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郭晨曦,我今年三十五岁,在北京打拼了十年。如果我去随便找个记者把自己的事迹报道出来,一定会被当做如今时代女性独立的标杆,路边公告栏上所表彰的对象。可我却不愿意这么做。我想摒弃我从前的一切,到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再不愿回想起那个小山村,可能的话,这辈子最好也不要听到来自那个地方的一点消息。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要成功。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做任何事。在律师事务所刚刚创立的那段日子,我没有钱租房,于是在事务所里的沙发上睡了三年。每天四五点起来收拾收拾,然后在公共厕所里洗漱、化妆。晚上的时候借口加班晚走,去五元一次的大众浴池洗澡。三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下属知道我住在这里。这种苦我都熬过来了,只因为我心中有梦想。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成功人士,那么我和我的后代将被永远的囚禁在那个小山村里。
不过,我可能根本就不会有后代,我能够走到金字塔尖辉煌的过完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郭姐!”小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怎么走神了?”这个年轻人来了三年多,经手了不少棘手的案子,我对他寄予厚望。“怎么了?”“快看,新娘来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新娘子甜甜穿着一身纯白婚纱,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提着裙摆,在父亲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舞台。除了小曹,甜甜是我最认可的助手,她是我事务所的元老级人物,跟着我干了八九年了。在主持人的要求下,甜甜的父亲郑重地将甜甜的手交给了那个帅气而温柔的新郎,“甜甜以后就托付给你了!”“从今以后,这个男人将代替父亲,无论贫穷还是富裕,都会永远照顾你……”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少人在这种煽情的环境下落了泪,我看向甜甜,她一脸苦笑地朝我耸了耸肩,我心里明白,若不是习俗如此,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环节出现在她的婚礼上。短短几句话,就否定了甜甜至今的努力,把她形容成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若是无人照顾便会饿死家中,多么可笑……
“郭姐郭姐!!”小曹那晴朗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看向他,回过神来微笑一下:“怎么了?”“你电话响啦!”小曹跟我说道,“响半天了都!”我低头看了看那个号码,片刻之后脸上的喜悦之情一扫而空。“我失陪一下。”我拿起电话,走出了宴会厅,四下张望了一会,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才走了进去,沉重无比的接起了话。“喂。”“郭莱娣!!”她刺耳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让我眉头紧蹙。“妈,我现在叫郭晨曦。”“你还知道你狗日的姓郭?!”她痛骂一句,“人人都羡慕老郭家儿女双全,可他们不晓得你个死娃儿,连二十万都不得给哦。”呵,儿女双全。我所在的村子里,生了儿子的人都期盼着养儿防老,只有生了女儿的人才盼儿女双全。
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我倒背如流。我是她和老汉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可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初中毕业时,哭着嚎着想要上高中。她没有同意。她让我外出打工,给那倒数第一的弟弟挣学费。我还听到她和老汉商量要在我十七岁那年把我嫁掉,换一万块钱的彩礼,送成材去市里读书。若不是来村里支教的老师给我拿了学费,让我读了高中,我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山村里,三十五岁的年纪有着十几岁的孩子,每天的工作重心就是如何照顾好一头猪和五只鸡。老师跟我说过,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一生,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是我此生的启明灯。
应付家里人,比打官司还要累。我拿了根烟,刚点燃,安全通道的门就被人推开了,我下意识的将香烟往身后藏了藏,毕竟很多人会对抽烟的女人充满了恶意,我想避免这种麻烦。
“郭姐?”小曹探出头来,好奇的看了看我。看到是小曹,我将烟重新叼在嘴中:“吓我一跳,怎么了?”“我看你接电话接了好久,怕有什么问题,你没事吧?”“我没事,家里的事。”默然。见到我没说话,小曹又开口了,只是这次的语气有些不自然:“郭姐,明天没活,我周杰伦的演唱会门票多买了一张,听说你很喜欢他,要一起去看看吗?”我抬头问道:“小曹,你恰好明天没活,恰好买了任贤齐的门票,恰好买了两张,而他又恰好是我喜欢的明星,你想做什么呢?”小曹顿了顿,他的耳根有些红,隔了一会才说道,“郭姐,我们认识好多年了,我不想和你停留在上司和属下的关系里,我想多了解你一些。”现在的小男生胆子真的很大,纵使我见识过了官司场上这么多风雨,却依然被他说得心跳加速。
“可是郭姐……你一直都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始终无法走进你的心里。”小曹有些紧张地说道,“这一辈子还很长,我们……要不要一起走?”我看了看小曹那双清澈的眼,默默低下头,将烟插到了随身烟灰缸中。不知为什么,听到这种话的我,异常的失落。我如同一个满是破洞的竹篮,没有权利盛下任何人的柔情似水。“小曹,你……今年二十六岁吧。”“是的郭姐,过完生日我就二十七岁了。”“我比你大八岁。”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年轻有为,足以找到更好的伴侣,你们将会有更好的人生。如果你把自己拴在我这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身上千疮百孔,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伪装。”空气中多了几分安静,只有远处婚礼的音乐正在闷闷作响。“我……我不管你是千疮百孔还是破碎不堪,我都愿意用我自己的一切帮你补足。”小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郭姐,我喜欢你,不问年纪,不问出身,不问过往。我喜欢的是这个坚强、奋斗、认真、执着的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考虑了很久,现在只等你一个答复。”
我能如何答复?我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人,悲惨的童年造就了我的执拗与孤僻,烦乱的原生家庭让我整日都陷入焦虑与悲哀,我无法带着这些东西投入一段爱情。
“我不能答应。”我沉声说道,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刀割伤了。“为,为什么?”小曹有些着急地说道,“郭姐,是、是我有些唐突了吗?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我可以等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搞小孩子那一套,这种事情不需要时间考虑。”我摇了摇头,“不行就是不行,抱歉。”看到小曹失落的表情,我感觉那把看不见的刀再一次穿过了身体。很痛。“好……好的……”小曹面色失落的点了点头,“郭姐,你别跟我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真、真的很对不起……”“不会啊。”我笑着对他说道,“敢于表达是好事,小曹,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我是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拒绝了你,希望你不要难过。”“嗯……”虽然他点了点头,但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难过至极。
一周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去,和小曹交代了一下各项事宜,我买了一张大巴车票,穿上便装出发了。我不可能让村里人知道我在北京过得有多好,否则他们会变成一个盘旋在我人生上方的无底洞,吸干我身上所有的血液。
大巴车、普通的衣服,然后化上一个恰到好处的淡妆,足够我这次出行所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我没有多余的钱救济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给任何游手好闲的人在城里安排工作,我就是我,一个普通人。汽车驶离北京,盘旋了两三个小时的山路,才终于将我送到了里村子十公里的地方。接下来需要坐黑车,然后转三蹦子。下午出发的我一直到傍晚才进入村子中。村子里确实正在筹备婚礼,道路上都摆满了桌子,电线杆上贴满了红纸,明天婚礼就要开始了。“莱娣?!”一个大婶忽然认出了我。“是。”我点点头看向她,“我回来了。”“啧……”她稍微有些鄙夷的撇了下嘴,随后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多少年没回来了呀?城里就那么好啊?”“不好。”我摇摇头,“但是成材结婚,我是姐姐,必须得回来呀。”“是嗦?”她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那你快回家噻。”我冲她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向“家”走去。
从踏入高中的第一天开始,我便没有在家里住过了。上学的时候住在学校里,周末和寒暑假都在外面打工,这里对我来说很陌生。村民的气氛也让我压力倍增,她们就像世界上最好的情报员,你在家里说的每一句话,第二天都会传遍全村。尤其是我。一个不愿意给弟弟挣学费,偏要自己去上学的固执女人。一个爱上了城市灯红酒绿,不愿意回家看看的放荡女人。一个三十多岁都没有嫁人,没人愿意收留的悲惨女人。一个不管弟弟结婚,不出彩礼也不出房子首付的小气女人。一个打拼十多年,依然没有衣锦还乡的失败女人。这就是村民眼中的我,我是村里著名的笑话。我的存在,是每家每户都会热议的、经久不衰的经典话题。
我站在家门口迟疑了半天,都没有想好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正在此时,口袋中的手机振动,我拿出一看,小曹发来了微信。“姐,到了?”看到这句话,我稍微有些心安。是啊,我还没给小曹报平安。“我到了。”本想将手机收回口袋,却看到他“正在输入中”,于是我拿着手机又等了一会。“姐,我眼皮一直跳,能发个定位吗?明天婚礼结束我去接你。”我感觉稍微有些好笑,小曹难道也是个迷信的人吗?“你担心啥子呀?我这是回家,不是上战场。”“不是,姐。”小曹很快发来了回复,“最近老是看到大巴车出事的新闻,我实在不放心,明天正好我没事,我开车去接你。”“不行,太远了。”“不远,发给我。”看到他如此执着,我将定位发了过去,小曹回了一句“收到”之后也没了动静。我将手机收起来,慢慢的舒了口气。是啊,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这一次我回家,就是为了跟这个村子彻底的画上句号。早点了断,早点结束。
我推开房门,发现他们正在其乐融融的准备吃饭。我妈,我爸,我弟弟,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胖女孩。那应该……就是我未来的弟妹吧?这四个人见到我进屋,有两个人都翻了一下白眼,而我那弟妹连头都没抬,一直都在吃饭。真不错啊,这种意料之内的欢迎仪式,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回来正好刷碗噻。”那个女人说道,“你狗日的好多年没在家里干活了?我生你就是为了让你享福的哇?”“我不刷,妈。”我笑着摇摇头,“你们吃这些东西的钱都是我给的,我没有必要再帮你们刷碗,这不公平。”那个女人的眼神很明显闪过了一丝凶狠,在官司场上,只有想让对方身败名裂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而我却从自己的亲生妈妈眼中看到了这种眼神。“哎……娃儿啊……”那个男人对我招了招手,“来坐嘛,一块吃点东西噻。”“我不吃了,爸。”我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在了成材眼前,“成材,祝你新婚快乐,以后成家了要有担当。”
我那弟弟拿手剔了剔牙,在裤子上擦了擦之后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红包,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他大体数了数,很快翻了个白眼,然后将红包扔在了我妈面前。“狗日的,就他妈一万块钱。”成材说道。“啥子?!”那个女人瞬间暴跳如雷,“郭莱娣!!”“妈,我现在叫郭晨曦。”我说。“郭莱娣你要脸不得……”熟悉的戏码,聒噪,喧嚣,无理取闹。
我走进了内屋,那里有我曾经的房间,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打扫,里面堆满了杂物,勉强能找到一张布满灰尘的床。这环境对我来说不算恶劣,毕竟我连沙发都睡了三年,没有什么苦是吃不了的。我爬到床上,在床头拨开蜘蛛网,找到了一个尘封许久的墙插,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上了电。幸亏我穿的是便装,脏了回去洗洗就行。这一次我是来斩断这段难熬的亲情,所以我会吃点苦,这很公平。从今以后,我便会慢慢好起来,尽可能的去“试探幸福”。我没有开灯,只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漆黑的窗外。村里和城里比起来更加安静,没有午夜穿过的、按喇叭的车子,也没有喝醉的、在街上叫喊的疯子。我只是有点热,六月份的天气让房间里多了不少飞虫,但这也无所谓,只是一些蚊子和飞蛾,在北京的时候我也经常和它们亲密共处。只要今晚能过,我就能开始我的新生活,这将是独属于我自己的漫长黑夜。
我拿起手机,给小曹发了一条微信:“明天能早点来接我吗?我在我定位的位置等你,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没问题姐。”小曹瞬间回复了信息,“我大约七点到你那里。“你一定注意安全。”“放心吧姐,你早点睡,我给你带早饭。”他的信息让我安心不少,随着夜晚的微风慢慢吹过窗户,我的睡意很快袭来。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我的房间里聊天。
可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女人说:“你个耙耳朵下了多少哦?莫把她毒死了哦!死了犯法的嘛。”男人说:“你放心噻,就能放倒一头猪,毒不死人的。”女人说:“真的哦?你个耙耳朵还能想出来这种办法,待会儿叫成材一起把她搬走嘛,都拿了人家钱,十万块钱也不少了嗦。”男人说:“你莫要扯皮咯,谁要谁来搬噻。你给他挂个电话嘛。”我心里有些紧张,现在的情况不对,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却睁不开眼。我如同坠入一个漆黑的洞里,所有的亮光都在逐渐远离我……
一束手电的光芒照在了我的脸上,让我赶忙闭起了双眼。“哟,醒了嘛?”由于光线太强,我实在看不清他的脸。“你……”我想说点什么,但却有点害怕。顿了好久,那人开口说道:“你不认识老子了?需要给你介绍介绍?”他的声音又粗又难听,嗓子里像是吞了沙子。“不、不必跟我介绍了。”我咽了下口水对他说道,“劝你早点停止自己的行为,我怀疑你拘禁我已经超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构成了“非法拘禁罪”,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会形成对你不利的证词。”“哈?”那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上前来。我现在正蹲在地上,感觉有些被动,于是立刻站起身。只要能找到一个机会,我就可以从他身后逃跑。
可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直接飞起一脚踢在了我的腹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殴打过,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都直不起腰。他将我推倒在地,用力的踹向我,我嘴里不断喷吐着酸水,感觉意识都在远离我。“臭婆娘!臭婆娘!”他一边踢着一边大叫道:“老子给了你妈十万!彩礼都收了,你这么跟老子讲话的?!”“什……?”虽然我的浑身都在痛,但这句话还是让我浑身一冷。“彩礼是什么意思?”他停下手脚,将手电筒慢慢举了起来,对准了自己的脸。灯光从下而上,照出了他那张骇人的面庞。那是一张五十岁满是痤疮的脸。他是村子里的屠户,姓马,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他很有钱,但是人丑,脾气差,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接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人……收了他的彩礼?
“你有没有常识……?”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掺杂颤抖,“婚姻关系是需要有结婚证为依据的……你们自己进行了交易之后就把我绑了过来,这违背了我本人的意愿,甚至可以算作贩卖人口,已经严重违法了,你会坐牢的!”马屠户听后沉默了半晌,露出了难看的笑容。“你果然脑子有病。”他冷笑道,“我找了媒人,也给了你老汉彩礼,媒人和你老汉都答应了,你凭啥子不答应?你不是上过大学有文化的嘛?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晓得不?”“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感觉真是太可笑了,现在到底是哪一年?我穿越回了古代吗?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时代发展的有些过于迅速了。这导致在同一代人之间产生出了矛盾的割裂感,能跟上时代列车的人在变得越来越好,而上不去车的人却永远留在了过去。我想起小的时候连接打电话都要去村子里唯一的公社,而长大之后带着一个巴掌大的手机就能扫平一切障碍。而如今在同一个省份中,人们既能听到“爱她就送她秋天第一杯奶茶”的低劣营销广告,又能听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诡异古代思想。只能说,时代发展的实在太快了,有一些人不愿意跟上时代的步伐,被遗弃在了阴暗的角落中。“总之你拿了我的钱……这辈子就是老子的婆娘了。”他捏着我的脸说,“村子里十六七岁的、长得好乖的女娃才值十万块,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他站起身来就要走,我却把他拦住了。
“喂!你如果不给我食物喝水,在这种天气下不必说五天,三天我就会死的。”我试图站在他的角度来说服他,“你是想让我当你的婆娘,所以不能让我死吧?我要是死了,你十万块可就白花了。”他冷哼了一声:“五天,猪都饿不死,你能饿死?”“我是人,不是动物。”我浑身发抖的捂着脸,对他说,“你好歹给我点水喝吧,我很久没喝过水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用很大的力气将我推倒在地,然后走出门去重新上了锁。我感觉情况很危险,这个男人以为我是一头猪。他真的有可能让我饿死在这里。
让我未曾料想的是,几分钟之后,墙壁上的窗子里扔进来了一瓶矿泉水,外加一个还差一天过期的袋装面包。我仔细看了看矿泉水的瓶盖和面包的包装,它们都没被开封过,应该问题不大。我将瓶装水和面包全都咽下了肚,感觉自己稍微好了一些,可是这个只有五六平方的小房间到底要怎么出去?我要在这里被困多久?对了……小曹?我忽然想起了小曹,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按理来说他在早晨就失去了我的消息,他会意识到我陷入了危险吗?不……这很难讲。对他来说,这里是我的老家。他无论如何也推断不出,我会被我自己的父母卖给一个屠户。他也绝不可能想到,在北京打一场官司都要两万元代理费起步的郭晨曦,被十万块的高价卖掉了。
已经……多少天了?我看着墙上的刻痕,不由地露出了苦笑。二十天。我被困在这里二十天了!我不想死。我输了,我真的认输了。这些人眼里完全没有法律,如果我依然不答应他,他绝对会让我饿死在这里的。如果我不当郭莱娣,那我只能是一具尸体。
门锁晃动了两下,几道昏黄的光照了进来,迷迷糊糊的,灵魂已经远走高飞,空留一副破败的躯壳,耳边若有若无地传来了几缕男人的叫骂,不过也无足轻重了
我是人……我不是猪,我不应该每天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吃喝拉撒都混在一起。我想站起来,我想抖掉身上的虫子,我想换上干净一些的衣服,想洗个澡,也想吃一颗满是汁水的桃子。我要做郭莱娣。之前的我,到底在触碰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美梦?我妄想脱离这里,妄想重新开始另一段生活。在北京的十年真的是我人生中最荒谬的一场梦。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间屋子,无论什么我都能答应。我愿意当马夫人,我愿意留在村子里,我也愿意给他生孩子。我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应该如此,只是我一直在做梦般的挣扎。如果只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完全摆脱这些境遇,那世界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人呢?这对他们来说不公平。现在我的梦醒了,我也该回归我本来的人生了。
“莱娣,以后你要是去了城里,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改个名字吧。”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是我的启明灯,我的老师,她和村子中所有女孩的名字都不一样,她不叫莱娣、招娣、盼娣,也不叫二妮、三妮,她叫宁婉儿。那一年的我和她正站在村头的湖水前看着日出。
“为什么?”我问道。
“虽然你很优秀,但是这个名字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希望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人生。”那时候的我不明所以,我生来低人一等,居然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可我……要叫什么名字呢?”“你喜欢就好,名字是用来祝福自己一生的,而不是用来祝福别人的一生。”老师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如同这初升的朝阳一样,始终给人以温暖。”那时的我根本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见到她日渐憔悴。初升的朝阳?现在想想,她那时定然是病了。她还好吗?她痊愈了吗?她有没有健康的活到现在呢?
小时候的我,居然从未想过留下老师的联系方式,导致这么多年过去,始终也寻不到她。“莱娣,我听过一个传说。”老师看着湖面,淡然的对我笑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死了之后,都会以其他的形式活下去。”“那是什么意思?”“假如有一天我死了,那我可能会变成一株草,一棵树,一只飞鸟,或是一只草虫。”我感觉老师说的话很深奥,但却感觉很有趣。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死吗?他们如果死了,就会变成其他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永远活在世界上。这听起来好像很公平。“我希望老师永远都不要死。”我对她说。“为什么?”“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我看着她当时的眼睛,感觉她好像想哭,“老师,就算你要变成飞鸟、草虫或者是一块石头,我都不想让你死。”“那老师等着。”她笑道。宁老师说她三天后就要离开了,可是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想必有什么事情着急,提前回到了城里吧。
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了纯白色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很舒服的地方。我可能到了天堂吧。隐约中,我忽然感觉有人摸索我的手臂。我下意识的惊叫了一声,随即抽回了手。我感觉自己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只不过我的皮肤依然干瘪。“啊!”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吓了一跳,“你、你醒了?请不要乱动,我正在给你输液。”
“不要碰我!!”我大叫一声,“谁都不要再碰我了!!”眼前的护士似乎是吓坏了,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郭姐!!”有人推门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医生穿着的人。我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小曹,他变得好沧桑,仿佛老了十岁。“郭姐,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曹有些担忧地问道,“肚子疼不疼?头晕吗?”
“小曹,我考考你。”我慢慢的转头望向他,“那个男人犯了什么罪?”“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人口贩卖、强奸。”他脱口而出。“现在人口贩卖已经很难成立了,就算剩下三个罪名全部坐实,这个人数罪并罚的话,最高可以怎么判?”小曹听后慢慢眯起了眼睛……“非法拘禁二十天……故意伤害……强奸……”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情节严重的话,一般是无期徒刑,情况非常恶劣的话……能判死缓……”“我再问你,无期徒刑需要坐多久的牢?”“表现得好,最长二十二年左右。”“那死缓又是怎么判?”“死缓……”小曹默默低下了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我都知道,死缓死不了,所以我不能让他坐牢。”我说道,“他如果在牢中安稳度日,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安心调养身体,律师事务所大小事务全由甜甜打理,而小曹则全权接手了起诉马屠户的案子。由于证据确凿、性质恶劣,警方很快开展了行动,他们趁夜色破开了马屠户的家门,将他直接缉拿归案。在他手机里,警察发现了许多有关我的照片,无论是能拍的还是不能拍的,全都交由我处理了,我不想再看,只能忍着恶心将它们全都删除了。不,我不该称呼他为小曹了。
他是曹浩为,是我的男朋友。
浩为的父母和我印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得知我是他的女朋友后,十分高兴的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她的妹妹也非常喜欢我,“我终于有嫂嫂啦!我要将哥哥小时候的糗事全都告诉嫂嫂!”这种家庭氛围,简直如同天堂。
“叮铃铃——”浩为的手机响了起来,备注是海淀区的公安局。
浩为挂断了电话表情有些惆怅,几秒钟之后,他扭头对我使了使眼色。
我和他来到阳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晨曦,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但因为和你有关,不得不告诉你。”浩为笑着对我说道。“什么?“警方调查发现,那个马屠户的后院里埋着一具女尸,对比发现是很多年前失踪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听到这四个字,我的声音略微颤抖了一下。
我们村子里很少出现女大学生。
“是啊。浩为拿出一支烟叼在了嘴上,“唉……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总之现在给那个马屠户判死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明天我去警方那里看一下具体情况,据说在他后院里都埋了十几年了……”我感觉自己的头很晕。“浩为啊……那个女、女大学生……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名字刚才好像有听到,但我没记住,听说是去支教的。”小曹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怎么了?晨曦,你认识那个女孩?”支教的女大学生啊……我怎么能不认识?她是我人生当中最重要的灯。在这盏灯光的照耀下,我成功的离开了村子,用我的余生不断地奔向更好的生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盏照耀我前行的明灯,永远留在了那里。这么多年以来……她被埋在马屠户的后院中……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浩为家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家里的客厅中看着自己的手机出神。成材来电话了。如果不把这件事解决,我的人生将永无宁日。我从抽屉中拿出录音笔,又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按下免提,接起了电话。
“说。”“狗日的郭莱娣,你瞎了?没看到老子的信息?”成才骂道。“我看到了。”我回答道,“你给我发这些东西做什么?”“我给你看看你的骚样子啊!”成材讥笑道,“怎么样?你不是耍朋友了嘛?他要是看到会咋想嘞?”
“直接说你的目的吧。”我开门见山的问。“郭莱娣……你莫要跟老子凶,老子要钱。”成材说道,“二百万零三千,你打到我卡上,要不然你完咯。”“二百万?你这属于敲诈吧。”我说道。“敲诈咋了嘛?!老子就算是诈骗又咋了嘛?”成材冷哼一声,“你不给钱?”“我没有那么多。”我低头看了看录音笔,“二百万我给不起。”“问你男朋友要噻!”成材大喊一声,“你没得,他还没得啊?”听到这句话,我终于冷笑一声:“不过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要二百万就要二百万,为什么是二百万零三千?”“老子好心噻!”成材听起来非常高兴,“老子把你的照片拿去彩印咯!花了三千块钱噻!这是你的照片啊,老子让你出名,你得报销的嘛。”“什……”
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拍下这些照片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活成现在这副模样吗?现在马屠户已经被解决了,只剩我的家人没有被解决。他们为什么还不死呢?真的是太好笑了。
我联系到了之前让我帮忙打官司的几个灰色地带的人物,让他们不动声色的给我购买了一些杀人放火的必备品,并且给了高额的封口费。接着,便是去街边的文印店,打印两张蓝色背景的数字,用来贴在车牌上改变车牌号,我不需要将所有的号码都变掉,只需要两个数字,我的车就不再是我的车了。准备好了一切,我迎着朝阳开车往“家”走去……
“郭莱娣,搞快点嘛。”成材开门见山地问道,“钱呢?二百万零三千呢?为了结婚我还出去借了高利贷噻,现在就指望着你这二百万还钱呢。”
呵,你们甚至连高利贷的钱都放在心上,却从来没想过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去拿。”我回过神说道,“我放在外面。”“外面?”成材一愣,“啥子?让人拿走了怎么办?”“不会的,我藏起来了,你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去给你拿。”我笑着推开了成材。“我和你一起啊?”“不,我想给你个惊喜。”众人楞在原地,看我走出了屋子。我来到屋门口,将刚才打车的车费付了,然后收起手机,低下头在手提袋里摸索了一会,随即面色一冷,抬头说道:“有点沉啊,成材,出来帮我拿一下。”“啥子?来了来了!”成材高兴地喊道。
我手中拿着一把多用锤站在门口,等那个身影走出来,狠狠地一锤抡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成材连一声都没吭,直接倒了下去。我蹲下身,看着他慢慢翻起的白眼,感觉并不解气,只能从地上随手抓起了一把沙子,揉到了他的眼睛中。你喜欢看,那我就让你看。你这个吸血的恶魔。
故意伤害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我用尽全身力气拉着成材向旁边挪了挪,随后俯身从背包中拿出了一个压缩罐,然后又带上了口罩。“老汉啊……”我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又叫道,“成材有些拿不动了,你也来帮一下忙吧,钱实在是太多了。”“哦!来咯来咯!”看到老汉露脸,我立刻将压缩罐对准了他的脸喷了过去。他整个人一懵,随后身体摇晃了一下。
只可惜这不是防狼喷雾,而是乙醚。
趁着他神情恍惚间,我拿起锤子敲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一下子力气很大,将他敲得原地转了半圈,看到他背对我,我再次拿起锤子敲向了他的后脑勺。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比我强壮的多,如果不能让他失去意识,我肯定会陷入危险。只不过这一下敲得太重了,他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老汉扑倒在了屋子中,发出了闷闷的声音,引起了那个老女人的注意。她嘴里念道着「狗日的」,往外走了两步之后怔在了原地。
“郭……郭莱娣!你到底要做啥子?”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没几秒就尿了裤子,“你有病你别冲我撒啊!!”
“我是有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总之我咧开了嘴,“我现在正在治我自己的病,你们就是扎在我身上的刺,你们全都死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在她惊恐无比的目光下,我将乙醚喷到了她的脸上,整整喷下了一罐,我也亲眼看着她在大口喘着的粗气中慢慢翻起了白眼。做完了这一切,我走出屋子,将成材和老汉拖了进来,然后从门口的手提包里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煤油。随后我来到成材的房间,在找到那些照片之后,将所有的煤油都浇在了他的床上罪。接下来,我拿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我的一张照片,抛向了满是煤油的床铺。
就让这一切都消失吧。
成材的房间很快燃起了大火,而我没有犹豫,将剩下的煤油全都倒在了厅里几个人的身上,随后走出屋子,拿出了我最后一样东西。铁链和门锁。我从屋外锁上了门,然后看着屋内的火焰迅速蔓延。
放火罪,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在其他人注意到火势之前,我立刻隐匿身形,来到了村口,然后关闭车灯,在引起更大的骚动之前离开了山村。直到小心翼翼的下了山,我才将车灯打开,在路上扬长而去,几分钟之后我来到了镇里,找到了一个路边的洗车店,花三十元将车身和车轮上的泥土全部洗净。
“欢迎您在早高峰收听音乐广播。”
「微凉的晨露,沾湿黑礼服。」
「石板路有雾,父在低诉。」
「无奈的觉悟,只能更残酷,一切都为了,通往圣堂的路。」
「吹不散的雾,隐没了意图。」
「谁轻柔踱步,停住。」
「还来不及哭穿过的子弹就带走温度。」
「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
好精彩👏👏👏(山精起立,鼓掌)
敢写、进奏。关键是你对gcx这个人物和她所处环境的认知/理解,有深度。gcx拒绝小曹,是经历过童年创伤后一路寻找独立天空的女性,不敢奢望毫无顾忌的信任关系。gcx回家,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经受侮辱欺凌后,坠至至暗之处(我根本不该出去闯荡如果只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完全摆脱这些境遇,那世界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人呢?“)。gcx复仇,干脆利落,不过这也是全篇我唯一有所困惑的地方——那就是,她对于法律,到底是什么样的认知?当她被现实所迫,无法像她曾经一直向往的大城市人那样用理性、公正的态度捍卫尊严,只能用钱和暴力解决问题时,她内心会不会有冲突?
最后,结尾,我感觉还差一丢。就像片尾曲响起往往伴随画面,我希望看到一个尾声状态里的新的gcx。也许这个形象出现,就能回答我心里👆的问题。
还有宁老师那条线,也做得有力度。我完全没想到gcx再遇到关于少年时恩人的信息,是这样一个”双重罪恶“的重合处。问中国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通往文明之路,是漫漫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