的绿松石那般自然。
“噶钦啊,低头。”姑母的牛角梳刺得我头皮生疼。按古礼,成年男子需在左右各编二十条细辫,中央留一粗辫系蓝哈达。可当梳齿第三次勾断我打结的长发时,洛萨忽地一笑:”阿哥这头发比牦牛尾巴还糙,不如学我剪成汉人样式?”
梅朵达瓦抓起糌粑团砸他:”闭上你的乌鸦嘴!阿觉的辫子要插白海螺的!”
我摸到编进辫子的那截异色发丝,它藏在白海螺坠子后面,从未拆过。梅朵,你何曾读懂我?
但他还是聪明的小孩。那天我当着他的面泼了半碗青稞酒在地,他就再没沾过我的发丝。
而如今,他连这些都做不到了。
甚至,变成一只马他也会试探着吃我特意剩给他的东西,生怕我发现。
他努力假装自己是一只普通的马,很乖,从来没有跑远过。我也没有说我过认出他的事情,我想他自在。
不少人调侃,这马是不是成精了。洛萨大概是发现了端倪,在宴会上向扎西打手语。临行时,梅朵就在我身边,目送着他们离开。
我想他其实很不甘心做一只马吧。他以前跟我说,他特别喜欢看扎西的眼睛,小孩眼睛很澄澈,给人一种安定感。其实他的眼睛更清,像至高峰融下的雪水,一捂,什么都映出来了。他眼里有时候明明白白写着难过。或许他要的只有那么点,一点点喜欢就够,而我什么都给不了。
后来,他们全知道了,若无其事的在饭桌上挤眉弄眼调侃我和梅朵。
我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眼看他一天天的肥起来,皮色泛出油光。那晚我喝了半碗青稞酒,似乎太久没有沾过唇,已是有些醉了。迷迷糊糊伸手拥着他。我想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抱着他,拥着我的遗憾,我的圆满,我的另一半灵魂。
月色照着他,他一身白毛,雪一般晶莹。
可我不行。我太后悔了,我的胆怯换来了他的离开。那日我拥着他,把他嵌进怀里,却捂不热他了。
那么怕疼的小孩,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在我怀里渐渐冰凉。终于我又等来他,可是梅朵,我要死了。
约定好的人来接他,还逢场作戏的砍价:“这马换三十张上等羔羊皮。”
商人往火塘扔进一块茶砖。它冲过去咬商人袍角,却被他用转经筒砸中鼻梁。血腥味从唇角绽开时,我听见自己用诵经般平稳的声调说:”再加五斤藏红花。”
…………
叁
我是扎西。
我有两个过命的兄弟,一个叫噶让穹措,一个叫梅朵达瓦。
哦应该还有一个,叫什么梅吉洛萨。但我并不喜欢他,所以不写他了。
这段故事是我提议刻下的,就刻在洛萨被找回的那个山洞。当然,洛萨是顶顶不同意的。雪崩之后我去找他们,正巧发现那个山洞,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了一句情诗:世间安得双全法……”
那出自噶让穹措,我知道。他们应该是来过,但又走了,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到遗体什么的而感到悲伤,可能被埋在雪地某个地方了吧。
也算圆满,浮浮沉沉,终于在一起了。梅朵喜欢他,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那阵子噶让很纠结,他说他之前雪崩后上山,救了一个汉姓小孩,但无意踏入禁地,被诅咒在下一次雪崩之时死在哪里,所以怕拖累梅朵迟迟不敢答应他,没料到,梅朵比他先走。
梅朵是三年前走的,而我差点就能救回他了。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盯着红通通一点越来越沉,像是要掉在雪山之后,那大概是上天的预兆吧。殿内土司笑了两声,我心里又怕又急,噶让却直接撞开了经堂大门,后来的一幕我到现在也没法忘记——九盏酥油灯正照着地上蜷曲的人形,梅朵的左手死死抠着《白玛雪山图》卷轴,指缝渗出的血在唐卡边缘洇出格桑花。那幅!那幅!他们前天还说,开春去临摹那里的圣景。他右手指甲全都翻起,血肉模糊的,在青石地砖上刻着半句仓央嘉措的情诗:”世间安得…”
他最喜欢仓央嘉措的诗。我们都知道。
噶让忽然疯了似的撕开自己衣襟,去裹他手上的伤口。什么用也没有,洛萨在我后面拽着我的衣领微微摇头。我记得他那个让我从头到脚透心冰冷的的眼神。血,血,血,我恍恍惚惚看见漫天的血红,看见他跪在地上,抱着梅朵,头重重砸在金殿……
门外传来土司亲兵的哄笑,噶让抓起梅朵画箱里的银刀。我一下子清醒了,死死钳住他,竭力晃他让他回神。他不能惹祸,不能惹祸,我嘶声竭力的喊他,让他,让他想想梅朵,想想阿妈阿爸,我们几条贱命在土司眼里猪狗一般,他去了有什么用!
噶让的手渐渐垂了下去。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我被他带得抖起来,站不稳,血腥气环在眼前我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我听见他哑着嗓子呢喃:“洛萨……怎么办啊……”
我也哭了。因为他把我认成了洛萨梅吉。他已无法分辨人了。
或许我不让梅朵去,或者我替他去,他是不是就不用喝下那杯毒蘑菇浸过的青稞酒?
噶让后来再也没喝过青稞酒。好在最后梅朵回来了,我还记得那天聚会,噶让在饭里放了很多很多的盐,咸的我差点一口呛出来。我刚要问却被洛萨制止了,他走出帐时我耳边半叹道:“扎西,那是梅朵啊。”
噶让真的他养的很好。可二十岁的前一天,就把梅朵卖了。后来我劝他,不要卖梅朵,梅朵不会开心的,至少他应该知道。他一言不发的沉下脸,吓得我不敢再说。
后来他托付的那户人家说,雪崩那夜,白马挣脱缰绳,驮着一个人冲进神山,就再没见过了。
这样,也好。
我有一天做梦,忽地看见一只白马。我想追上去,却头重脚轻迈不开步,只得失声喊:“梅朵!梅朵!”
那马转过身来,竟吐出人字来:“扎西,我是拉姆噶莫。”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好喜欢梅朵阿妈呀。以前他对我最好,后来听说他被毒死了,我绕着塔转了十万八千圈,给他换了转生机会……”
“可惜我是马,不能让他变成人形。梅朵和噶让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听说我死了,噶让亲手把我埋在纳措湖边了……”
“不过我没有机会啦,下辈子是大概没有享福的命啦。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和梅朵阿妈和噶让在一起………”
…………
花辞树拍了拍掌:“讲完啦。”
下面静默三秒,才有人小声问:“转生是真的吗?”
“都说了是故事啦。”花辞树拿荧光棒照着地上零零散散的智能产品,挨个打开查看信号。
“那拉姆噶莫也太可怜了!……”
忽地有强光劈开雪雾,碎石和冰渣暴雨般砸下来,隔着羊毛呢料听见有人在用藏语嘶吼。不知是谁先大喊起来:“我们获救了!”
防寒面罩上的LED灯晃得人发晕,橘红色身影顺着绳索从天而降,像极了冈仁波齐壁画里踏莲而来的金刚度母。
花辞树是最后一个离洞的。当他被绞盘拽离岩壁时,登山靴擦过满墙符文,冰晶簌簌落进他敞开的衣领。恍惚间,他想起六年前他也是这样被从岩洞中扯开,一双温暖的手死死扣住他,他竟忘了怎么流泪。
不知道是哪个救援人员在劫后重生的人群里喊了一句:“真奇怪,我们搜救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你们,有一匹白马突然冲进来死死拽住队长的衣角……”
我尽力把视角和人称写清楚。缝缝补补的结果就是感情线像碎尸块,前半部分改了改后半部分有时间再推吧。
1、用一句话概括TA的作品内容:三位男生因自然灾害/神话诅咒产生的爱/友情故事(一部人/动物关系及其复杂但非常精彩的故事)
2、你最喜欢哪里?!!
1、开头“握紧胸前的九宫八卦牌,指节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泛出青白。这是他第三十七次带队转山,却第一次在四月听到雪层深处传来的闷响。”这些清晰的量词好犀利的点出情况的特殊,一下就代入进那种凶险的场景中。
2、变成了马的设定实在太新奇出彩了!后文白马救梅朵转生的补充也合理的解释了设定,人和马的沟通动作很有意思,偷吃时食物“月光里凝成淡金色的雾”简直是绝美。
3、噶让早已发现梅朵变成马的想法有种别样的有趣,这种信息不对等带来的刺激实在太吸引读者了~
3、读完你感觉哪里不对劲吗?
(1)一些没有写出的小设定(比如明知噶让会因诅咒死在雪崩中,梅朵仍载着他义无反顾的奔向了雪山中),不过留白也能给人些遐想空间
(2)谈不上修改,另外一点是感觉故事结束后被一行人被救出的情节转变的有些仓促,或许可以加上些与故事的联系?(原谅我初读没能读出花辞树就是洛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