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稿。
summary:此后人间再无神。
01.
B区“浮生”大厅里喧闹的声音一静。
这里是蝉联几个联邦的最大的销金窟,中央联邦并不管这些消遣娱乐的事情,更何况这座销金窟出了名的来者不拒,不拒绝任何人的消费,只要能玩得起就是上帝。因此很多机械改造人在这里给“浮生”的营业贡献了许多雪花银。
至于这种情况的出现,想来还是因为这“浮生”的背后运营人的种族:显而易见,虽然这位高大的女士每次露面都穿着曳地的长裙,戴着十分厚实、几乎要遮蔽了半个头颅的半面面具,还戴着一双皮质手套,但她胸前的一片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皮肤正昭示着她改造人的身份。她偏好穿低胸的长裙,想来还是不习惯在金属外壳外再裹一层仅仅作装饰用的布料,于是那冷硬的前胸就这样将她的身份暴露无遗。
众所周知的,改造人一般都具有十分恐怖强劲的战斗实力。这就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曾经有人试图逃过赌债的惩罚,在大厅里公然将自己的手腕变成火铳朝着这位女士射击。然而还没等赌场里的保安机械人冲上来保护她,没有人看清她做了什么————当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声巨响甚至还未停止,而那双机械手臂已经化为了碎片,“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至于那火铳的子弹,更是已经化为齑粉。
于是这位偏好穿金色衣服的赌场老板娘就以“华金”这个名字一战成名,被人尊称为“华金夫人”。
此时正是因为这位华金夫人慢慢地踱步走入大厅,B区的空气才凝滞了下来。
细细的高跟鞋踏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女人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宽大的黑金色蕾丝帽子和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每一步都迈得极其慢,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裙子上缀着的金色流苏珠串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着,勾勒出曼妙的女性躯体。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华金夫人勾了勾红唇,接过一旁侍者递来的托盘上的特调酒,抵在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她拔高了些声音,带着些笑意说:“怎么都停下了?不用管我,各位————请自便。”
有人发出一声欢呼,而后大厅重新喧闹起来。华金夫人仍旧慢慢地向大厅外走去,金碧辉煌的大厅门在她身后关上,把赌徒的欢笑和尖叫隔绝在里面。
几乎是跨进车里的一刹那,合金就迅速摘掉了假发和夸张的帽子,在涂得宛如血盆大口的红唇上抹了两把,揩掉了一层透着脂粉味道的口红,她本身半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随着她进一步脱掉那条长裙的动作,银白色的流畅身体暴露在外。她利落地把这群碍事的东西扔在一旁,舒服地后仰靠在了座位上,微微合上了眼睛。
前面的司机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指挥官大人,早说过不要费尽心思自己上场乔装成这样,找个合适的演员就行,非得自己来————这就是后果呀。每次都又嫌难受麻烦又要亲身上阵,唉————”
合金眼也没睁,以同样的调笑的声调回了一句:“闭嘴,A区特别行政官大人。需要我提醒您,现在你正在为改造人计划的这位指挥官当、司、机吗?”
驾驶座上的女人回过头,猛地一点,墨镜摔在鼻梁上,露出一个大笑:“得了。你这几天要休假?去哪?”她的卷发被甩到一侧,脖颈上不甚明显的一块不太自然的皮肤隐隐透露出一点电子屏幕的淡蓝色亮光。
合金敏锐地感知到她回过头的动作,淡淡撂下一句:“专心开车。”就没了下文。
前面的女人撇撇嘴,把头转了回去。她按下一个按钮,车猛然一阵加速,拐了个长弯,排气管发出轰鸣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里。
合金靠在后座的靠背上,呼出一口气。
自从茯苓那日走后,她处于极度的悲伤与痛苦中,对新得到的能力不是很适应,失手重伤了医生,导致富德完全失去意识。她把富德的躯体存放在他自己的诊所里,给他身上通了营养液,就连忙逃难似的回了废城,在那个小小的家里————不,现在已经不能够再称为“合金的家”了。那里面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她在那里待了一整个星期,就收拾东西,通过接赏金任务等等事情来积累钱财。
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最后住着的一个星期,她想了很多,包括以后要干什么、该不该去找茯苓等等。最后她终于明白,犯下的错误不可能再被挽回。而她现在也已经不得不担上了一种使命,即使富德已经与死亡没什么两样,但这是一个信号,说明那些人已经对她的能力有所发现与怀疑了。看过废城的模样之后,合金不可能再以一个高大上的姿态站在改造人的对立面。
红色的砖砌小楼上第二扇窗户被一滩浮在半空中的小小液态金属推到了一旁。一只金属手臂从窗框探出来,金属机械与人类的躯体结合而成的一具类似女性的身躯静静倚着窗。改造人少女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里却盛放着悲戚。
她忽然抹了把脸,狠狠得推了下墙,向屋里大步迈去。窗户依旧在她身后被那滩金属推着,猛然撞上了滑轨尽头,发出一声巨响。
她已然决议离开,并再也不回来。
02.
“到了。”改装车停在被错综复杂的藤蔓般细的路面组成的地下网络所掩盖的一幢看起来像废弃了一般的居民楼前。驾驶座上的卷发女人摘下墨镜,左手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似的夹住一根点燃的烟,送进口中。
合金拉开车门,右手静静按在居民楼的防盗门前。被铜绿爬满的门轻轻颤抖了一下,畏畏缩缩地向地下沉去。后面高档金属排列成的一个巨大的电梯轿厢呈现在门后。
这居民楼的构造,可真像一具巨大的棺椁。合金心里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自从据点改成这样,她每次来这里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你还回去吗?还是留在这?”合金抓着那块金色的布料和乱糟糟的假发,半坐在后座将下不下。
前座的女人摇下车窗,抬起头看着交叠的无数条经纬网似的路面,它们把这些底层的居民楼压在最底下,仿佛她们平常所在的那地方是一场霓虹灯组成的幻梦。
“回去吧。”她深深吐出一口烟雾,模糊了夜色。“你们从前也住在这种地方吗?我是说————改造人。”
A区的特别行政官女士,现在在充当司机的这位,并不是从小就是改造人。她本来拥有最高级别的人类公民身份,和一对身居高位的父母。她姓郑,名胤霖。这个名字似乎彰示着她注定要继承父母的身份地位,做一个高官,拿着不菲的薪水,即使肆意挥霍也没有问题————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的父母不明原因入狱,而她经历了一场车祸,几乎失去了半边身体的行动能力。为了保住她的地位,她接受了仿生人改造手术,把失去能力的身体换成了金属,并用造价不菲的人造皮肤维持着外表的正常。然而她意识到这种欺骗早已无法长久,总会有瞒不住的一天。更何况机械军起义如火如荼,训练有素的机械改造人大军已经进攻到了C区,上面对改造人的管控和纠察命令下得越来越严。
A区的特别行政官也只不过是一个失去父母庇护,还没能完全适应从纨绔到孤身一人面对来自外界的各种打压猜忌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于是在一个深夜,她找上了“华金夫人”————她当时并不知道风头正盛的机械军的那位从不露面的首领与“浮生”赌场的关联,只知道“浮生”的老板娘似乎是一个很有手腕的改造人,或许能帮到自己,而与她做一笔双赢的买卖更是不亏的。而至于“投敌”,她并没想那么多。
她仍旧记得与华金夫人的谈话。
“欢迎你,郑胤霖女士。”女人双腿半岔着,随意地靠在真皮扶手椅上,见到她进入方才前倾着身子,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整个姿势不像一位长年身居高位的贵妇人或者什么类似的角色,倒像个街头混混。她紧绷着唇线,在华金夫人的对面坐下,硬邦邦地摆出一个“淑女”的坐姿————要知道从来都是学机甲操控与格斗的她,已经多少年没参加过那种需要她这样坐的宴会,多少年没这样坐过了,更何况此时对面的女人更是一身男式西服,大剌剌地一坐,压得许久未穿礼服裙的她在气势上就弱了一层。
华金夫人的面具此时换成了那种极其简单的白色半面,有种诡谲的气质。她的声音却十分严肃:“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为筹码是你的身份和地位,我的筹码是我的钱财和我目前的一些手段————你确认是这样吗?”
“要知道,你完全不知道我所掌握的是什么。我们双方一但毁约,我的损失比你要大得多。目前你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个仿生人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和我,都将面对一个十分恐怖的后果。当然,我知道与你合作到目前都对我是有利的,但我不甘心于这一点,我希望你对我再毫无保留一些。”华金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用指尖触过她的颈侧,那片芯片深埋其下的脆弱皮肤。陌生的冰凉触感随着模拟真实神经电信号的人造皮肤传递到她的大脑,郑胤霖忍不住站了起来。她俯视着没有选择起身的华金夫人,却感受不到丝毫占了上风的感觉。
她明白她在这里已经毫无退路了。她的底牌已经全部拍出,而华金夫人只是一个商人————她完全能够告发自己,而不用考虑整个改造人种族的更长远的利益,更何况只是一个即将被架空的纨绔。于是她挺直了身体,像庄严宣誓那般答道:“好。”
“我以A区行政副使的名义,担保,”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但她如同一个真正的军官那般站得很直,昂着胸脯,倔强地看着那张白色假面下的一双黑色瞳孔,“我将完全帮助改造人谋得他们应有的正义,无论任何形式。违约…芯片销毁。”
华金夫人终于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来机械手掩在半面上,缓缓地揭下了那张面具,露出一张英气而清秀的年轻面容。
她的那双眼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郑胤霖握住了她的手。她听见华金夫人说道:“合作愉快。介绍一下,我是合金,机械军首领。与你一样,今年二十三岁。”
她后来才知道合金用了多短的时间构筑起了她的地下商业帝国与策划起了改造人起义事业————仅仅三年,不仅选拔出一支颇有规模的改造人军队,还连下三区,“浮生”更是已经挺进B区,而与她的合作究竟要达到什么效果,显然已经昭然若揭:改造人军队在有浮生赌场这样强大的财力资源加持下,战力自然不用担心,虽然B区不满足像之前三区一般具有相当一部分改造人居民作为军队的民心基础,但拿下B区还是迟早的事。而她要做的,就是在A区发展自己的势力,动摇A区的核心,为突破A区提供便利。
她二十二岁之前完全没见过出身废城的人,就像她从没想过凭借自己的手段可以达成今天这样的地位。就像现在,合金靠着车门,轻轻回了她一句:“远远不止。”
远远不止这般。改造人没拥有过这样的生活。
她意识到自己仍旧浅薄得太多太多。而合金的心里也远比她所知道的藏了太多太多。
“等你休假了我再过来暂代据点的工作。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拿下A区。”郑胤霖又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仰头望着自己曾经认为是最平常的生活的那些现在看来比穹苍更遥远的高楼。B区的最底部看不到中央联邦。但她知道中央联邦只是一座小小的浮空城,至少与地面相比是如此。但它像一口长长的如同棺材一般的神龛,凌驾在所有人之上,不仅仅是改造人之上,而是许许多多的改造人与人类的总和————永远生活在地底、永远比中央联邦遮住阳光的只能享受黑暗的人群。
以前她从不觉得中央联邦有遮蔽A区的天空和日光的嫌疑。然而她现在明白了一点:在向上仰望的时候,永远不能忘了自己正脚踏大地。
“走了。”
合金点点头,示意她听到了这句话。车窗摇了上去,整辆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工作已经交接得差不多。她已经三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合金回到她在浮生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提不起任何心情来期待休假。当然,她心知肚明,这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她自己的新决定连最亲近的心腹下属都不知道,就跟不用说合作伙伴————并且,自然是越真越好。
她这次的目的就是暴露自己的行程给更多人,并且包括那些正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的中央联邦的耳目。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了一趟废城、且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事,与最重要的消息:她要“投敌”。她要以华博士亲生女儿的身份,接近中央联邦的正中心,然后从内部一网打尽。
夜已经很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照不进那一扇小小的窗,因为“浮生”目前还无法像那种正经的工作场所一样建到高架桥的上端,它不上不下,卡在整座城的腰部。
但已经不久了。很快,已经很快了。
只是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从这扇窗里看到了。合金往后缩了缩,想起了那张废城的拼接沙发。
03.
废城依旧没能接起到高于E区的火车线路。这是一项要动用大笔时间和资金的大工程。于是合金不得不从B区转两趟车到E区去坐铁十二,因为B区的车也最多能开到D区去,再低就无法到达————真是该死的偏见。
她没叫任何人来送她,毕竟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行李。这也是改造人大军相比人类更容易笼络的原因之一。他们打仗只需要战斗、无时无刻地行军,不怎么会感觉到累(合金这种没有用芯片植入来控制身体的除外)也不怎么容易感觉到饿。通常只需要合金用她的能力来操控一些化学反应为他们供能,或者连一块市面上最常见的太阳能板,就能实现夸张来讲的无限续航。
然而改造人军队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出在技术上,大部分普通改造人的芯片就相当于大脑,他们为了更好生存,从一出生就成为了改造人,把芯片完完全全植入身体,储存所有信息,随着年龄增长换掉那些不再处于最佳状态的身体原部件,最后成为一个如同有着人类思想一般的机械人。这些芯片的生产完全由人类垄断,他们把所有具有大规模攻击性的武器制造流程和类似的高精尖技术都设为绝密,让所有改造人的芯片都无法接收这一部分内容的信息。
合金需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些。
铁十二依旧保持那半个月来一趟的优良传统。合金不急于回废城,直接在C区下了车。
她装作没发现身后跟着的那只电子眼,鬼鬼祟祟地取下遮蔽着面容的护目镜,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道,在其中的一扇门前驻足了一会,而后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电子眼缩小成一只飞蚊那样大,悄悄地从合金没注意关严的门缝里跟了进去。
合金略过空无一人的仍旧由床帐分割的外间和里间,在手术台的侧边电脑上按了个机关。手术台翻了个面,一具束缚着一个人形物体的担架床升上来。
那人形物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在束缚带下疯狂挣扎起来。他扭动着身体,几乎要顶破把盖尸布和他的四肢死死绑在一起的带子。合金快准狠地在他脖颈处的盖尸布上划开一条空隙,那张赤红的脸瞬间露了出来,他的嘴唇被钉穿缝了起来,双目像马上要爆开一般向外突着,泛着血红的颜色,“呜呜”地嘶吼着。
合金从手术台旁三两下拆开一只注射器,对着他的脖颈处毫无迟疑地扎了下去。人形物瞬间停止了挣扎,合金动了动手指,解开他嘴唇上的金属钉子,他立刻大口喘息起来,发出不似人类的嚎叫。
“两个问题。一、实验室的联系方式你还有没有。”合金状似无意地向侧边电子眼窥视的位置看了一眼,那小东西在书柜旁边立刻又缩小了一些。
担架上的自然就是医生。他立刻神经质地点了点头,哆哆嗦嗦地抬眼盯着合金,神志已经不是很清醒,一团液态的金属缠绕着他的脖颈,像蛇一般游动。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试图报出一串数字,却被涌上来的一团红线立刻缠住了脖颈。
合金皱了皱眉,指尖复杂地绕了绕,操控金属与那团曾经作为医生的共生物存在的红线搏斗,但那团红线一见到金属就躲到了医生的身体深处,但是仍旧缠住了他的声带。
“我不是要跟它对着干。”合金冷冷地说。“我只是打算取代你的位置。”
“我要见华博士。”她死死地盯着那团红线刚刚涌上来的位置,“我知道他已经没什么意识了。你不应该跟我对付,假如你不想被我交给母体处理的话。”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团赘生物到底有多少自己独立的意识和判断能力。不过无论怎样,它都不应该知道茯苓跟自己决裂的事情。
她果然看到红线再次自己浮了上来,迟疑地钻到医生面部的皮肤上,似乎是想从他的义眼钻出来。
“那么,既然你不愿意告知第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第二个。”
合金向前俯身,残忍而温柔地露出一个笑容。“他们,在找我,对吗?”
医生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起来,红线躲避着合金视线的扫射,与医生身体里不知道何时渗透进去的无孔不入的金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追逐战。
随着这追逐越来越胶着,红线的速度越来越快,金属也不堪示弱,二者在崎岖的血肉里面爆开一串串血花,束缚带被噼啪炸开的血迹崩开,红线终于找到机会出逃,打算操控着医生的身体逃跑,却被合金立即接上的金属拦住去路,原来的候诊区的椅子现在却成为了医生出逃的阻碍,它们流窜着在门口形成一堵墙,尖刺戳向医生千疮百孔的躯体。
合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左手一提,医生身体内的金属自四面八方裹挟着红线,刺穿医生的胸口,把它逼出身体。
她收拢指尖,红线被禁锢在了一簇流动的金属里,在空中扭曲着,毫无办法突破。合金冷漠地看着一室狼藉,转身从医生的试剂柜里拿了一瓶酒精,右手打出火花,把酒精泼到空中,一把火点燃了诊所,然后急急地从后门退了出去,灵活而迅捷地翻上后墙,满意地看见那只电子眼毫无再隐藏的意思,直接飘到了自己身前。
她顺势在后墙上坐下,诊所里的火焰无法烧穿前面堵着的金属墙,又无法烧到后面没有可燃物的后门,看起来就如同在安静地燃烧。
合金眼里漫上复杂的神色。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慢慢低下头,任凭侧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原本显得杀气腾腾的阴阳头在她敛起的神色外作陪衬,让她无端生出几分叛逆女孩的感觉。电子眼锐利地看过去,却监测不到她语气和内心里暗含的深意,于是身躯变大了很多,露出一个扩音器来。
半晌,电子眼里传来人声:“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她没见过的女声。合金抬眼,轻轻咬着下唇:“…我很像我父亲么?”
“如果是从利用母体这一点上来说,是的。”这次电子眼里传来一个男声,发出轻笑。“你和你父亲一样果断,不是那么多人都有能立刻分离情感与利益的能力。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做了很多尝试。失败的案例刚刚被你杀死,不是么?”
“残忍的小姑娘。你是想再度找到母体,再骗她一次?”女声有些失真,但足以听出她的兴味,“你真的很会审时度势。”
合金状似无辜地道:“谢谢夸奖。她是……这样好骗、好利用,她会信一个这样的人类第一次,就会信第二次…等我拿到她全部的能力,我会成为华博士最骄傲的作品。”
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在电子眼的镜头前晃了晃:“毕竟…看清楚了,这上面的名字可是叫华金啊。”
电子眼的扩音器里这次传出一阵带着电流声的大笑。最后,那女声说道:“我们会在你展现出你的诚意的时候来找你。祝你好运。”
电子眼“啪”地一声缩成一个小球,伸出两只翅膀,扑腾着飞向了远处。
合金嘴角噙着一抹笑容,目送着小球飞远,然后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她扭头跳下后墙,从交错的小道离开了已经成为废墟的诊所,往C区中心走去。
“抱歉,感谢您的理解。但最近这方面查得严,您需要乘坐下一班列车。”身穿制服的列车检票员板着一张棺材脸,意有所指地看着合金裸露在外的左手。“或者我们会为您安排旅游专列。”合金真情实意地翻了个白眼,铁十二的时间要是对不上,可就要再等半个月了。
“那就旅游专列吧。”她看了看时刻表。旅游专列只是停靠的站点略多一些,应该抓紧时间还是赶得上铁十二的。
检票员假笑着送她去了另一列队伍的队尾。前面缺胳膊少腿的改造人站成稀稀拉拉的一队,有人头发花白,有人拖家带口。合金莫名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当然,这也不怪她:合金现在正披着一件过大的长风衣,戴着一副护目镜,头上的假发是夸张的银白色,紧紧地束成一个高马尾。这显得她像什么恐怖分子一样,跟这一堆老弱病残相差甚远。
等到天黑,终于前面传来检票开始的电子音。然而走进站台之后,却只有一列外观像铁十二一样破旧的老火车,刷着不均匀的红漆,车身上写着三个黑漆漆的诡异大字:“肉身神”。
合金迈进车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火车慢慢开动了,驶出站台,随着变道,合金敏锐地发现这与普通列车的道路不一样。一个瘸腿的老妪慢慢走过来,眼球转动两下,朝她伸出一只手。
合金感觉莫名其妙。“干什么?”
“交钱。”那老女人不耐烦地看着她,继续向前伸着手。
“不是买过票了么?”
“你不知道吗?这车是另外收费的。”老女人轻蔑地剜了她一眼,“我们要经过参拜肉身神的最佳观景线,跟其他车是不一样的。我们是自营业的车。”
合金这下确认了自己确实被骗了。不过为了能回去,她不得不交了钱。
“终点在哪?”她把一张改造人芯片扔到她手上,同时看向老女人。
老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慢慢悠悠地捏着那张芯片在左腕上贴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神佑的森林。”
“诶————等等??”合金什么也没听懂。老女人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向了下一个车厢,把这节车厢的门“刷啦”一声关上了。
合金愤愤地靠回座椅上,却看见了窗外高架桥下茂密的树林中一闪而过的红色。
她几乎怀疑是错觉,贴近了窗户仔细地望去。
“各位旅客,现在在我们左下方的是肉身神的祭坛。”列车拐过一个弯,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在车载广播里响起来。“它具有同心圆结构…”
那个猩红色的祭坛的全貌展露出来。合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恍惚。
那上面……她能感觉到,那是太岁的生命气息。
这个肉身神,跟茯苓有什么关系?
04.
专列直接停靠在了高架桥的一个岔道口。车身向前挺了挺,半截滑出轨道,刚好卡在一个不影响别的车转弯的三角位置,老女人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声音响起来。
“到了。”她像嗓子里卡着口痰似的,“神佑森林。”
她摇开车门。“下车————肉身神会为你带来灵魂的安宁。”
破破烂烂的车厢顶上蔓延出来一架长长的云梯,没有尽头地向下生长,一直延长到森林内部。
一些改造人们慢慢踏着云梯,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爬了下去。
合金很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云梯尽头有什么庞然大物动了一下。
“这是哪里?”合金忍不住起身,凑到老女人身边。
老女人依旧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态度。“……神佑的,森林。不是你的目的地。”
“不,现在是了。”她拍开老妇人的手,一下跳出车门,快到老女人来不及拦她。
她身手敏捷地从云梯上爬下去,滑到那些树冠上,然后跳到一棵树上,警惕地进一步向下摸。
然后她再一次看见了那个祭坛————它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红色长方体箱子————也可能是柜子,大抵有四米多高。那些残缺劣质的改造人排着队走进这个巨大的箱子,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去,这个长长的木箱子立刻合上了,关得严严实实。
合金狐疑地从树上一点点摸下去,这些树高得很不正常,然而合金一心想搞清楚这深红色木箱子的古怪之处,竟忽略了那触感不够粗糙、干枝过于高大的树。
她学着那些改造人的模样走到木箱子前,那木箱子的门慢慢升起来,露出一个漆黑的通道。
合金抬脚走了进去,深红的神龛在她身后合拢,森林的上方那高架桥长传来长长的鸣笛声和巨大的老火车劣质轮子与轨道摩擦的声响————是铁十二正驶进废城。
这里是,废城,钢铁森林。
合金慢慢地走着,有些奇怪地看着两侧的墙壁————这地方似乎跟外面不太一样,虽然她没有感觉自己在向下走,但假如是原来的空间,不可能容得下这样长的一条通道。
也或许这是太岁的神力所做的异空间也不一定。合金带着点诡异的希冀想。
忽然前方的一处亮起来。前面等着朝拜的改造人队伍虔诚地慢慢走着,缀在队尾的少女被那小口的光亮模糊了身形。合金连忙跟上去,然而这队伍越走越快,离那亮光的距离却不见半分减少。
女孩忽然停住了行走。合金感到四周忽然有了什么变化,女孩站在大堂的正中,与她离得不远不近。
她心有所感地四下望去,红色的暗室里墙壁上突出满天神佛的面容。祂们垂着眼悲悯地看向地面,也有挣扎或苦痛的脸庞,但下一秒就化为安宁平静的微笑。
一阵柔柔的温和的熏香味飘进合金的鼻腔。那味道一点点浓郁起来,让她不自觉地想向它的主人俯首,最正中的祭台上两盏莲花灯疯狂地旋转起来,不,那不是花灯,似乎是带着细小的触手的底盘,几双手组成它的花蕊————
被光模糊了面容的少女正站在祭台上,背身对着她。合金被飞起的莲花灯带到空中,面对着她的那神的塑像骤然睁开一双巨大的眼睛,触须飞速向着她的身躯靠近,把她牢牢束缚着。神的双眼上,无数的细细密密的触手在跳动,搅动着空气里的光的尘土。
发着光的女孩忽然转过身,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合金仍感觉她的目光紧紧地停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种淡漠但渴求的眼神,这淡漠源于她对除己之外一切的蔑视,而渴求、渴求是一种食欲。
她对我的食欲。合金低下头,与女孩对视。
我早该知道她在猎食。合金恍然地想。
女孩就这样看着她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仿佛在等什么。
合金在这种目光下喃喃开口,像自言自语般地。
“……好久不见。”
“嗯。”她听到灵魂里传来的一种远古的呼声。太岁开口了,声音是带着神性的呼鸣。
“…你还恨着我吗。”她听到自己的喉间泄出轻语,像是在祈求某种灵魂上的宽恕。
光中的少女吐出两个字。“从未。”
光明一点点吞没了这间小小的祭祠。深红色的长方体向地下缓缓沉去。
于是她感到她身侧的一切在褪去。合金睁开眼,耳侧的银发被风吹起,老式火车的轮子与轨道接触带来的咯吱声隆隆,护目镜还好好地戴在脸上。
她最后看见的三个字,是灵台从光芒里飞出之时,那鲜红的门上有一块金色的匾。上面似用血刻着一般地呈现出三个字:太岁祠。
铁十二驶进了废城的火车站,软而脆的煤渣摩擦的声音像锈蚀的铁。
合金摸了摸怀里的一具长方体的深红色神龛,走下了火车。
A区今天有了个大新闻。
男人走进一家咖啡馆,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张老式的纸质报纸。
报纸的印刷用的还是那种香槟色的油墨,闻上去有种奇怪的香气。
“A区特别行政官叛逃!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中央联邦博士的女儿被认回!…记者报道,今日于A区火车站,前A区特别行政官郑某与一位改造人发生争执。言语中郑某较为暴躁,疑似透露二人曾经的合作关系,该改造人疑为机械军高层,其身旁保镖证明其身份为卧底,实际身份为华博士失踪多年之女,记者猜测,她将会为中央联邦提供一些机械军内部的重要信息…”
“目前,郑某已叛逃。下面刊登郑某通缉令,举报者有奖金…”
坐在桌前的男人啜饮了一口咖啡,放下报纸。“他”的墨镜戴得严严实实,唇边围着一圈络腮胡子,留着长发,束在脑后。
这“男人”正是郑胤霖。
合金从废城回来,便与中央联邦中心实验室的人立刻取得了联系。她向联邦透露了一些机械军内部无足轻重的真消息以表面诚意,并设法通知了郑胤霖来A区火车站找她。
这是一步险棋。合金除了与茯苓在制造的幻境之中见过一面以外,其余时间都被中央联邦严加看管着。她不确保郑胤霖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她们之前沟通过一种暗语。那是一种改造人独有的肢体动作,合金将左手食指拆卸下来,对着光比一比。郑胤霖则需要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握住3秒以上,此时脖颈上专门连着芯片的蓝色血管就会从她的颈部仿生皮肤下透出来。
但合金为了演得真些,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计划。茯苓自己读取到的除外,郑胤霖能否明白她的意思,只能靠她自己的悟性。
合金从A区的贵宾列上缓缓走下来,身后跟着两个身躯魁梧的持枪的人类。
那枪里装填着一种叫人一击毙命的危险弹药。已死的医生给过合金类似的武器。
A区特别行政官迎上来,看着合金的脸。然而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合金身后两人的身份,不敢置信地向她确认:“他们是?”
“重新认识一下,华金,华长夏博士之女。”合金面色倨傲,眯了眯眼睛,弹了弹左手的食指,拆下来对光看了看,擦得锃亮,再装了回去。
郑胤霖像呆住了一般看着她,半晌,她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拳打在合金的脸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是背叛!”
合金身后的两个保镖面色不善地一下走上前来,被合金拦了回去。
合金用两个指头轻松架住郑胤霖的下巴,面色不善地看着她:“我会取代你的位置,叛徒。”
郑胤霖颈侧的芯片连接的那根血管由于她情绪激动要命地突出来。她忽然意识到逃跑,从腿上拔出一把火铳,精妙地躲过那两个保镖的攻击,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防空两枪,在混乱与恐慌中趁机逃走了。
而现在,男人推了推茶色的墨镜,双手交叠在一起。那截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地在皮肤下浮动。
郑胤霖墨镜下的双眼像鹰那样直直地望着空中的浮空大楼。
…很快了。很快。
合金现在就正坐在距离那幢浮空大楼最近的A区行政楼的最顶层,通过落地窗俯瞰一切。
这些天里,她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个名义上的父亲。
最近面对机械军的反扑,A区的抗争显然具有很大成效。这一切都归功于新上任的、顶替前A区行政官的华金,华博士的亲生女儿。
虽然她具有改造人的身份,但据小道消息说,华博士本人实际并不排斥改造人————华金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改造人案例,毋庸置疑。以及她现在展现出的脑电波控制的能力,更是让她非常受器重。以及据人分析,近日关停的大型赌场“浮生”的那位与华金重名的神秘老板娘就是华金本人。
合金静静地看着那下面繁华的城市。这座城的上空区没有夜晚,就像他们不曾真正接触到陆地————中央联邦更是如此。它的心脏是那座大楼,血管是A区的诸多行政部门,血肉是A区用来麻痹人群的各种娱乐场所。没人想去这座城市的底部,那里是黑压压的一片没有思想、没有血肉的机器,它们生来被当做武器使用,那是联邦的杀手锏。
这些“战士”可能被称之为先天的改造人。
但先天与后天的改造人一样吗?假如,假如说是废城那些拥有着人格,因为无法支付人类治病的昂贵费用才将身体更换为机械的人呢?他们不曾被期待着出生,也不曾被期待着死亡。
因为他们不是人啊。
合金想,我也是吗?
华长夏,我生来也是一个机械人吗?
或许与那些人相比,能长大的我的确是的,并且是最顶尖的那一位。
可惜你给了我一个人的血肉做的大脑,又曾给了我一个用她的血肉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母亲。而你的贪婪,又给了我一个用祂的血肉和能力爱着我的神。
而因为你的血脉,因为我的低劣,我辜负她们。她们爱我,我拿什么去爱她们呢?
她忽然看到那边的廊桥上有什么银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是联络蠕虫!机械军的联络蠕虫!
这比合金远想得更快。距离她上任,郑胤霖叛逃正式领导机械军还不到三个月。
她办公室的门被破开。那曾是郑胤霖最引以为豪的带着她家的家徽玻璃花窗元素而设计的一扇门。
两个全身被金属和碳纤维包裹的人形机器闯进来,持着那杀伤力巨大的枪,对准了合金。
“你被逮捕了。”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响起来。“中央联邦不会容忍叛乱。”
合金勾唇冷笑,掩饰用的银发和西装从她身上一下子脱落,露出她最引以为豪的流畅的银白色身躯。
她打了个响指。两具机器人瞬间炸成了机械残片,金属电路在其中滋滋作响,冒着标志着报废的火花。
“…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胜利了。”郑胤霖趴伏在中央联邦大楼旁的广场上一块被炸成两段的楼梯后面,那半边还是人类的躯体的大腿上,一根钢筋直直地插进血肉,皮肉翻卷起来,鲜血止不住地流。她的脸上也是被能量波及到擦出的血迹,头发被温热的血糊成一团,耳鸣剧烈。
她的双目已经有些发黑,精锐部队刚刚突破了A区行政楼,现在只差实验室所在的中央大楼————虽然经过一批血战后精锐已经所剩无几,现在还剩下的就是一些第二三梯队军。
而郑胤霖的状态已经很不好。她惨白的面色已经能证明一切。
……还是要死在胜利前夕了吗……虽然非常不甘心,但至少父母所在的监牢区已经被机械军接手了,我做到了,没有让他们失望……
郑胤霖迷迷糊糊地想,露出一抹微笑。这里没有人能救她了,改造人不懂人类的救治方法。旁边的改造人看着她也只能无能为力。她坦然地笑着,热泪划过眼角,从满是血污的脸上带出一道清澈的痕迹。那双眼仍是亮着的,只是光芒熹微,几乎顷刻就要黯淡。
……好困啊。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这种情况你怎么睡得着的。起来!”她忽然听见了一声暴喝。
她的双眼还没完全睁开。光芒渐渐地在眼前亮起来。郑胤霖感到自己已经痛到麻木的腿忽然被一种凉丝丝如同清泉一样的感觉覆盖。血流好像止住了。那种由于失血过多导致的头晕耳鸣也有所减轻。
她看到面容坚毅的女人站在离她不远的那一块空地上,向她伸出了手。
“还有我呢。”
她向自己腿部的伤口看去,那地方现在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腿边那深红色的匣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光芒在她的伤处和匣子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
“那是太岁的一部分。”合金开口道。
“记得帮我保护好它,和她。这里不需要你了。”她硬邦邦地说。
然后在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芒落下的那一刻,她背着身逆光向中央大楼义无反顾地走去。
“晚安。”
郑胤霖挣扎着要起身,却还是泛上来一阵头痛,不得已撑住身子,干哑的声音大喊道:“拦住她!”
可面对曾经的首领,无人敢上前。
合金就这样一个人走进了那扇玻璃门,再也没有回头。
05.
她将瞳孔凑到瞳纹识别机器前。
“欢迎回来,华金小姐。”电子音积极地发出一声欢快的欢迎声。
合金面上没什么表情,按下了电梯的按键。
她的记忆里还对这地方熟悉得很。她曾在这里度过她的童年,在她记忆的最深处,而在她母亲决定出逃那日,她又从这地方从上到下地逃亡,将这里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摸清了多少曲折迂回的相似的地方,连同那时还不成人形的小小母体一起。
祂缩成一团,盛放在那个小小的深红色匣子里,被合金紧紧抱在怀里。而现在,祂与祂的造物也一同在外面活得好好的,只有她一人来终结这一切。
…该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闹剧,该结束了。
从她开始,由她了结。
电梯缓缓下行,穿梭过一个奇怪的隧道,然后忽然失重了一瞬,又继续平稳地运行。
是的,实验室的真实位置,其实在中央联邦大楼浮空之处的正下方的地上。那失重的一瞬,是电梯从高空折跃到地下,再继续运行。
这样可以保护实验室,因为A区的地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机器。精密的、紧闭着眼的静谧地站着的,全都是机械人。它们把这间铁皮屋子从上到下用自己的血肉围得严严实实。
电梯门应声打开了。合金向着那间最里面的办公室一步步走去,用能力小心地破开每一扇门。
直到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这扇门什么防御也没设,只是玻璃上贴了最普通的那种毛玻璃贴,用一个早就过时的电子锁将门锁起来。
合金深吸一口气,一把捏碎了电子锁,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一张电子椅,精密的仪器连接着一个轻轻闭着双眼的男人的大脑,他像在扶手椅上睡着了一般倚在靠背上,神情放松。比触须有过之还无不及的电缆连着他和这间实验室,甚至连着整个联邦的核心。
这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华长夏。
那男人有一张俊朗的脸。即使皱纹爬上他的面容,岁月侵蚀他的躯体,仍看得出这张脸年轻时的模样。
合金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这是一张与他七分相似的脸,但是他的眼睛不像自己一般。他看起来温和、内敛,几乎要骗过每一个人。
她该恨他么?该的。但她又与他如此相像,连相貌都是如此。
“你来了。”男人平静地开口,没有睁开眼睛。
“要杀死我么?”他声线淡漠,好像在说今天天气是晴一样。
“你做错了。”合金背挺得很直,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没有应答。
“这条线,连的是整个联邦的改造人所用的芯片。”他指向自己右太阳穴上的那根线。“这条,是水电供应。这条,是浮空系统。”
他一一介绍了自己连接着的线。“我向太岁借神力,不是因为我一己之私。我与联邦共存亡。我的生命力支撑着整个联邦的运转。没有我,联邦早就死了。”
“我本来想试验出一个我的接班人。她将会不老不死,金属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这个联邦就会永久地活下去……我如此爱着这个联邦,我的子民。”
“后来她叛逃了,我只好压缩机械改造人的处境来弥补我生命的空缺,母体的余留越来越不够用,那些生命力的余裕,只能靠实验,把改造人的生命力给我…”
“你没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合金打断了他的话。“改造人的体力比人类更出众,这些能源明明不需要你靠自己来维持,他们可以劳动,可以创造。你把人类养废了,把改造人当成肉猪来对待。”
她掷地有声地说:“你是在自我感动。”
男人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良久,他说:“那么,你如何肯定他们愿意呢?”
“至少,他们并不愿意被你这样做。”合金用陈述的语气说。
“那你来吧。”男人笑了,“这么大的能源的空缺,一旦你杀死了我,这个现有的秩序根本无法通过你说的来快速重构。你该如何满足他们这一段时间的空缺?联邦已经离不开我了。”
“这劳费不得你操心。”合金冷冷地说。“我会填补上这个空缺。”
“你以为你还是我当初构想的那般‘充足’吗?”男人摊开手。“你可以试试。”
合金的手按向他太阳穴上的一块电极片。甫一入手,那股巨大的压力瞬间包围了她。
电极片贴在她的手心,整条胳膊的生命力飞速流逝,金属崩裂变脆的声音尤为明显。
她喘息着,把电极片贴了回去。
男人在这一瞬睁开了眼。合金惊讶地看见他的双眼————病理性的白翳爬满了他的双眼,这是一双全盲的眼睛。眼底有红色的血花炸开,他的眼睛放空地对着虚空。
“停手吧。既然来了,就别想回去了。”他轻轻地说。
“实验室外的机械人都已经守在了办公室门口。没有人能出去了,你或者我。”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个通知。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人答应,办公室本身虚掩着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只细白的手腕挤进来。
穿着白裙的少女慢慢踱入,居高临下地停在他们两人前。
“别来无恙啊,”她轻笑,“我来讨债了。”
“讨,你们两个的债。”
“借我一只手。”茯苓把手伸到合金面前。合金把手搭了上去。
茯苓走到电椅前,歪了歪头,似在研究如何处理这个人。
“想替代我么。”华长夏轻声说,依旧是笑着的。“把它们摘下来吧,像我一样贴在你身上。”
“不,”茯苓也对他笑,天真而残忍,“我说过,我是来讨债的。你拿的东西,该还了。”
她的另一只手忽然发生畸变,乱序的触手一瞬间缠上了华长夏的脖颈,从他的身上抽取力量。那些生命力把触手们填补得越来越活跃,更多的触须从她的手臂上钻出来,华长夏的皮肤一瞬间变得干瘪,黑色的头发枯萎了,被满头干涩苍老的银丝取代。电极片自动从他身上脱落,然后连接在茯苓伸出的触须上。
合金感到茯苓正在飞快地变强,甚至有能量在泄出,顺着那只紧紧与她牵在一起的手过渡到自己身上。然而,直到茯苓忽然松开了紧缠着华博士的脖颈的触手,合金感到一种可怖的吸力,那生命力正在飞快流逝,从茯苓的身上。而茯苓试图松开与她相握的手,却没有能力。
“你干了什么??”合金大喊道。
“……像你说的一样,解决那些问题啊。”茯苓虚弱地笑,她面上属于少女的清秀的五官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触须从脸上炸开。
“我……我解除了那些多余的浮空系统。它们正在我的托举下……慢慢地落地……”茯苓的身躯软化在地上,黑色的头发颜色褪去,化作肉色的飞扬的触手,在空中狂舞。
“然后给地面留了足够的生命能量,支撑他们……活到你说的那些能够实现的一天……”
合金捧着她的脸,无力地看着茯苓,手与她握得更紧。
“这些让我来做,好吗?让我来做……”合金试图给她让渡能量,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怎样建立连接。
“真是一出感人的戏码。”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明明是儒雅的男声,合金却听出了一股阴冷。“那么,你的方案,我就收下了,我的好女儿。”
合金猛地转过头去。
华长夏的外表竟然又变回了那年轻的模样,甚至更加年轻了————对了,刚刚没有切断他与他的生命补给的链接。合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必须先处理他————这个害得这一切变成这样的罪人!
华长夏打了个响指,笑道:“我的机械人们已经聚集在门口了————虚弱的太岁,已经空虚的机械人…你们怎么逃得出呢?”
合金站起来,冷静地注视着华长夏————
“是吗?那你大抵可以试试看。”
能量的暴动被怒火点燃,合金的手猛地攥紧,向地下一压,整个实验室忽然颤动起来。A区地面上的所有整装待发的被唤醒的机械人都感到了一种吸力,虽然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实验室几层金属的外皮都被合金的力量吸得向下脱落去————
机械神咬牙切齿地跪在地上,那只引动着这所有金属的手剧烈地颤抖,但死死地扣在地上,力度大到将地板按得凹陷,但这远远不够————
那些遮掩着实验室最里面一层的那些表皮的厚实金属都化成了液态。
整个实验室最原本的模样露出来,那是一个血迹斑斑的长方体,爬满了铁锈,比铁十二锈蚀得更加厉害。
……倒像一具巨大的长神龛。它正在慢慢沉入地底。
“一起下地狱吧。”合金冷静得可怕,血液从她的耳朵、鼻孔和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金属的无坚不摧的身体也在慢慢瓦解,像茯苓不断崩塌却又不断复原的身体一样。滚烫的熔岩般炽热的液态金属紧紧环绕着华长夏,他的身体被灼烧得滋滋作响,声线却依旧是鬼魅般的儒雅平静。
“你更像你母亲。”他最后这么说。然后他的躯体在这无孔不入的液态金属里化为了灰烬。
合金最后看着失去形体的太岁,将她的同样千疮百孔的身体贴上了她。
一滴平凡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身体上。
两具交缠在一起的、银白与肉色的神的残躯相互怀抱着,融为一体。
她们在这具红色的神龛里,一起沉入了世界的最深处。
东方的天亮起来了。
下区的人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住所落在了地上,平稳的、仿佛一夜之间的奇迹。A区一夜没睡的人们则见证了这种美丽。
郑胤霖看着那崩塌下去的中央大楼,它的废墟把那个深红色的神龛的深坑掩盖了。一段神的故事长眠于地底。她站在中央广场上、改造人军队的正前方首领的位置,看着这一切。
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祂没有性别,也感受不到任何神力在祂的身上流淌。唯一奇特的地方是祂的脊柱————那是一条金属的脊柱,引出来九条银尾。
这是死去的太岁留下的,是太岁自身的造物,融合了合金的一部分————那根左手的食指。祂会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长大,活过每个孩子要活的一生。祂的基因里有着太岁给予的最后的传承,有着天生的领导力。
她给祂取名叫陆吾,意在掌管整个联邦————现在应该叫它昆仑了。
太阳升起来了。
此后人间再无神。
——————————————————THE END——————————————————
后记: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山海经·西山经》
据昆仑中控记载,昆仑初建第一年,前中央联邦A区行政总指挥使、机械军后期首领郑胤霖任总理人,按死去的机械军第一首领合金留下的手稿治国。
她一生未婚,培养一继承人陆吾,于新公历0015年经选举任新任昆仑总理。
次年,原废城改名为铁十二区,铁十二升级完成,全线路重新修缮。
新公立0020年,铁十二区经济建设开始。“浮生”原场被关停20年后,改造为改造人平权战役博物馆。其中由前总理郑胤霖女士捐赠的藏品现藏于机械军展示区,为一深红色长方形木匣。
展品名,长神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