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不算宽阔的江面上泛起白雾。殷流阳在岸边驻足,注视着缓缓驶来的巨船。虽是木身草棚,船只在水中走得极稳,似乎很重。加之江窄船宽,容易给人留下庞然大物的印象。
现在是秋深冬初的季节,贴面的雾不算寒凉,船周的雾气却像要凝成冰珠一样阻滞迟缓。
殷流阳见船与自己的距离合适了,开口问道:“船头那位先生,请问这座山的山主在哪?”
船头站起来一位青褂白衣的人影,似与白雾融为一体,影影绰绰分不出彼此;又似乎从行船上独立出来,是特别的个体。
他朗声回应:“这山是随便的山,没有人在管的。”
声音虽浑厚清晰,语气倒十分随意,不像喊出来的。
船头这人说话时,周围明显安静了几分。话音落下,船上嘈杂的声音又多起来。古怪的雾气应有阻隔声音的效果,江面始终给人寂静无声的感觉。殷流阳侧耳,听出船上大大小小的声音多是在附和。
这附近的邪物守规矩,必定有人在管。船头这人敢这样说,加之众声迎合,想来是领袖无疑。
于是殷流阳再次开口:“船上各位可是在行酒令?带我一个可好?”
那船上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面朝殷流阳的浓雾撤去,这是默许的意思。殷流阳再次看向船头那人,衣物细节俨然清晰可见。他一身书生打扮,背着一顶白纱斗笠,长发拢起扎成低辫,面容清朗,嘴角含笑。他招了招手,示意殷流阳快些上船。
殷流阳纵身一跃,轻巧落在船头,这才看见船内空间十分拥挤,塞满了各色各样的邪物,只有船头还算宽敞。他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随白衣书生原地坐下,听旁边渔夫行头的邪物介绍规则:
每轮游戏开始时摸牌,牌上有山、水、草、木、虫、鱼、鸟、兽、日、月、人、酒十二种图案,每人轮流出牌,牌面倒扣,行令者告诉大家牌上意象是什么,再说一句带有牌上意象的诗或白话(白话大抵是为了文化水平低的邪物加上的),允许说谎。其余人需要猜测行令者是否说谎,认为说谎,便喊出“质疑!”,翻牌来看。若的确说谎,则行令者罚酒一杯,牌权归质疑者;若未说谎,则质疑者罚酒一杯,牌权仍属于行令者,接下来每人都需出同样意象的牌,可以跳过,直到牌权转移。最先出完牌的人胜利,连续罚酒两次者须退出游戏,到江里“清醒清醒”。
听说殷流阳要加入,船只下方涌起许多“落水醒酒”的邪物,一齐上了船,嚷嚷着重开一轮。本就拥挤的船舱又进了几十只邪物,竟还塞得下,且看起来没有比刚才拥挤多少。
一摞牌有上千张,邪物们蜂拥而上不到一分钟就分好了。殷流阳看向白衣书生,对方笑吟吟道:“我先起个头。”
“我这牌是‘山’,山中有闹市,市井无山人。”
这话像喝醉了说的,虽然勉强对仗,但驴唇不对马嘴。众邪物倒立即叫好,坐在白衣书生旁边的紫陶壶状邪物抢先递出一张牌:“山色空蒙雨亦奇。”
见有人要翻牌,渔夫在一旁阻拦:“先别翻先别翻,让这位新上船的小兄弟说一句。”
殷流阳便挑了一张‘山’牌递出去:“山中日月隐,何来闹市音?”
话语既出,邪物的喧闹声小了几分,片刻又恢复了正常。
下一人道:“山里柴火不禁烧。”
挨着它的邪物立刻翻了牌,“质疑!……果然。”牌上赫然画着一个酒壶。
“这才第一轮,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山’?”行令者接过刚被倒满的酒杯,忿忿道。
“就你那性格,谁不知道你喜欢藏着掖着?有‘山’也要留到大家伙儿没‘山’的时候才用。”质疑者嘿嘿一笑,“我来:酒,酒饮千杯愁不展,酩酊一醉似路人。”
“好!”“好!”邪物们又附和起来。似乎只要是现场作的诗都很受欢迎。
白衣书生在这喧闹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一山具四境,市井不留人。”
……
酒过两巡便至深夜,船上邪物纷纷落水的不少。月明星稀,酒令恰行到“月”字。殷流阳食指敲着杯壁,缓缓道:“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想喝酒?”白衣书生翻了他的牌,上面是酒壶。
殷流阳给自己满上一杯,三饮方尽。
白衣书生随便递出一张牌,“‘山’……算了。”他把牌收回去,重新看了看,挑了一张新的:“‘水’,波即水而恒动,水即波而恒湿。”
见他犹豫换牌,周围立刻有邪物要翻看。殷流阳知道这牌是真的,甫一抬眸,便对上白衣书生的眼睛。如温水漫过思绪,邪物翻牌的吵嚷声在某一瞬被灌耳的水流代替,他孤身落在白衣书生无孔不入的真诚里。
牌面翻开,正是寥寥几笔的水波。
殷流阳移开视线。不知这群邪物怎么胡乱猜测互相质疑的,吵上一圈就有半数落水。白衣书生似乎闲得无聊,不时翻牌争夺一下牌权。他翻得很有运气,基本都是一张对、一张错,交替着来,总没有连错两次被踢下船过。殷流阳没怎么“质疑”过别人,倒是借他的光出了不少牌。
酒令行至尾声,巨船也如烂醉一般倚着江岸没了动作。白衣书生与殷流阳都出完了牌,并排坐在船舷上,偶尔说几句话。云层渐渐变白,流转着淡紫淡蓝淡粉的晨晖,像起雾的江面、结霜的芦苇、即将落雪的冬天。白衣书生忽然无声大笑了一阵,向后一仰,“噗通”落入水中。他侧头看去,殷流阳果然出现在旁边。
他们头枕草岸,领口以下都浸在水里。殷流阳一身黑衣,与白衣书生泾渭分明,只是两人的长发在水面上难分彼此,泡开几朵边界模糊的花。沉默了一会,殷流阳开口道:“你是榜首。”
白衣书生道:“你才是。”
殷流阳:“现在不是。”
白衣书生:“现在以后没什么区别。”
殷流阳微微一笑。
邪物排行榜是人们根据邪物的实力与危险程度估算出的排名,曾被公认天下第一的诡坏销声匿迹后,排名第二的“一元钱”就成了榜首。
殷流阳体内的诡坏虽不完整,但的确是曾经的“榜一”。他见过如今的榜二“旧贵”,若要打比方,旧贵的能量就如四大洋般浩瀚,但也有界限。白衣书生的能量在殷流阳看来则似这条雾江,只见其概貌不得其深浅。能做到这一点的,世上也只有一元钱了。
殷流阳问:“怎么称呼?”
一元钱:“一元钱。”
见对方不愿透露真名实姓,殷流阳就编了个顺口的昵称:“钱兄。你住在半山腰吗?”
一元钱:“嗯。你要住几天吗?”
殷流阳本想拒绝。他的时间有限,探听到需要的消息就该离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三天。”
一元钱立即道:“好啊,那我们就能在山脚的村子里开个铺子了。”
迎上殷流阳询问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兴致忽起,带你到下面转转。”
“三天就够?”
“三天刚好。”
两人半浸在雾气缭绕的寒江里,淌水走上草木依然繁郁的青山。江水顺着他们的脚步自下而上滚滚奔流,仿佛山体倒置,低处反成了高处。藏在江底不敢乱动的邪物竟未察觉到水流的变化,见一元钱远去,只知道酒令禁令已解,各自上岸上船、东奔西散。
“你想开什么铺子?”殷流阳问。
一元钱露出了向往的笑容:“我种了一片桃花林,其中有几棵树我很满意。也许是山石罅隙间养分不足,那些树或倒或卧,多有洒脱超然之意。”
“就是长歪了吧。”殷流阳道。
“可惜桃花开得少,果子也寥寥无几,若是砍了雕些东西卖,也叫它们死而无憾了。”
殷流阳没有立即接话。再次开口时,他的语速缓慢:“你想卖护身符?”
一元钱仿佛没有察觉到殷流阳的语气变化,点头笑道:“正是。”
“我不会做护身符。”殷流阳说。
一元钱道:“我原来也不会。”
“你知道我学不会。”殷流阳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的手工水平想必比我好吧。”一元钱道。
“雕花好看有什么用?”殷流阳问。
“啊,”一元钱沉吟片刻,“看着让人高兴。”
他们这类能操控能力的邪物,一般都能将能量注入桃木等容器里储存起来,做成令其它诡坏不敢接近的护身符。只是殷流阳体内的诡坏太过特殊,若由他来做护身符,恐怕会要了佩戴者本人的命。
“护身符……让人高兴吗。”
殷流阳想起四岁时,妈妈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说能带来好运。小小殷一开始很高兴,后来看到妈妈身上发生了很多倒霉的事,担心护身符会把妈妈的好运吸走,就把护身符藏在盒子里封印起来。
不需要有任何能量,只是寄托人们的期望吗。
一元钱的桃林种在圆圆的山坡上。虽早有预料,但步入烂漫的层层桃花时,殷流阳还是放慢了呼吸。花冠粉簇,桃荫连绵,落英无垢,巨石杂陈,这地方真有几分仙境的意思。桃树也生得脱俗,枝干如铜器,红褐坚沉;花瓣如蝉翼,纤薄轻盈,似要随时脱离树枝、翩翩远去。
这里的天空和在船上看到的不同,如雪后初霁,晴澈湛蓝。山下并没有望见这样一片反季节的花海,想来是一元钱将这儿与周围隔绝开了。
林子边缘倒确有几颗煞风景的树木,或歪或倒,大半根系都折断了,暴露在空气中。若不是枝头还有零星花瓣,看起来和死去无异。
一元钱指了指那几棵树:“你挑个合眼缘的锯了吧。”
殷流阳顿了顿,“工具?”
一元钱左右看看,随手折了根树枝给他。
于是殷流阳真的用这根小树枝把树干切成了大小均匀的木块。他靠着一棵尤为繁茂的桃树坐下,把木块堆放身边,安静地开始雕刻。
小树枝被再次折断,露出细锐的断面,殷流阳用这小面处理细腻的纹理。每次轻轻一划,木块上就会出现清晰均匀的刻痕,几笔下来,图案就有了灵气。他的动作很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在时有花瓣飘落的桃林中,实是赏心悦目。
殷流阳雕护身符的时候,一元钱躺在附近一块巨石上,把斗笠往脸上一扣,不知真睡还是假寐。
日上三竿,殷流阳寻了些野果回来,把其中几个用宽大树叶包住,扔给依然躺在石头上的一元钱。一元钱立即抬手接住,没吃没闻便连喊几句“好香”,之后又没了动静。
殷流阳走到他身边,用树枝戳了戳他的手臂。
一元钱忽然开始大笑,脸上的斗笠随着笑声一颤一颤。殷流阳揭开斗笠,看到一元钱正用湿润的眼睛盯着他,两道泪痕犹然未干。
殷流阳愣了片刻,把树枝和斗笠丢在地上,一言不发吃起果子。
如果不知如何应对,就不闻不问。殷流阳猜测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猜测逃避是减少伤害的手段之一。
但这次也许不同。这次一定不同。殷流阳知道一元钱不会受伤,沉默只是——他想这样做,而已。
一元钱坐起来,同样啃起山果。他吃得比殷流阳快多了,两三口下去就只剩个果核,吃完把核随手一扔,说:“好吃。还有吗?”
“没了。”
一元钱走到堆着木牌的桃树下,把木牌一一拾起、用斗笠兜住,掂了掂,道:“好了。”
殷流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一元钱背上斗笠,其中兜着的护身符无一洒落。他侧对着殷流阳,眺望山顶,道:“去悬崖边吧。那里风景不错。”
这话的音量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很轻,像一团闯入夏日的雪花,将将触到耳畔就消散无踪。
殷流阳“嗯”了一声。
一路无话,遇到的邪物都迅速跑开,不知是在躲谁。山崖没什么奇异之处,不过峭壁青藤、斜松峋石也算壮美。一元钱将斗笠挂在高枝上,顺势爬上一棵矮松,坐在它横伸出山壁的枝条上。殷流阳坐到他身边,问:“为什么哭?”
一元钱闭上眼睛,过了一小会,道:“梦见了感人的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孩子和妈妈。”
关于孩子、妈妈和护身符。
太阳渐渐西倾,树木的影子也慢慢染上颜色。山顶的天空没有遮挡,云层变幻尽览无余。
一阵谷风吹来,二人坐着的枝条弹动,上下摇晃。一元钱问,“你想去山下逛逛吗?”
不等殷流阳回应,一元钱就拿起斗笠,从枝头跳下了悬崖。
崖底草木霜白,稀稀拉拉长了几棵果树,正是殷流阳采果子的地方之一。有涓涓细流从石缝间淌出,汩汩蜿蜒,到一小穴前。
一元钱踢了踢穴口,周围的土石立时坍塌陷落,露出一个供一人弯腰通行的通道。一元钱回头面向殷流阳,表情活似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的孩子。
“通往山外?”殷流阳问。
“跟我来。”一元钱说。
通道不长也没有岔路。殷流阳随一元钱走出洞口后,双眼还未适应外界的光线,耳边就已充盈摊贩叫卖、车马来回的声音。
一元钱拍了拍手上身上的尘土,与殷流阳并肩而行,大摇大摆地走入繁华街市。
这里的设施多仿古风,街上也有许多穿着汉服清装的人,像是主题商业街。殷流阳四处观望时,一位二三十岁略胖的小姑娘迎上来,笑盈盈道:“这位小哥,要不要来试试骑马?”
一元钱大幅点头,嘴上说:“去吧去吧”,手上把殷流阳往前推。小姑娘引着两人上了几级台阶,到一水泥台子上。头顶搭了个木棚,下面是微微倾斜的胶皮路,旁边柱子上栓了一匹枣红体毛、漆黑鬃毛的壮马。
跑廊平直,沿途设有诸多障碍物,侧面是几根木头立柱,外面有许多好奇的人盯着。
殷流阳与一元钱的长发古装在这里虽不鲜见,但两人的相貌气质都算出类拔萃。见跑廊来了这么两位试马的客人,周围的看客渐渐多了起来。
殷流阳走近时,那匹马没什么太大反应,甚至略微靠过来几分。殷流阳试探性摸了摸马头:“这马不怕我?”
小姑娘笑道:“客官面善,气质出尘,这马看了都自然喜欢的,怎么会怕?”
一元钱道:“它在附近待得久,你放心骑吧。”言外之意是这马早已不是凡马,对邪物见怪不怪了。
殷流阳也没再推辞,翻身上马。他是第一次骑马,动作却连贯娴熟,丝毫不像新手。外面立即有人叫好,后面的人看不清,前面的就播报着“上马了上马了”。
马身拴着的绳子居然不解开,一是怕马跑出去生乱,二是更加考验骑马者的能力。殷流阳胯下微微用力,这马就立即奔窜出去。
俊马飞驰,弹跳避障、转身绕绳都灵活轻快,在飞跃沙坑时更是留下一道上黑下红的残影。知道这马难骑的人议论纷纷,不时有人鼓掌呐喊,凑热闹的观众一个跟一个地喝彩。
只有一元钱知道殷流阳什么也没做。
这马在跑廊里跑久了,自然熟悉路线地形。只是骑马的人往往强加鞭策,或自恃骑术精湛追求速度,或因为害怕拉紧缰绳,惊扰了马儿,才使其蹄下乱了方寸。再加上麻绳的限制,一个小错就可能让绳缚障倒、人仰马翻。
看这骑马的效果,便可窥知其人心性一二。求谨慎,求勇胜,求安稳,求速达,无论快慢进退,总有所贪求。殷流阳一路上求访邪物、探听消息,常常风餐露宿、不顾自身安危,让一元钱以为他也是为某种信念奔走、有所牵挂追求的理想主义者。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若说人们兢兢业业地努力是在跑步,殷流阳无疑在冲刺。只是他既没有“要跑多少圈”的任务,也没有“要跑到终点”的目的。他冲刺,只是在感受脚下的速度、听呼啸而过的风声、看日出日落景色旖旎,想想有朝一日真的做了什么也算不虚此行。他冲刺只是在冲刺。
一元钱几乎要大笑出来。殷流阳比他隐居山野的一元钱活得还漫无目的,潇洒、放肆、童真无忌。一元钱至少在活着,殷流阳却连“活着”这个目的也没有。照这个活法,即使他把自己饿死在半途,当场变异成天下第一诡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一元钱注视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这还是不太可能。毕竟那是殷流阳。
行至终点,马蹄渐慢,最后悠悠停下,众人又是一番喝彩。殷流阳下了马,人群散得也快,不少人走进了旁边的茶楼。小姑娘小跑过来抚了抚马头,一元钱也随后来到了殷流阳旁边。
“这位小哥真厉害!不知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惊讶发问。
“殷流阳。”殷流阳道,随即瞥了一眼一元钱。一元钱知道他意指自己没把真名告诉他的事,讪讪笑了笑。
“这位白衣服的小哥要试马吗?”小姑娘转向一元钱。
“不必了不必了。”一元钱摆摆手,掏出手机扫了柱子上的二维码。
“那请二位到茶楼里……”
一元钱出示了付款界面,“一盒白茶酥,一盒大米糕,直接送过来就好。我们不饿,就不进茶楼了。”
小姑娘愣了片刻,再度展开了笑颜:“诶呦,没想到这位小哥是熟客。二位稍等。”又小跑着离开了。
“这和边上茶楼是一家?”殷流阳问。
“这是他们揽客的手段,能骑马通关者消费打两折。因为跑马的观赏性强,小姑娘又爱拽长得好看的人来玩,这附近总是热热闹闹的。”
殷流阳点点头。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子拎着两盒茶点过来,小姑娘跟在后面。一元钱接过茶点道了谢,那男店员就离开了,小姑娘还笑着挥别:“客官下次再来啊!下次还能打两折!”
出了跑马廊,正对着的地方就是两块大荧屏,下面摆了三圈座椅,都坐满了人,竟是个户外公共电影院。天色已晚,荧幕彩光照得街道熙熙攘攘,琳琅满目。一元钱没再停留,带着殷流阳径直走入一条小巷,进了一间灰蒙蒙的茅草屋。即使相对安静,这小巷也不算僻静,草屋对面是一家汤面馆和一所卖文玩字画的古董店。
一元钱把点心放到一边。地面的灰尘积得很厚,朦胧不清,好似地上的点心要被灰尘托着浮起来。殷流阳定睛看去,瞧见一张木桌支在点心下面。这草屋到处细看去也都是木质结构,却给人茅草搭就的错觉。
一元钱挥了挥衣袖,灰尘自散,露出这间屋子本来的样貌:前有一张木几,笔墨算盘俱全,背靠一面墙的木格抽屉;左侧方有两张方木桌,四把圆凳,右边堆了几个箱子。
“这里以前是药铺?”殷流阳问。
“很久以前。”一元钱答。他把斗笠里的护身符倒出来,放进抽屉里。又取出纸砚,从水缸里舀了一杯清水,碾开墨,提笔写就“居草堂”三个大字。
写罢,一元钱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黄宣纸,上面同样是“居草堂”三字。两张纸摆在一起,明显之前的那张更为工整端正,新写的这张则随意了许多。一元钱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字更洒脱了。”殷流阳评。
“别骂了别骂了。”一元钱道。
“你来写?”一元钱把毛笔递给殷流阳。
殷流阳铺好宣纸,也依“居草堂”从右到左的顺序,写:求平安符。
一元钱端详着这四个大字,道:“字好看不说,内容更是言简意赅直入主题,甚得我心。”
殷流阳失笑道:“高中没毕业,语文功底不好罢了。”
一元钱把两张新写的宣纸铺开晾上,拉了把椅子坐到殷流阳对面,一边道:“总把你当成同龄人或者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问,你多大了?”
殷流阳:“十八。你呢?”
一元钱似乎回忆了一下,道:“两百多吧。我倒是在书塾读过几十年书,没参加过科举,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水平。一开始先生说我念得不错,后来就走上野路子了。”
“野路子?”
“呃,写什么‘一死生为虚诞’这句话说得不对,……之类的。”
“说得没错啊。”殷流阳道。
一元钱笑了笑,“自那位先生仙逝后,我就再没遇到能收留我的人了。”
“你把自己收留得挺好的。”殷流阳道。这句话几乎是下意识接出来的,话一出口殷流阳觉得不妥,一元钱却已经哈哈笑起来。
止了笑,一元钱起身,拿起桌上两张宣纸,道:“平安符应该在阳气盛的时候求。现在这么晚了,先打烊吧。”
殷流阳跟着一元钱出了店铺,帮他用米糕把“牌匾”粘在店门口,依次是“居草堂”“求平安符”。
再度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殷流阳问:“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旅游业?”
“这里的居民都以为自己是网上很火的古风商业街。”一元钱道,“其实只是在邪物圈出名。”
“对与世隔绝的古老邪物很友好吗。”殷流阳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古装游客,一眼望去,也不知哪些衣服是租来的、哪些衣服是天天穿的。
山里明月高悬,一元钱的居所原来就在桃花林掩映之下。这里不过是个稍稍修葺过的山洞,桌椅床铺均由洞里原生石头略微雕刻而成。好笑的是,奇形怪状的石床竟有十九个,排成一行,任由一元钱换着心情睡。殷流阳挑了一张相对平整的床,铺上新摘的草叶,和衣而卧。几息之间,草叶变得干爽,被驱散的水分顺着石壁流到地上,蜿蜒出洞外。
一元钱见状感慨道:“会享受生活的人啊。”
殷流阳学着他的语气感慨道:“家里有十几张床的人啊。”
一元钱躺到殷流阳旁边的石床上,笑道:“你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吐槽我床多的人。”
“不幸,不幸。”殷流阳道。
“什么不幸?”一元钱配合追问。
“前面那几个都被你听到了。”
这话说得含糊,也不知是那些背地里说人床多的人不幸,还是殷流阳或者一元钱不幸。
一元钱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夜渐深,两人都默契地没再开口。一元钱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看起来真的睡着了,殷流阳还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石壁。
至后半夜,殷流阳渐渐有了困意。也许真的太久没睡觉了,这突如其来的昏沉竟让殷流阳觉得有些难得。他甫一合上双眼,就听见一元钱从旁边走过来,动作似乎很急切。
殷流阳欲睁眼,却觉眼皮沉重如灌铅,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你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一元钱的声音响起,忽近忽远。
“也没什么……”殷流阳呢喃道。
“我是该夸你意志力强还是自信呢?别乱动,给你找药。”一元钱道。
殷流阳睁开眼时,便见山洞顶部的石头集周围许多土石悬在他身上,离他的身体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洞外发出殷红的微光,似乎天蒙亮。一元钱一身白衣也染了浅红,隔着巨石与浅夜与他对视。
足有百丈长宽的巨石凝着锋锐之势,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殷流阳重重碾碎、不留痕迹。
一元钱似乎说了句什么。殷流阳耳边如有蜂鸣,眼睛似乎还没找到合适的焦距,听不清也看不清巨石之外、遥远飘忽的一元钱。
巨石沉默了一阵。漫长又短促的一阵。在它落下的瞬间,殷流阳感到身体在流淌,洞里洞外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清晰。
“醒了?”一元钱蹲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殷流阳。
不等殷流阳接话,一元钱一改刚才温和的态度,厉声喝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殷流阳坐起来,沉默片刻,道:“没人教过我。”
一元钱叹了口气,坐回边上的石床,道:“你腰上的绷带已经没用了。”
(待续)
1人评论了“三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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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 藥 (嘻嘻嘻学姐学姐):
下午好呀。
我认真拜读了你的自由命题大作品初稿,同时也翻看了你的两份头脑风暴。很高兴看到你的创作从最开始对_嗯…像是国风…江湖…妖魔_的关注和探寻,成长为现在这个故事的雏形。
初稿阅读过程中,最吸引我的是_大概是玩行酒令的过程…_。
我愿摘录如下:
“我这牌是‘山’,山中有闹市,市井无山人。”
……
殷流阳便挑了一张‘山’牌递出去:“山中日月隐,何来闹市音?”
话语既出,邪物的喧闹声小了几分,片刻又恢复了正常。
读这里,我的感受是 感觉前面后面奇妙的对诗有一种……剑拔弩张的味道!
还有,你的_对巨船和白衣书生_也颇为精彩。当你写到了这个书生的的外貌描写_,我感觉 我会很喜欢这种笑里藏刀的角色(?)。
最后,我认为不能不提到你的_关于邪物的一些描写_。你写道_他们对诗和嬉笑的过程_,我觉得_这像是冲淡了邪物本身阴暗的意味,让他们有一种更活泼的气质,总之感觉很不错啦_。
根据这篇和我以往对你的了解,你擅长_细腻与温情的描写_。这使得你就像那种_很很很和煦的春风…或者是在开着暖灯的屋子里织毛衣的慈祥奶奶……(我是指作品的感觉) 你对_生动的对话描写_敏感;你感兴趣_至少在这里我认为你对民俗神话感兴趣(并且写得很成功哦)_。这个初稿(甚至包含你以往的创作)让我想起了_哈尔的移动城堡……感觉很像呀……_。
同时,我阅读后也有疑问,不吐不快。
第一个问题:_呃呃呃关于邪物的定位_。我不明白,_虽然我之前悄悄时间过学姐的头脑风暴……想问邪物是好的还是坏的?还是中立乐子人?_。
第二个问题:_关于后续的剧情推进啦_。我想知道,_御用男主角后续的故事是怎样的……_。
第三个问题:__落水是单纯的落到江里……还是有什么别的危险?_根据你之前大作品的写作,殷流阳的身世会迫使他与黑暗为伍吗?_。
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你一定还有没来得及完成/完善之处。在这方面,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不妨直言。
我感觉你的故事适合_逛那种烟雨江南的时候 阅读。同为写作者,我也有建议,修改时不妨试试_听着音乐_创作(感觉会很容易进状态)。咱们都在意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创作,对此我的建议是或许可以_呵呵呵熬夜写(或者找山精滑跪)_。
写作方面,我最想向你学习的是_埋伏笔和那种温情氛围的塑造!_。期待在你的终稿里看到_以上的描写咯_。此致
冬安及大作早日完工
你忠诚的编辑 _栓时(这是一只漏油器)
2024年第二次创作,兵荒马乱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