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不算宽阔的江面上泛起白雾。殷流阳在岸边驻足,注视着缓缓驶来的巨船。虽是木身草棚,船只在水中走得极稳,似乎很重。加之江窄船宽,容易给人留下庞然大物的印象。
现在是秋深冬初的季节,贴面的雾不算寒凉,船周的雾气却像要凝成冰珠一样阻滞迟缓。
殷流阳见船与自己的距离合适了,开口问道:“船头那位先生,请问这座山的山主在哪?”
船头站起来一位青褂白衣的人影,似与白雾融为一体,影影绰绰分不出彼此;又似乎从行船上独立出来,是特别的个体。
他朗声回应:“这山是随便的山,没有人在管的。”
声音虽浑厚清晰,语气倒十分随意,不像喊出来的。
船头这人说话时,周围明显安静了几分。话音落下,船上嘈杂的声音又多起来。古怪的雾气应有阻隔声音的效果,江面始终给人寂静无声的感觉。殷流阳侧耳,听出船上大大小小的声音多是在附和。
这附近的邪物守规矩,必定有人在管。船头这人敢这样说,加之众声迎合,想来是领袖无疑。
于是殷流阳再次开口:“船上各位可是在行酒令?带我一个可好?”
那船上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面朝殷流阳的浓雾撤去,这是默许的意思。殷流阳再次看向船头那人,衣物细节俨然清晰可见。他一身书生打扮,背着一顶白纱斗笠,长发拢起扎成低辫,面容清朗,嘴角含笑。他招了招手,示意殷流阳快些上船。
殷流阳纵身一跃,轻巧落在船头,这才看见船内空间十分拥挤,塞满了各色各样的邪物,只有船头还算宽敞。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随白衣书生原地坐下,听旁边渔夫行头的邪物介绍规则:
每轮游戏开始时摸牌,牌上有山、水、草、木、虫、鱼、鸟、兽、日、月、人、酒十二种图案,每人轮流出牌,牌面倒扣,行令者告诉大家牌上意象是什么,再说一句带有牌上意象的诗或白话(白话大抵是为了文化水平低的邪物加上的),允许说谎。其余人需要猜测行令者是否说谎,认为说谎,便喊出“质疑!”,翻牌来看。若的确说谎,则行令者罚酒一杯,牌权归质疑者;若未说谎,则质疑者罚酒一杯,牌权仍属于行令者,接下来每人都需出同样意象的牌,可以跳过,直到牌权转移。最先出完牌的人胜利,连续罚酒两次者须退出游戏,到江里“清醒清醒”。
听说殷流阳要加入,船只下方涌起许多“落水醒酒”的邪物,一齐上了船,嚷嚷着重开一轮。本就拥挤的船舱又进了几十只邪物,竟还塞得下,且看起来没有比刚才拥挤多少。
一摞牌有上千张,邪物们蜂拥而上不到一分钟就分好了。殷流阳看向白衣书生,对方笑吟吟道:“我先起个头。”
“我这牌是‘山’,山中有闹市,市井无山人。”
这话像喝醉了说的,虽然勉强对仗,但驴唇不对马嘴。众邪物倒立即叫好,坐在白衣书生旁边的紫陶壶状邪物抢先递出一张牌:“山色空蒙雨亦奇。”
见有人要翻牌,渔夫在一旁阻拦:“先别翻先别翻,让这位新上船的小兄弟说一句。”
殷流阳便挑了一张‘山’牌递出去:“山中日月隐,何来闹市音?”
话语既出,邪物的喧闹声小了几分,片刻又恢复了正常。
下一人道:“山里柴火不禁烧。”
挨着它的邪物立刻翻了牌,“质疑!……果然。”牌上赫然画着一个酒壶。
“这才第一轮,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山’?”行令者接过刚被倒满的酒杯,忿忿道。
“就你那性格,谁不知道你喜欢藏着掖着?有‘山’也要留到大家伙儿没‘山’的时候才用。”质疑者嘿嘿一笑,“我来:酒,酒饮千杯愁不展,酩酊一醉似路人。”
“好!”“好!”邪物们又附和起来。似乎只要是现场作的诗都很受欢迎。
白衣书生在这喧闹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一山具四境,市井不留人。”
……
酒过两巡便至深夜,船上邪物纷纷落水的不少。月明星稀,酒令恰行到“月”字。殷流阳食指敲着杯壁,缓缓道:“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想喝酒?”白衣书生翻了他的牌,上面是酒壶。
殷流阳给自己满上一杯,三饮方尽。
白衣书生随便递出一张牌,“‘山’……算了。”他把牌收回去,重新看了看,挑了一张新的:“‘水’,波即水而恒动,水即波而恒湿。”
见他犹豫换牌,周围立刻有邪物要翻看。殷流阳知道这牌是真的,甫一抬眸,便对上白衣书生的眼睛。如温水漫过思绪,邪物翻牌的吵嚷声在某一瞬被灌耳的水流代替,他孤身落在白衣书生无孔不入的真诚里。
牌面翻开,正是寥寥几笔的水波。
殷流阳移开视线。不知这群邪物怎么胡乱猜测互相质疑的,吵上一圈就有半数落水。白衣书生似乎闲得无聊,不时翻牌争夺一下牌权。他翻得很有运气,基本都是一张对、一张错,交替着来,总没有连错两次被踢下船过。殷流阳没怎么“质疑”过别人,倒是借他的光出了不少牌。
酒令行至尾声,巨船也如烂醉一般倚着江岸没了动作。白衣书生与殷流阳都出完了牌,并排坐在船舷上,偶尔说几句话。云层渐渐变白,流转着淡紫淡蓝淡粉的晨晖,像起雾的江面、结霜的芦苇、即将落雪的冬天。白衣书生忽然无声大笑了一阵,向后一仰,“噗通”落入水中。他侧头看去,殷流阳果然出现在旁边。
他们头枕草岸,领口以下都浸在水里。殷流阳一身黑衣,与白衣书生泾渭分明,只是两人的长发在水面上难分彼此,泡开几朵边界模糊的花。沉默了一会,殷流阳开口道:“你是榜首。”
白衣书生道:“你才是。”
殷流阳:“现在不是。”
白衣书生:“现在以后没什么区别。”
殷流阳微微一笑。
邪物排行榜是人们根据邪物的实力与危险程度估算出的排名,曾被公认天下第一的诡坏销声匿迹后,排名第二的“一元钱”就成了榜首。
殷流阳体内的诡坏虽不完整,但的确是曾经的“榜一”。他见过如今的榜二“旧贵”,若要打比方,旧贵的能量就如四大洋般浩瀚,但也有界限。白衣书生的能量在殷流阳看来则似这条雾江,只见其概貌不得其深浅。能做到这一点的,世上也只有一元钱了。
殷流阳问:“怎么称呼?”
一元钱:“一元钱。”
见对方不愿透露真名实姓,殷流阳就编了个顺口的昵称:“钱兄。你住在半山腰吗?”
一元钱:“嗯。你要住几天吗?”
殷流阳本想拒绝。他的时间有限,探听到需要的消息就该离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三天。”
一元钱立即道:“好啊,那我们就能在山脚的村子里开个铺子了。”
迎上殷流阳询问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兴致忽起,带你到下面转转。”
“三天就够?”
“三天刚好。”
两人半浸在雾气缭绕的寒江里,淌水走上草木依然繁郁的青山。江水顺着他们的脚步自下而上滚滚奔流,仿佛山体倒置,低处反成了高处。藏在江底不敢乱动的邪物竟未察觉到水流的变化,见一元钱远去,只知道酒令禁令已解,各自上岸上船、东奔西散。
“你想开什么铺子?”殷流阳问。
一元钱露出了向往的笑容:“我种了一片桃花林,其中有几棵树我很满意。也许是山石罅隙间养分不足,那些树或倒或卧,多有洒脱超然之意。”
“就是长歪了吧。”殷流阳道。
“可惜桃花开得少,果子也寥寥无几,若是砍了雕些东西卖,也叫它们死而无憾了。”
殷流阳没有立即接话。再次开口时,他的语速缓慢:“你想卖护身符?”
一元钱仿佛没有察觉到殷流阳的语气变化,点头笑道:“正是。”
“我不会做护身符。”殷流阳说。
一元钱道:“我原来也不会。”
“你知道我学不会。”殷流阳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的手工水平想必比我好吧。”一元钱道。
“雕花好看有什么用?”殷流阳问。
“啊,”一元钱沉吟片刻,“看着让人高兴。”
他们这类能操控能力的邪物,一般都能将能量注入桃木等容器里储存起来,做成令其它诡坏不敢接近的护身符。只是殷流阳体内的诡坏太过特殊,若由他来做护身符,恐怕会要了佩戴者本人的命。
“护身符……让人高兴吗。”
殷流阳想起四岁时,妈妈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说能带来好运。小小殷一开始很高兴,后来看到妈妈身上发生了很多倒霉的事,担心护身符会把妈妈的好运吸走,就把护身符藏在盒子里封印起来。
不需要有任何能量,只是寄托人们的期望吗。
一元钱的桃林种在圆圆的山坡上。虽早有预料,但步入烂漫的层层桃花时,殷流阳还是放慢了呼吸。花冠粉簇,桃荫连绵,落英无垢,巨石杂陈,这地方真有几分仙境的意思。桃树也生得脱俗,枝干如铜铁,红褐坚沉;花瓣如蝉翼,纤薄轻盈,似要随时脱离树枝、翩翩远去。
这里的天空和在船上看到的不同,如大雪初霁,晴澈湛蓝。山下并没有望见这样一片反季节的花海,想来是一元钱将这儿与周围隔绝开了。
林子边缘倒确有几颗煞风景的树木,或歪或倒,大半根系都折断了,暴露在空气中。若不是枝头还有零星花瓣,看起来和死去无异。
一元钱指了指那几棵树:“你挑个合眼缘的锯了吧。”
殷流阳顿了顿,“工具?”
一元钱左右看看,随手折了根树枝给他。
于是殷流阳真的用这根小树枝把树干切成了大小均匀的木块。他靠着一棵尤为繁茂的桃树坐下,把木块堆放身边,安静地开始雕刻。
小树枝被再次折断,露出细锐的断面,殷流阳用这小面处理细腻的纹理。每次轻轻一划,木块上就会出现清晰均匀的刻痕,几笔下来,图案就有了灵气。他的动作很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在时有花瓣飘落的桃林中,实是赏心悦目。
殷流阳雕护身符的时候,一元钱躺在附近一块巨石上,把斗笠往脸上一扣,不知真睡还是假寐。
日上三竿,殷流阳寻了些野果回来,把其中几个用宽大树叶包住,扔给依然躺在石头上的一元钱。一元钱立即抬手接住,没吃没闻便连喊几句“好香”,之后又没了动静。
殷流阳走到他身边,用树枝戳了戳他的手臂。
一元钱忽然开始大笑,脸上的斗笠随着笑声一颤一颤。殷流阳揭开斗笠,看到一元钱正用湿润的眼睛盯着他,两道泪痕犹然未干。
殷流阳愣了片刻,把树枝和斗笠丢在地上,一言不发吃起果子。
如果不知如何应对,就不闻不问。殷流阳猜测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猜测逃避是减少伤害的手段之一。
但这次也许不同。这次一定不同。殷流阳知道一元钱不会受伤,沉默只是——他想这样做,而已。
一元钱坐起来,同样啃起山果。他吃得比殷流阳快多了,两三口下去就只剩个果核,吃完把核随手一扔,说:“好吃。还有吗?”
“没了。”
一元钱走到堆着木牌的桃树下,把木牌一一拾起、用斗笠兜住,掂了掂,道:“好了。”
殷流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一元钱背上斗笠,其中兜着的护身符无一洒落。他侧对着殷流阳,眺望山顶,道:“去悬崖边吧。那里风景不错。”
这话的音量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很轻,像一团闯入夏日的雪花,将将触到耳畔就消散无踪。
殷流阳“嗯”了一声。
一路无话,遇到的邪物都迅速跑开,不知是在躲谁。山崖没什么奇异之处,不过峭壁青藤、斜松峋石也算壮美。一元钱将斗笠挂在高枝上,顺势爬上一棵矮松,坐在它横伸出山壁的枝条上。殷流阳坐到他身边,问:“为什么哭?”
一元钱闭上眼睛,过了一小会,道:“梦见了感人的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孩子和妈妈。”
关于孩子、妈妈和护身符。
太阳渐渐西倾,树木的影子也慢慢染上颜色。山顶的天空没有遮挡,云层变幻尽览无余。
一阵谷风吹来,二人坐着的枝条弹动,上下摇晃。一元钱问,“你想去山下逛逛吗?”
不等殷流阳回应,一元钱就拿起斗笠,从枝头跳下了悬崖。
崖底草木霜白,稀稀拉拉长了几棵果树,正是殷流阳采果子的地方之一。有涓涓细流从石缝间淌出,汩汩蜿蜒,到一小穴前。
一元钱踢了踢穴口,周围的土石立时坍塌陷落,露出一个供一人弯腰通行的通道。一元钱回头面向殷流阳,表情活似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的孩子。
“通往山外?”殷流阳问。
“跟我来。”一元钱说。
通道不长也没有岔路。殷流阳随一元钱走出洞口后,双眼还未适应外界的光线,耳边就已充盈摊贩叫卖、车马来回的声音。
一元钱拍了拍手上身上的尘土,与殷流阳并肩而行,大摇大摆地走入繁华街市。
这里的设施多仿古风,街上也有许多穿着汉服清装的人,像是主题商业街。殷流阳四处观望时,一位二三十岁略胖的小姑娘迎上来,笑盈盈道:“这位小哥,要不要来试试骑马?”
一元钱大幅点头,嘴上说:“去吧去吧”,手上把殷流阳往前推。小姑娘引着两人上了几级台阶,到一水泥台子上。头顶搭了个木棚,下面是微微倾斜的胶皮路,旁边柱子上栓了一匹枣红体毛、漆黑鬃毛的壮马。
跑廊平直,沿途设有诸多障碍物,侧面是几根木头立柱,外面有许多好奇的人盯着。
殷流阳与一元钱的长发古装在这里虽不鲜见,但两人的相貌气质都算出类拔萃。见跑廊来了这么两位试马的客人,周围的看客渐渐多了起来。
殷流阳走近时,那匹马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略微靠过来几分。殷流阳试探性摸了摸马头:“这马不怕我?”
小姑娘笑道:“客官面善,气质出尘,马儿看了自然喜欢的,怎么会怕?”
一元钱道:“它在附近待得久,你放心骑吧。”言外之意是这马早已不是寻常马类,对邪物见怪不怪了。
殷流阳也没再推辞,翻身上马。他是第一次骑马,动作却连贯娴熟,丝毫不像新手。外面立即有人叫好,后面的人看不清,前面的就播报着“上马了上马了”。
马身拴着的绳子居然不解开,一是怕马跑出去生乱,二是更加考验骑马者的能力。殷流阳胯下微微用力,这马就立即奔窜出去。
俊马飞驰,弹跳避障、转身绕绳都灵活轻快,在飞跃沙坑时更是留下一道上黑下红的残影。知道这马难骑的人议论纷纷,不时有人鼓掌呐喊,凑热闹的观众一个跟一个地喝彩。
只有一元钱知道殷流阳什么也没做。
这马在跑廊里跑久了,自然熟悉路线地形。只是骑马的人往往强加鞭策,或自恃骑术精湛追求速度,或因为害怕拉紧缰绳,惊扰了马儿,才使其蹄下乱了方寸。再加上麻绳的限制,一个小错就可能让绳缚障倒、人仰马翻。
看这骑马的效果,便可窥知其人心性一二。求谨慎,求勇胜,求安稳,求速达,无论快慢进退,总有所贪求。殷流阳一路上求访邪物、探听消息,常常风餐露宿、不顾自身安危,让一元钱以为他也是为某种信念奔走、有所牵挂追求的理想主义者。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若说人们兢兢业业地努力是在跑步,殷流阳无疑在冲刺。只是他既没有“要跑多少圈”的任务,也没有“要跑到终点”的目的。他冲刺,只是在感受脚下的速度、听呼啸而过的风声、看日出日落景色旖旎,想想有朝一日真的做了什么也算不虚此行。他冲刺只是在冲刺。
一元钱几乎要大笑出来。殷流阳比他隐居山野的一元钱活得还漫无目的,潇洒、放肆、童真无忌。一元钱至少在活着,殷流阳却连“活着”这个目的也没有。照这个活法,即使他把自己饿死在半途,当场变异成天下第一诡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一元钱注视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这还是不太可能。毕竟那是殷流阳。
行至终点,马蹄渐慢,最后悠悠停下,众人又是一番喝彩。殷流阳下了马,人群散得也快,不少人走进了旁边的茶楼。小姑娘小跑过来抚了抚马头,一元钱也随后来到了殷流阳旁边。
“这位小哥真厉害!不知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惊讶发问。
“殷流阳。”殷流阳道,随即瞥了一眼一元钱。一元钱知道他意指自己没把真名告诉他的事,讪讪笑了笑。
“这位白衣服的小哥要试马吗?”小姑娘转向一元钱。
“不必了不必了。”一元钱摆摆手,掏出手机扫了柱子上的二维码。
“那请二位到茶楼里……”
一元钱出示了付款界面,“一盒白茶酥,一盒大米糕,直接送过来就好。我们不饿,就不进茶楼了。”
小姑娘愣了片刻,再度展开了笑颜:“诶呦,没想到这位小哥是熟客。二位稍等。”又小跑着离开了。
“这和边上茶楼是一家?”殷流阳问。
“这是他们揽客的手段,能骑马通关者消费打两折。因为跑马的观赏性强,小姑娘又爱拽长得好看的人来玩,这附近总是热热闹闹的。”
殷流阳点点头。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子拎着两盒茶点过来,小姑娘跟在后面。一元钱接过茶点道了谢,那男店员就离开了,小姑娘还笑着挥别:“客官下次再来啊!下次找我,还能打两折!”
出了跑马廊,正对着的地方就是两块大荧屏,下面摆了三圈座椅,都坐满了人,竟是个户外公共电影院。天色已晚,荧幕彩光照得街道熙熙攘攘,琳琅生辉。一元钱没再停留,带着殷流阳径直走入一条小巷,进了一间灰蒙蒙的茅草屋。即使相对安静,这巷里也不算僻静,草屋对面是一家汤面馆和一所卖文玩字画的古董店。
一元钱把点心放到一边。地面的灰尘积得很厚,朦胧不清,好似地上的点心要被灰尘托着浮起来。殷流阳定睛看去,瞧见一张木桌支在点心下面。这草屋到处细看去也都是木质结构,却给人茅草搭就的错觉。
一元钱挥了挥衣袖,灰尘自散,露出这间屋子本来的样貌:前有一张木几,笔墨算盘俱全,背靠有一面墙的木格抽屉;左侧方有两张方木桌,四把圆凳,右边堆了几个箱子。
“这里以前是药铺?”殷流阳问。
“很久以前。”一元钱答。他把斗笠里的护身符倒出来,放进抽屉里。又取出纸砚,从水缸里舀了一杯清水,碾开墨,提笔写就“居草堂”三个大字。
写罢,一元钱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黄宣纸,上面同样是“居草堂”三字。两张纸摆在一起,明显之前的那张更为工整端正,新写的这张则随意了许多。一元钱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字更洒脱了。”殷流阳评。
“别骂了别骂了。”一元钱道。
“你来写?”一元钱把毛笔递给殷流阳。
殷流阳铺好宣纸,也依“居草堂”从右到左的顺序,写:求平安符。
一元钱端详着这四个大字,道:“字好看不说,内容更是言简意赅直入主题,甚得我心。”
殷流阳失笑道:“高中没毕业,语文功底不好罢了。”
一元钱把两张新写的宣纸铺开晾上,拉了把椅子坐到殷流阳对面,一边道:“总把你当成同龄人或者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问,你多大了?”
殷流阳:“十八。你呢?”
一元钱似乎回忆了一下,道:“两百多吧。我倒是在书塾读过几十年书,没参加过科举,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水平。一开始先生说我念得不错,后来就走上野路子了。”
“野路子?”
“呃,写什么‘一死生为虚诞’这句话说得不对,……之类的。”
“说得没错啊。”殷流阳道。
一元钱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倒是含蓄几分,像个腼腆儒生:“自那位先生仙逝后,我就再没遇到能收留我的人了。”
“你把自己收留得挺好的。”殷流阳道。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接出来的,话一出口殷流阳觉得不妥,一元钱却已经哈哈笑起来。
止了笑,一元钱起身,拿起桌上两张宣纸,道:“平安符应该在阳气盛的时候求。现在这么晚了,先打烊吧。”
没听过这条规矩,很可能是一元钱信口胡诌的,不过殷流阳也懒得问,跟着一元钱出了店铺。两人用米糕把“牌匾”粘在店门口,依次是“居草堂”“求平安符”。
再度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殷流阳问:“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旅游业?”
“这里的居民都以为自己是网上很火的古风商业街。”一元钱道,“其实只是在邪物圈出名。”
“对与世隔绝的古老邪物很友好吗。”殷流阳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古装游客,一眼望去,也不知哪些衣服是租来的、哪些衣服是天天穿的。
山里明月高悬,一元钱的居所原来就在桃花林掩映之下。这里不过是个稍稍修葺过的山洞,桌椅床铺均由洞里原生石头雕刻而成。好笑的是,奇形怪状的石床竟有十九个,排成一行,任由一元钱换着心情睡。殷流阳挑了一张相对平整的床,铺上新摘的草叶,和衣而卧。几息之间,草叶变得干爽,被驱散的水分顺着石壁流到地上,蜿蜒出洞外。
一元钱见状感慨道:“会享受生活的人啊。”
殷流阳学着他的语气感慨道:“家里有十几张床的人啊。”
一元钱躺到殷流阳旁边的石床上,笑道:“你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吐槽我床多的人。”
“不幸,不幸。”殷流阳道。
“什么不幸?”一元钱配合追问。
“前面那几个都被你听到了。”
这话说得含糊,也不知是那些背地里说人床多的人不幸,还是殷流阳或者一元钱不幸。
一元钱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夜渐深,两人都默契地没再开口。一元钱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看起来真的睡着了,殷流阳还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石壁。
至后半夜,殷流阳渐渐有了困意。也许真的太久没睡觉了,这突如其来的昏沉竟让殷流阳觉得有些难得。他甫一合上双眼,就听见一元钱从旁边走过来,动作似乎很急切。
殷流阳欲睁眼,却觉眼皮沉重如灌铅,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一元钱的声音响起,忽近忽远。
“也没什么……”殷流阳呢喃道。
“我是该夸你意志力强还是自信呢?别乱动,给你找药。”一元钱道。
殷流阳睁开眼时,便见山洞顶部的石头集周围许多土石悬在他的身体上方,离他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洞外发出殷红的微光,似乎天蒙亮。一元钱一身白衣也染了浅红,隔着巨石与浅夜与他对视。
足有百丈长宽的巨石凝着锋锐之势,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殷流阳重重碾碎、不留痕迹。
一元钱似乎说了句什么。殷流阳耳边如有蜂鸣,眼睛似乎还没找到合适的焦距,听不清也看不清巨石之外、遥远飘忽的一元钱。
巨石沉默了一阵。漫长又短促的一阵。在它落下的瞬间,殷流阳感到身体在流淌,洞里洞外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清晰。
“醒了?”一元钱蹲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殷流阳。
不等殷流阳接话,一元钱一改刚才温和的态度,厉声喝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殷流阳坐起来,沉默片刻,道:“没人教过我。”
一元钱叹了口气,坐回边上的石床,道:“你腰上的绷带已经没用了。”
“我大概知道……”殷流阳说。
一元钱继续讲道:“你体内的诡坏,本应从伤口逃走的。你常年缠着绷带,把它禁锢在体内,有点用肉身当封印容器的意味。本来诡坏想要彻底侵占你的身体需要几百年,但你天赋异禀,适应良好,居然一直在用它的力量,主动促使它融入你的身体。”
殷流阳:“所以呢?”
一元钱又气又笑道:“巨石砸下来的一瞬间,你清楚自己是什么状态吗?”
殷流阳摇了摇头。
“诡坏。”一元钱沉声,“不是邪物。”
殷流阳看了看洞口,发现天已经亮了。
“你该对那东西的危险性有个直观认知吧。你仗着身体‘好’不吃饭不睡觉,损坏的身体就被它吞占、填补,久而久之,你这血肉之躯也倒不出多少真正的血肉了。而且以它强烈的毁坏性,你没疯掉乃至失去意识真是个奇迹。
“昨晚是我在你身边,那诡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才被我发现。放任你这么下去,不出几十年就要再次上演榜一的悲剧。”一元钱道。
殷流阳眨眨眼:“能给我讲讲吗。”
一元钱起身,把昨天剩下的白茶酥和米糕翻出来,递给殷流阳,自己也拿了一块,道:“从前有个怪物非常强大,把所有来围剿它的人都吃掉了。后来它因为感受不到善意,孤独而死,死后身体被大家分成很多片,做成邪兵异器之类害人的玩意儿,继续为祸人间。”
殷流阳吃着白茶酥:“完了?”
一元钱顿了顿,“其中一把刀刺入你的身体,故事由此开始。”
殷流阳:“简略又悲伤的故事。我以为你会知道得比较具体。”
一元钱又到山洞深处去拿酒,边走边说:“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其实在邪物圈,我还挺年轻的。”
殷流阳咽下茶酥:“看出来了。”
左右手各拎了一坛酒回来,一元钱抬起右手指向洞口,酒坛也跟着晃荡:“去外面?”
殷流阳收拾起两盒点心。
桃林里的朝阳依旧无遮无拦,明晰透亮。殷流阳接过需要怀抱着才能拿稳的酒坛,用眼神表达了疑问。
“你成年了,可以喝酒。”一元钱道。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喝过这么多吗?”殷流阳反问。
“我那时候穷,没钱买酒。”一元钱道,说罢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见一元钱不愿意给杯子,殷流阳只好就着坛口浅浅啜饮。酒不算很烈,入口清冽,口感顺滑,没有甜味却有一股发酵的甜香,酿造时似乎加了桃花。
“如何?”一元钱笑问。
殷流阳放下酒坛,躺在湿润、微微扎人的草丛里。他张开嘴,一股酒从坛口涌出,被他吸入腹中。
“不好喝吗?”一元钱问。
殷流阳摇了摇头,“只是喝不惯。”
一元钱道:“你会喝醉的。”
殷流阳懒懒躺在地上,说话都慢了几分:“早就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元钱大笑一阵。殷流阳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你笑什么笑?”
一元钱嘴角依旧上扬,“我笑你也管?”
殷流阳撒开手,道:“吵。”
一元钱闻言笑得更猖狂了。接连笑了二三波,他用平稳又煞有介事的声音吟道:“入我阵死,出我阵亡。生死相依,浩浩汤汤。天地运筹,山河滚烫。”
“你是人贩子吗。”殷流阳道。
一元钱侧目,见殷流阳面颊微粉,道:“哈哈哈……不是不是。你喝醉了。”
殷流阳轻咳一声,“我说过,我早就醉了。”
一元钱道:“你没醉。你只是想找个理由彻底醉一次。”顿了顿,又道:“我帮你。”
殷流阳眨了眨眼,转而说道:“有两条河,一条向生,一条向死。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我站在岸边,却始终渴望跳进去,两条都跳进去。我既要赴死,也要好好活一次。”
一元钱道:“不矛盾。他们都流入大海。”
“错!”殷流阳道,“它们本来就是同一条河。”
“那你还犹豫什么?”一元钱问。
殷流阳叹道:“我哪是犹豫,我压根做不到……”
过了几息,一元钱道:“我在河里,溺水很久了。”
殷流阳立即道:“拉我一把。”
“没法拉,只能靠你自己。”一元钱道。
殷流阳直直盯着澄澈的天空,呆愣了一会,“我动不了。我做事总留有余地,受了伤就去治,害了人就要跑,连现在喝醉了都要憋几句未竟之言。”
一元钱道:“那就放弃。什么都无法放弃,就什么都没法得到……这句话让当时尚且稚嫩的我受到很大震撼。”
殷流阳沉默了一会,道:“所以我不用渴望跳进河里。我只要放弃控制身体,就会自己掉进去。”
“对。”一元钱道。
殷流阳拉过酒坛,从草地上略抬起头,猛灌了几大口下去。偌大的坛子里晃晃荡荡,竟是没剩几口酒了。
一元钱道:“你喝多了会死的。”
殷流阳道:“我知道。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东西都会加速我的侵蚀速度嘛……哈哈哈哈哈哈。”
一元钱似乎被口水呛了一下,隔了一秒才接道:“你不是要命的吗?”
殷流阳道:“要命我还能活成这样?”
他这两句话简直像诡坏说的。一元钱正欲出言试探,就听殷流阳补道:“一山具四境,山人入市井。”
一元钱愣了片刻,抚掌大笑,道:“惶恐惶恐。我随口发个牢骚,你这倒是天下大同了。”
“我想统治所有邪物。”
殷流阳道。
一元钱敛了笑容,低头对上殷流阳的眼睛。两人一坐一躺,眼中的彼此都是歪着的,视线却毫无阻碍地相会。
殷流阳再次开口,字句清晰:“我想让人类接受邪物。”
空气安静流淌了一会。一元钱把自己那坛酒放在两人中间,道:“这酒很醉人。”
殷流阳撑着地坐起来,把自己那坛酒里剩下的酒液一点一点喝完。待坛口再倒不出一滴酒,他把坛子放下,挪到一元钱靠着的那棵桃树下,整个人虚虚倚在树干上。
“杀了我吧。”殷流阳道。
一元钱摇了摇头,浅笑一声,“我现在不想杀人。”
“杀了我。”殷流阳重复道。
一元钱道:“前段日子我还会杀人,最近不想动手。”
“就算是那时候,你也不会杀我。”殷流阳道。
一元钱想了想,道:“确实。”
殷流阳拿过一元钱的酒坛,仰头喝下去。一元钱只是看着。酒精的辛辣和热烈突然迎面而来,让殷流阳有些睁不开眼。他听到一元钱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原来有这么多朋友啊。”
一元钱说。
殷流阳看着黑洞洞的坛口,“你也有这么多眼泪。”
一元钱怔了怔,讪笑一声,“我拿手挡着其实不是因为我流泪了……”
殷流阳闻言侧头,看到一元钱的手虚掩在脸侧。
“我刚刚没看你。”殷流阳道。
“啊,这样。”一元钱还是没有放下手,沉默了一会才很轻很轻地说:“我想我的朋友们了。”
“……”殷流阳舔了一小口酒,感受它们消失在唇齿之间。“他们在哪?”
“死了。”一元钱说,“大概。”
殷流阳举坛仰头,终于将最后这些酒一饮而尽。他缓缓从树干旁滑落,倒在蔽目粉荫下,笑道:“我这次应该真的醉了。”
一元钱将手贴在殷流阳的额头,低声说了什么。殷流阳没听清。
空气沉闷下来。让桃花零落的几阵风,恍惚成了黑色。殷流阳周身的丛草模糊了界限,越是定睛,越能看见几股湍急的阴暗回流,在媚阳斜影、花草枝石之间穿行。
在一只蝴蝶从脚踝飞到头顶的时间里,整片整片桃花林倾倒、融化,凝成纯黑的镜面般的湖泊。天空彻底没了光采,日晦云散,像是浓夜失去了月亮和星星,或者什么人引来了宇宙中寂寞的一个角落。
殷流阳在这剧烈的颠覆中失了踪影。在场的一切生灵都该有种直觉,就是这个浑身上下浸满黑色的人搅得这里摇摇欲坠。
「“邪物邪物,为什么带个‘物’字?诡坏要附身到物体,譬如人啊狗啊大巴车上头才算邪物。”」
一元钱的手仍按在原地,岿然不动。
山腰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混沌的白色眼睛,占据了目力可及的全部天幕,让所有瞥到其一瞬余威的人驻足仰头,在绵长的静默中贡献出瞳孔的通路、视线的中央,聚精会神地吸在这肃穆的阴白里。
是白衣书生的白。
整山的邪物和村落的居民们呆呆望向天空,望向那只巨大的、白色的混沌眼睛,几乎停滞了一切思绪,念头只能以极慢的、难以被确切认识到的速度溢出。极少数的邪物隐约意识到,是一元钱做了什么。
白色眼睛笼罩的下方,纯黑的时空迸裂着、毁坏着,以另一截然不同的气息横行无忌,仿佛杀灭了巨眼的压迫感。
……
殷流阳走在一条很短的走廊里。尽头是一扇经典的会议室门,似乎尘封已久,把柄内侧积了一层灰。
他推开门,屋子不大,凌乱的桌椅和灰扑扑的毛绒玩具围成一个圈,圈住一个人。
殷流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却花了几秒钟确认。他穿着沾满尘土的粗布白衣,长发披散,“蹲坐”在圆圈的一角。结合他现在的样子,说是“蜷缩”也不为过。
一元钱抬眼,看向殷流阳。他失去了向往的活力,眼神中仍流动着某种思考,似乎正饱受落魄的哀伤,同时又隐含着对这种新鲜处境的兴奋。像发酒疯的人摔碎了酒碗、流浪汉用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自此再没有需要留恋的东西,于是任何决定都变得轻易。
殷流阳想要问些什么,忽听门外响起脚步与议论声。大意是说,没想到一元钱是这样卑劣的人,要把他锁在这里,直到执行死刑那日。
声音很快到了门口,一元钱用眼神示意殷流阳离开。
一行四五人推开房门,给一元钱带上镣铐,牵到亮堂的走廊里去。殷流阳在暗处待了一会,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下午太阳很烈,光从纱窗里照进来,白晃晃的。殷流阳隐约意识到异样,仔细思考时又抓不住那一缕疑云。
第二天、第三天,殷流阳摸清了一元钱被带走审问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到下午两三点,天最亮的时候。其余时间,一元钱都独自待在那个堆了许多毛绒玩具的房间里。殷流阳会悄悄来找他。
他们说的话不多,很多时候都是两人分别坐在房间两个角落,各有各的沉默。一元钱只简略描述了他被关押的经过,用词模糊,套在任何坏人被抓的情形上都适用。
屋子里飘了很多灰,时时刻刻都飘着。殷流阳不太能看清一元钱身上的细节,除了他的眼睛。
徘徊。用任何情绪来描述那双眼睛中的成分都是不当的,徘徊还可以。一个人在房间里抱膝而坐,他的思绪在踱步,灵魂在徘徊。
殷流阳试图从徘徊中分辨出什么,可是落入了一片虚无。若强要追随他的脚步,能得到的只有自己——小殷或者小小殷在深水里行走。
一连七八天,避开所有人、悄悄探进灰扑扑的屋子已经成为驾轻就熟的日常。虽然日常,但殷流阳每次推开沉重的房门、看到一元钱的时候总会有点高兴。
就像躲进一汪清水里。殷流阳可以斩碎那些恐怖的、黏腻的、愈合的、阴魂不散的怪物,享受一个温柔的事实。他很容易从一元钱身上看到自己,温柔的自己,在变成邪物后愈发显现出温柔的自己。
那样的温柔堆积起来,渐渐有了声音,叫嚣着催促他做点什么。
他们聊到受害者。一个女孩,态度冷淡,差点死掉。殷流阳不知道一元钱做了什么,但他不希望听到他是无辜的、被陷害的。
即使他始终相信一元钱。他记得雾江酒令的那一次对视,那个真诚的眼神。一元钱不需要一直真诚,但殷流阳可以为了那一瞬的真诚一直相信他。
于是殷流阳说:“替我说点什么吧。”
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他只知道这几天来流淌的温柔与痛楚中有一个伪装成陷阱的空洞。
一元钱说:“我想通了一件事。”
短促的安静。
一元钱:“我明白我为什么讨厌她了。她妄图占有我。她以为占有了我的肉体就能占有我的灵魂。那个婊子,狗娘养的,吃屎去吧。她以为和我亲近了我就属于她了。他妈的她就是个脑子缺水的废物。”
殷流阳运转了一下。他不会想到这样的答案,这也许再好不过了。因为在听到这些难听的骂言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堪入耳”。他拒绝了。没错,这就是他缺失的那部分。
殷流阳说:“嗯。”
他适应了一会,一小小会。然后他抱起了一只毛绒玩偶,摸摸它的头。沾了满手灰。他说,“我可以杀人了。”
“哈哈。”一元钱笑了两声。情绪很淡,殷流阳知道他很认真。真诚。
那汪清水更深了。或者更接近天空,把天空也变作了水的一部分。
对一元钱的审讯结束了,他将被转移去双执塔的密室。临行前,一元钱在殷流阳耳边说:“帮我越狱吧。”
进展顺利。殷流阳踏入阴冷的密室时,只见到了一元钱一人。守卫被一元钱提前收拾掉了。
一元钱的眼睛干涩而雀跃。殷流阳猜测自己的眼睛也是这样。
一元钱道:“来聊聊天。”
他被锁链缚住,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殷流阳倚在他侧边的墙上,姿态随意。
“你知道双执塔是什么地方吗?”一元钱问。
殷流阳摇摇头。
“人和邪物开会的地方。促进和平的地方。”一元钱笑道,“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不就是没本事吗。”
“而且贪心。”殷流阳说,“想把你做成武器,量产,来一场世界大战。我就是这样死掉和出生的。”
“那还不如我直接出手来得痛快。”一元钱说,“哪天无聊就把这座塔掀了,把外面的人都杀了,留那么两三个人陪我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玩去。”
“好啊。”殷流阳笑。
“唉。”一元钱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忽然开始癫狂大笑。很吵很吵。缠在他身上的锁链几乎要受不了这样的笑声,意图逃离,被一元钱抓了回去。
大笑停止后的空气死寂到静止。地上积了一滩水,是一元钱的眼泪。笑得太厉害,谁都没有注意到眼泪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你变得更温柔了。”一元钱说,声音清朗。
他的声音一直是这样,只是在适才癫笑的衬托下才凸显出来。原来他平时很清朗。
殷流阳点了点头。
“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一元钱说,“我们聊聊天吧……”
“你是哪个一元钱?”殷流阳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我是……”一元钱的声音渐渐小了,有如呢喃,“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元钱,和现在的你。”
“我早就越狱成功了。”殷流阳说。
这里开始坍塌,天花板摔在地上化为齑粉。一元钱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枷锁,不紧不慢走到殷流阳身旁,和他靠在同一堵墙上。
“单纯。聪明的单纯。”一元钱说,“你也许很适合当诡坏。”
他们对面的墙倒了,露出整齐的、全副武装的列阵。一圈一圈的守卫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殷流阳的视线越过人山人海,望向远处的一角天空,声音如若叹息:“我祝愿他们活得好好的。”
一元钱道:“二百多年前,我有幸见过你一面。”
“在我还没找到容器的时候?”
重重守卫化作了层层桃林,矗立在山间黄土上。残破的双执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天幕。
也许是微弱的一次吐息,也许大地焚尽又在百亿年后重组。山野间寂静无声,却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感知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浪漫。无拘无束。
一元钱闭上眼睛,笑了笑。白色巨眼也跟着颤了三颤,瞑目隐去。
“你很开心?”殷流阳说。
桃树下飘落两片浅粉的花瓣。一切如初。
“我太开心了。”一元钱用气声说。这次殷流阳听得很清楚。
一元钱在百年前“越狱”,殷流阳在此刻“越狱”,脱离肉体成为纯粹的诡坏。白色巨眼让两人的经历交织,让这座山上所有生灵都目睹了黑的死亡和重生。
白为他搭建了一个庄严又漂亮的灵堂。
天上布满了火烧云。殷流阳靠在桃树上,“这是朝霞,还是晚霞?”
“你觉得呢?”一元钱问。
“都差不多。”殷流阳说,“我们去卖护身符吧。”
2人评论了“三日洞(期末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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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风暴指路:
https://www.youthwrite.pro/2024/12/02/自由命题头脑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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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评任务:满分。都做了,详见栓时和无忧花蕊评论区
亲爱的写作者藥-壹,
很认真地读了很多遍你的文章,不得不说,你的文字能给人很具象的三维空间感。我想你一定是在绞尽脑汁地让他们组合成为你想呈现的、最准确的画面,很显然你最后做到了这一点。这可能就是令人喜欢你文字的原因吧!很可惜在高中之后就没怎么读过你的文字,再次遇见他们还是很亲切,他们也在飞速地成长呀。
最喜欢的是“山中有闹市,市井无山人。”到“一山具四境,山人入市井。”等几句,让人第一次读琢磨不透又很有嚼劲,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做线索的方式。并且你似乎很喜欢在某些地方埋一些小线头,像毛布一样一拉整块布也会散开。关于卖护身符的铺子,不知是真醉了还是痴人说梦,或是黑暗里看着一元钱的眼睛,一个人睡了,那另一双眼睛又是谁的呢?
不过有些地方还不是特别明白。
第一是殷流阳来找榜首邪物的原因一定不是想和它一起让人类接受邪物。两人都清楚“市井不留人”,三天过后是什么让他们决定进入人间的呢?(我个人猜测在白色眼珠与无尽的黑哪里是殷与钱共同入人间了?)那么殷流阳原本来找榜首邪物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没关系了。让我这么想的原因是殷在与钱相处的过程中实在不是很想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上好像是有什么更重要的重担,过分成熟,但他想丢掉这份重担,同时与重担捆绑的还有他的命运。所以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一元钱口中“不要命”的形象。
第二是可能我依然漏掉了某些细节,导致我不太明白一元钱的背景,他实在是很神秘,从他的出场就是处于雾中让人看不清的。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出现在他被囚禁在堆满毛绒玩具的房间那里。既然都是邪物,入了人界后又经历了什么使殷与钱的处境截然不同?“她”是谁?是诡坏做为“受害者”是诬陷了钱?诡坏在人间又是什么处境呢?
“一元钱道:“你没醉。你只是想找个理由彻底醉一次。”顿了顿,又道:“我帮你。”
殷流阳眨了眨眼,转而说道:“有两条河,一条向生,一条向死。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我站在岸边,却始终渴望跳进去,两条都跳进去。我既要赴死,也要好好活一次。”
一元钱道:“不矛盾。他们都流入大海。”
“错!”殷流阳道,“它们本来就是同一条河。”
“那你还犹豫什么?”一元钱问。
殷流阳叹道:“我哪是犹豫,我压根做不到……”
过了几息,一元钱道:“我在河里,溺水很久了。”
殷流阳立即道:“拉我一把。”
“没法拉,只能靠你自己。”一元钱道。”
这里不禁让我去猜测一元钱的身世,他又有什么理由向小殷伸出手呢?“溺水很久了”,这里“水里”是指人间,还是为自己而活?
第三就是他们的时间线,很久以前的钱与现在的殷在不同时期“越狱”?要是中间还有什么故事,期待作者的发言!
问题有点多了,你的文风还是一向如此,会引导着读者思考更多。希望以后有机会还能看到你的长篇,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