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刘誓视角)

是的,我诈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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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听说人死前会走马灯,于是刘誓为了减轻痛苦,逼迫自己撬开刚在脑中上好的锁。清晰的、明媚的、透亮的回忆一浪接一浪地抚上沙岸,连同其上那个蜷缩的人,退去时似乎带走了她的一部分。

01

她知道第一面自己没给黎鸣留什么好印象。

只是因为有雨,钱又全买酒去了,就去祭台将这次白虎的斗笠给捡了来。不知什么时候起,无论是手中喝腻了的酒也好,还是行人或惊疑不定或鄙夷厌恶的目光也罢,又或是早就被强行扯下丢掉的信念和自尊,都隔了一层纱帘,变得模糊起来。像是在风雪中跋涉许久的旅人,冻僵的身躯已麻木到感受不了任何。真无聊啊,她想。

好在刘誓立刻找到了最快最永久的良药。握着从外袍上扯下的长长白布条,眼前的道路真正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一阵一阵的眩晕让她想不起来方向。一抹淡红恰好出现在视野里。“哎内个谁,你知道那个……太光神庙在哪儿么?”那人没应声,只抬袖掩了掩口鼻。刘誓流浪惯了,对人表现情绪的细小动作更加敏感。她知道这种情况自己该换个人搭话,但聚起的勇气快散没了,只得双腿发软地走近那个纤细的人影,就这么挂了上去。

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对她小心掩藏情绪的人,见人靠过来也只是蹙了蹙眉,以为她看不见而悄悄捏起拳头。胳膊却温柔地环过腰身揽住她,借力使她站定。她不开口,那人也不说话,时间被抻得很长,是身体还是别的地方,刘誓久违地从外部感觉到了暖,热源正与自己贴得很近,淡淡的沉香萦绕在鼻尖,心里一抖,刚刚那个成型的计划不小心被短暂地抛开。

她忽然有些怕酒气泄露出来,再让这人把她扔下,就紧紧抿住嘴,微微偏头看着对方的脸。即便醉得不轻,在这个近得都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距离,还是看清了她秀气的眉目。两弯细眉飞入额前几缕细碎的刘海,额间点的花钿在苍白的皮肤上绽开血痕,与刘誓因流浪造成虚弱的惨白不同,那人似乎是不常见阳光造成的。是镇上的小姐吧,刘誓想到自己灰扑扑的衣服有些局促,犹豫怎样自然地抽身离开,然后继续实行计划。

这时,眼前人抬起头,对上刘誓的目光。眼角一展,转眸泼洒一片春晖,目光灼热又沉静,轻轻将刘誓包裹其间。刘誓不敢看她眼中倒映出自己的狼狈相,近乎谄媚地弯眼笑了笑,被烫到一般低下头,然后感觉一轻——斗笠被摘掉了。日光和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同落在她脸上,她再也承受不住对方的打量,反正最后都会难受,索性将脸大胆地埋在对方颈间。结果对方反而不动了,她只好装作是醉酒胡话一般小声提醒“太光神庙……”

来到神庙后刘誓稍稍清醒了,不知怎么脱离了那个怀抱,然后踩在凳子上,将白绫系成的圈套上脖子。然后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腿有些打颤,好在还能踢开凳子。

到底是失败了,这种事都做不成被人骂“废物”也无可厚非,她被拖下来时想。还挺入戏的,听到对方愤怒的呵斥后她嘲弄地想。

“求你帮了个忙而已,看够了就走吧,别管这管那的。”就算已经习惯了被嘲弄、殴打时周围饶有兴致的目光,她这次还是被眼前人激起了反应,自我保护般没好气儿地说。对方不依不饶,竟开始扯神使的架子,她突然觉得好笑,自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前神使被人像过街老鼠一样对待,都忘了神使原是被人尊敬的。

然后,为了自证,对方掏出的那条刺目的红绳,耳边似有惊雷炸响,剜掉她最后的混沌。住持的话和往日的承诺掀起浪潮,耳鸣中,她将一直揣在身上的纸条塞给对方,落荒而逃。

02

腰侧的剧烈的疼痛反复在试图起身时阻止她,刘誓不用抬头都知道周围定是又呼啦啦围了一群人。明明自己这么闲得来看热闹,却瞧不起真正坦坦荡荡做闲人的人,刘誓借低头拍灰之际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开口又拖起长音解释。不用细听也知道他们讨论的什么骂的什么,她慢慢起身,准备离开。正当她以为完事儿时,忽然被冲进人群的黑衣人一拽,血管撕裂的痛让她闷哼一声,又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熟悉。

很快,等她们跑到江边时,那人放下乌黑的长发转过身来,刘誓的猜想得到证实。是神使——黎鸣,刘誓查到了她的名字。她悄悄潜入庙中将写满证据和身世的纸放在黎鸣卧房里时,早就猜到对方肯定会沉不住气来质问。只不过,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开场。

你也在人群里啊。

你就那么讨厌向你揭露真相的我么,甚至到了能同他们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的地步了吧。

可惜你拽走的有点早了,不然等我撑不住,还能再演一回苍白的辩白和反击,你就能看到更多更有意思的羞辱。

……

黎鸣漆黑的瞳孔好像有些淡漠地映着她,使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幻想里这一幕想装出的从容,便使劲甩开黎鸣的手。似乎五脏六腑被人扯了又拧,刘誓忽然有些站不住,但又不知道能用什么姿态面对眼前人,她只好别过脸,假装没注意到黎鸣捏着衣袖的双手和低下头后而流露的愧疚与关切。

再回头已经重新带上一贯的随意,她看到黎鸣惊疑地睁大杏眼,嘴唇微微张着想小心翼翼地说什么,就强迫自己彻底翻过刚刚那一篇。她一件件数着每一年“白虎”被献祭后他们家人的惨状,随着自己的逼近,黎鸣紧张得瞳孔颤动,她带着点快感看着这一切,觉得似乎扳回一局。

黎鸣小声询问她自己的名字,刘誓闭了下眼,想起曾几何时她也拉住住持的衣袖,小心又好奇地问了同一个问题。那阵躁动的感觉终于被彻底平息,她告诉黎鸣,给了个江边相见的许诺,草草结束了谈话。

03

哪怕不愿承认,被这个诺言困住的还是自己,刘誓在第三天早早来到江边又等到明月高悬后,暗地叹了口气想。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她就这么画地为牢,每天像个囚徒一样在这段特定的时间被隐形的枷锁押在江畔,徒劳地等待着那个她亲手交上钥匙的人。为什么要把主动权交给她呢,刘誓想,除了自己找她比较危险外还有别的原因么?算了,明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明天还不来的话她就越狱吧。

似乎为了回应刘誓自己都没察觉的,曾经在神像前也不曾做出的,如此真情实意的祈求,后一天,黎鸣的呼唤终于追逐着江水而来。刘誓下意识加快脚步跑起来,察觉剧烈加速的心跳后又刻意放慢,只徐徐迈进黎鸣的视野里,举起手挥了挥。刘誓看着黎鸣吹响她揣了好几天的哨子,心上漫过一片无可奈何。

莫名想起之前晚上从城里回来时听见行人的闲聊:

“得,这个点儿回去又该晚了。”

“唉真是不想干了,就想在家里躺着啊。”

久而久之,流浪时也不会被这样的话没来由地刺到了,只是现在多了一份别样的感受。

能令漂泊许久的旅人感到委屈与疲惫的,并非沿途的刀山火海,也不是浩浩长路,而是藏在心里的那块柔软的归处。哪怕动一下念头,都会熔了心防。

风刀霜剑刘誓早就习以为常,而黎鸣此时露出的满意的笑容,像是将冻住的心脏捧到炉火旁,忽然一点点跳动起来。刘誓对这陌生的温热有些不安,躲过了黎鸣想要触碰她的手。又像初见时,忍不住想要靠近眼前这抹淡红。

刘誓此时还不知道,以后她几乎要天天回应这哨响,用一个个故事换来黎鸣的陪伴。在她专注沉静的目光下,被她一点点捂化,流淌进江水。再经心脏的每一次鼓动,将她的气息和烙印送入四肢百骸。流浪没什么不好,她乐得自由,只是黎鸣攥着炽热的刃将这种自由重塑,令她茫然并酸涩起来。她一无所有,第一次对人予取予求像是想把自己整个陪进去,又怕像对酒一样对这种感觉上瘾,就吊着自己,以躲开一些亲密的举动来保留一丝清明和随时可以抽身的余地。

04

她们共饮过不止一次。

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黎鸣提着一壶酒来到江边。大抵是因为过了寻常见面的时辰,所以并没吹响哨子。刘誓那日正好突发奇想,为了捉萤火虫蹲在江边的林子里。她早就看到了黎鸣,迟迟等不到的哨音似乎狠狠吊着她的心肺,胸中的一片灼烧感蓦地让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松懈了多少,竟寄托了那么多期望在这一声声比呼唤她名字能更快得到她的回答的哨音中。

其实以往也有几次,没等黎鸣吹哨她就主动现身,但这一次,她忽然很害怕就这么跑前去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打招呼。于是她就默默看着这个伶仃的黑影独自找了块地儿坐,就着涛涛江水小口小口地饮着酒。这个距离其实除了飘来的酒香外,并不能感受到其他黑影主人此时感受到的,刘誓却执意觉得黎鸣在一点点啜着酒,那酒香与她常常装酒的小瓶子散发的味道一样。她闭了闭眼,轻轻吞咽一下,酒入喉时的炽热便熟悉地涌来。黎鸣没怎么喝过,肯定不习惯她常喝的酒吧。

余光扫到的角落里,已经有零星淡黄色的微光开始浮在空中。现在她完全可以以看萤火虫为由去叫黎鸣,刘誓想。于是她张嘴吸气,然后,一阵带了点温度的风擦过她的口腔。也对,毕竟这里炎热的夏天就要到来了。刘誓忽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是今天骗人算命时说扯了太多话么?嗓子的发声额告罄了,怎么也喊不出“黎鸣”二字。她盯着黎鸣的背影,那人背对着这边,就这么无知无觉继续抱着酒壶小心翼翼地饮。

不知在树后立了多久,刘誓在一点一点暗下来的视野里,慢半拍地发觉萤火虫那微不足道的光渐渐熄了,而自己的双腿有些酸麻。想活动一下来缓解,身体却扯着她一步步挪向岸边,直到在黎鸣身后站定。她没刻意放轻脚步,反而对树枝石砾照踩不误,黎鸣听到声音,转过潮红的脸庞。

刘誓对上那已失去聚焦的双眼,黎鸣歪了歪头,似乎认出了她,又好像只是感觉到了是熟人,坐在原地不动弹。刘誓跑偏地想了下自己的醉态,又撑开牙关,强迫自己开口。

“黎鸣……”

她的声音喃喃地发出。抱歉我来晚了,其实我一直在,只是想看看你为什么没吹哨子……一句也说不出来。手因为纠结还是什么,擅自微微抬起来。黎鸣眨了下眼,似乎很满意眼前人的这声,迷迷糊糊地握住刘誓,将她的手掌贴在面颊上。

掌心一侧传来滚烫的温度,皮肤的细腻和自己手上疤痕与茧的硬一同传来,手背上则覆着另一个手掌,却是柔软的。与触碰火焰别无二致的刺痛袭来,刘誓觉得无论是抽身还是发声都更难了。“我……”刘誓扔掉打好的腹稿,胸中有什么东西将由言语倾泻而出,但此刻又黏作一团卡在其中。她用空闲的手抓过酒壶,将最后剩的一个杯底倒进嘴里,熟悉的感觉漫过喉头。

黎鸣还在等她说,刘誓很清楚。心脏狠狠撞击肋间,耳边的隆隆鼓声甚至盖过流水的声响。她对着这张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怎么也进行不下去。刚刚滑进胃里的酒忽然绞起一阵恶心和疼痛,连带这胸中的东西震颤起来,烧着她。刘誓抽开手,踉跄地跑到江边,俯下身将二指并入喉中,空胃里仅剩的酒液被断断续续地呕了出来。刘誓咳嗽着发抖,一只手抠入湿泥中。还不够,她想,她还应该把胸中那团粘腻东西也吐出来,连带着已经了然的那个答案。

良久,刘誓又回到黎鸣身边,坐下守了一夜,直到黎鸣有点转醒的势头,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离开。不,这怎么能叫共饮呢。后来每次真正算得上共饮的,刘誓都对黎鸣称“反正是你请客”,然后喝到神志不清,刻意放着这些醒来后变得混沌的记忆不回想,令它们在流淌的光阴中静静被冲刷殆尽。

05

不,其实中秋那次刘誓记得很清楚。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耳边却静得出奇,黎鸣换气时轻浅的呼吸声盖过秋虫的哀鸣和如鼓的心跳。酒的味道混合着黎鸣身上淡淡的沉香,让刘誓想起祭祀,她在黎鸣双臂间圈出的这一块小小的供桌上放松下来,忍住回应的冲动,闭上眼睛,任由面前这位自己的神明品尝。

黎鸣起身时她本想闭上眼睛装睡,不料真的沉沉坠入混沌,后来再被黎鸣推醒看月亮。再后来,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起这次酒后的插曲。

06

早知道就回应她好了,我又不亏啊。刘誓脱掉在瑟瑟寒风中重新换上白衣时没来由地想,破天荒笑了一下。她已经看到密林外闪起的橘色灯光,也不着急,喝完瓶中最后一点酒再走出去。

面对被按在地上时双膝与手臂传来的剧烈酸痛,随后刑枷扣上带来的疼痛,和被抓着头发的撕扯感,刘誓都没怎么吭声,心里飘飘地暗暗佩服自己能把痛觉都当家常便饭了。

她很快就不这么觉得了,刺眼的日光下,看到黎鸣惊慌的眼神,眼眶后知后觉地漫上一层水雾。黎鸣穿礼服挺好看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欣赏,但不一会儿眼前就模糊了,变成了一抹赤红。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黎鸣,她张开口,却怕发出声音暴露,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句:“别哭。”

最后一刻,她闭上眼睛,像是给那些关于眼前人的记忆落了锁。

07

“刘誓,我那日悄悄翻出一本诗集看,有一句给我很复杂的感觉。”

“嗯?是哪句?”

黎鸣不语,刘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夏季汛期猛然涨起的江水。

罢了,总有说不出来的时候,刘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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