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间集/界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分界,地域之界,时空之界,身躯与灵魂的界,青涩与成长的界,情爱与憎恶的界——那最可悲的,不可逾越的,又会是什么呢?

 

 

 

明黄的顶光铺满狭小的电梯间,为它镀上富丽堂皇的金,可雨荷只觉得它昏暗——幽深,怪诞,屏幕上闪动的红字也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瞳——摇摇晃晃地把她吞吃掉。

电梯又一次在疾速上升中骤停,用不亚于此的速度向下坠去。雨荷的脸色早已在这翻覆的折磨中变得苍白,紧紧抓着墙壁上的栏杆,可手心总是打滑。红色的数字乱作一团,快地令人眼晕——在雨荷祈祷自己别被摔成肉饼的时候,它变戏法般恢复了正常。

“嘭铛——”

一声巨响,剧烈的震动让她跌坐在地。

“……99…100。”电梯终于放缓了脚步,可堪称恐怖的楼层数昭示一切。

“叮——”

门开了。

漆黑的楼道,惨白的墙壁,一切是那样熟悉,可遮蔽了雨荷远望的眼的黑暗,又是那样陌生。

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在铁门关闭之前冲出电梯。看着飞速下降的数字,她突然后悔了——如果电梯不再回来,她要怎么回去呢?她居住了五年的公寓楼——从哪里来的一百层呢?

但她并没有思考这些问题的时间。

空寂而昏黑的公寓楼走廊,虽是雨荷熟悉的那样,却无处不透着炙烤般的热气。皮肤下好像有无数爬虫抓挠,越是停留,越是难挨,它们戳出一个个红疹,每一个都是一分阵痛——她迫切地想要一阵风、一袋冰,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可墙壁只比她更加炙热,紧闭的楼道门与玻璃窗将她烫伤。

她拍打着邻居的家门,回应她的只有重叠的回音,连声控灯都没有亮起。昏黑的公寓楼似乎更加漆黑了,炽热的浪潮更加滚烫。

那一束光就显得分外令她欣慰——散发着清凉的微光,她所喜的暖橘光,从半掩的门缝中透出。

雨荷情不自禁地推开了那扇门。

跨过门槛,若她回首,领口的迷迭香飘然落下,铺就一条小径。

 

 

【孟言】 xx 3月 11日

家里多了一位幽灵。

若时与空无界,为何我从未在梦中与你们相逢……

 

孟言习惯早早就寝,总会在凌晨醒来片刻。

他不做别的什么,只静默地看着——看着窗外的路灯,看着书桌和衣柜的影,看着看不清楚的相框,半开的卧室门与无边的墨色,一如既往——每一个摸不到边际的夜。百平出头的公寓,对于他一个人而言,还是过分地大了,大到令人心底生寒,大到他怎么也填不满。

“吱呀——”

老旧的门轴总是呻吟着挪动身体,在寂静的夜中无比刺耳。门轴颤抖着,也让孟言的心跟着抖了一抖——满怀期许地循声望去,寒凉的微风迎面,只有卧室门独自打开又闭合——他才再次惊醒:他只有孤身一人。

万籁俱寂,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尽管眼睛捕捉不到任何东西,但孟言就是“看”到——模糊的白色人影走到他的床头,轻轻低下融在一起的脸——它身上的冷意让他打颤,身躯在叫嚣着恐惧的交响,靠近床头的半边身体在发麻,可他的灵魂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孟言缓缓向床边挪动,僵硬地盯着床头的方向,一刻也不敢移开:床头与衣柜间,一小片不正常的阴影,似乎就是这位“不速之客”。那幽灵——暂且叫它幽灵罢——似乎没有发现他,正缓缓挪移,似乎也在观察周身的一切。细小的摩擦声,它停在书桌前,窸窸窣窣地摩挲着那一摞为寄出的信纸。孟言不禁屏住呼吸,追随着物品自己移动的轨迹——他想要弄清楚,这幽灵有何目的,为何而来——若它真的持有恶意,反正他也逃不掉。

幽灵还算“礼貌”,轻手轻脚地归位了一切。

寒意让孟言有些僵硬,笔筒被碰到,轱辘轱辘滚了一地——窸窣声了一瞬,似乎是与他对视——又再次响起。

它应当是就在孟言身旁了。

那一刻,他又“看”到了那白影——伸着手抓向书桌的相框——他下意识地跳下床,意图拦住它:

“见鬼的……别碰它!!”

 

【雨荷】 xx 3 11

我在梦里吗?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吗?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门后面没那么热了,甚至令我感到轻松——似乎是一间卧室,床上有一个干瘦的黑色怪物。说真的,它真的吓了我一跳,它好像在看着我!可是,可是……【凌乱的涂抹】

 

这似乎是一间卧室,深色的木质书桌与床板散发着腐朽的潮味,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如同是梦境的彼方,那已经被遗忘的古老小调。每一件物品上都铺满灰茫茫的尘埃,令一切面目全非,全然无法辨认出原本的面貌。这里是那样安静——除了漆黑的窗边,发出清浅的“嗬嚇“呼吸声的阴影——它瘦长而干瘪的躯体,与阴影融为一体。

干瘦的怪物半卧在床尾,对雨荷毫无半点兴趣——它似乎在沉睡,又像是已经死去——使雨荷胆敢战战兢兢地摸索这个房间。

昏沉的光,灰蒙的房间,和仿佛已经死去的漆黑“怪物”,这就是雨荷看到的一切。

她轻轻挪动脚步,在灰黑的块状尘埃中寻找落脚点;她听到地毯一样的灰尘块簇簇的颤动,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怪物。

它似乎仍在沉睡,雨荷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些。

书桌上积灰最少的,是一份稿纸,吸引着雨荷的目光。轻轻拨开灰尘,却有更多的团块生长出来,有生命似的向她的指尖靠拢。

通过少数能辨认的字迹,雨荷只看出,写信之人期盼远方的家人归来,寻那一双儿女,一个孙儿,却不知应寄信去何处。

桌角陈旧的相框,恰好是有四人。

在手指触碰到相框之前,雨荷听到一声沙哑的嘶嚎——沉眠的黑影兀地扑向她,雨荷夺门而出,带起纷扬的纸片。

 

【雨荷】 xx 3 15

嘿!这就是我和影子先生的初遇,真是太……呃,好吧,现在想想还挺尴尬的。

这里好大啊,一座黑色的城市,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好像没有边际一样。还好有影子先生收留我,他说他也没有走出过太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的家。我想见你了,爷爷,真的很想很想。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呢?

 

雨荷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

每个周天的清晨,她总会在恍惚间走上一条黄昏洒满的小路。太阳悬停着长眠,高大的长巨鹰蜗居在高楼之顶,苇草歌唱着变作流萤。

而路的尽头——有时是一栋低矮的小屋,有时则是一间小院——推开的那扇门,总是通往影子先生的家。

那怪物——影子先生从未伤害她,雨荷已经不再害怕影子先生了。

但他总是不愿告诉她名姓,只好以代称相称。

影子先生,是爷爷留给她的故事集子里,穿梭于梦境和现实的信使。

 

【孟言】 xx 3月 21日

我曾说过的,我的家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

每当深夜,房门开合,我就知道她来了。

我看不到她,但我知晓她在——就像日月轮转,即使偶被云雨遮蔽,我总是知晓它们在那的,正如她一般。

我仍未知晓她的目的——许是在归家时迷失了方向,又被我的思念牵引而来。我不知晓她的名字,就暂且称她作幽灵小姐吧——正寻找归家路的幽灵小姐,希望她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家。就像我在等待远方的旅人归家,你的爷爷一定也在等候你。

她起初似乎有些怕我,我也忌惮她。她总是避得远远的,只盯着我看,不回应我的任何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也许是语言不通。

我试着与她纸笔交流,她认识这里的字;自那时,我们的关系才算改善。

第一次见面,幽灵小姐分明已离去,却又轻悄地回来,她说呆在这里很安心。

我是应当感谢她的,为我这半截入土的家伙,和腐朽的小屋带了些生气来。她似乎会被空气灼烧,只有在房间里才好些。有回房门被风关上,她险些进不来,亏得我在敲门声停下之前醒来了。抱歉,我会记得给你留门的。

对了,她叫我影子先生。

幽灵小姐,影子先生,真是好久未听闻过的名字了,不知那本故事集现在哪儿?

总是踏着夜色前来,履着晨曦而去的幽灵小姐,

快些归家吧,若是有一日我也不在了,谁给你开门呢?

(不同的字迹)

喂!我才不是幽灵呢!我是…算了,过阵子再告诉你。

(一朵粗糙的小荷花)

 

“影子先生——你在吗——?”雨荷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卧室,“……影子先生?”

回应她的只有满屋子发霉的暗红色苔藓,以及一片黑暗。高大臃肿的怪物抱着一个女人的人偶,呼哧呼哧地环顾。它离雨荷有段距离,似是听到她的声音,将轻缓地人偶摆放在沙发上,提起巨大的剔骨刀向内室走来。雨荷只好往里屋走——那怪物与影子先生带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似乎视她为猎物——最里面是一个阳台,没有种花,只有半开着的窗。

随着怪物的移动,那女人的人偶也好似拥有生命——以缱绻的眼神跟随着它。呼哧呼哧的气息近了,雨荷甚至能看到它呼出的血雾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往身后退了一步——正靠着窗,再无处可退。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和影子先生的嘶吼一并传来。

那怪物烦躁地嘶鸣一声,转头向门口走去。等雨荷回过头,女人的人偶不知何时背对着她,挡在了她身前。

并不精细的木手抓着她的掌心,呆滞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回头看了一眼——她在安扶雨荷。

 

【张诗华】 3 25

孟家的小娃娃,迷路,等太阳出来,要回家。

 

“老刘!给我开门!”没在固定的时间等到幽灵小姐,孟言总感到不安。当隔壁老刘家的张嫂子给他发消息说,他家娃娃跑错了地儿,孟言鞋也没来得及换,当即敲响了隔壁老刘家的门。

“急什么呢,大半夜的!”老刘揉着眼睛,抓着酒瓶,不耐烦地拉开门,“老孟,平常都见不着你的面儿,今个上门干嘛?别是跟他们似的惦记我的药,只给我家诗华都还不够用呢。”

张嫂子——生了病而显得憔悴的张诗华,带着江南女人的温婉——靠在阳台边,朝他笑了笑。

老刘回身看时,诗华用身体挡住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裙子。

“别装蒜,老刘,别打我家娃娃的主意。”

“我哪而能呢……”老刘禁不住孟言的怒视,含糊地答道。

 

【老刘】 3 25

好不容易弄到个生魂,偏被老孟来搅和了。

这假清高的老孟,说什么等家人回来,装得像个活人干嘛,都到这地方了,谁不是想跟家人再见一面?

哈,等?等到他们死了再说吗?

该死的,诗华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盯了她那么久,怎么偏偏是孟家的小姑娘!

 

影子先生与那怪物碰撞在一起,发出狰狞的嘶鸣,遍布房间的血苔被震落不少。

人偶紧紧攥着雨荷的手,阻隔在怪物与她之间。

打斗的声音弱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黑沉的夜空倏地亮起——天空被撕出一个裂谷,无数星辰从裂隙中隐现,被祈愿的星点填满——黎明将至。

人偶终于松开了雨荷,可雨荷无法动弹——她回过头,木质的脸逐渐与刘诗华的面容重叠。

“雨荷…回家去。”

雨荷被刘诗华推出窗,没有向下坠落,而是被牵引着飘向天空。

 

外面完全变了样,漆黑的城市正褪作白色,层叠地推向远方,不见灯光,只有一阵清风拂过。

纵横交织的钢筋管扎向天空,透过发黑的轻盈粗糙的布网,雨荷可以直接看到天空。好像有着无法描述的璀璨色彩,却又似仅有黑白二色——流淌的光辉静静安眠,万千祈愿的桥梁钩织作星网。晶莹的针尖,歌唱的线,穿针引线,缝合两个世界的缝隙——那是雨荷所未见过的、无比美丽的星空。

她被拖拽着拉扯向星空的尽头。她死死扒着窗框,挣扎大喊着想要回到窗内。

雨荷眼中的世界终于不再蒙着灰尘了,她看到影子先生褪去漆黑的外衣,露出那满是皱纹的、熟悉的脸,高胖的怪物则变成了满脸横肉的屠户——他推搡着影子先生,气急败坏的嘶吼与骂声扭曲在一起:

“老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引来的游魂……”

雨荷的手抓着窗框,指节嘎吱作响,不受控制地被拉向天空。

嘈杂声渐远了,连屋内如何的一片狼藉也模糊了,只剩下两三道晃动的影子。

“爷爷——!”

瘦高的那道影子似乎抬起了头,向她招手。

 

古老的歌谣中,传唱着一段神话:跨越生与死,梦与海,有另一个彼方的世界:我们从那里来,又将往复归去;满怀思念而未散去的灵魂,被深沉牵挂绊住脚的旅人,维持着生时的样貌,在此等候。在黄昏之时,执迷迭香、携故人之物的生者,往西向去——日落的方向、世界的尽头——往西向去吧,同样心存思念之人,可在思愁的牵引下,推开两个世界夹缝里的门扉。

【可我之生,于你已死,

你之生,于我已逝。

相逢相顾只相望,幽影鬼魅,不似故人颜。

莫要言说,莫要言说,

相认相识之时,便是梦醒处……】

 

这首歌谣再次在星空中流淌,亘古不变的夜空,并不晓得何为离别。

——这世界上最可悲的界,莫过于生死。

 

雨荷——孟雨荷——摔进了一间小屋——那间她待过无数个夜的卧室,却再没有那固执的老头儿,或是高瘦的影子先生。

孟雨荷的爷爷孟言,爱捣鼓笔墨的高瘦小老头儿,死在春夏的交界。

这间由爷爷记忆搭建的小屋,并非是在孟雨荷现在居住的单元楼,而是她度过了整个童年的老宅——堆满角落的旧书堆,手打的小书架上装着她的图画本和爷爷给她的故事集。集子半开地平铺着,被风吹开的一页,正是那影子先生和幽灵小姐的故事。

可惜故事还没有结尾,他们就永远停留在了那年初夏。

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

在影子先生唤她幽灵小姐时,在熟悉的字迹浮然纸上时,她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非也。

孟雨荷早就认出了他,孟言也如此,即使他们眼中的彼此,是狰狞的鬼怪。

但她不敢叫出他的名字——思念是不会引错路的——她循着歌谣而来,孟雨荷也害怕如歌谣中所言,相认的一刻,就是再一次离别。

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

快要到黎明了。

 

【孟言】4月 4日

我的孙女雨荷,再没来过。

老刘那家伙,我知道他总是打游魂的主意,给他活人世界来的妻子续命。没想到他会把手伸到我这里,他家诗华早就看不惯他的勾当了,就他一个偏偏执迷不悟——要我说,老刘就是死之前杀畜牲太多,自己也像个畜牲——真是个老浑蛋!

我的孙女雨荷,她是要如夏荷般灿烂的,可不能像秋叶般沉眠。这种不生不死的乱地方,还是莫要再来了。

我的私心,也该有个尽头。

 

 

 

 

“小孟老师,之后呢?影子先生怎么样了?”

阳光正好,雨后的荷塘边,白裙子的姑娘向孩子们讲述起这个故事。

那姑娘理着一打陈旧的信,闻言浅笑。

“后来啊……”

 

【孟雨荷】 4月 3日

我好像又梦见你了,爷爷。

 

(浅浅的字迹)

晚安,雨荷。

 

 

(蠕动)写完了终于

采取了“日记——双视角”的叙事,但感觉不是很满意,有点割裂。

(但是管它呢先写完就行)

思念可以牵引生者与死者在两个世界之间相会,当彼此相认,边是又一次离别。

孟雨荷和孟言是爷孙,死去的孟言在记忆的小屋中等待亲人重逢——他思念着家人,却也不愿,家人离世、重逢太快到来;为了再见死去的爷爷,雨荷则尝试了传闻中的办法,以游魂的状态来到阴阳之间的世界。

至于老刘和诗华的故事…他们是生死相隔的夫妻,在生与死之间的世界重聚。诗华在那里停留了太久,以至于意识接近消散;老刘为了留住诗华,为她打造“躯体”,捕杀游魂来缝补她的意识。

(但是怎么写着写着就加了意料之外的老刘和诗华的设定……

 

融进了“看不见的人”“通往一百层的电梯”和“星夜”三个梦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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