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献给海淀黄庄

“一鸣,爱荷华要修地铁了。”
“扯犊子。”我点开微信,是小果,于是叼着牙刷儿给她回复。“爱荷华那点人一节车厢都塞不满,修鸡毛地铁?”
“真的,市议会都通过了,不过说是地铁,基本都在地上走。”
“那算哪门子地铁,叫电车还差不多,当年在休斯顿也有这玩意。”
我拧开漱口水瓶子,咽下一口,期间看见小果一直在输入中,断断续续憋了半天,才发来一句:
“最近过的怎么样?”
我险些把漱口水喷了一镜子,赶紧抓起手机。
“挺不错,还活着,不劳您挂念。找我什么事儿?”
又是漫长的停顿,我看着顶栏从小果的名字变成“输入中……”三个字,停顿几秒,又变回小果的名字。于是我吐掉漱口水,开始洗脸。
“没什么事儿,想起来了,就问问。”
“得,还记得我,挺好儿。你那头儿咋样?还在爱荷华?”
“对。我挺好的,第一本书马上要出版了。”
我本想回复一个“哦”,想了想,实在不太礼貌,还是删掉,换成了“恭喜”。
“恭喜,我有空儿一定读。”
接着又是沉默。过了一会,我脸洗完了,就回她说:“没什么事儿我先下了,十号线晚了挤不上去。”接着又看见她在输入。
“我想回北京一趟。”
“你不讨厌北京吗,回来干什么?”
“今年30生日,想着回来看看。”
“挺有雅兴,怎么得,叫我一块儿攒个局?”
说完了,我开始穿袜子。小果和当年一样磨叽,三杠子打不出个屁。等我抬起头,她的回复才将将发过来。
“不是,是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姚老师。”
姚老师么,记得,当然记得。
“他怎么了?”
“不知道,联系不上,我和Prairie签完合同,第一个想起来就是他,但他一直没回,电话也打不通。问同学,说他已经不在北大附了。”
“是不在了。”我说,“从爱荷华回来我就想找他,没见着人,估计让哪学校挖走了。后来没再想这事儿,一方面懒,一方面混成这个样,有点子丢脸。”
“我这趟回来就想找他。当年除了我,就你跟他最熟。”
“我也没他消息,这样吧,你啥时候到北京了,给我说一声。”
我发了个【让我看看】的表情。小果没再回我。

姚老师,我们那会儿的英语组首席。他在位时除了教原著选读,还做过许多惊人之举,包括带精修班花一整个学期练习虚构写作,以及以十四行诗创作作为期中考试的唯一内容。我很喜欢他,原著选读每期不落,跟着姚老师读完了知更鸟与动物农场,便认为自己已站在文学的顶峰,这也间接导致我无法写好给李华的信,总是写的过长。后来我高三时,新校长上任,全校人事便发生大洗牌,他也从高贵的英语首席兼书院督导,降格为一名普通讲师。据说他是少数公开反对新教学方针的人,讲课时告诉学生们,我们所用的橙色北师大版教科书“狗屁不通”。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个人恩怨的成分,但从我们下一届的高考分数来看,他的意见并无十分的依据。
说来神奇,我和小果当年都是姚老师的粉丝,常常整节自习整节自习拉着他聊天,但我们却从未听说彼此的存在。即便是高三在新校长风波的影响下,步调一致转入国际部,也不认识对方。一直到大一入学时,我俩在姚老师的榜样效应下,同时来到大洋彼岸玉米田中央的爱荷华大学进修创意写作,才在地球的另一端发现了彼此。
本科阶段,我俩学业顺利的惊人。课下除了打游戏,便是寥寥几个中国学生聚在一起吃饭。我曾严肃的考虑追求小果这样一种可能,认为我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甚至进展到匿名情人节贺卡的程度。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得以在本校进修硕士,逐渐发现这一想法的可笑。我一向喜爱北京,喜爱酒吧、地铁和大型商场里的自动扶梯,在爱荷华这些年算是一种为理想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可幸的是这里仍有酒吧,显然美国人也受不了每天只和玉米对话。但小果则不然,研究生项目开始后,我俩课程的交集日益减少,空闲的时间日益增多。这些时间里我在酒吧和网吧之间流连,醉心于沙鹰颗秒的练习,大脑皮层的沟回逐渐长满水锈而停止运动。于此同时小果总宅在公寓里,我愈发不懂她的生活。
“你每天躺在床上,不会发霉吗?”我向她抱怨。
她的回复是一段3分钟的视频,从头到尾都是公寓窗外的景象。
“听听,我这儿有很多麻雀。”
于是我意识到,她属于爱荷华,或许玉米天生对她具有某种亲和力。
我所申请的硕士学位,需要蜕一层皮才能获得。但那时我对这座城市的厌恶与日俱增,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工作坊被抛在脑后,我开始整段整段的缺课,把日子花在芝加哥的海军码头,刷爆我父亲的信用卡。后来信用卡额度的限制与校方的警告同期来袭,令我压力陡增。我试图捡起笔,写写我自己或是爱荷华的麻雀,但堵塞的水道无法复通,我的笔背叛了我,或者应该说我背叛了我的笔。最终父亲来到爱荷华接走了我,像之前一样,替我收拾好烂摊子。后来我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英语机构落脚,离我、小果和姚老师的学校仅一个天桥的距离。我和小果也不再联系,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看见她群发的祝福。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手办到了,就喊他放门口就行。过了一会,敲门声仍执着的继续,我只好骂骂咧咧起身,嘴里仍叼着牙刷。
“狗日的卖家别发的到付。”我默念着。打开门,是小果。
我愣了一下,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险些没拿稳掉在地上。
“真是,也不提前打声招呼。那个有点乱啊,随便坐。”
她径自走进客厅,在我的懒人沙发上坐下。得,多余说这一句,确实没把自个儿当外人。于是我从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跟前。
“想看看我的书吗?”她突然从包里抽出一本小书,递给我。“我给你带了预印本。”
我把书接过来,封面上是一群被惊飞的麻雀。我一目十行翻看着,一边问她:“讲什么的?”
“是个短篇集。”她说。“不过好几篇的人物是同一个,一个男孩,主要讲他在另一片大陆的事儿。”
“另一片大陆?”我问。
“不是我们的大陆。”她说。“有时他会变成鸟和鳄鱼,还有一些别的幻想动物。”
我点点头。“所以是童话。”
她摇摇头。“不是童话。”停顿了一会,她又补充说:“不过这样理解也行。我想尽量仿照厄休拉·勒古恩,或者尼尔·盖曼。”
“尼尔·盖曼,尼尔盖曼那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书是好书,可惜,人怎么这样。”
于是我低下头认真看起来。男孩的故事确实有意思,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说:
“你知道吗,你比我有天赋,姚老师肯定也知道。”
我笑了。“天赋和A股差不多,都是骗人玩儿的。”
“不不不,”她好像认真了,“我还记得你大一写的诗,你说青铜从土里长出来,刺瞎了你的眼睛,还记得吗?那会咱俩上同一门课。”
我皱着眉想了一会。“是‘创意写作基础’吗?想起来了,我在诗里写农民,还写过什么,写了工人,工厂;写过煤矿和东北,都是骗人玩儿的。我不是农民,没种过地,都是那个……叫什么来着,mas……masquerade,假面舞会。都是角色扮演,扮演文青骗人玩的东西。”
她点点头。“确实是,但你的直觉是准的。我后来去朋友的农场帮工,说是帮工,其实就是去玩的,在弗吉尼亚。我很想知道种地是什么感觉,玉米叶儿老剌破我的手,我就想起你的诗。我缺乏那样的直觉,所以我只能写童话,童话是最纯粹的虚构。”
“抬举了。”我说。“那诗是我让AI写的,它写的比我好。”
“你说是就是吧。”小果坐在我的懒人沙发上,往后躺倒过去。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出发?”
“去找姚老师,不是你说的么?”
小果猛地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联系上他了!”
“没有。”我诚实的回答。“和之前一样,啥消息也没有。但我觉得可以从北大附开始,问问老师什么的。”
小果没有坐下,而是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感觉大一大二那会偶尔还想起他,后来就忘了。一直到上周,我突然想起他来。我把我出书的消息跟好多人说了,就他没回,一直没有。我很恼火,为什么就他不回我呢?我老想这事儿,想到后来别的人都不重要了。我的书他们不会看,即便看了也会忘记。我这次回来就带了两本预印本,一本给你,一本给他,我必须得找到他。有一部分的我确信他一直在等我,剩下的我知道他已经消失了,不可能找得到,更不可能看到我的书了。我们下午就去学校吧。
“好,好,你别急。北大附现在进去得报备,我先打个电话”我走到走廊上,虚掩上门。听她说起预印本的事儿,我心里一阵泛酸,小部分是感动,主要是后悔。我先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谎称我胃疼,下午得去海淀医院看看。接着打给张越儿,也是原先的同学,去了北电,我们都叫他张导。他现在在北大附带戏剧社,我让他把校友报备的二维码发给我。

打车到海淀黄庄时,已是中午。我把张老师约出来,在校门口吃了顿烤肉。听我们要找姚老师,张越儿一瞬间皱了下眉。这时我才想起来,他当年在姚老师另一个班上,好像被他挂过科。他说英语组的老师大多换了,现在的人他不熟,不过有个年轻老师,姓胡,老找他拷片子,可以带我们去问问。我们进了学校,立刻感到一种熟悉,和校园倒是没关系,十几年了,校园已经完全变样,但空气不会骗人,这儿的空气还是一样。我们从西楼上去,见着了胡老师,顿觉一阵失望,他和我们年纪一般大,甚至还要年轻些,倒也算年轻有为了。可他不认识姚老师,他也不可能认识,太年轻了。我们寒暄几分钟后直入正题,果然他并不认识姚老师,不仅不认识,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一号人的存在,更不知道他有可能在哪里。我问胡老师现在的英语首席是谁,他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我又问那位首席多大,得到了一个或许有点希望的答案,于是我问去哪儿才能找到他。
“董老师现在在忙英文戏剧展演,马上开场了,你们等演完去找他吧。”
我看向小果,小果点点头。张越儿说:“我也该去了,那几个学生我带的,得看着点儿,要不你们一块儿去算了?戏剧节现在是没有了,但黑匣子还在,前两年刚粉刷一遍,带你们去回忆回忆。”我说好啊,于是我们从后台溜进黑匣子,找了几个中间排的好座位。过了大概一刻钟,场灯灭了,演的是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不过缩短了很多,女巫的戏份基本没有了,演员也有点忘词儿,比当年戏剧节差得远。
谢幕倒是显得很熟练,演员们往三个方向鞠躬致意。我看了张越儿一眼,看来戏剧社的老手艺没丢,和当年一样分不清主次。现场热闹的程度和当年倒是不相上下,所有人都在吹口哨,有很多人高喊演员的名字,还有更多人献花,几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束,灯光和音响也不例外。小果捅了捅我。
“嗯?”
“你觉不觉得,像在看电影?”
“大姐。”我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一回高中,大学教的全忘了?不是戏剧像电影,是电影像戏剧,最早的电影看着和这差不多。”
“不是不是,”小果用力摇摇头。“不是说这个。你坐在这儿,看这些人,看他们排练、演戏、谢幕,看他们上台前紧张,然后有同学给他们送花,像不像看电影?看他们这些人在学校里,我觉得像童话。你看过《魔法坏女巫》吗?也是讲一所魔法学校的故事,跟哈利波特差不多。诶,当年咱学校外号就叫魔法学校,现在是不是没人提了?”
“是,不提了。”一旁的张越儿突然插嘴。“新校长不让提。”
我没吱声,小果说得对,像在看电影,一场特别牛逼的电影。我死前如果能看到走马灯,估计最后一幕就是在这,我自己在台上,谢幕,姚老师在底下看着。场灯不够亮,而且下头闹哄哄的,我看不见他,可我知道他就在那儿,怎么会看不见呢?我想起来了,我当年演的是《威尼斯商人》,剧本也改了好多,我不满意,最后还是演了。我的走马灯就到这儿,往后都是白噪声。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发干。
“是像电影,你说的对,这感觉挺怪。咱们在看电影,看他们演电影,他们还在电影里头演戏。不过咱们也在里头,真怪。”
散场之后,张越儿带我们抓着了董老师。“姓姚,我说,叫姚思源。”董老师当首席有四五年了,听过姚老师的名儿,不过也没他联系方式。姚老师仿佛过早的变成了幽灵,进而构成学校了空气的一部分。董老师跟我们道歉说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去旧档案里翻一翻。接着问我们是姚老师什么人。
“我俩是他带的毕业生。”小果说。“当年跟他特别好。”
“我们仨。”张越儿补充说,小果看了他一眼。
董老师点了点头。
接着张越儿把我们送到校门口,说有材料要写,就不吃晚饭了。说完对我使个眼色,转身就走了。
“你说他是不是以为咱俩谈着呢。”小果问我。
“不然呢,张越那大傻样,上学那会就傻不愣登的,快别惦记他了,吃啥?”
“麦当劳吧,路口那麦当劳还开着吗?”
于是我俩走进麦当劳,点了三个一加一,我吃两个,她一个。据说这店的老板换了,原先的老板把店卖掉去了澳洲。不过里头是一点没变,依旧闹哄哄挤满了人大附学生。我吃完了,问小果酒店在哪,我打车送她回去。
小果仍在和她的双吉搏斗,听到这里抬起头。
“我没酒店,一下飞机就打车到你这儿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那怎么着,你住我那儿?先说好,你打地铺啊。”
小果点点头,看向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穿校服的演员们灌进地铁口。

最终还是我打了地铺,早上腰酸背痛的醒来。小果已经睡醒,她把沙发挪到窗边,正捧着一只不知哪来的马克杯,望着窗外。我打开手机,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于是打回去。是胡老师的声音,我打开免提,他说昨儿董老师去档案室找了找,没有叫姚思源的联系方式,但有一个信封,属了他的名字,备注是留给来找他的毕业生,问是不是给我们的。我和小果对视了一下,说是,应该是给我们的。他说那你下午过来吧,董老师没拆,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挺厚的,摸着像个本子,不像是信。
吃过中饭,我和小果打了车往海淀黄庄去。一路上我能感到某种陌生的激动在增加,信封里是什么东西?是姚老师留给我们的?还是留给别人的?无所谓,总之我们先到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先到比什么都重要。一个本子,会是什么呢?日记?当年带我们那几届的工作笔记?会不会有写给我们的评语?也许他真说过我有天赋。我记得他和我说过,可或许是我记错了。也许真的是封信也有可能,一封长信。不对,不会是信,信不会写在本子上。那是什么?一叠白纸?一沓钱?或许是照片,未寄出的明信片,也可能是账本,或者姚老师的病历。希望不是病历。
我沉浸在对那个信封的想象中,车到了,我俩下车,胡老师在门口把信封递给我们。一开始我和小果谁也没接,我从她眼睛里读出类似的想象。最后还是她接过来,对胡老师说,能不能再进学校转转,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一趟,昨儿没认真逛。胡老师和保安说了声,保安把闸机打开,放我们进去了。胡老师带着我们看了看体育馆二期,地下新增了游泳池。门口的双螺旋雕像撤掉了,换成蔡元培的脸。办公室的隔的更密了,教室也都挂上班牌,变回了行政班,原本走读制的痕迹不再有。我有点怀念这儿,可小果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摩挲着那个信封,一直到胡老师跟我们道歉,说他下午要去上课,请我们自己先转转,等下直接走就行,留的晚的话,再请我们吃晚饭。我们赶忙说不用不用,和胡老师告了别。小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前头迈着大步领路。我跟在她后头,穿过中庭,来到老校门边上。上头北大附中几个字还在,可草坪上的猫没有了,大约已经老死,不知有没有生过小猫。
小果把信封放在桌子上。那是只粉色的信封,用红笔写了字,像个心脏。她把信封撕开,从里头掉出一本白色的册子。我拿起来一看,是本小书,奥尔加·拉文的《雇员》。一本很怪的书,我想起当年姚老师带我们读过,大家都没看懂,只有我嘴硬,说叙事结构很有意思,其实完全茫然,叫我上台讲,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姚老师只是微笑着看我,也不说话,露出一半牙齿。我记得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对姚老师生气,我说这写的什么玩意,没有逻辑,可他依然只是看着我笑,至少记忆里如此。小果问我,这是什么?我盯着《雇员》的封面,没看她,说,是本书,当年原著选读,带我读过的。你看过吗?小果摇摇头。我把书翻开,封面很松垮,显然被反复的翻看过。我看到目录上的“证言002”画了个红圈,于是赶忙翻到那一页。小果凑上来,和我一块儿看。这章很短,但在这本书中算是长的,有关一个仿生人爱上飞船三副的故事。我翻到整章最后一页,下头是用红笔写的一段话,是姚老师写的。他说,不知道正在读这段话的人是谁,不过请你,或你们,不用挂念我,也不必来找我。我和蒂玛相爱了,她是一个机器人,我和她去了另一片大陆,在那里组建了家庭。我们很幸福,这里天上有许多种鸟,不过河里有鳄鱼,还是要小心脚下。我读了你的故事,那个世界很美,爱你或你们。姚思源。我读到这里,一开始感到愤怒,觉得被戏弄了,这根本不是姚老师写的。然后是一种巨大的茫然,还有悲伤,和我第一次读这本小说的感觉一样。我感觉双眼模糊了,坐在椅子上,望向旁边的小果。小果没哭,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在想什么?我问。不知道,小果说,我觉得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什么玩意,我说,你读创写读傻了?没有,小果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率,大概率不是真的,不过也有小部分可能,他说的是真的。说到这里,小果突然站起来。“你有铲子吗?去找把铲子。”我说,你疯了?要铲子干什么?别管,她说,你快去后勤借一把。我还紧攥着那本《雇员》不放,没好气的跟她说:“要借你自己去借。”于是她就走了,不一会儿拎着一把铲子回来,开始在草地上挖坑。我弄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又气又急又疲惫,只能坐在椅子上哭。她挖出一个浅坑,变魔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她的预印本,塞进信封,三下五除二埋进了坑里。你干什么呢,我无力的跟她说。也许,只是也许,他能读到。她说。更大的可能是他已经读过了,无论如何,留个念想。走吧。我不走,我说,我再坐一会儿。没什么好坐的了,她说,姚老师曾经在这儿,现在他走了,咱也走吧。她伸出手拽我的胳膊,力气大的惊人。我摇摇晃晃站起身,突然想起学校那只猫当年绝育过,不可能生的出小猫。
“那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吗?”跌跌撞撞走到校门口,我挣脱小果的胳膊。“回啊,当然回,”她说,“咱别打车了,坐地铁吧,你家十号线不是能到吗。”我看见小果的脸变成机器人的脸,一半是肉,一半是金属。我想起蒂玛,那个电影里的角色,结尾时就变成了这样,很吓人。“是四号线。”我说,感觉自己仿佛喝醉了酒,头有点儿晕。“你记叉了,”她说,“当年才是四号线。走吧,去地铁站。”小果继续拖着我往出走。一到海淀黄庄那个路口,站在风口上,我就清醒过来了。正想对小果说什么,她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听”,她说,“海淀黄庄的脉搏。”我按她说的仔细听,听见地铁正从我们脚下隆隆驶过,扑通、扑通、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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