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演/朴素的

一个冬天的早晨，阿贝尔沿往常会走的小街一路贪婪又绝望地看着，好像一只饿了很久的野猫似的。

他从家乡被人类炸毁后离开，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反复地失业，最后靠着让人耻笑的途径勉强满足温饱，包括但不限于从路边捡掉在地上的吃的，去垃圾站找有点价值的东西换吃的，甚至是偷窃点小钱。这种事在精灵与人类国度的交界处常有发生，一群群外来的人类难民和本地的精灵流民在小镇阴暗的褶皱里游荡。

奇异的味道传过来，这是身为一只精灵不熟悉的。一路来到人来人往的车站，今天人格外的多，而且围着一个中心点聚集起来。阿贝尔跳到路灯杆上看，看到是几筐还冒着热气的东西被几个精灵警察看管着，人类难民们争抢着去拿，抢到的人类一边吃一边爬上旁边的火车。

“这些是什么？”他问灯杆地下一个被挤到外围的人类难民。

“烤土豆。给我们打发点吃的，再把我们遣送出去。”

阿贝尔不关心难民们要去哪，只知道那是吃的，饥饿感驱使他像条蛇一样钻过人群，在一片混乱里企图抢一个。精灵警察的法杖（警棍）打在他的手上：“只有人类难民才能拿，精灵去别处。”

“我就是人类啊，难不成我是精灵吗？”

“我也是精灵，难道还会看不出你？你的耳朵是尖的，手爪也是尖的。”

平时，阿贝尔这时大概会换个成功率更高的食物来源，但他从没见过土豆，人类里最普通的没放盐没削皮的烤小土豆在他看来就是奇珍异宝，山珍海味。精灵的国度温热阴潮，土豆长不起来，偏偏在人类更加寒冷贫瘠的平原上能大片存活。这些土豆是精灵抗击人类侵略后缴获的，正好是更适合人类的食物，于是被用做“人道主义地”送流浪到精灵王国的人类离境的一环。

但是只有为精灵政府工作的人员才知道，由于高失业率、严苛的税法和连年征战，精灵王国比起人类更是大厦将倾，这次胜利或许是覆灭前最后的回光返照。越来越多的流民就是很好的证据。

被推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后，他拽一拽里面一个正在抢的人类的衣服：“兄弟，帮忙拿一个呗，我进不去。”

那人类自己怀里像抱孩子一样紧紧护着一个土豆，听了阿贝尔的话又准备拿第二个给他，却被精灵的法杖敲了一下脑袋。

“不许多拿，稀缺，违者罚。”精灵警察淡淡地说。

阿贝尔在人群里趁乱揪下来那个人类的帽子，套在头上，遮住耳朵，又把旧外套脱下把里子翻到外面，走上前。

“我都记得你的脸。”警察说。

阿贝尔知趣地退开。他往回走，吹着口哨在街上顺手扯了一条床单，围在腰间，在晾床单的精灵发飙之前又回到了车站。他把头发散下来，披在肩后，扭捏地模仿女人（他没怎么和女性接触过，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模仿得甚至不像人）。警察瞥了一眼：“那个长胡茬的姑娘，这儿没你的份。”

他羞得脸通红，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居然犯了这种错误。

只要我不把特征扮得那么明显漏洞就会少了吧，阿贝尔鬼头鬼脑地寻思。

当警察看到一个被巨大的、破烂的毡布斗篷裹起来的人类时，甚至并没太多怀疑，毕竟恶劣的生存环境已经让人类难民衣不蔽体了，有这种奇怪的打扮似乎不很违和。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被斗篷遮住的五官显得有点儿异样。

毡布斗篷拿起一个烤土豆，握着走了。

警察叫住毡布斗篷：“人类对于高温的感知比精灵灵敏的多。你现在手里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烤土豆，别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毡布斗篷像幽灵似的落荒而逃。

一个人类长官走过来，拄一根简易拐杖，穿着破旧的军服对精灵警察敬了个礼。精灵警察礼节性地回礼。

“麻烦你们了。没有精灵混进来哄抢的现象吧？”

“没有。难民一人一个，都被安排上火车了。”

人类长官面若冰霜鞠了一躬：“真的麻烦你们了。对我们的侵略行为向你们真切致歉。”说完拿起一个烤土豆塞进衣兜，转身要走。

警察愣住，笑了一下，拉住人类长官，扶他没拄拐杖的那只胳膊进了人类车厢。

车门要关上的时候，警察一把扯下了人类长官的脸。那是张被刷上肉色漆的薄石膏面具，下面是阿贝尔。

“我早认出来你了。能耐不小，还能把军服扒下来。不过要让自私的人类真诚道歉，可是没你那么容易的。”

阿贝尔惊住了，好不容易拿到的土豆吓掉在地上，滚落进尘埃。

“到那边就重新好好生活吧。”车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句话伴着警察的微笑消失了。

车窗外，景色开始变化，温暖的山林间蜿蜒的小城变成了点，大片的平原呈现，其中不少是白色的——这是阿贝尔第一次看见覆盖着雪的大地。他的心一片空白，他要被稀里糊涂送到陌生的地方，在一群人类里接受未知的待遇了。精灵国度有在饥贫下死去的父母，有熟悉他可怜他的街坊，然而这一切都要被新的白纸翻遮，就像北方人类的领土被雪盖住。来年春天，也许还会从雪地下长出绿芽的吧？

到人类国度，阿贝尔找了份薪水微薄的工作糊口。几年后，精灵王国和人类国度相继被新政权统一成了更大的国家。阿贝尔也不再遮盖自己精灵的身份，并且辞职去了乡下当农民，日子过得很平静，简朴但舒适的衣服，简单的蔬菜，但营养绝对没问题，不用半夜饿醒找吃的，一天想吃几顿吃几顿……

他还看到了真正的土豆田，开着一片片白花，叶子铺满，延伸向了天际。不久，他亲手从地下挖了土豆，终于圆了吃烤土豆的愿望。精灵的消化系统对初次接触的极大含量的淀粉并不耐受，但是尽管把厕所搞堵好几次，阿贝尔还是爱上了可塑性强的各种土豆食物，不过还是原汁原味不加盐的烤土豆最好吃，他想。

朴素但安稳的氛围镇痛了阿贝尔年轻时颠沛的经历，彼时中年的他决定去看看已然安宁的当时故土——最好能无阻地带上几袋土豆。

（生活枯燥无味，精灵扮演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