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茶叶

张老五今年七十一了。
早在不惑之年，他就看遍了江湖上的纷争：看到了人杀人，看到了人被杀，看到了有人为忠义而死，看到了有人卖国求荣，看到有情人终成黄土，看到了恶者接着侠义之名烧杀掳掠。
于是，在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后，他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如今的他，只是一处小村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农夫，娶了一位贫苦的寡妇，膝下有两儿一女，其中大儿子有些功名在身，在县城里得了个官位。因此张老五家里也有了些积蓄，不久便可儿孙满堂，得享天年。
每到夕阳西去、星斗满天之际，张老五都会坐在家门口的那张陪伴他多年的老藤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怀念过去的岁月。
在这种时候，他的孩子总会蹦蹦跳跳地跑到身边，听老父亲讲故事。
归隐后，张老五趁着年轻力壮，生了四个孩子，但除了大儿子都不幸夭折。老伴总说是大儿子夺去了另外三个孩子的灵气。果不其然，他年纪轻轻就成了村子里十年来唯一考取了功名的人。过了几年，张老五生下的一子一女也都健康地活了下来，而且都生龙活虎、健康壮实。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张老五身旁探出头，眨了眨水灵灵的双眼，随后如小燕般扑入父亲的怀中，感受父亲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过发梢。不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田里回家，衣服上还沾染着新鲜的泥水。青涩的少年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害羞于一直依附父亲的怀抱，但张老五也能隔着夜色感觉到孩子眼中的尊敬与依恋。
孩子似乎有些心事，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张老五心想。
老伴已经歇下了。如平常一样，张老五给两个孩子讲过去亲历或听说的一些故事，特意隐去了涉及武夫与江湖的故事。
讲着讲着，少年突然打断：“爹，我想学武功，去闯江湖。”
张老五一惊，正要询问，少年接着解释：“前些天我在村口看到几个背着剑的大侠，他们的剑法好帅。而且，我要是学了武功，就能保护爹娘和妹子了。”
张老五脸一沉，说道：“胡闹，江湖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美好的，这些话，休要再提。”随即挥挥手，闭目养神。
少年见父亲不喜，也只好闭口不言。
老人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时他也是十二三岁，不顾父母劝阻，初入江湖，相信自己也能像话本中的大侠一般，遇到各种奇遇，武艺大进，铲奸除恶，人人称颂。
直到带的盘缠被人骗光，幸好对方不屑于对小孩动手，羞辱一番后放了自己。于是张老五只得徒步回家，又在路上饿晕过去，被人救下，忽悠着无偿打了两个月的工，但至少也活了下来。
再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张老五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碰巧学了些武艺后，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原来即使有了武功，也敌不过别人的生来就有的财富、家世、势力。
当老天爷无数次将死亡随意地撒在善人和恶人的身上时，张老五就已不再相信所谓天命。但命运似乎不愿放过他，又要将他的儿子拖入那无底的黑洞。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重蹈他的覆辙，即使做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也不要再陷入这江湖了。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后，张老五睁开了眼，他的儿子和女儿似乎都已经回屋睡觉，他感觉头昏昏沉沉，似乎格外疲惫，于是强撑着身体，回屋，躺下，沉沉地睡去了。
朦胧间，他看到一个身影缓缓地靠近他。迸发的危机感促使他强行睁开双眼，直起身，暗自扣住枕下的短剑，问道：“儿啊，有什么事吗？”
话音未落，对方已扑过来，黑衣下，一片寒芒倒映着月光。
张老五急忙举起短剑，架开这一击，翻下榻来，低声喝道：“阁下何人？我张老五应当没有招惹过阁下吧。”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张老五能挡住这一剑，愣了一下，随后冷笑道：“好叫你知道，我乃齐山义侠侯俊超，你这狗官的贼父，受死吧！”挺剑刺来。
张老五心下已乱：“难道是我那长子惹上了江湖人士？可江湖事不祸及家人，这是默认的规矩，这义侠怎会不知。”挡下几招，抽身出屋。
侯俊超跟着出来，口中长啸：“贼人要逃，弟兄们快来啊！”
张老五大惊，身边已被几个汉子围住，心知今日已是无幸，只盼妻子儿女能够逃出生天，于是大喝：“尔等小贼若要动手，那都来啊，老夫就在这里接着！”
几人正要动手，突然屋里冲出两个黑衣人，一人提着一个首级。张老五定睛一看，正是老伴和小女儿的，内心顿时凉了半分，正欲拼命，忽从斜刺里又冲进两人，在前的大喊：“爹，您快走，这些人我们来挡下！”正是张老五两个儿子。
张老五见长子忽然出现在此，身上官袍满是血污，又惊又疑，急忙喝道：“这些人会武，你们不是敌手！”双方却已交上手，张老五次子即刻负伤，长子却挥起长剑，挡住了几个人。
他看此情势，心下已经有了推断：“想是长子已涉身江湖，招惹上了这许多仇家。”他眼光毒辣，看出长子武功不俗，但集合父子两人之力也绝无可能挡下这许多敌手，更别提还有一个根本不会武功的次子在。于是长啸一声，加入战局，对长子吼道：“你带上弟弟立刻离开，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老张家香火就要断了！”
长子不语，在这片刻三人身上又多添了几条伤口。
长子心一横，挡住朝向父亲和弟弟的剑，将二人一同推了出去，身上却已被数柄剑穿透，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喝道：“弟弟，带着父亲走！父亲，在读书之处，有我留给您的…”冰冷的剑再次穿过尚温热的胸膛，血红色眼眸中的光彩也渐渐黯淡下去。若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仰天长啸，回身划出一道剑光，困兽般的怒吼震碎了半片天空：“我张清海，乃是为天下人而死，死亦何惧！”声音乍落，随后便是深邃的宁静。
剑刃划过身体的伤痕很痛，但张老五的心更加痛苦。一夜间至亲永别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手中还握着最后的亲人。他和次子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逃跑，张老五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在以无限的速度从身侧掠过。他们已无暇去顾及其他，只有逃离这个世界这个念头在大脑中突突乱跳。
张老五已经不记得那一夜他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但他只记得身后燃起了大火。他的家，他的第二段人生也在这场大火中被烧为灰烬。他还记得在那场逃跑的终点，他的次子的脸透着死亡的苍白，全身伤口已经不再流出血液，那不是伤口愈合了，而是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干。临死前，儿子在耳边喃喃道：“爹，儿没能保护好娘和妹子，给您和大哥丢脸了…希望下辈子，儿能学到一身好武艺…杀掉那些…恶…贼…”头一垂下，再无声息。
他抱着自己最后的至亲，语言已经那么无力，眼泪也在眼眶中冻为坚冰。
他本想一死了之，但长子留下的遗言驱使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这条路似乎无比的漫长。
次日早晨，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小土坡。那是他和他的长子曾一起读书了两年的地方。后来他将自己会的一切都教给儿子后，便送他去了城里读书。那之后父子就很少再见面了。这是父子二人记忆里最宝贵的地方。
登上坡顶，眼前却是另一场火。这火非常微小，比起远方撕咬天空的那条赤色长龙，它更像是一颗未孵化的卵，孕育着新的绝望。
如玫瑰般层叠的火舌中，还有一些未能烧完的纸屑。但对张老五而言，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朝阳在远方将要升起，象征希望的光辉与天空另一边那象征毁灭的焰火遥遥对峙。张老五站在中间，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没有任何光芒能够照亮这寸许的黑暗。
而他终于颤巍巍地举起了短剑，将那锋刃对准自己。他知道，这锋刃曾夺去无数人的生命，包括他的敌人、他的朋友、许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许多无辜被牵连的人，与此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正死在这锋芒之下。张老五知道，这回终于轮到他了。
晨光洒满整个世界，而迎接它们的只有永恒的沉默。

（最近正好在写武侠小说，一个角色刚出场就要领盒饭了，还没来得及讲他的故事。干啃茶叶的时候突然想到他了，于是就把这个当做一篇番外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