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51°30’》
“东方的虫胶遇到英国的湿气会变得柔软。”
昏黄的灯光下,艾琳疲惫地摘下眼镜,转身时的风带着木质调香水的气味扑在我脸上。“如果不早做好防水,它的釉会脱落。这些东方来的文物和你一样金贵,米娅。”我无奈地笑笑,接过她的大衣,踮着脚帮她披在身上:“太晚了,明天再弄吧,回家了。”
我们前后走出了维多利亚博物馆的东方文物修补室。她锁好门后,快步跑过来与我并肩。我感受到她的腰弯了弯,风衣上还没系的腰带蹭过我的手臂,接着她冰凉的手指试探性地抓住了我的手。
感受到她指尖上升的温度,我有些不自然地没话找话:“虫胶可以填补碎片之间的缝隙吗?”“或许,但它们现在太软了,黏不牢固。”泰晤士河上的风吹过她的金发,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一阵阵痒意使脸颊泛红。河上一片漆黑,只有对岸巴洛克风的建筑还亮着灯。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虎口的茧——那是长年握镊子留下的。她呆呆地望着远处,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米娅,你还能留多久?”
沉默。
我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硕士拖了两年没毕业、家里没有家资、自己也没什么才华,只能找一个小博物馆当文物修复实习生还是人家看我是亚洲人才破格录取的人,是不可能拿到永久居留卡的。父母只我一个独女,现在年纪也大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他们又固执地不愿意来伦敦,家里的情况也不能支撑我长久地留下去了。来做修复师不过是想补贴补贴日常开销,我本想着混个学位就回国。可现在…感受着手上逐渐加重的力道,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米娅……”
“你知道吗,”我轻声打断她,“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整个泰晤士河南岸变成了一片上世纪时破败的小村庄,我们只是这里的旅人。维多利亚博物馆是一排小木屋,你带着我走进去,你修复的每一件文物都陈列在模糊的玻璃展柜里,闪着荧光。人很多,他们都在赞颂你。你把我护在怀里,怕我被他们挤到。周围的世界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开始缩小,我们很快冲破了那间小木屋。脚下的小人开始攻击我们,你拉着我的手,在那些文物的保护下逃亡,逃到了河边一块青草地上。河水涌上来淹没了我们,你的眼睛像波光一样美丽。然后……你吻了我。”
“米娅,这或许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我低着头,试图把整张涨红的脸埋进围巾里,不敢抬头看她。
“或许,你现在愿意这样做吗?我的意思是,si……”她调整了一下读音,“诗久,你愿不愿意……”
来不及震惊我久违的中文名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的手触电般地从她手里抽出来,美甲的尖端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血痕。远处教堂的钟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惊起河岸旁一群海鸥。白色的翅膀划过她骤然苍白的脸,在她浅褐色的瞳孔里,我看见我仓皇后退的身影。“抱歉……地铁站到了,我、我先走了……”
———
地铁的轰鸣声碾碎了平静的夜晚,她指尖滚烫的余温仿佛还灼烧在我的手上。这一晚,我失眠了。茶在茶壶里烧了三次都还是凉的,只因那样式像极了上周我和她共同修补的一件明代文物,她手把手教我用金漆修补它的裂缝;打开淋浴,她送我的松香沐浴露的气味瞬间炸开;用被子裹住自己,那柔软的触感仿佛她用棉签擦去我脸上的釉片……我渐渐意识到她在我未曾察觉间已经占据了我心里的一个极重要的地位。天黑黑,浓重的雾气偷走了人的理智,只在脑子里留下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至理名言”。东方的虫胶被英国的湿气柔软了心灵,寂静的夜里,是一个异乡灵魂的兵荒马乱。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来到博物馆,理智尚未完全回笼。走至修复室门口,比开锁声来的更快的是艾琳压抑着的抽噎声。我听见瓷器碰撞的脆响从门缝里漏出来,混着她沙质的声音:“母亲,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指甲掐进掌心,她抽泣着说出的每个词都像碎瓷片扎进脚底:“十九世纪的联姻契约关我什么事……那个男人甚至不会拼写我的名字……你们宁愿要一个发霉的族谱,都不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吗!”最后一个字劈成两半,我脚下一绊,狠狠撞在后面的墙上。修复室里的声音一顿,接着是门把手拧动的声响。我没有回头,狼狈地跑出了博物馆。
———
自那之后,我开始躲着她。她的家人频繁出现在博物馆,我也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一些她的身世。她家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后裔,一直守着那些可笑的封建联姻传统。她为逃离从出生就被规划好的命运做出了很多努力,年仅二十六岁就在文物修复领域崭露头角,同时兼修设计和天文等。她逃了很远,远到在她决定开始享受人生和爱情的时候,几乎忘了那个窒息的原生家庭。现在,美梦幻灭了,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事实。我想,我的梦,也该醒了。
———
秋去冬来。伦敦进入冬令时的那个晚上,下了好大的雨。我被困在修复室内出不去,只好又研究起虫胶来。雨点砸在穹顶上发出闷响,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艾琳的呼吸扑在后颈,带着熟悉的松木香:“这块胶过期了。”
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毛衣渗进来,我盯着工作台上歪倒的溶剂瓶:“你该和未婚夫去看歌剧的。”水珠从她湿透的金发滴落,她突然扳过我肩膀,睫毛上还挂着雨珠:“诗久,我逃出来了,在我把修复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后。”窗外闪过雷电,照亮她锁骨处的淤青。我想起上周她母亲来馆里时,那根戳在她额头上的镶钻短杖。
“疯子……”
粘稠的液体滴在我的锁骨处,那是她脖子上未愈合的伤口。我紧紧咬着下唇不想哭出声,直到她吻去了我眼角的泪水。她冰凉的鼻尖抵在我的脸颊上:“诗久,不要再逃避了好不好。”
一声惊雷,消毒柜突然跳闸。黑暗降临的瞬间,她的吻带着咸涩落了下来。我们撞倒了熔化虫胶的罐子,粘稠的液体漫过我们交握的十指,梦里那条将我们淹没的泰晤士河的河水终于漫进了现实。这一次,谁都没有躲开。
雨渐渐小了,她把我送回了出租屋:“圣诞节快到了,明天早上在薰衣草站等我,我们一起去挑一棵圣诞树。”
第二天,我在薰衣草站从八点等到十点,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有些忐忑地回到了博物馆,却迎面与人撞上:“哦米娅,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艾琳今天早上被她母亲带走了,这是她临走前让我留给你的东西……”一个笔记本被塞进我手里,耳旁一阵轰鸣。手机的铃声从遥远的天边响起,我机械性地接起电话,是我妈:“诗久,快回来吧,你爸他住院了……”
———
飞机上,我翻开了艾琳的笔记本。一张纸从中掉了出来,上面有一对扣在一起的精致的戒指,和几句潦草的英文。
“诗久,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请你一定要等我。”
“你的中文名字很好听,等春天来了,教我念你们国家的诗歌好吗?”
“北纬51°30’”
北纬51°30’,是我们接吻那晚的月轨参数。
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诗久”二字,我使劲地仰起头。窗外的景致在飞速的倒退。
艾琳,你是对的
伦敦夜晚的月光照不到东八区清晨的北京
来自东方的柔软的虫胶
也填不满英国湿气里破碎的缝隙。
其实真正的梦只有中间借诗久之口说出的那一段“我昨晚做了个梦”,其他都是我按照梦的情节想象扩展的……
好梦幻的故事氛围,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