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旅人

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旅人。

在一个扁长的王庭密室通道里,她金色的卷发笼罩在明显是东方人的面貌上。亮湖蓝色的绸缎丝巾环绕着她手中的蜡烛上。

她就这样沉默地站立着,阅读一本书。

和我们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绕开她行走,如此度过100年。皮质的封面上着蜡,纸页不可避免的有轻微的泛黄,干燥而平整的夹着丝绸书签。

 

我试探性地问她,旅人?

她因为脚步声抬起眼睛,褶皱的宣纸上烫画的金箔,辅以应和着纸张纹理的细细勾线颤动着。在远处墨迹排列出的雪山和樱树一起,抬起自己的袖摆衔接一排排因炎热而结层褶皱的湖水。她合上书,说,蛇。

我点点头。

 

我携带着我们整个种族的记忆。

这些被剪碎的布片拥有稀疏的经纬,容许世界至高的本源将他们重新织就,在迭代的个体之间继承和传递。作为神最初的自由欲念,我们成为蛇诞生在抱琴的神明意识中。我们,更准确的,我的母亲、我的上一代,她说,这是一种天职。我们大多穿梭在教皇的身边,因为他身上孵化着世界的大多数记忆。

“那么天职是什么呢?我们也无法得知了,哈哈!”,她对旅人说。

在我们又一次见到旅人时,记忆里的我们挑起语调问她,“旅人?”

 

旅人因为脚步声抬起眼睛,隐没在墙壁上粉画的线条中去。那是时隔几百年,蛇第二次见到旅人。教廷的纷乱和动荡牵制住了祖先——直到我们一箭把他钉死在王座上。她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良久,才缓缓颤动自己单笔挑出的眼睑。

“蛇?”

“不要叫我蛇,我是幸运。”我们说,眨着眼睛,“……我们是蛇没错啦,但我们每一个都不一样。如此性格的我诞生、并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觉得这是种幸运吗?”

她几乎哑然,折上手里的书。沉默之后,她说,“你和你的祖先确实不一样。”

 

这一点无人可以否认——当然,能够针对这一点展开辩驳的也仅剩我了。我们跟随在教皇身边千年,漫长的记忆从蛇鳞褪去的演化开始,已经化作崩腾转动的云累积。我和我的种族,我们孤独地行走在羊皮史卷开裂的边缘。记忆是蛇柔软而细密的骨骼,我们却始终无法得知那所谓的“使命”。但,像我们这样,匍匐在教皇的脚下,为他穿着银甲的骑士做奴隶,为自己用精铁淬炼出一把重弩,毫不犹豫地用人类的方式射杀了人类的王,确实值得一句“不同”。

旅人看着我,我并不理解她一块半弧形肌肉包裹的透在宣纸上的烛火,究竟为什么而晃动。我跟着她离开王座后的藏宝室。人间的秩序比我们所见到的、昆虫褪下的皮还要单薄,但却意外的维持着成长的循环。新王是否知晓着,他的先祖珍藏着纸本着色古董屏风,逐渐剥落下色漆?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再回来了。或者说,当二十岁的我们踩着旅人的影子走出教皇的宫宇,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旅人和我一路越过城镇。

彩旗的宽针脚顺着瓦缝起来,她的帽子也被孩子们抛起玩耍。她静静地看着,放慢了脚步等着我跟上她。根据我们与她终日的相处,我觉察到她的平和与喜悦悉数垒砌又快速崩塌。我的头发和披风绞在一起,她回过头又看到了我的脸。我知道,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旅人问,其实我很好奇,在记忆保持高度相同的情况下,你们个体的差异还会有这么大?

我只好停下来,把我的头发用剑斩断,终于掰直脖子对她说,可能就像音调的高低吧。我们不是依靠蜕皮相互继承的,而是重新诞生的个体。

我们在射杀教皇的那个雨夜,割断了自己浸泡在泥水里的黑发。当我们见到旅人时,与先祖相似的面貌已经淡去。与旅人记忆里的相比,恐怕,我就是尚未剪下长发的幸运。

她说,她和你确实不一样。

孩子们跑过之后,惊飞的鸽子落回檐下。我们之间重新陷入了沉默。

 

 

 

 

我们在黎明森林的边缘歇脚。在火光里她烘干自己被雨淋湿的大衣。

千年的记忆带给我莫名其妙的情绪,我费劲心机去拆解它们。围绕着篝火、雨和森林的记忆太过繁杂,它们一点一点啃食我的发根,如同抖动的布褶上坠落的扁长形日波包围着我。

最浓烈的情绪要求我抬起眼睛看她。

于是我这样做,旅人金色的头发别在肩膀。她展开纸页正在阅读,从植物的经络上干燥的光蔓延远去。我想起在遥远的夜晚里,二十岁正年轻的我们也如此看着她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自然也如画般美丽。举着如笛孔射出的霓虹般昏昏的蜡烛,我们曾在王庭的密室里多次见过那盏烫金屏风,细细勾勒着东洋的女子执着扇子。旅者跟随着她的脚步,见她顿住了目光。我们于是突然笑着透过屏风折页的细小孔隙,向背后的雕金圣剑看去,旅者也看过去。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金属关节散发出的节油和锈味,冻结成鼻尖上一点冰凉的触感。旅者突然背诵起不知是何处的弦音。

“半壁の斜陽紙子の袖の錦かな。”

“那是什么?”

“俳句。”旅人也转头看向我们,画中静止的容颜隐没在纸页之后。

 

旅人意识到我在看她,她倾斜着书页。那上面是稀疏的诗句,接着说,声音经过火烤而扭曲,你没办法去分析它们。

谁们?

你的情感。她说,幸运也会这样。

她愿意放慢脚步与我一同步行穿过城镇,或者说,是我莫名地意识到我该追随着她,她也短暂容许我停留在她身边。我不知道旅者要去往何处。在她趋于无限的生命里,曾遍旅整片大陆。石滩、城镇或者水域,她曾用双脚丈量过。人们使用的货币和语言,她也参与其中。她还有何处要去?她又到底为什么如此循环往复?她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即使我确实没有什么名字。旅者也有其他的名字,只是它们都不属于我。

我们也阅读起旅人常常执在手里的书。那些圆融的字母流畅地挨挤在一起。我们的祖先曾经掌握过这种语言,但早已经随着弦的波动逐渐淡忘。费力地识别着,不熟悉的音节随着旅人的指甲跳跃过去。凑近在彼此的怀里,我们把外衣卷在膝上。

“みじか夜や浅瀬にのこる月一片。”

 

 

 

 

我坐在她的身边,低头凝视着茶杯。

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一如既往倒映着转动的星轨。我不喜欢喝红茶,但我们曾经喜欢。我能做的仅仅是代替死去的上一代我们坐在她的友人中间。旅人如记忆中一般沉默着,翻动着新的诗稿和造语。树人摆弄着扑克,她倒是如同十几年前的模样。精灵哼唱着,依靠在她身边是合眼着年轻的女人。游侠早已不再来,主位上的女人倒是逐渐长大。

撑着拐杖的年迈男人打量了我片刻,我听到他身上弦脉里血液流动的声音。特别的人类,他说,你确实和她不一样。

她?

你的席位以前属于的那个人。他解释说,她的话比你多多了,但你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啊。

毕竟我们是以死亡进行更迭的个体,我说,完全避免了相似带来的麻烦。

这么说,他思考着,单肘撑着拐杖。静谧的黑色包围着长桌,冰冷的铁器镶嵌在绒面的扶手椅上,轻微褪色的红扩散出金属的艳丽镜色,我等待着他,冒险者。我努力地翻找,也回想不起他到底就究竟如何从出色的猎人变成如今衰老而残疾的样貌。显然我们错过了这一场故事。已不再是少女的魔法师坐在一旁,视线越过帽檐抬向我。你们是能够自己决定以什么样貌出生的吗?

当然不能。我说。这是神决定的。

哦。

他略显失望,也不再说话,直到吟游诗人从桌上醒来,活动自己僵硬的手臂。她惊异地弹跳起来,又反复盯着我确认。魔法师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她缓缓站起来提起茶壶,问我。草芜……她真的死了吗?

我和她不一样。我也学着这样回答说。

 

 

 

 

“你到底有多少称呼?”

在我们向魔法师报上新的名字时,旅人不禁问。

“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们笑着说,“昨天我们走来的时候,不是路过那一片衰草地吗?”

在我们出生的地方,在最初神打搅着的意识中,纯粹的理念栖居的地方,伊甸园。茂盛的苹果树下延伸出去的,就是无尽的风中发颤的草。没有称谓、品种,因为无人打理而荒废。胡不归?神明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说出的智慧就已经产生。音乐创造灵魂,而呼吸创造可感的面相,神说,留下吧。于是蛇诞生了,于是蛇离开了。

我们以人的身份生活在世间。

“也是。你是蛇,没有人给你起名字。”

“我不是蛇。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说过了呀,”我们斜过椅子,手指爬过光滑的大理石桌面,在冰冷的倒影里交缠着金色的火焰。凑在旅人的肩上,我们说:“我是幸运。这是我的名字,不是称谓、或者什么代号。”

 

往前数几近百年,那是我们刚刚遇到年幼的魔法师,在这个分享世界上一切真理的集会中占有一个席位。彼时炼金术士还在无尽的研究中翻找,想要救回她因寻找秘密钥匙,而迷失在神识中的友人。迷失的占星术士留下那些残缺的手稿,却没有人能够补齐。世界的真相啊,我们一只眼睛就能看见。吟游诗人枯坐在苹果树下,她悲戚地呼喊,荒芜啊荒芜。于是我们回应了她,我们说,我叫草芜。

魔法师接着询问旅人的名字。

我们费力地识读着旅人常看的书,感受着膝上外衣的热量。旅人点着,“短夜中。”

“浅滩上。”

“残留月一片。”

我们和旅人都停顿下来。等待着风缠绕起高出一人的荒草。等待着朦胧的青色月亮从久远的云中露出。我们见过白海滩吗?我们只见过教皇的银杯。我们见过夏夜吗?我们只见过从狭窄的石道中涌出挤压着火把的无物。我们见过月亮吗?我们见过月亮。

旅人顿了顿,说,“叫我旅人就好。”

 

旅人终于开口说,“我最喜欢这句。”

 

 

 

 

我跟着旅人,离开教堂的会议,也彻底离开了中陆的城市。炼金术士回到她的塔顶,等待着下一次的星轨沿着弦音滑行而来。吟游诗人也坐回苹果树下,钻研着几首叙述史诗。魔法师静静地阅读着,于诗歌中搜索世界的未来。树人则留在原地,倾听着管风琴。冒险者已经老去,不久后我们便收到来信,他已经随着时间消弭。

那位骑士,那位真王,在记忆之中也找不到丝缕的痕迹,仿佛我们早已把人类的政权统统忘却。

旅人盯着我的眼睛,有时依旧会露出忧郁的神情。但大多数时候,她并不看我,只是借着我停在眼角的身形如往常一般微笑。我和旅人向北走,越过落叶林。我们曾经行走过这条路,突然扑倒在干燥的落叶堆中。我看见我的鞋尖上沾上一点泥土。那时的旅人在背后笑着。我抬起脚蹭掉那块污土。那些影像已经迷失在北陆的某场雪崩里,在被积雪完全掩埋之前,旅人冰凉而干燥的手奋力地拖拽着我们的脚踝。她不用呼吸。也没有心跳。可怖的寒冷顺着我们的脖颈联达脊索,每一块骨骼的缝隙里溶剂正在冻结。我感觉到那时雪花堆积在脸上的刺痛,冷血动物的本能让我们的脏器逐渐搁浅,直到触觉也开始变硬、变得遥远。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旅人。

直到我们因为温度而逐渐苏醒过来,旅人正拥着我们的肩头。但她并没有散发热量,只是焦急地吐出灼热的问题。我们想起了旅人的温度,波动在浮沙上的月光那样慢。

“为什么要在冬天来北境啊!”我们捧起融化着咸黄油的热酒后,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因为这里有夜色,”旅者说,“还有绝境里的人类。”

 

 

我们离开以后,旅人的一切生活都没有变动。她不会长时间停留在某一片石岩上,也没有再去看过王庭密室中金银宝器相互映衬出的光天。她只是不再行走、赶路,而是靠着法术穿梭在她曾无数次旅居过的村居和荒野之间,带着一块亘古转动着的怀表。她有时会停下,帮忙修修补补,或者处理争端。直到那个夜晚,她终于回到狭窄的石道,想要寻那本落在圣剑下压着的书册,指给远国的少年阅读。黄金是不会生锈的。

我也恰巧回到藏宝室,想要知道我们死亡时的记忆。

 

旅人停驻在松木屋檐之下,我也和她一起,看她端起手弩猎兔子。我看见地平线的尽头那个战栗的阴影,随着雪地反射的刺目眩光移动,如同飞溅在镜面上的污渍。她拉上弦,把弩支在肩窝,然后静默地等待。

我们在雪地里,也是如此端起漆黑的铁弩。改装过的钢轮和刺刀静默地缓慢咬合,缠线的钢弦被收紧。透过厚皮袖口蒸出热气,怕冷的两个女子靠在一起。厚重的衣服束手束脚,我们架不好弓。当然,她的精铁箭也不是用来杀兔子的。那些特制的长铁锨仅有四根,我们从不轻易扣下扳机。

旅者只好接过她的长弩,我们搓着双手教给她要领。

“要来了,透过这两点瞄准,向上抬7毫米。”

 

兔子被钉在雪上。

钢重箭穿透了兔子的骨骼,猩红色缓缓融化了积血又重新冻结。隔着弩机上的黑油,旅人望向我们。我们也看过去,埋在翻领的外套中间。

“沙滩上的月,和雪上的月,是不是一样?”

旅人却在沉默后答非所问道:“其实。我也曾有名字。”

“我叫作,浅濑月。”

 

旅人今日也就这样一箭射中了兔子。金属的箭头没入头骨,我抬起毛线袖子也擦不干净这一点污渍。但她甚至没有走进雪里去捡那只野兔,转身走进了屋里。我想旅人其实对烤兔肉没什么兴趣,处理动物尸体的皮毛也并不容易。我也举起那架手弩,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和我们一样知道如何使扣下扳机。

冰冷的铁粘黏着我的皮肉,我感到熟悉。我们的个性并不相同,动作的记忆也并不会相互继承。我们那样的人,有着飘忽转移的注意力,是如何做到在冻雨里伏击教皇几个小时的?我调整了簧片和配重,猛地射出一箭。金属猛地收缩的声音,寒冷的锐利和易碎被厚重地封闷在大雪里。在漫长的细微嗡鸣中,旅人猛的推开了木门。

我回过头去看她,埋在翻领的外套中间。

 

我有一双和我们一样碧绿色的眼睛。

总是笑着眯起眼睛的幸运,旅人有几次看到过她的瞳孔?

 

 

 

旅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和她借住的房屋,已经又换了新的主人。她忙碌地缝补着皮衣和棉絮,说,祖母曾讲述过你们的故事。一位金色头发的旅行者,经过几十年再次到来时,身边竟跟随着绿色眼睛的黑发女人。旅人温和地抿着嘴,喝着热红茶,长裤的脚安静地摆着。女主人弯起褶皱的眼睛,温暖的室内泛着干月桂的香味,我渐渐地恢复了引线串珠的思绪,意识到人类再次混淆了我和我们。

不过,你们看起来和祖母描述的也不太一样啊。

我剪断的那一缕头发,已经重新长长,混淆在其他之中。旅人听闻笑起来,我的皮肤感受到她坐立不安后衣领逸出的热量。但她只是点点头,默认了这种说法。我们的身份确实不能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我的记忆太多了,容许立足的空间太小。但我们确实并不一样,因为我们仅仅是我的一部分。

——蛇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死亡的。我们因此怀揣着最大的恐惧死去,把这份裹着烟熏火燎的愤怒延续给下一代。没有任何有限的生命是不渴求永恒的,世界中不同又不同的河水流过,于是神以火焰的宝剑守护生命之树。“如果他真的全知全能,以至善存在,”我们对旅人说,讲述着伊甸园中的所见所闻,“为什么人类还是背离了他呢?为什么你还是永恒存在着呢?”

旅人垂下眼睛,露出平和的容颜,“问问你为什么存在吧。”

 

 

实际上,旅人并不是从诞生伊始就漫游在这片大陆上。她因人的欲念流溢而获生,借由飞溅上的杀死了兄弟的那位教皇的鲜血,于金箔屏风中走下。遇到我们那位古老的先祖时,已经在藏宝室中阅读了几百年。交辉的宝财,她并不理解,王朝的更迭,她也并不知晓。先祖终于获得教皇的信任,举起烛台顺着狭长的密道穿纫下去。我闻到那时湿润的空气中,游着的霉土气味。

你是谁?

門お出れば我も行く人秋の暮。

旅人摊开那本书,如同歌曲一般念读。无人教她说话,也无人传授她文字。但被谱写在世界本源中的诗歌,自由的生物都能够依循着牙牙学语。

祖先于是询问她,是否知道俳句的含义?

旅人向前迈出一步,越过珠光与宝玉,金色的发丝埋没在黑暗中,眼睛却笼在先祖的烛台中。她答非所问地续道,我是旅人。

于是旅人开始了旅行。

 

 

冬季将要结束了,旅人正为孩子们读诗。暖南风到来的最后一片土地上,我思索着我们曾经历过又未经历过的死亡。

宿かせと刀投出す雪吹哉。

一个孩子猛地站起来,大声重复着这句诗。他的双手挥舞在空中,想要砍断那些并存在的月光。旅人也笑起来,我想起她曾经在马车上与我们翻开那本诗集。摇晃的海岸线在背后掠过,咸金色的阳光经过卷帘穿在肩颈之间。我们轻声地念起这寒夜里的故事,然后笑着呼出一口气扑在那不存在的铁剑上。那时的我们还不懂得冬季的暴雪,也未见旅人挥起刀剑。对于我们来说仅仅停留在植物脉络上,手抄的细细诗文,有多少是旅人的经历与触觉?我们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安静地幻想着我们人生的尺度。怀表一刻不停地走响着。

我也笑了,旅人惊异地看向我。我想起我们是经常笑的。孩子们也看向我,我似乎还未曾与他们说过话。我也扔下手中劈柴的斧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篝火了。大声重复着,狂风暴雪啊——

让我度过今夜吧,

他丢下刀剑!

蛇理应并未见过冬季啊。我在记忆中翻找时想起。冻土要融化了,我突然察觉到植物蔓延着粘连的力量。月更て猫も杓子も踊りかな。我突然和她一起唱出一首俳句,仿佛它一直停留在记忆的某一个平整针脚的下面,在我瞥到雪地上那把断口分明的铁斧的时候,因生长出的草芽猛然跳线。

旅人还看着我,春天即将要来了。

 

 

 

 

 

旅者问我,你有何处要去吗?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我们曾在世界上有许多友人,也有许多繁杂伴身。度过昏昏欲睡的冬季,我们随着旅人回到中陆的路程上,那些被抛却脑后的追赶而至。

我说,我没有。旅人点点头,平静的烛光灼烧在她蹙起的眼睫下面。她真正如记忆里那样缓缓微笑,我看见她脸上苍劲的枯墨写出来的轮廓,在斜缝的夕阳与雪地之间聚焦。那我们明天走。

她并未说要去往哪里,也未说我要追随着她。她只是咬下“我们”这个音节,然后转身向回走。那时我突然顿住脚步,残雪顺着浸湿的靴面渗透入脚尖。我感觉到异样的轻快,遗忘了世界发展而来的那些复杂的技艺,遗忘了神与教皇曾经的言语。我闭上眼睛,即使感受到我们随冬季仍残留的恐惧与悲伤。

迈出脚步的时候,离去的旅人正回头看向我,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和旅人顺着海岸线启程,越过藤野遍布的山脉。我们没有行走过这条路,也无从知道旅人是否曾经踩过。她背向我跳下层累的冲击岩,远处码头航船的序列,还在云下飘动着。她忽然回头问我,那把弩去哪了?

我低下头看见她的发顶,春季不知何处而来的阳光越过我的投影,打在她的额头。纠缠着的,一根一根纺织出再精心缝纫一般,透出纱光的金发。我搜索着,感受到我们拎着那把弩,沉重的皮革在手心勒出的瘢痕。伴随着死亡,记忆消失了。我摇摇头,看见旅人透明的瞳孔被我的影子完整地遮蔽至底。

啊。

她轻轻地呼气。

伴随着,那些空白的情绪戳刺了我的手指。我抬起手,却发现柔和的指根处没有任何的痕迹。“你知道我们,是从未经历过死亡的吗?”我们说,使旅人侧过头。

“任何人都没有。”

我们仿佛被这个描述取悦一般,扭动着弩机的绞轴。“不不不,我是说,”我们抬起头,也如今日一般注意到柔和的如同裹在口袋里的丝绸一样,黄金的雕刻,顺着书柜的矮角向上延伸。旅者的皮鞋搭在繁复的编织地毯上。“你知道吧,我们携带着祖先的记忆。”

于是对面的女人垂下眼睛看向我们。我们擦掉手上的机油,抬头看见她虹膜的底部,如同一个弯曲穹顶下的黑琴键。

“但是,我们都无法记住自己是如何死亡的。”

 

 

旅人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在码头上我坐在她的侧面,看见海水另一头忙碌穿行的人。如同凝干在岸礁上的盐粒。我们等待着汽笛声,旅人接到年轻人的递信。缀在潮湿的白纸面上,有一枚圆整的暗红色火漆。

是什么?我问她。

她却没有打开,只是收在大衣的口袋中,我们去喝杯茶吧。她说。

海风穿过旅者和我之间的距离,粗糙的石英岩雕塑摸过我的脸颊。旅者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看向我,我想起无数个脚印中我也如此望过她。远方的里拉琴声音顺着风润湿我的鼻尖,我闻到大海粘连着的热,唱歌的人们环绕在远云的下面。她快速地转开眼睛,熟悉的样态使我理解了她绷紧的肩膀。

对不起,她突然说。我睁大了眼睛,听见汽笛声越过了她的嗓音。

 

 

 

 

 

你说,我能够是永恒的吗?

“你听过方舟的故事吗?”旅人说,合上手里皮面的旧书。“那都是人编纂出来的,”我们坐起来,把头发上粘着的草叶摘掉,“世上洪水确实多发,但从未有人建造出什么方舟。”

旅人却自顾自地调整了折角的书签,双脚换了位置,“不,方舟真的存在。”

我们歪过头,等待着鸟鸣之间旅人的故事。记忆与世间的纷繁,我们本不该有错漏。旅人只是看过来,然后露出混淆着讽意与悲凄的微笑,透过那双固定在弧面玻璃里硬硬的海,我们看见洪水的中心有一只航船。

“在我曾去过的一个城邦里,港上永远泊着一艘大船。他们告诉我,这是与神誓约向善的证明。但木头是会朽坏的。他们缓慢地更换方舟上的木板,直到所有旧木都被拆下焚烧。”

“那艘从大洪水时代漂泊而来的方舟,还存在着吗?”

 

“怎么会不存在呢?”我们说,“世界正是在缓慢变化中保持着同一性的。”摆弄着未完全褪却的蛇鳞,蛇因年轻的躯体和繁杂的记忆感受到时间穿行而过的孔隙,从弥漫去的林叶之间行走、动摇,最终掉落在陆地中。我想起那时的风声,像里拉琴震颤的声音。神的世界囊括着万物,因此人类说,他周身没有颜色、声音,也没有苹果树。他曾经听到过树木摇动的声音吗?他曾经听到过火焰灼烧荆棘的声音吗?我无法想象他未曾,可也无法相信他曾有。

彼时我们的心中正扩散开缓慢的帆船涟漪。

接触心房壁又再次折返,我们不愿意去思考死亡。

旅人哑然,藏在书封背后的脸缓慢地运动。“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的心脏正因春季的温度缓慢地鼓动,让我感受到液压水泵提水一般的冰冷握手的触感。铁锈翻起的凹凸停留在我的手心,我于是想起了那时值得被称为痛苦的情绪。

“我会随着记忆存留在世间,而获得超越个体,但作为个体的永恒的。我们祖先们也一样,我的后辈们一样。我们都一样。”

我们这样回答我的问题。

 

 

旅人陷入了沉默。是否我的话语,曾某一刻与我曾素未谋面的我们重叠呢?在与某几个雨夜相同的夜晚,我们挟着那把弩离开,未曾与旅人挥别。我也无法得知我们去了哪里,大概在那绿色的夜晚,第一滴雨水降落在有矮角书柜的屋檐上之前,我们已经想到了死亡。我也曾揣测过,惊醒的旅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否追上去,是否又一次翻开诗集,还是如果千百次悄无声息的离别那样习以为常?演奏那些长短不一的琴弦,如果沉思的神明知晓这一切,那么我也希望能够聆听静谧的乐音。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船舷外移动着的海面,我们也曾在金缕屏风上见到过海。静静地翻转着,定格成一个华美的卷面。旅人仿佛从未听见我的询问。

 

 

 

 

 

旅人和我回到了中陆的城邦,夏季贩售花朵的商人仍在叫卖。我想起穿行过镇子的景象和记忆,如同堵塞在砖隙中的青苔缓慢地生长。旅人握住我的手腕,我们走,她说。湖蓝色的丝绸流逝在手指的缝隙里,我闭上眼穿过条纹法术的幻境。在金器的映照下,她仅仅想找到那只精美的瓶中船,向我证明她的一句戏言。

她把玻璃的瓶子放在我的掌心,你看,我没有说谎。那艘木质方舟静静地悬停在瓶中。

冰冷的触感使我想起我们扔下那张弓伸手触碰小动物的额头,温度以及纠葛的柔软顺着神经末梢向上传导。蛇感觉到热气的腥味。我们突然转过头去,看见旅人正倚靠着柴门。

 

“人类明知道宠物的寿命要短于自身,那么饲养宠物不就是种下一种必然的离别吗?”

我们也抱起手臂,站在旅人身旁。

“这是人类生活的方式。”旅人说着,摇摇头。“人类需要一个生存在世界上的摩擦力,比如与其他独立存在的个体产生超越时间和生命的联系。他们就是这样存在着的。”

“那你呢?”

我们突然说。控制不住地伸出庞杂的记忆丝线,我们也是不会死亡的非人类。我也向前抓去,如同记忆里一样,期望着抓到蜡烛的柔软的一朵火。

蜡烛熄灭了。

旅人和我都重新迷失在黑暗里,我听见怀表指针走动的巨大声响,从密室的深处,穿越过密道凹凸不平的石砖缝隙呼啸着向后奔跑而去。我就这样希望着火焰会重新燃起,这些永不会生锈的器物安静地聆听着。被瓶封在时间里,我知道,我们也终于明白,我们都不是人类。

因为这并不是人类生活的方式,这是人类学习死亡的方式。

 

我划亮了火柴,重新点燃蜡烛。

我感到以太中泛滥起的潮气,抓紧那只瓶子。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不是天职,而是一种惩罚?作为对我们背离了神明,背离了至善的伊甸园的惩罚?”

 

我们与旅人曾有过这样的言语,前后的故事却早已离开。那时我们已拒绝以蛇自居多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抛却“天职”。悲欢离合,爱别得苦,不过是被限制塑造出的人类的幻觉,与靠近纯粹的我们无关。谁造人的口呢,谁使人口哑,耳聋,目明,眼瞎呢。神在多大程度上爱着他所塑造的世界呢。以至于蛇从爱欲中诞生,携带着善的潜能映亮渗透入黑夜。以至于我们枕在圣杯上沉眠的时候,因为精神被弹响而惊醒。

 

 

 

 

 

旅者停下搭在琴键上的手指,皮鞋的尖端踩住嗡鸣的铜片。我仰起头,看见管风琴渗透入教堂的结构,铺天的油彩画隐没在她帽檐收纳的针脚下面。一片落叶遮盖了世界。我猛地想起大骑士终于也在这时找上了我们。

彼时我们和旅人刚刚回到教堂的内部,在管风琴下相遇。她的年岁渐长,野心却还没有被腐蚀。她说,“回去吧。”我们透过教堂异色的玻璃窗下放的鸿光注视着彼此,露出一双杏仁色的眼睛。

从我们携着误杀了人的女孩来到教堂,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她如愿因为政权变动成为了大骑士,但被教皇疏远至此。世界的权利通过弦乐和诗歌铺陈在她的面前,她并不在意。大骑士欣赏它们,但她终究要回去。

她问我们,“你还不走吗?”

“回到哪里去?”我们问。旅人依旧保持着安静,神情隐没在帽檐内侧。那时我们已经许久没有阅读,几乎一年没有再来过教堂的茶会。编织出的星空就漫浮在中天之上,我们总是回到苹果树下纺线。“教皇身边。”她说,斩钉截铁地。掠过一缕偏过去的褶皱发丝,“他不该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人该在这个位置上。”

“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骑士皱起眉毛,“怎么会和你没关系?”

“我又不是人类。”我们说。

 

 

 

 

旅者转头看向我,我听见铜管里发出声音。 God said unto serpent, I AM THAT I AM。

“即使有天职,那也快要结束了。” 旅者如此回答说,平静地垂下眼帘。

 

 

 

 

 

 

 

 

大洪水来到了。

在我记忆的最后一个节点,我们正在低地的山谷中暂居。环绕着农田的干涸和牛羊,一同等待着天地打开自己的阀门。男人在劈柴,旅者走出去,说:“要下雨了。”我透过狭窄的窗缝看见模糊的光影,旅人环绕在手腕上湖蓝色的绸缎如同一把斧。

男人和女人们在山谷中生火,潮湿的云雾笼罩下来。旅人在篝火的对面变成了一团扭曲的金色字母,那些包含着微弱而纷繁的记忆的思绪,勾连着我的指尖。我想起我们的手指越过弦索的时候,弯曲指节,仿佛被天星的轨迹牵引着一般,用指腹奏响弩弦。空气没有发出声响。

记忆中的我们却这样弹响了弓,包含着最浓烈的情绪要求我抬起眼睛看她。

于是我这样做,旅人金色的头发别在肩膀。她展开纸页正在阅读,扭曲的光影划过已死去的草浆。就在那个遥远的夜晚里,记忆底部的我们也如此看着她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自然也如画般美丽。我们什么也不说,听见弦的金属声响在回荡。绷得足够紧,机簧的声音也合宜。

 

旅人也转头看向我,画中静止的容颜隐没在纸页之后。她立刻皱起眉,站起来,说,不对,快离开这里。我也扭过头去,看见雨就要来了。

 

 

 

洪水裹挟着我,我开始遗忘四肢的形状。

 

我奋力地向旅人伸出手。

然而她仅仅只是松开手,让那本脆弱的诗集随着水流沉默至我的身边。

我最后看到她平静的眼睛,如同平整粘贴的金箔。和我们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时间真的绕开她行走,如此度过100年。洪水淹没她的脖颈,露出一种解脱的神情。

 

 

 

 

 

 

 

 

 

 

我记得你提到过一艘方舟啊。方舟,对吗,从大洪水时代漂泊而来的那艘、全新的方舟。

如果有永远的话,我们躲开那场神罚的大洪水吧。

 

啊……我忘记了。其实你早已拥有了永远啊。

 

 

 

 

 

 

 

 

 

 

 

在漫长的时间里,流传着一首诗歌。

金发的异乡人,于某日起出现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人知晓她何时来到。当躲避洪水的人,收到白鸽衔回的橄榄枝之前,她似乎就已经存在了。她教授人类在洪水冲击的河滩上农耕,砍断树木建造庇护所,开挖河沟疏解天灾。

她从未离开所聚居的低地,即使城镇逐渐重建,人类的代际更迭。史诗歌颂她,她只是安静地记录着无人理解的词句。

独自一人生活在荒芜的旧田中央。

 

 

 

 

 

 

 

 

 

 

 

 

 

 

 

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旅人。准确地说,是第四次。

她正持着斧头重重落下,劈开一块新木。我向她走去,手里持着我终于寻到的那本散订的诗集。因为几十年的安定而迟钝的旅人抬起头,猛然再次举起了斧。

實ざくらや死のこりたる庵の主。

 

我朗诵着。她似乎并未理解眼前的情景,也并未料到我,带着我们的外貌与记忆再次到来。她手里的斧缓慢地滑落,掉落在脚下沾着露水的草叶上。我凝望着她,如同褶皱的纸面般涟漪着的发尾,在她的肩上颤动。

好久不见。我说。

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是什么东西?她问。

我如神所说的一般回答她,我说,

 

我是我所是。

 

 

 

 

她扑上来想要再次杀死我。用她早已不再写作的双手扼住我的喉咙。我用那双与祖先们一致的眼眸看着她,她向下凹陷的虹膜空洞正在地震塌陷。神终于再次睁开了他万年闭合的双眼,之前曾审度过吟游诗人的眼光,落在了我与她的身上。我渐渐感到窒息,双手的温度慢慢被遗忘。

我试着呼唤她最终余下的名字,如同神隐藏自己的名字一样,握住她的精神和人性。模棱两可的语音,我发出。Asa,se,Tsuki。

她猛地收紧了双手。我合上眼睛,感到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眼皮上。

 

 

我最终没有笑起来,旅人因此意识到我并不是我们。

 

 

名为语言的天灾降临在人间的那一刻,我们早已知晓今日的宿命。神的目光终于挪移过来,我听见她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吟唱着什么词句。古老的,歌曲一般盘旋开去的音节,如同神拨动最初的弦时发出的,那嘣的一声炸响。

我最后看见她劈断的木头。她其实正制作一艘方舟。

 

 

 

 

 

 

 

 

 

 

你要是愿意,我永远爱你

 

 

 

 

 

 

 

 

 

 

 

 

 

 

 

 

 

 


……本文又怪又难又毫无逻辑,还被我混淆和拼凑了一大堆宗教元素,因此其实在写的中途跳出故事写了3000多字的解释。但涉及的东西太乱太杂,所以最终决定用批注的方式写出来。(警告:本人不懂基督教,以下所有东西都是以我浅薄的知识和泛泛的理解抄来的。如有错漏欢迎指出。另外,以下也包含一堆我对这对重女感情的一些理解,但这不是标准答案。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那么以下是批注版全文:

 

 

 

 

 

 

 

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旅人。

在一个扁长的王庭密室通道里,她金色的卷发笼罩在明显是东方人的面貌上(此处其实对浅濑的自设做了一个幽默改良……为了能够贴合这个日语姓名 改变了一定的背景故事,所以才看起来这么割裂)。亮湖蓝色的绸缎丝巾环绕着她手中的蜡烛上。

她就这样沉默地站立着,阅读一本书。

和我们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仿佛时间绕开她行走,如此度过100年。皮质的封面上着蜡,纸页不可避免的有轻微的泛黄,干燥而平整的夹着丝绸书签。

 

我试探性地问她,旅人?(这段对话和后文幸运的对话完全相同。但是语气不一样。幸运是真的在问,蛇只是确认性地喊了她一声)

她因为脚步声抬起眼睛,褶皱的宣纸上烫画的金箔,辅以应和着纸张纹理的细细勾线颤动着。在远处墨迹排列出的雪山和樱树一起,抬起自己的袖摆衔接一排排因炎热而结层褶皱的湖水。(这段描写真的没用可以不看)她合上书,说,蛇。

我点点头。(蛇仅仅是点点头。她自我认同即属于蛇)

 

我携带着我们整个种族的记忆。

这些被剪碎的布片拥有稀疏的经纬,容许世界至高的本源将他们重新织就,在迭代的个体之间继承和传递。(白话解释版:蛇可以继承整个种族其他人的记忆,每个人都携带着上一代“母亲”的记忆出生。因此,虽然不是永生但是可以通过记忆的不朽实现种族的延续。这是一种和旅人“完全不变的永恒”的永生相对冲的永生方式。)作为神最初的自由欲念,我们成为蛇诞生在抱琴的神明意识中。(蛇在创世记中,是“伊甸园中最狡猾的生物”。人类因为受到蛇的诱惑,吃下智慧之树上的果实,获得了与神一样分辨善恶的能力,因此对赤身裸体感到羞耻。奥古斯丁说它代表自由意志中“罪的暗示”(夏娃代表罪的欲求 一种前情感的冲动,而亚当代表理性认可犯罪的欲求),它的存在质疑了上帝与“恶”的关系……至善的上帝 为什么创造的世界中有蛇这样的恶呢?在塔罗的恋人牌上,在夏娃背后,缠绕在认知之树上的蛇代表着潜伏的智慧,丰富、诱惑;而恋人牌的含义是选择和沟通。另外,蛇也有循环往复的“衔尾蛇”的象征意义。是一种完整的、自我吞噬的完美生物。包含着循环、无限、封闭、对抗和自我摧毁的含义。本文中,蛇的形象把这些概念全部糅合在一起。)我们,更准确的,我的母亲、我的上一代,她说,这是一种天职。我们大多穿梭在教皇的身边,因为他身上孵化着世界的大多数记忆。(这里第一次提到了“天职”这个概念。从不以“蛇”自居的、混迹在人类之中、使用人类的方式生存的幸运,反而非常看重自己的“天职”。因为,她确实并不和上帝创造的其他任何生物相似。作为特别的、上帝的呼吸产生的(这里我们后文写到再注)、能够继承世界诞生以来所有情感的生物,并且天然就具有“爱人”能力的生物,她始终在寻找,并对这一职责并不明晰而愤怒。)

“那么天职是什么呢?我们也无法得知了,哈哈!”,她对旅人说。(你真的很爱人类了。)

在我们又一次见到旅人时,记忆里的我们挑起语调问她,“旅人?”

 

旅人因为脚步声抬起眼睛,隐没在墙壁上粉画的线条中去。(这里有个很小的好玩设定:浅濑可以在任何有条纹的地方穿梭。虽然只是我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因为设计服饰的时候她的大衣上有条纹。原本她的自设可以在一个伪装成行李箱的任意门里穿梭,因而我想保留这个突然出现和消失的穿梭设定)那是时隔几百年,蛇第二次见到旅人。教廷的纷乱和动荡牵制住了祖先——直到我们一箭把他钉死在王座上。她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良久,才缓缓颤动自己单笔挑出的眼睑。(蛇的在本文中的设定:作为前代教皇最器重的扈从 却因为他的昏庸和无能射杀了他的通缉犯 因为能够继承记忆作为皇室的达摩克利斯之刃存在。

幸运在原设中和其余au中,一直作为“逃犯”的形象出现。为了实现自己所认定的、美好的新世界,作为一个执拗 理性 但又理想化的人,她会不断地建设乌托邦,然后打碎它。写这个au最主要参考了我曾经给幸运写的另一西幻设定:斗兽场里的奴隶出身的幸运,最终杀上通天塔刺杀制定规则的统治者。)

“蛇?”

“不要叫我蛇,我是幸运。”我们说,眨着眼睛,“……我们是蛇没错啦,但我们每一个都不一样。如此性格的我诞生、并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觉得这是种幸运吗?”(“幸运”是我在开始写自设之后,突然随机蹦出来的名字。本人起名有个癖好即力求真实和常见,尤其喜欢普通的生活化词汇作姓名。所以我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应用了这个含义非常直白的名字……在原设中,幸运作为一个学计算机的天才,沉默、理性、理想化的人,在无数个日夜的轮回,同伴的离去与永远的虚拟之后,给自己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幸运。近似于一种朴素而无法控制的奢望,那样缠绵悱恻又疏离的希望与爱。这是幸运最深沉的理想主义 在无数的错误之后守护自己的乌托邦的 “愿一切幸运”。文本中因为爱情和迭代的偶然性,带有一种重女风味。幸运总是会到来,但那并不是幸福。)

她几乎哑然,折上手里的书。沉默之后,她说,“你和你的祖先确实不一样。”

 

这一点无人可以否认——当然,能够针对这一点展开辩驳的也仅剩我了。我们跟随在教皇身边千年,漫长的记忆从蛇鳞褪去的演化开始,已经化作崩腾转动的云累积。我和我的种族,我们孤独地行走在羊皮史卷开裂的边缘。(蛇在人类的社会中是边缘但核心的。处在统治者的身边,掌握国家各界的风声。但始终是需要提防的对方,毕竟非人类也不能知道太多秘密。)记忆是蛇柔软而细密的骨骼,我们却始终无法得知那所谓的“使命”。(其实并没有人为他们加入所谓的“使命”……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的那一天,因为记忆继承的机制就再也无法走出这一点了。蛇是真正从未融入过人类的存在。)但,像我们这样,匍匐在教皇的脚下,为他穿着银甲的骑士做奴隶,为自己用精铁淬炼出一把重弩,毫不犹豫地用人类的方式射杀了人类的王,确实值得一句“不同”。

旅人看着我,我并不理解她一块半弧形肌肉包裹的透在宣纸上的烛火,究竟为什么而晃动。(蛇知道幸运和旅人的结缘,但很明显没有理解这些微小的旅行举动之间的意义。她只知道她们的相似性。)我跟着她离开王座后的藏宝室。人间的秩序比我们所见到的、昆虫褪下的皮还要单薄,但却意外的维持着成长的循环。新王是否知晓着,他的先祖珍藏着纸本着色古董屏风,逐渐剥落下色漆?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再回来了。或者说,当二十岁的我们踩着旅人的影子走出教皇的宫宇,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幸运无疑不想,也无法再回到这里了。她杀死了前任教皇,因而受到现任教皇表面的疏远,暗中器重和忌惮。但她也没有必要回到这里了,因为她在离开人类的社会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非人。)

旅人和我一路越过城镇。

彩旗的宽针脚顺着瓦缝起来,她的帽子也被孩子们抛起玩耍。(对不起,其实对于旅人我只能想到这一个情节。因为浅濑曾经和我解释她写的这个跳脱的、古怪的设定,其实也是一个会在电车上把帽子借给邻座的孩子玩的人。)她静静地看着,放慢了脚步等着我跟上她。根据我们与她终日的相处,我觉察到她的平和与喜悦悉数垒砌又快速崩塌。我的头发和披风绞在一起,她回过头又看到了我的脸。我知道,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旅人问,其实我很好奇,在记忆保持高度相同的情况下,你们个体的差异还会有这么大?(其实我相信记忆影响性格,并且我确定记忆会影响自我同一性的确认(我是谁)。二代蛇从开始就知道,她不能,也无须模仿幸运,但她一直在身份认同的漩涡中挣扎,就如同幸运一样。直到她逐渐在旅人区分她与幸运的过程中,也确信了“记忆只是我的一部分”。另,其实此处沿用的只是简单的性格70%天生决定论。)

我只好停下来,把我的头发用剑斩断,终于掰直脖子对她说,可能就像音调的高低吧。我们不是依靠蜕皮相互继承的,而是重新诞生的个体。

我们在射杀教皇的那个雨夜,割断了自己浸泡在泥水里的黑发。当我们见到旅人时,与先祖相似的面貌已经淡去。与旅人记忆里的相比,恐怕,我就是尚未剪下长发的幸运。(1/2水仙真好吃。路过吃一口……)

她说,她和你确实不一样。

孩子们跑过之后,惊飞的鸽子落回檐下。我们之间重新陷入了沉默。

 

 

 

我们在黎明森林的边缘歇脚。在火光里她烘干自己被雨淋湿的大衣。

千年的记忆带给我莫名其妙的情绪,我费劲心机去拆解它们。围绕着篝火、雨和森林的记忆太过繁杂,它们一点一点啃食我的发根,如同抖动的布褶上坠落的扁长形日波包围着我。(此特别平庸的比喻是我看着学校园东湖的夕阳研究出来的。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想说一下,这个死水破湖某些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最浓烈的情绪要求我抬起眼睛看她。

于是我这样做,旅人金色的头发别在肩膀。她展开纸页正在阅读,从植物的经络上干燥的光蔓延远去。我想起在遥远的夜晚里,二十岁正年轻的我们也如此看着她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自然也如画般美丽。举着如笛孔射出的霓虹般昏昏的蜡烛,我们曾在王庭的密室里多次见过那盏烫金屏风,细细勾勒着东洋的女子执着扇子。旅者跟随着她的脚步,见她顿住了目光。我们于是突然笑着透过屏风折页的细小孔隙,向背后的雕金圣剑看去,旅者也看过去。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金属关节散发出的节油和锈味,冻结成鼻尖上一点冰凉的触感。旅者突然背诵起不知是何处的弦音。(高三真的太磨灭人性了以至于我喜欢上从二楼办公室磨砂贴纸的缝隙里偷窥教师办公室。然后我就傻乐。)

“半壁の斜陽紙子の袖の錦かな。”与谢芜村俳句(陈黎 张芬龄译本,虽然陈黎翻译的是很没品但我觉得这还是最有韵味的一种断句和拆分方式 总比翻成五言和硬凑575好一点。):半壁斜阳/映在纸衣上——/仿佛锦缎。(这二人在藏宝室里看着黄金想到的竟是纸衣,,也算是精神病了(指想出这个情节的我))

“那是什么?”

“俳句。”旅人也转头看向我们,画中静止的容颜隐没在纸页之后。(我自己读到这突然意识到,旅人说某些话的时候,情绪波动激烈的时候,就会用书挡住脸。她和蛇的相处大部分时候都是放下书/倾斜着书,但和幸运相处就有几次这种描述。)

 

旅人意识到我在看她,她倾斜着书页。那上面是稀疏的诗句,接着说,声音经过火烤而扭曲,你没办法去分析它们。

谁们?

你的情感。她说,幸运也会这样。

她愿意放慢脚步与我一同步行穿过城镇,或者说,是我莫名地意识到我该追随着她,她也短暂容许我停留在她身边。我不知道旅者要去往何处。在她趋于无限的生命里,曾遍旅整片大陆。石滩、城镇或者水域,她曾用双脚丈量过。人们使用的货币和语言,她也参与其中。她还有何处要去?她又到底为什么如此循环往复?(旅者作为永恒的非生物,画中人,是注定不会,也无法停留、融入人类的社会的。与其问为什么她不留下,不如问什么才能让她留下?因而从大身份延伸到个体的身份,即名字。)她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即使我确实没有什么名字。(蛇没有像当初幸运反驳她那样,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默认了自己是“蛇”。旅人在此,先入为主地想起的是记忆中的另一个人。她顺水推舟的 确实也不需要知晓蛇的名字。我思考过,如果蛇也要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她也会模仿着旅人,从俳句中挑选吧。她相比于幸运,更接近神,但也更富有人性。)旅者也有其他的名字,只是它们都不属于我。(这一桥段来自于创世纪中 耶和华用“语言”创造天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并且,在出埃及记中,上帝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耶和华告诉了一个人类(摩西)。因此“名字”和“语言”是创造的根本。当此二重女相互交换并称呼名字,就确立了她们在人类世界中的存在。顺便,介绍一下本文的背景设定:世界的本质是弦。上帝通过拨动“弦”来创造万物(弦音代替了言说。)神用这种方式,依照自己的想法(也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创造万物。这个世界也是因为语言而建立的。)

我们也阅读起旅人常常执在手里的书。那些圆融的字母流畅地挨挤在一起。我们的祖先曾经掌握过这种语言,但早已经随着弦的波动逐渐淡忘。费力地识别着,不熟悉的音节随着旅人的指甲跳跃过去。凑近在彼此的怀里,我们把外衣卷在膝上。

“みじか夜や浅瀬にのこる月一片。”

 (夏夜短暂——/浅滩上残悬/月一片。(用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在高三地下食堂油乎乎的桌子前浅濑真的是这样挑汉字起名的;另外我就更没水准了 因为我真的是从必背古诗文里选的)

 

 

 

我坐在她的身边,低头凝视着茶杯。

黑色的大理石桌面一如既往倒映着转动的星轨。我不喜欢喝红茶,但我们曾经喜欢。我能做的仅仅是代替死去的上一代我们坐在她的友人中间。(此处即一大堆熟人:)旅人如记忆中一般沉默着,翻动着新的诗稿和造语。树人摆弄着扑克,她倒是如同十几年前的模样。精灵哼唱着,依靠在她身边是合眼着年轻的女人。游侠早已不再来,主位上的女人倒是逐渐长大。

撑着拐杖的年迈男人打量了我片刻,我听到他身上弦脉里血液流动的声音。特别的人类,他说,你确实和她不一样。(此处和旅人的发言是对照的。旅人以她做主语,冒险者则用你做主语。)

她?

你的席位以前属于的那个人。他解释说,她的话比你多多了,但你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啊。

毕竟我们是以死亡进行更迭的个体,我说,完全避免了相似带来的麻烦。

这么说,他思考着,单肘撑着拐杖。静谧的黑色包围着长桌,冰冷的铁器镶嵌在绒面的扶手椅上,轻微褪色的红扩散出金属的艳丽镜色,我等待着他,冒险者。我努力地翻找,也回想不起他到底就究竟如何从出色的猎人变成如今衰老而残疾的样貌。显然我们错过了这一场故事。已不再是少女的魔法师坐在一旁,视线越过帽檐抬向我。你们是能够自己决定以什么样貌出生的吗?

当然不能。我说。这是神决定的。

哦。

他略显失望,也不再说话,直到吟游诗人从桌上醒来,活动自己僵硬的手臂。她惊异地弹跳起来,又反复盯着我确认。魔法师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她缓缓站起来提起茶壶(蛇不爱喝红茶),问我。草芜……她真的死了吗?

我和她不一样。我也学着这样回答说。(此处学其实是幸运。)

 

 

 

 

“你到底有多少称呼?”

在我们向魔法师报上新的名字时,旅人不禁问。(这里其实名字运用的有些混沌,浅濑的自设称做旅人,我的自设叫做幸运。对应关系恰好反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的。)

“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们笑着说,“昨天我们走来的时候,不是路过那一片衰草地吗?”

在我们出生的地方,在最初神打搅着的意识中,纯粹的理念栖居的地方,伊甸园。(其实并不是圣经意义上的伊甸园,而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也就是神的思考和意识活动中。)茂盛的苹果树下延伸出去的,就是无尽的风中发颤的草。没有称谓、品种,因为无人打理而荒废。神明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说出的智慧就已经产生。音乐创造灵魂,而呼吸创造可感的面相,神说,留下吧。于是蛇诞生了,于是蛇离开了。(此处涉及奥古斯丁从新柏拉图主义继承来的三位一体学说,即圣父圣子圣灵。中文一般翻译为上帝的三种位格,类比人格而产生的术语,其实就是存在方式。圣父是上帝,赋予存在。圣子是上帝说出口、变成语言和音乐的智慧,即赋予世间理智。圣灵是上帝的呼吸 渗透在世界之中 是上帝对世间的爱 赋予世界上的东西向善的潜能。本文中,蛇作为圣灵,并同时保留了反叛、有罪的意味。(虽然这里有巨大的bug,因为这样的话上帝的自由意志就不是涵盖万物的)“伊甸园”中本身就没有人类,而是仅有至高、至善的理念(上帝的思想 未说出口的智慧)和上帝的言语和呼吸结合质料化做的蛇。因此,蛇本身就是神的一种表现。即使同时表现出对上帝的背离 自我意志的提高和颠倒,也不直接代表“罪”和“恶”,反而是一种“向善的潜能”。上帝即善,因此蛇不论如何逃离,总归会回去。本文的主线也呈现出一个巨大的轮回。)我们以人的身份生活在世间。

“也是。你是蛇,没有人给你起名字。”

“我不是蛇。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说过了呀,”我们斜过椅子,手指爬过光滑的大理石桌面,在冰冷的倒影里交缠着金色的火焰。凑在旅人的肩上,我们说:“我是幸运。这是我的名字,不是称谓、或者什么代号。”

 

往前数几近百年,那是我们刚刚遇到年幼的魔法师,在这个分享世界上一切真理的集会中占有一个席位。彼时炼金术士还在无尽的研究中翻找,想要救回她因寻找秘密钥匙,而迷失在神识中的友人。迷失的占星术士留下那些残缺的手稿,却没有人能够补齐。世界的真相啊,我们一只眼睛就能看见。(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人类果然是有限度的生物。但令人惊叹的是即使是这种限度才使人类之为人类,他们也在不断思索、动摇,创造并且发现。作为另一层面、唯独的生物,幸运你真的很喜欢善恶参半、自由的、向死而生的人类啊。)吟游诗人枯坐在苹果树下,她悲戚地呼喊,荒芜啊荒芜。于是我们回应了她,我们说,我叫草芜。(关于人类,圣经中耶和华造了两次人。第六天他仿照自己制造了人类,第七天结束后他又用土创造了亚当,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奥古斯丁(还是谁 忘了)认为第一次造人是创造了人的理念,第二次才创造了真正的人。沿用这个设定,并参照新柏拉图的三本体学说,本文以弦为创世的质料,弦是本源且先在的,比最初的神更高。神的思想是理念,神的(拨动琴弦造成的)语言是理性,神按照自己的意志/思想,用语言创造了灵魂(理性包含在语言中,又因此渗透到灵魂中。通过语言的流溢和剩余产生了灵魂),然后灵魂和物质结合产生了精灵 再依次产生了各种种族。那么灵魂和弦就是生与被生 并且在材质上是同一的关系(同一个东西不同的形式),那么人的灵魂就可以被保留在弦上。“伊甸园”实际上是一个大型的标本库,它标记着在人诞生之前每个人类的命运和记忆。蛇就是根据此进行迭代的。而发现了世界的本质(即弦)的人类“吟游诗人”,因此获得了神的瞥视,而得以进入“伊甸园”,与蛇相遇。吟游诗人也因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和翻阅世界历史的可能。她又把蛇从完全的人类政权、权利更迭之中拉回来。并且,这里也有蛇为人类开智的意味在。)

魔法师接着询问旅人的名字。

我们费力地识读着旅人常看的书,感受着膝上外衣的热量。旅人点着,“短夜中。”(这里跳了一下时间线)

“浅滩上。”

“残留月一片。”

我们和旅人都停顿下来。等待着风缠绕起高出一人的荒草。等待着朦胧的青色月亮从久远的云中露出。我们见过白海滩吗?我们只见过教皇的银杯。我们见过夏夜吗?我们只见过从狭窄的石道中涌出挤压着火把的无物。我们见过月亮吗?我们见过月亮。(这一处参见一起读暴风雪句的部分)

旅人顿了顿,说,“叫我旅人就好。”

 

旅人终于开口说,“我最喜欢这句。”(这句其实是一个暗示。后文中第一次遇见旅人的蛇没有给她起名字,那么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实际上人并不需要名字就可以生活,旅者是旅者自己给自己选定的身份。旅者在幸运多次提到“姓名”的话题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也需要非类的,个体的身份确认。因此从自己喜欢的句子里给自己起名。虽然后文她使用的是“我曾经”。曾经你是否也期待有人赋予、被人发现、确认自身的存在?最终因为不相符,不需要,自我疏远而放弃这件事?)

 

 

 

 

我跟着旅人,离开教堂的会议,也彻底离开了中陆的城市。炼金术士回到她的塔顶,等待着下一次的星轨沿着弦音滑行而来。吟游诗人也坐回苹果树下,钻研着几首叙述史诗。魔法师静静地阅读着,于诗歌中搜索世界的未来。树人则留在原地,倾听着管风琴。冒险者已经老去,不久后我们便收到来信,他已经随着时间消弭。

那位骑士,那位真王,在记忆之中也找不到丝缕的痕迹,仿佛我们早已把人类的政权统统忘却。(此处第一次提到骑士和真王……涉及人类政权的部分 是从幸运的人际关系带出来的。这个女的真的没有什么私人社交。)

旅人盯着我的眼睛,有时依旧会露出忧郁的神情。但大多数时候,她并不看我,只是借着我停在眼角的身形如往常一般微笑。我和旅人向北走,越过落叶林。我们曾经行走过这条路,突然扑倒在干燥的落叶堆中。我看见我的鞋尖上沾上一点泥土。那时的旅人在背后笑着。我抬起脚蹭掉那块污土。那些影像已经迷失在北陆的某场雪崩里,在被积雪完全掩埋之前,旅人冰凉而干燥的手奋力地拖拽着我们的脚踝。她不用呼吸。也没有心跳。可怖的寒冷顺着我们的脖颈联达脊索,每一块骨骼的缝隙里溶剂正在冻结。我感觉到那时雪花堆积在脸上的刺痛,冷血动物的本能让我们的脏器逐渐搁浅,直到触觉也开始变硬、变得遥远。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旅人。

直到我们因为温度而逐渐苏醒过来,旅人正拥着我们的肩头。但她并没有散发热量,只是焦急地吐出灼热的问题。我们想起了旅人的温度,波动在浮沙上的月光那样慢。

“为什么要在冬天来北境啊!”我们捧起融化着咸黄油的热酒后,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因为这里有夜色,”旅者说,“还有绝境里的人类。”(喜欢观察人类的一位。)

 

 

我们离开以后,旅人的一切生活都没有变动。她不会长时间停留在某一片石岩上,也没有再去看过王庭密室中金银宝器相互映衬出的光天。她只是不再行走、赶路,而是靠着法术穿梭在她曾无数次旅居过的村居和荒野之间,带着一块亘古转动着的怀表。她有时会停下,帮忙修修补补,或者处理争端。直到那个夜晚,她终于回到狭窄的石道,想要寻那本落在圣剑下压着的书册,指给远国的少年阅读。(文字也是两人共同度过的回忆。)黄金是不会生锈的。(关于多处零散的旅人表述,统一放在大洪水部分注)

我也恰巧回到藏宝室,想要知道我们死亡时的记忆。

 

旅人停驻在松木屋檐之下,我也和她一起,看她端起手弩猎兔子。我看见地平线的尽头那个战栗的阴影,随着雪地反射的刺目眩光移动,如同飞溅在镜面上的污渍。她拉上弦,把弩支在肩窝,然后静默地等待。

我们在雪地里,也是如此端起漆黑的铁弩。改装过的钢轮和刺刀静默地缓慢咬合,缠线的钢弦被收紧。透过厚皮袖口蒸出热气,怕冷的两个女子靠在一起。厚重的衣服束手束脚,我们架不好弓。当然,她的精铁箭也不是用来杀兔子的。那些特制的长铁锨仅有四根,我们从不轻易扣下扳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真的好喜欢弩机啊,而且幸运是用弩的。)

旅者只好接过她的长弩,我们搓着双手教给她要领。

“要来了,透过这两点瞄准,向上抬7毫米。”

 

兔子被钉在雪上。

钢重箭穿透了兔子的骨骼,猩红色缓缓融化了积血又重新冻结。隔着弩机上的黑油,旅人望向我们。我们也看过去,埋在翻领的外套中间。

“沙滩上的月,和雪上的月,是不是一样?”

旅人却在沉默后答非所问道:“其实。我也曾有名字。”

“我叫作,浅濑月。”(旅人和蛇交换名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是谁”是我无意间加上去的情感锚点。姓名是身份的象征。作为非人类 幸运希望自己摆脱“天职”,摆脱蛇的身份,自由地成为一个无知无觉、自然死去的人类。而最终没有融入人类社会的旅者,也终究不是人类。她们仅仅依靠彼此被发现。旅人多次在名字上含糊其辞,也是因为她并不期待着以他人的认可来确定自己是谁。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但幸运说出的那些美丽的语言,让她感觉到自己也正被人发现和注视着,并意识到仅仅有自己确定自己的存在还是不足够幸福的。)

 

旅人今日也就这样一箭射中了兔子。金属的箭头没入头骨,我抬起毛线袖子也擦不干净这一点污渍。但她甚至没有走进雪里去捡那只野兔,转身走进了屋里。(逃离了这个与以往完全相似的场景。)我想旅人其实对烤兔肉没什么兴趣,处理动物尸体的皮毛也并不容易。我也举起那架手弩,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和我们一样知道如何使扣下扳机。

冰冷的铁粘黏着我的皮肉,我感到熟悉。我们的个性并不相同,动作的记忆也并不会相互继承。我们那样的人,有着飘忽转移的注意力,是如何做到在冻雨里伏击教皇几个小时的?(蛇也依旧不够了解幸运。对她来说即使拥有着相同的记忆,也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包含的种种情绪和感觉)我调整了簧片和配重,猛地射出一箭。金属猛地收缩的声音,寒冷的锐利和易碎被厚重地封闷在大雪里。在漫长的细微嗡鸣中,旅人猛的推开了木门。

我回过头去看她,埋在翻领的外套中间。

 

我有一双和我们一样碧绿色的眼睛。

总是笑着眯起眼睛的幸运,旅人有几次看到过她的瞳孔?(对虽然无人在意,但是幸运原设其实是眯眯眼。)

 

 

 

旅者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和她借住的房屋,已经又换了新的主人。她忙碌地缝补着皮衣和棉絮,说,祖母曾讲述过你们的故事。一位金色头发的旅行者,经过几十年再次到来时,身边竟跟随着绿色眼睛的黑发女人。旅人温和地抿着嘴,喝着热红茶,长裤的脚安静地摆着。女主人弯起褶皱的眼睛,温暖的室内泛着干月桂的香味,我渐渐地恢复了引线串珠的思绪,意识到人类再次混淆了我和我们。

不过,你们看起来和祖母描述的也不太一样啊。

我剪断的那一缕头发,已经重新长长,混淆在其他之中。旅人听闻笑起来,我的皮肤感受到她坐立不安后衣领逸出的热量。但她只是点点头,默认了这种说法。(她自己也不愿意戳破这层“相似”的关系吧……因此蛇才能彻底地分开我和我们)我们的身份确实不能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我的记忆太多了,容许立足的空间太小。但我们确实并不一样,因为我们仅仅是我的一部分。

——蛇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死亡的。我们因此怀揣着最大的恐惧死去,把这份裹着烟熏火燎的愤怒延续给下一代。(蛇对种族的一种态度来源于她对于离开世界、变成一个完全和自己不同的人的一种恐惧。浅濑语:“不靠近且不属于”不代表不像或不是。但像蛇这样“完全置身其中却不属于”却代表着绝对的“不是”。蛇总是镶嵌在人类的世界里的。然而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人 也没有什么天职 这种说法好像只是一种惩罚而已。)没有任何有限的生命是不渴求永恒的,世界中不同又不同的河水流过,于是神以火焰的宝剑守护生命之树。(其实我读圣经之前,我一直以为火焰宝剑守护生命之树是因为它非常庄重且重要,但发现仅仅是耶和华认为人知道了善恶,防止人类吃下它的果实而获得永生而已(他也因此把人赶出伊甸园,必须自己耕种生产)。因此后面我接了这一句。耶和华的形象在圣经中是如此的割裂……他明明至善全能,创造万物,却也会害怕人类的智慧和团结,也因为渺小人类的行为而愤怒。)“如果他真的全知全能,以至善存在,”我们对旅人说,讲述着伊甸园中的所见所闻,“为什么人类还是背离了他呢?为什么你还是永恒存在着呢?”

旅人垂下眼睛,露出平和的容颜,“问问你为什么存在吧。”

 

 

实际上,旅人并不是从诞生伊始就漫游在这片大陆上。她因人的欲念流溢而获生,借由飞溅上的杀死了兄弟的那位教皇的鲜血,于金箔屏风中走下。(这一设计来源于圣经中,最初因为亚当的两个孩子自相残杀 导致了恶的产生。作为从教皇的藏品中 也是因为兄弟相残而诞生的旅人,是具象化的人类之恶。我也无法说清基督教神学家对于恶为何出现的种种解释,此处使用的是最简单的新柏拉图主义说法:恶是善的缺失。(没错我也只会这个)用神的离场来解释人类欲望出现、自由意志堕落、背弃约定的种种体现。作为恶的实体(虽然神学家证明了恶不是实体,因为存在即是善)的旅者,是由于代表知识的缺乏、个人意志颠倒而超越其他的蛇首先出现而诞生的。因此前文旅者才会说,首先应该怀疑的是作为欲望的蛇的出现。遇到我们那位古老的先祖时,已经在藏宝室中阅读了几百年。交辉的宝财,她并不理解,王朝的更迭,她也并不知晓。先祖终于获得教皇的信任,举起烛台顺着狭长的密道穿纫下去。我闻到那时湿润的空气中,游着的霉土气味。

你是谁?(伊甸园中的蛇的形象,其实也承担为人类“开智”的意象。然而其实旅人从教皇的密室离开出发去旅行 就是蛇的先祖所导致的。真正更像人类的其实是旁观者 而一直想要融入人类的政权的蛇其实反而一直远离人类。)

門お出れば我も行く人秋の暮。(秋暮——/出门一步,既成/旅人。(用在这里只是因为这句有“旅人”俩字……我更喜欢的秋天句是 秋风中/扬起的是/秋天的风啊。不过此句也是绝美的哀情……怅然与自我的遥远))

旅人摊开那本书,如同歌曲一般念读。无人教她说话,也无人传授她文字。但被谱写在世界本源中的诗歌,自由的生物都能够依循着牙牙学语。(语言是人类异于其他任何动物的先天机能……我们因为有了语言才能突破时地空的限制,能够进行理智的思考。)

祖先于是询问她,是否知道俳句的含义?

旅人向前迈出一步,越过珠光与宝玉,金色的发丝埋没在黑暗中,眼睛却笼在先祖的烛台中。她答非所问地续道,我是旅人。(浅濑语:旅人这个名字本质上就是一个“哪里也不属于”的“人”)

于是旅人开始了旅行。

 

 

冬季将要结束了,旅人正为孩子们读诗。暖南风到来的最后一片土地上,我思索着我们曾经历过又未经历过的死亡。(蛇的行动大部分时候都是跟随和沉思。她也如幸运一样,所做的事情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寻找。她显然对蛇的身份更自洽,也因此她无需投入人类之中。她所想要知晓的,依旧是幸运留给她以及身后所有人的问题,我们的诞生和死亡都意味着什么?幸运说这是天职,后来又意识到这是惩罚。但蛇只是缓慢地从过去中剥离自我,然后以神的蛇的身份去理解世界。因为她知道“我们”不过是上帝的产物,我作为个体的独特才是令人怀疑的。什么时候等她离开旅者的身边,意识到自己无需被之前的记忆操控和模仿,蛇才成为个体的蛇。

我愿意把这里解释我主体性/自我意识产生,而导致的。如同太上贵德,所有个体紧密相拥 互为手足因而不考虑价值和抛弃的古代氏族,因个体自我意识和私有的产生,而逐渐分离,变为追求“施报”/礼的社会。蛇逐渐地离开上帝,逐渐地表现出自我意识的膨胀,在幸运身上表现出来,并在蛇和第三代蛇的身上弱化,表现出对上帝的回归。甚至最后完全的“与神相似”)

宿かせと刀投出す雪吹哉。(暴风雪——“啊,/让我过一夜吧!”/他丢下刀剑……)

一个孩子猛地站起来,大声重复着这句诗。他的双手挥舞在空中,想要砍断那些并存在的月光。旅人也笑起来,我想起她曾经在马车上与我们翻开那本诗集。摇晃的海岸线在背后掠过,咸金色的阳光经过卷帘穿在肩颈之间。我们轻声地念起这寒夜里的故事,然后笑着呼出一口气扑在那不存在的铁剑上。那时的我们还不懂得冬季的暴雪,也未见旅人挥起刀剑。对于我们来说仅仅停留在植物脉络上,手抄的细细诗文,有多少是旅人的经历与触觉?我们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安静地幻想着我们人生的尺度。怀表一刻不停地走响着。(这个设计其实只是因为浅濑很爱戴表。但对于永恒的生物,依旧关注着人类的时间,是否也是一种近人的表现?人类的秩序对她来说可能是个小物件,因为永恒的生命她应该早已知道了如何与时间相处,但她还是挂着一块一直走动的表。对于蜗居在人类的尺度之中,但其实仍有许多可能性的蛇,她们遗忘了各种各样的语言,遗忘了世界的风貌。通过记忆在代际间不朽的生命,最终以个体的尺度记录世界。蛇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幸运很明显不知道。两人相处的过程中,美好的时刻总是比感到差距和危险的时刻少得多。)

我也笑了,旅人惊异地看向我。我想起我们是经常笑的。(主播主播,你为什么突然写重女恋爱啊,是不是因为看了颂乐人偶?你胡说……什么Bang Dream Ave Mujica,我从来没有看过啊……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mtm的双重人格,真的很厉害!mutsumi,你以前明明更爱笑的口牙!)孩子们也看向我,我似乎还未曾与他们说过话。我也扔下手中劈柴的斧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篝火了。大声重复着,狂风暴雪啊——

让我度过今夜吧,

他丢下刀剑!

蛇理应并未见过冬季啊。我在记忆中翻找时想起。(对的对的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蛇是要冬眠的。)冻土要融化了,我突然察觉到植物蔓延着粘连的力量。月更て猫も杓子も踊りかな。(月更て猫も杓子も踊りかな。月夜将近——/猫啊,杓子啊……大家/一起来跳舞。(猫も杓子も是日本成语,意为你啊我啊他啊大家一起来。浅濑拍过一张北海道雪地上告示牌扫雪车工具立在一起的照片,这部分灵感来自于这个。有趣的是在我印象里这句和浅濑句是浅濑说给我的第一二句与谢芜村,很难想象为什么一本读下来我们俩都忽略其他精美的词句只记住了这种东西。))我突然和她一起唱出一首俳句,仿佛它一直停留在记忆的某一个平整针脚的下面,在我瞥到雪地上那把断口分明的铁斧的时候,因生长出的草芽猛然跳线。

旅人还看着我,春天即将要来了。

 

 

 

 

 

旅者问我,你有何处要去吗?(此处其实旅人已经逐渐意识到,她没办法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当做同一个人。)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我们曾在世界上有许多友人,也有许多繁杂伴身。度过昏昏欲睡的冬季,我们随着旅人回到中陆的路程上,那些被抛却脑后的追赶而至。(这里指人类社会。幸运是个行事非常极端的人,她每一次身份认同的转变都靠完全抛弃一方来实现。)

我说,我没有。旅人点点头,平静的烛光灼烧在她蹙起的眼睫下面。她真正如记忆里那样缓缓微笑,(你到底爱谁啊。)我看见她脸上苍劲的枯墨写出来的轮廓,在斜缝的夕阳与雪地之间聚焦。那我们明天走。

她并未说要去往哪里,也未说我要追随着她。她只是咬下“我们”这个音节,然后转身向回走。那时我突然顿住脚步,残雪顺着浸湿的靴面渗透入脚尖。我感觉到异样的轻快,遗忘了世界发展而来的那些复杂的技艺,遗忘了神与教皇曾经的言语。我闭上眼睛,即使感受到我们随冬季仍残留的恐惧与悲伤。(蛇以为自己找到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经历”,因而从其余蛇的生命中脱离出来。)

迈出脚步的时候,离去的旅人正回头看向我,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和旅人顺着海岸线启程,越过藤野遍布的山脉。我们没有行走过这条路,也无从知道旅人是否曾经踩过。(在前文 解释为什么旅人和蛇要去北境的地方,用的是幸运和旅人的对话。幸运离开以后,旅人一直在绕行着几乎相似的轨迹。但终于因为蛇的到来而改变了。)她背向我跳下层累的冲击岩,远处码头航船的序列,还在云下飘动着。她忽然回头问我,那把弩去哪了?(此处是蛇唯一一次站的比旅人更高。)

我低下头看见她的发顶,春季不知何处而来的阳光越过我的投影,打在她的额头。纠缠着的,一根一根纺织出再精心缝纫一般,透出纱光的金发。我搜索着,感受到我们拎着那把弩,沉重的皮革在手心勒出的瘢痕。伴随着死亡,记忆消失了。我摇摇头,看见旅人透明的瞳孔被我的影子完整地遮蔽至底。(此处与蛇和旅人的第一次见面的光影情景正好相反。旅人后退和前进的步伐也正好相反。旅者仍在读书、作为单纯的精神物的时候,明亮的眼睛是不羞于被人看见的。然而二代蛇并不能理解旅人的情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也是二代蛇第一次认真地看旅人的眼睛。)

啊。

她轻轻地呼气。

伴随着,那些空白的情绪戳刺了我的手指。我抬起手,却发现柔和的指根处没有任何的痕迹。“你知道我们,是从未经历过死亡的吗?”我们说,使旅人侧过头。

“任何人都没有。”

我们仿佛被这个描述取悦一般,扭动着弩机的绞轴。(从此处开始,幸运就一直在调整她的武器,一直到离开)“不不不,我是说,”我们抬起头,也如今日一般注意到柔和的如同裹在口袋里的 ,黄金的雕刻,顺着书柜的矮角向上延伸。旅者的皮鞋搭在繁复的编织地毯上。“你知道吧,我们携带着祖先的记忆。”

于是对面的女人垂下眼睛看向我们。我们擦掉手上的机油,抬头看见她虹膜的底部,如同一个弯曲穹顶下的黑琴键。

“但是,我们都无法记住自己是如何死亡的。”

 

 

旅人只是摇摇头(此处衔接的是蛇说她不知道幸运的弩去哪了),然后继续向前走。在码头上我坐在她的侧面,看见海水另一头忙碌穿行的人。如同凝干在岸礁上的盐粒。我们等待着汽笛声,旅人接到年轻人的递信。缀在潮湿的白纸面上,有一枚圆整的暗红色火漆。

是什么?我问她。

她却没有打开,只是收在大衣的口袋中,(是教堂的集会递给她的,有关于神、文字、诗歌的一些复杂的事情。但很明显她彻底承认幸运死了以后,这种事情对她意义也不大了。并且,从此开始她也不再关注诗歌。旅人彻底抛弃了她过去一切生活的方式。)我们去喝杯茶吧。她说。(蛇不爱喝茶)

海风穿过旅者和我之间的距离,粗糙的石英岩雕塑摸过我的脸颊。旅者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看向我,我想起无数个脚印中我也如此望过她。远方的里拉琴声音顺着风润湿我的鼻尖,我闻到大海粘连着的热,唱歌的人们环绕在远云的下面。她快速地转开眼睛,熟悉的样态使我理解了她绷紧的肩膀。(处的描写想和前文蛇跟着旅人到镇上形成对照。)

对不起,她突然说。(她在为忘记了蛇不爱喝茶而解释。但实际上也包含着更复杂的,向死去的幸运的道歉)我睁大了眼睛,听见汽笛声越过了她的嗓音。

 

 

 

 

 

 

 

你说,我能够是永恒的吗?

“你听过方舟的故事吗?”旅人说,合上手里皮面的旧书。“那都是人编纂出来的,”我们坐起来,把头发上粘着的草叶摘掉,“世上洪水确实多发,但从未有人建造出什么方舟。”(这句话就是指诺亚方舟,真的曾经躲过大洪水的一艘大船。)

旅人却自顾自地调整了折角的书签,双脚换了位置,“不,方舟真的存在。”(这句话其实指被人认为是“躲过洪水的方舟”。旅人模糊了这个概念的定义,她从人类的视角去看待了人类城邦的传说)

我们歪过头,等待着鸟鸣之间旅人的故事。记忆与世间的纷繁,我们本不该有错漏。旅人只是看过来,然后露出混淆着讽意与悲凄的微笑,透过那双固定在弧面玻璃里硬硬的海,我们看见洪水的中心有一只航船。(我写过挺多次旅人的眼睛中央。平淡的画上去的,颜色浅明的眼睛,携带着希望和强烈的情绪的眼睛。)

“在我曾去过的一个城邦里,港上永远泊着一艘大船。他们告诉我,这是与神誓约向善的证明。但木头是会朽坏的。他们缓慢地更换方舟上的木板,直到所有旧木都被拆下焚烧。”

“那艘从大洪水时代漂泊而来的方舟,还存在着吗?”(这里借用了忒修斯之船与诺亚方舟两个关于船只的故事。上帝因为看到人间的恶而愤怒,于是制造了大洪水想要消灭地上的生物。但他看到在乱世中仍然为善、甚至劝导他人为善的诺亚,决定告诉他大洪水一事并命令他建造方舟。作为恶的具象化的旅人,同时承担着指引人类生产生活 教导人类向善的诺亚的形象,并且后文在洪水这个事件中成为了最后作为“好人”存活下来的那一个。诺亚方舟作为上帝与人类的约定的象征,最终耶和华向诺亚承诺再也不因为人类的罪恶而残害人类。再往后的圣经故事就是诺亚的孩子们 巴别塔和语言的划分。浅濑语:善恶交织才最像人。)

 

“怎么会不存在呢?”我们说,“世界正是在缓慢变化中保持着同一性的。”(这里首先做一个好玩的小勘误。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即“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根据我校副教授老头的翻译,应该表述成“人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同而又不同的河水流过。”更加直观。

关于忒修斯之船 有一个好玩的事实:当我们肯定换掉木板的、全新的船依旧是原来那艘船的时候;和我们坚信成长后细胞变化的自己还是自己的时候,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却依照相反的逻辑。船被外在地赋予个性、记忆 成为纪念品,因此需要保存下来的仅仅是类。但人所确认自己的存在和延续,依照的是内在的人格。就像仅有记忆、模仿一切外在的类,人也依旧不是人。人永远不是靠类来区分的,,蛇意识到旅人的意思后,还是强行地强调了蛇的这种形式也算是永生,即使她们两人都意识到这是自相矛盾的。还有另一层面 也就是时间上的渐进性。我们可以接受缓慢的成长、记忆的增加造成的人格改变还是同一个人,但难以接受一夜之间失忆、死亡造成的新人格还是同一个人。是的,人的身份认同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记忆。但从成长开始重新轮回的个体蛇,以及蛇身边接受突然的死亡和新生的旅人,都不会这样产生认同。

不过最终旅人真的按照蛇所说的,用类去理解船的方式来理解了蛇的迭代:方舟不再航行 也不需要抵抗洪水了,它的存在仅仅是文化与时代的象征。那么蛇也是,不管是谁,不管有怎样的社会身份,都依旧是曾与她度过几十年的蛇。)摆弄着未完全褪却的蛇鳞,蛇因年轻的躯体和繁杂的记忆感受到时间穿行而过的孔隙,从弥漫去的林叶之间行走、动摇,最终掉落在陆地中。我想起那时的风声,像里拉琴震颤的声音。神的世界囊括着万物,因此人类说,他周身没有颜色、声音,也没有苹果树。(这里是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提出的“激动的眩晕”,即通种论。两个黄色的桌子合在一起,还是黄色的桌子,拆开以后也是黄色的桌子。所以黄色属于桌子,但是桌子拆开以后就不是两个桌子了 所以两个不属于桌子。柏拉图意识到数量不存在于可感世界,数量也没有数量 因为如果数量有一个数量它就不能表示所有的数量。那么拥有一切的上帝,真的拥有一切吗?他未曾感受就能掌握一切知识,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每日的活动只有静思自身,他因为得到了真理而得到了幸福。那么人类所追求而来的至善和幸福究竟处于过程还是出于结果。此处可以看出我和哲学家的区别,好心痛啊。)他曾经听到过树木摇动的声音吗?他曾经听到过火焰灼烧荆棘的声音吗?(此处来自于出埃及记中耶和华在荆棘上起的火中向摩西显现)我无法想象他未曾,可也无法相信他曾有。(这里是蛇的一个由人到神的思路……她开始更多地想起神了。)

彼时我们的心中正扩散开缓慢的帆船涟漪。(语言是船啊。是由你的目光,将想要指摘的对象运送到对方心中的船。)

接触心房壁又再次折返,我们不愿意去思考死亡。

旅人哑然,藏在书封背后的脸缓慢地运动。“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的心脏正因春季的温度缓慢地鼓动,让我感受到液压水泵提水一般的冰冷握手的触感。铁锈翻起的凹凸停留在我的手心,我于是想起了那时值得被称为痛苦的情绪。(啊,痛苦。一种缓慢地向下挤压再提拉,手指上不舒适的触感的一种情绪。)

“我会随着记忆存留在世间,而获得超越个体,但作为个体的永恒的。我们祖先们也一样,我的后辈们一样。我们都一样。”

我们这样回答我的问题。

 

 

旅人陷入了沉默。是否我的话语,曾某一刻与我曾素未谋面的我们重叠呢?在与某几个雨夜相同的夜晚,我们挟着那把弩离开,未曾与旅人挥别。(所以实际上,旅人在见到蛇之前都不知道幸运究竟死了没有。她只是回到了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里,直到终于必须直面自己重新真正孤独了的局面。当她承认蛇不是幸运,也就承认幸运真的完全消失了。)我也无法得知我们去了哪里,大概在那绿色的夜晚,第一滴雨水降落在有矮角书柜的屋檐上之前,我们已经想到了死亡。我也曾揣测过,惊醒的旅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是否追上去,是否又一次翻开诗集,还是如果千百次悄无声息的离别那样习以为常?(蛇和旅人相处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弄清楚对方行事的方式和她与幸运的关系……真的人外啊)演奏那些长短不一的琴弦,如果沉思的神明知晓这一切,那么我也希望能够聆听静谧的乐音。(祈祷,但是并未真的询问)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船舷外移动着的海面,我们也曾在金缕屏风上见到过海。(以后记忆占比的成分会扩大,蛇的大量现实感受已经变得微弱和游移,她在记忆中寻找确定性。另外,这个句式是呼应前文的一大堆诗歌。)的静静地翻转着,定格成一个华美的卷面。旅人仿佛从未听见我的询问。

 

 

 

 

 

 

 

旅人和我回到了中陆的城邦,夏季贩售花朵的商人仍在叫卖。我想起穿行过镇子的景象和记忆,如同堵塞在砖隙中的青苔缓慢地生长。(此处其实是说新记忆的增加)旅人握住我的手腕,我们走,她说。湖蓝色的丝绸流逝在手指的缝隙里,我闭上眼穿过条纹法术的幻境。在金器的映照下,她仅仅想找到那只精美的瓶中船,向我证明她的一句戏言。

她把玻璃的瓶子放在我的掌心,你看,我没有说谎。那艘木质方舟静静地悬停在瓶中。

冰冷的触感使我想起我们扔下那张弓伸手触碰小动物的额头,温度以及纠葛的柔软顺着神经末梢向上传导。蛇感觉到热气的腥味。我们突然转过头去,看见旅人正倚靠着柴门。

 

“人类明知道宠物的寿命要短于自身,那么饲养宠物不就是种下一种必然的离别吗?”

我们也抱起手臂,站在旅人身旁。

“这是人类生活的方式。”旅人说着,摇摇头。“人类需要一个生存在世界上的摩擦力,比如与其他独立存在的个体产生超越时间和生命的联系。他们就是这样存在着的。”

“那你呢?”

我们突然说。控制不住地伸出庞杂的记忆丝线,我们也是不会死亡的非人类。我也向前抓去,如同记忆里一样,期望着抓到蜡烛的柔软的一朵火。

蜡烛熄灭了。(现实生活、和旅人相处中重复的失神和笑容,让蛇感到确定性的微弱)

旅人和我都重新迷失在黑暗里,我听见怀表指针走动的巨大声响,穿越过密道凹凸不平的石砖缝隙呼啸着向后奔跑而去。(时间啊如此的走过。)我就这样希望着火焰会重新燃起,这些永不会生锈的器物安静地聆听着。被封藏在时间里,我知道,我们也终于明白,我们都不是人类。

因为这并不是人类生活的方式,这是人类学习死亡的方式。(因为和生命短暂、但又在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和死亡无关的人类那里,这只是简单的课题。两人一个终身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一个人终生也没有死亡的概念。她们都不可能作为人类活下去,不可能相互理解或者认可、使对方存在,也有各自的命运要担忧。相处的过程中也有大部分这样模棱两可的试探和忧郁)

 

我划亮了火柴,重新点燃蜡烛。

我感到以太中泛滥起的潮气,抓紧那只瓶子。(一些希望。方舟存在、你依旧会带我逃离的希望。)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不是天职,而是一种惩罚?作为对我们背离了神明,背离了至善的伊甸园的惩罚?”(这里很简明易懂,但我提一下。圣经中对蛇的惩罚是: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这三句话换了一段 但是没有主语,猜测承前)对人的惩罚是:女人增加怀胎的苦楚,必须恋慕丈夫并被丈夫管辖(“he shall rule over thee”),男人必须终身劳苦才能得到吃的。

 

我们与旅人曾有过这样的言语,前后的故事却早已离开。那时我们已拒绝以蛇自居多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抛却“天职”。悲欢离合,爱别得苦,不过是被限制塑造出的人类的幻觉,与靠近纯粹的我们无关。谁造人的口呢,谁使人口哑,耳聋,目明,眼瞎呢。(此句出于出埃及记,耶和华让摩西去找法老要求释放以色列人。摩西表示自己没有口才,耶和华说人的口是我造的,人的愚昧也是我造成的,所以我想让你伶俐你就可以。此处我在想……耶和华能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事物分差也太大了……此处写这里是因为 旅人常有答非所问的情况。人是不完美的造物啊。)神在多大程度上爱着他所塑造的世界呢。以至于蛇从爱欲中诞生,携带着善的潜能映亮渗透入黑夜。(蛇是神自上而下的爱。)以至于我们枕在圣杯上沉眠的时候,因为精神被弹响而惊醒。(我想起我们讲到“正形,摄知,神来舍”的时候,提到“神圣经验”。但我并没有经历过这种东西所以也无从描述和想象……但总之我们姑且这样写吧。虽然庄子的本意应该不是神圣经验。)

 

 

 

 

 

旅者停下搭在琴键上的手指,皮鞋的尖端踩住嗡鸣的铜片。我仰起头,看见管风琴渗透入教堂的结构,铺天的油彩画隐没在她帽檐收纳的针脚下面。一片落叶遮盖了世界。我猛地想起大骑士终于也在这时找上了我们。

彼时我们和旅人刚刚回到教堂的内部,在管风琴下相遇。她的年岁渐长,野心却还没有被腐蚀。她说,“回去吧。”我们透过教堂异色的玻璃窗下放的鸿光注视着彼此,露出一双杏仁色的眼睛。

从我们携着误杀了人的女孩来到教堂,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骑士、蛇、旅人,三人的关系其实是 摩西 耶和华和诺亚。摩西是知晓耶和华真名 以恶报恶的英勇之人(个人理解)借由神的力量 以强烈的内心愿望分开红海 逃出埃及  摩西也接受戒律 服从上帝,并且持有最能代表人类权利的“手杖”。蛇与上帝作为三位一体的存在 是借给骑士权力的人,是让他在世俗世界获得地位的存在。耶和华造人 又因为人的罪恶灭人,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爱着他创造的世界呢?旅人前面已经解释过。

这里的对应关系非常微妙(指完全没对上),,正统世家出身 在规则里挣扎的骑士,围绕着人类又始终未能融入的蛇,观察着人类 又帮助着人类生产生活(这一点在圣经里是因为背离了上帝 因此伊甸园不再对人开放 人必须自己谋取生活)的旅人。还有惩罚、命运、隔断时间的“大洪水”(以及“神往往指水为誓”、摩西分海)。

另一种解读方式是延续前文的大洪水。在创世纪中,诺亚跟随方舟漂流,在雨停之后,首先放出一只乌鸦。乌鸦没有回来,而是一只飞行直到洪水干涸。诺亚又放飞一只鸽子,鸽子衔着橄榄枝飞回,显然是从洪水退去的地上捡拾的。再过49天他又放飞了鸽子,鸽子没有回来,而是在地上继续生存。诺亚于是走出方舟。乌鸦类似旅人,鸽子类似蛇,最后未回的鸽子则是骑士。)她如愿因为政权变动成为了大骑士,但被教皇疏远至此。世界的权利通过弦乐和诗歌铺陈在她的面前,她并不在意。大骑士欣赏它们,但她终究要回去。

她问我们,“你还不走吗?”

“回到哪里去?”我们问。旅人依旧保持着安静,神情隐没在帽檐内侧。那时我们已经许久没有阅读,几乎一年没有再来过教堂的茶会。编织出的星空就漫浮在中天之上,我们总是回到苹果树下纺线。(远离了人类社会的交际和文明)“教皇身边。”她说,斩钉截铁地。掠过一缕偏过去的褶皱发丝,“他不该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人该在这个位置上。”

“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骑士皱起眉毛,“怎么会和你没关系?”

“我又不是人类。”我们说。

 

 

 

 

 

旅者转头看向我,我听见铜管里发出声音。

“即使有天职,那也快要结束了。” 旅者如此回答说,平静地垂下眼帘。(她想到幸运总要面对死亡。永生是否是一种惩罚,对于类似人,但又从未融入过人类社会的旅人,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显而易见的,旅人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永生也是一种天职。她知道自己诞生的偶然和绝对,也知道自己以永恒出现。她没有办法结束和改变。)

 

 

 

 

 

 

 

 

大洪水来到了。

在我记忆的最后一个节点,我们正在低地的山谷中暂居。环绕着农田的干涸和牛羊,一同等待着天地打开自己的阀门。男人在劈柴,旅者走出去,说:“要下雨了。”我透过狭窄的窗缝看见模糊的光影,旅人环绕在手腕上湖蓝色的绸缎如同一把斧。

男人和女人们在山谷中生火,潮湿的云雾笼罩下来。旅人在篝火的对面变成了一团扭曲的金色字母,那些包含着微弱而纷繁的记忆的思绪,勾连着我的指尖。(此处的描述完全按照前文篝火重写了一遍)我想起我们的手指越过弦索的时候,弯曲指节,仿佛被天星的轨迹牵引着一般,用指腹奏响弩弦。空气没有发出声响。

记忆中的我们却这样弹响了弓(这里其实是在测试弓弦上紧了没有。如前所说她在调试武器……虽然我还是没有写幸运死亡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我也没想出来) 但旅者 蛇 以及教堂的集会都并不知晓。所以 虽然幸运拒绝了骑士的提议,但按照摩西的对应 最大的可能是 她最后还是回到了人类社会而死,完成这个环状的衔接结构。),包含着最浓烈的情绪要求我抬起眼睛看她。

于是我这样做,旅人金色的头发别在肩膀。她展开纸页正在阅读,扭曲的光影划过已死去的草浆。就在那个遥远的夜晚里,记忆底部的我们也如此看着她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自然也如画般美丽。我们什么也不说,听见弦的金属声响在回荡。绷得足够紧,机簧的声音也合宜。

 

旅人也转头看向我,画中静止的容颜隐没在纸页之后。她立刻皱起眉,站起来,说,不对,快离开这里。我也扭过头去,看见雨就要来了。

 

 

 

洪水裹挟着我,我开始遗忘四肢的形状。

 

我奋力地向旅人伸出手。

然而她仅仅只是松开手,让那本脆弱的诗集随着水流沉默至我的身边。

我最后看到她平静的眼睛,如同平整粘贴的金箔。和我们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时间真的绕开她行走,如此度过100年。洪水淹没她的脖颈,露出一种解脱的神情。(此处直接用了前文的描写,洪水如时间一样绕开了她。)

 

 

 

 

 

 

 

 

 

 

我记得你提到过一艘方舟啊。方舟,对吗,从大洪水时代漂泊而来的那艘、全新的方舟。

如果有永远的话,我们躲开那场神罚的大洪水吧。

 

啊……我忘记了。其实你早已拥有了永远啊。

 

 

 

 

 

 

 

 

 

 

 

 

 

在漫长的时间里,流传着一首诗歌。

金发的异乡人,于某日起出现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人知晓她何时来到。当躲避洪水的人,收到白鸽衔回的橄榄枝之前,她似乎就已经存在了。她教授人类在洪水冲击的河滩上农耕,砍断树木建造庇护所,开挖河沟疏解天灾。

她从未离开所聚居的低地,即使城镇逐渐重建,人类的代际更迭。史诗歌颂她,她只是安静地记录着无人理解的词句。

独自一人生活在荒芜的旧田中央。

 

 

 

 

 

 

 

 

 

 

 

 

 

 

我们又一次见到了旅人。准确地说,是第四次。

她正持着斧头重重落下,劈开一块新木。我向她走去,手里持着我终于寻到的那本散订的诗集。因为几十年的安定而迟钝的旅人抬起头,猛然再次举起了斧。

實ざくらや死のこりたる庵の主。(樱花已落尽/——此庵/主人仍苟活……(此句是与谢芜村仰慕西行法师在春日花下死之作……春天已经过去了但他依旧活着。))

 

我朗诵着。她似乎并未理解眼前的情景,也并未料到我,带着我们的外貌与记忆再次到来。她手里的斧缓慢地滑落,掉落在脚下沾着露水的草叶上。(斧头和雨,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人)我凝望着她,如同褶皱的纸面般涟漪着的发尾,在她的肩上颤动。

好久不见。我说。

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是什么东西?她问。(长久地说服自己蛇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之后,她也没办法把蛇当作蛇了。她只好说,什么东西。)

我如神所说的一般回答她,我说,

 

我是我所是。(出埃及记中,耶和华曾对摩西说“我是我所是”。至高神、独一神耶和华,作为其自身,是无形无相不可见的。在这里蛇说出这句话,表现出蛇越来越脱离人、被驯服、驯化、回归神的过程。另外,我也不是很想在本文用“祂”代神。一方面是本人的神已经被这两个非人类搞得一点神圣性都没有了。另外创世纪和出埃及记里的耶和华和荷马史诗里的神都有一种强烈的残暴、无政治以及上位者以善报善以恶报恶感。以我几乎为0的知识 这些作为军事愿望的契约 注定了神以恶报恶、取得胜利的倾向面是更重的。本文也保留战争神、救世主等设定。像人但不是人已经成为我对中世纪以前神的一种印象……神不需要政治 神也拥有更高的完整性,有别于人类。但神与人长相相似 人所有的事物神都包含着。)

 

 

 

她扑上来想要再次杀死我。用她早已不再写作的双手扼住我的喉咙。(从前文丢掉诗集也可以知道,旅者开始通过无意义的重复劳动限制自己的思考)我用那双与祖先们一致的眼眸看着她,她向下凹陷的虹膜空洞正在地震塌陷。神终于再次睁开了他万年闭合的双眼,之前曾审度过吟游诗人的眼光,落在了我与她的身上。(此处即神/善的回归,恶逐渐消散)我渐渐感到窒息,双手的温度慢慢被遗忘。(这个描述在雪地用过)

我试着呼唤她最终余下的名字,如同神隐藏自己的名字一样,握住她的精神和人性。模棱两可的语音,我发出。Asa,se,Tsuki。(这是除了幸运以外的第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她猛地收紧了双手。我合上眼睛,感到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眼皮上。

 

 

我最终没有笑起来,旅人因此意识到我并不是我们。(如果是幸运被命运捉弄的话,她一定会笑的。)

 

 

名为语言的天灾降临在人间的那一刻,我们早已知晓今日的宿命。(巴别塔,神以语言分隔天下,阻碍了人类的沟通和交流)神的目光终于挪移过来,我听见她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吟唱着什么词句。古老的,歌曲一般盘旋开去的音节,如同神拨动最初的弦时发出的,那嘣的一声炸响。(写到这里突然想到,写到一半给燕鸥讲的时候,她说“双死就是HE!”。我一下想到,这个世界是有所谓灵魂的吗?(毕竟这个命题的前提是 两人将会再次遇见吧。虽然确实用死亡结束相思也算一种HE。)我曾经想过一个很傻的问题:为什么不同的文明中都有所谓灵/鬼/神一类的概念,是与肉体二分,并且会在死后依旧保留?也就是说,灵魂的概念是有限的,而不是像肉体一样参与循环再造或者不断无限产生的?朋友们给我一个意外朴素的回答,它是经验性的。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死去吧。另,按照本文的设定,是有灵魂的。神按照自己的意志/思想,用语言创造了灵魂(理性包含在语言中,又因此渗透到灵魂中。通过语言的流溢和剩余产生了灵魂),然后灵魂和物质结合产生了精灵,再依次产生了各种种族。灵魂和弦就是生与被生 并且在材质上是同一的关系(同一个东西不同的形式),那么人的灵魂就可以被保留在弦上(因此能在弦的世界里见到各种人的人生和记忆))

我最后看见她劈断的木头。她其实正制作一艘方舟。(这里能解读的方式其实还挺多的……如果让我做阅读理解我也不是很能把我连贯地写下的意象都拆出来得个满分。这里写的时候我想到的是驶向远方、飘过洪水的大船。但,就像这样:

品味了三分钟才看懂然后爆笑了一个小时

 

 

 

我想说:

其实不太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写这个玩意的时候遗忘了所有的技巧和结构,没有考虑情感发展情节叙述节奏前后合宜等等关于故事性的东西,后面也是大纲流写作完全忘记了我在写什么……但随便吧我终于写完了。我管你看不看懂是不是好文章呢(主播主播你怎么突发恶疾了。回头我再修改吧不管了拖太久了我先发了!

不过我一边写批注一边想,啊,看来我对内容有效性的把控还是可以的。废话其实不太多哈,看似极繁主义描写实际上每一句都有用。(但有些意思很浅显的地方我就没注!

本文来自浅濑脑的我们两个自设的重女恋爱大纲和基本情节,哇塞女鬼实在是太好吃了,遂写。而且上学期学了十分浅显的奥古斯丁之后一直想要写点基督教,即使它在本文也只是个小小的背景设定。

 

写本文的时候突然想起,我曾经听过讨论话题是“死前可以许一个愿望”的节目,观众说要许愿自己的家人朋友永远健康快乐地永生。我当时想,我要许“让世界上的随机一半人永生”。大家听后并无反应,也不能理解我这个答案到底恶趣味在哪里。直到我说给浅濑,在高三的暖气边上她立刻冒出一句,好恶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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