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不应该开门的。
“我杀了人。”
她垂眼,极其平静地说。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发丝像裂痕一样蜿蜒在失去血色的脸上。
“是一直欺负我的那个人,你知道的吧。”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好机械般地点头。
“我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说完这句话她就低头不再作声,我顺着她的目光,昨天刚下过雨,福乐鞋和洁白的矮筒袜都溅上了泥水。
今年的蝉格外的吵。也可能是我身处室外的缘故,蝉鸣声比房间里听到的嘈杂百倍,仿佛一场颠倒世界的暴雨,吵得我无法思考。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死,可能就这样吧。”她抬头,脸别到一边打量着什么,若无其事地说。我下意识地也看向那边,除了脏兮兮的墙面,只有写着“田中”二字的名牌,锈迹斑斑。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知为何,这句话我始终没能问出口。只好愣在原地,等她继续说下去。可她也只是沉默着。
说点什么。我暗暗催促着自己。可是外面实在太吵了,我想回去。
“就这样,再见。”她突然开口,视线依然游离。
“把我也带上吧。”
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我拉住了她的手腕,脱口而出。我摸到了像田垄一样隆起的疤痕,她回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们的目光终于交错。我看见她的瞳孔,叶绿色的,不是初春刚刚抽条的柳叶嫩色,而是盛夏高温暴晒下杨树叶微微卷起的边缘的颜色,仿佛已经和有机体切割、失去生命的颜色。她想把手抽离,可我已仓促地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松手。说到底都是蝉鸣的错,我的大脑已经融化在噪音里,彻底丧失理智了吧。
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外时,我无动于衷。听到不算熟悉的声音时,我无动于衷。看到那双眼睛时,我却突然产生一种冲动——
“对不起。”
好想不顾一切地对你说。
她在门口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进门,把脱下的鞋在玄关放好,小声嘟囔着“打扰了”。我有点好笑地提醒她屋里没人,不用这么拘谨,她依然我行我素。
“那么……我们需要食物、钱、手机……”我盘算着路上的必需品,果然一进房间,蝉鸣声弱下来,我的思考能力就回来了。“还有什么补充的?”我问。榻榻米另一侧的她正盯着我随手扔在一旁的switch——她来敲门时我还在玩——被我突然的提问好像吓了一跳,想了想,带上刀吧。
“对了,防身用的到。”我记起厨房刀具架上闪着冷光的小型菜刀,不知怎么又联想到她说过的话——“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死”。犹豫再三,还是从文具袋里掏出美工刀放进书包。“你想玩这个吗?”我拿起switch,朝她挥了挥。她点头,于是我把switch也放进包里。
最重要的是钱。我的压岁钱全都被母亲以我还小用不着这么多钱的理由收走了,作为每个月2500日元的零花钱还回来。母亲曾说高中毕业后我想去哪里都可以,但她只会提供一半的费用,于是我已经为八字还没一撇的毕业旅行攒下了一万多日元。望着皱皱巴巴的钞票,最终我还是抹了个零头,把几张面值不大的塞回抽屉。
“我带了钱。”她戳戳我,递来一摞2000元钞票。我吓了一跳,“这些钱哪儿来的?”
“外婆每年都会给我2000元压岁钱。平时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就攒下来了。”
我快速计算了一下,现在我们手上有四万多日元。不知道能供我们生存多长时间。
把东西统统装进幼稚地印着美人鱼图案的旅行包,我们出门。沉寂许久的蝉鸣再次哗啦啦响起,恼人地沿着耳道入侵大脑,填满每一道沟回。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抚着被晒得微烫的脑门。
杀人犯与废物的小小逃避之旅,就此启程。
她说自己杀了人的时候,黏在颧骨上的一缕头发像线虫的尸体。我突然想起那天生物课上被剪去大脑的青蛙,挂在铁架台上,背后暗绿色的斑点像滑腻腻的青苔。当它浸入清水洗去稀盐酸之类的化学物质时,轻柔的肢体仿佛水草一样摇曳,摇曳。好像正在呼吸。
它真的死去了吗?我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看向窗外,杨树叶的影子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
我们竟然拥有夺走生命的能力吗?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跑出来了。
“呃,你喜欢干什么?”
沉默地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河边快高过膝盖的野草扎得小腿发痒。蝉鸣无孔不入,本就不清醒的思绪像所有孔洞都被堵上的竖笛,一口气堵在腔内,不上不下。身边她低头踢石子的声音本该淹没其中,不知为何却被我的耳朵精准捕捉,烦躁更上一层楼。
我决定说点什么以纾解堵在胸中的异样感。
我们曾一起度过很多时光,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这似乎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但有些人就是这样,和她在一起时,言语也显得多余。
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画画。”石子被踢进草丛,找不见了,她略显懊恼。又慢半拍地补了一句“你呢”,是陈述句,出自被搭话者让对话进行下去的义务。
她的声音薄如蝉翼,但比外表给人的印象要低沉沙哑一些,如同书法课用的宣纸,不用费力就能撕开,露出杂乱纤维的毛边在气息中染上潮湿。但这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想象的不一样,我还以为她的声音会更纤细,像指甲划过玻璃窗。
“打游戏,看漫画,之类的吧。”好久没有和人交流过,语言系统一度崩溃。趁着蝉鸣稍弱的间隙,我补充道:“就是家里蹲会喜欢的那些事。”
本就不高涨的气氛似乎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降到冰点。好尴尬。为什么要提起。
“家里蹲生活一定很舒服吧。”她找到一块新的石子。啪嗒,啪嗒,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能把我们带到对话的出口。
我眯起眼睛,在漫无休止的蝉鸣间勉强挑拣着她的问句,想从中捕捉讽刺的寓意。可她的神态那么随意,蝉鸣声盖过了一切,我听不出。
“至少比上学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舌尖传来刺痛和血腥气,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又神经质地咬破了嘴里的肉。
她没有理会我的刻薄,自言自语地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家里蹲。”
我知道这句话不是对我的回应,还是问:“现在呢?”
“不被警察抓到。”
啊,是这样啊。她的日常生活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和她一起出逃的我也一样。不久后警察就会接到报案,或者他们已经着手调查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杀人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与此同时同班的休学生离奇失踪。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再之前呢,我想当一个画家。”
说实话,直到上个学期我才意识到她的处境。在此之前我对她的印象是“看起来很老实,没什么朋友的家伙”。这样的人只要一直保持沉默,蜗居在自己的屏障内也不会被谁盯上。
可惜不是这样。
“喂喂,你们听说了吗?”
“欸——感觉有点恶心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凑在一起聊八卦的女生们。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呀?哎呀你不知道吗,B班的一之濑命好像是同性恋呢。诶?这是怎么传出来的?D班的神崎,认识吧,她说一之濑向她表白了。怎么回事?她俩从小就认识,前几天一起回家的时候,一之濑突然对神崎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请和我交往”,这样的。神崎之前还借过她体操服……别说了别说了,好恶心啊哈哈哈哈哈……
下一秒,她们又聊起在喜欢的人衣服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能永远在一起的传说,一之濑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D班的神崎应该是神崎可可,一个性格张扬的女生,我对她没什么好感。比起一之濑是同性恋,她和神崎是幼驯染更让我吃惊。不过当时的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就是了。
我们不知道去哪儿,只想着尽可能走得远一点,索性乘上中央本线,从梁川站上车,一之濑随便选了日出盐站为终点。我想活跃一下气氛,便问她为什么选这一站,她没有回答。我尴尬地买了两张车票,支出5280日元,好贵。
傍晚五点多钟下车。蝉依旧喋喋不休着,不过和下午相比已经算得上虚弱。我们随便找了路边一家拉面店吃饭,劲道的面条裹着香浓骨汤,好吃得让人不禁感叹活着真好。
走出店时正好赶上日落。梅雨季节的黄昏令人捉摸不透。有时雨来不及停,或者厚厚的积雨云盖住所有光芒,天空就是一片巨大的虚无,远处的世界仿佛刚刚生成,还没来得及布置细节。也有时前一天刚下过雨,天气格外晴朗,云飘飘然荡在空中,被洗得近乎透明的余晖将其染上燃烧的色彩。今天的黄昏就是后者,运气真好,蝉鸣之苦一笔勾销。
“晚上在哪里过夜?”
“附近有一家胶囊旅馆,一晚上只要1500日元左右。”一之濑蹲在一边摆弄着杂草丛。
她为什么如此了解这附近的情况呢?也许是之前旅行的时候来过吧。可还是很奇怪,如果是和家人一起旅行的话,为什么要选择廉价胶囊旅馆呢?
我正想着这些问题,一之濑已经走开了。“等等我……”话音未落,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士撞上了她。她走路时习惯低头,对方速度又实在很快,当然没能躲开。
“啊呀,你这人干什么啊!”女士拎着的便利店食物掉在地上,她急匆匆地蹲下去捡,不忘恶狠狠地抱怨着。“前辈们要的三明治都摔坏了,回去又要被骂,真倒霉!”
一之濑已经吓傻了,一会儿想要蹲下去帮忙捡东西,见对方不需要自己,又紧张地站起来,局促不安地在一边扣衣角。
女士收拾好东西,看见一之濑,眉头深深皱起。
“脑袋有问题还是哑巴了?说句对不起有这么难吗!”
“呃……那,那个……我……”
我当然看不下去,挡在一之濑面前。“不好意思,刚才明明是您撞上来的吧?”
“你又是谁啊?关你什么事?”
“我是她,朋友。”最后二字略无底气,“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走路时应该好好看路,这点是她的不对。可是您走得这么着急,就算她注意到了也躲不开啊。”
“您用这么过分的话指责她,是不是有点太不讲理了?”
女士恨恨地盯着我,翕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故作不屑地看了一眼腕上的高档手表,“都怪你们耽误了我工作!”然后翻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管她无礼的态度,看向一之濑。“你没事吧?”她脸色惨白,轻轻摇了摇头。
“那走吧。”
她指着那边说一直往前走就是。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我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在了她前面。
“……日出(hide)的罗马音,用英语读是“隐藏”的意思。”她突然开口,在沉寂的夜色里稍显突兀。
“什么?”
“就是,为什么要选日出盐站下车。”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好吧,真有创意。
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衣角被她拉住。我停下来,回头疑惑地看着她。“和我们的处境很像。”应该是指hide吧,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咬紧嘴唇,视线飘忽不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谢谢你。”
她的表情在暖黄色灯光下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我至今也想不通那到底是释然还是无可奈何的绝望。重蹈覆辙了吗?蝉和着夜风悠然弹唱,我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好像要溶解在夜晚里。之后再回想起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旁观者视角,看水泥地上的影子歪歪扭扭拉了很长。
那个场景很美,就像注定会成为无根无依的回忆一样。
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吗?
——琴谱扉页歪歪扭扭地写着,宛如黑白单色的切分音。
胶囊仓的隔板被敲响,我放下手里的袖珍读本,把耳朵凑过去。
“我可以过去吗?”她低声说。我敲了两下表示可以。
隔壁传来一阵响动,我打开门,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害怕狭窄的密闭空间……”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往边上挤了挤。她坐在我的身边。
我把switch丢给她,拿起书又读了起来。她稍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道声谢。狭小的空间再次被令人安心的宁静填满。
这里和我的房间不同。我的房间里只有寂静。
闭门不出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做了很多很多梦。也许现实生活太空虚了,只好从梦里感受活着的喜怒哀乐,我不知道。可大部分梦并不具备跌宕起伏的情节或惊险刺激的画面,只是几个特定片段的闪回,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循环播放。
比如下着雨的自习课,窗户贴着裁剪正好的暗沉云层,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雨声。比如和北条走在回家路上,她从昨天晚上的搞笑综艺聊到欧姆蛋的正确制作方法,学校里传播甚广的怪谈,回过神来时话题又回到搞笑综艺了。
比如她坐在我的对面,埋头苦思冥想着今天的数学作业纸。我看见我的头发垂下来,风翻动书页。
我想起来了。那时她是同性恋的流言刚刚传开,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心存芥蒂。中午在图书馆自习时,学生们注意到她来都把课本水杯之类的物品摆在桌上,假装旁边有人。她抱着一摞书尴尬地环顾四周,我注意到她的无措,抬起头来,视线正好对上。她踌躇了片刻,这里有人吗?我摇摇头。她冲我感激地轻点下头,如释重负地放下课本,坐在我对面。
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很多天,她一直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图书馆要保持安静,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偶尔我会传纸条给她问国语课作业,她翻开记得工工整整的笔记本,递过来用笔尖示意。我点点头,她把本子收回去,继续埋头写作业。窗纱在风的吹拂下如浪般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好像每次都在写数学作业,奇形怪状的符号到处乱跑。偶尔改正试卷,国文几乎每次都是A,数学卷子则画满了红勾*。
后来我报名当上图书委员,每周四放学后都要留在图书馆值班,正好有个正当借口躲避回家练琴。周四是几乎所有社团的活动日,所以来图书馆的人寥寥无几。我坐在借阅台前写作业,写完了就随便挑一本书看,倒落个清闲。第二个星期四,我正翻阅着一本纸页泛黄的小说,学生会的佐藤突然进来,满脸抱歉地说明天有检查,麻烦我帮忙整理一下书架。我只好一边埋怨学校想一出是一出,一边不情愿地绕到书架背面开始检阅标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终于发现被书架挡住,坐在阅览区读书的她。
她受惊地抬起头,慌忙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微微躬身示意。我有点好笑,“你可以去借阅台,那里光线更好。”
她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点点头,笨拙地拎起旁边椅子上的书包。
“啊,能不能帮我整理书架?”
这次她很快答应了。
我们无声地在书架间穿梭。核对编号,这本书放错位置了,揪着书脊抽出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再一回头,书已经不见。她挥挥手,正好拿着那本书,随手把它放在正确的地方。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是语言在当时当地似乎已然成为最不需要被提起的存在。
此后的每个星期四,她都坐在借阅台,我的旁边。
真是可笑。我明明想着一定要和你撇清关系,到头来却从没有一个地方像你一样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在日本的学校,圈代表正确,勾代表错误。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宁静,一之濑看过来。我略带歉意地扫了手机一眼,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她问:“是谁?”
“我母亲。”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会问你在哪儿吧。”
“……嗯。”
父亲经常在外出差,母亲工作忙,很少在家,所以平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是她下班回家的时间。
“不接没关系吗?”她歪头,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嗡嗡作响的屏幕,“妈妈”二字在正中央,是我很久以前备注的。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没关系的。”伸手挂掉。
想到母亲着急的样子,我还是打开line,告诉她一位学校的朋友约我趁周末去神奈川县旅游,正好住在她亲戚家。现在她睡了,不方便接电话。母亲很快回复,责骂我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勒令我明天必须回家。我说好。她还问是哪个朋友。我想起母亲认识北条,一定会去问她,以北条的性格即使提前沟通好也会诚实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于是我说叫伊野,是做图书委员时认识的,你不认识。我说谎了。我不认识叫伊野的人,我只认识一之濑命。
读书的心情已经没有了,我抱着枕头,思考明天该怎么办。
“你妈妈真关心你啊。”埋头打游戏的一之濑突然说。
“孩子突然消失,打个电话很正常吧。”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明天要回去吗?”
“我不知道。”
“你想回去吗?”
“……不想。”我叹了口气,“而且,回去之后就不得不把你的事告诉警察了。”
“唔,”一之濑始终盯着屏幕,“那把她拉黑怎么样?”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你妈妈拉黑,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啊,直接把line删掉,不对,把账号注销好了。”她抬起眼睛坦荡地直视我,用谈论天气般的语气轻飘飘地说。
“……你是在开玩笑吗?”她的眼底毫无笑意,明明坐在我面前,我却觉得她好远好远。
“啊,”她回过神来,想要把头发都甩掉似地狠狠摇头,随后似乎才意识到我的话,又慌张地点了点头,“开个玩笑,哈哈。”
我担心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太自私了。不用考虑我,要回去的话就回去吧。”
“我不会回去的。”
好一段儿时间没人再说话。我又拿起书,文字在质量略差的纸上像蚊子一样密密麻麻地飞舞,我什么也读不进去。
“你是怎么知道这家旅馆的呢?”
我想起之前的疑惑,最终还是问了,算是搪塞慌张。一之濑没有说话,只有游戏音效不时传入我耳中。当我以为她终究不愿意回答时,她开口了。
“这里离我妈妈家很近。小时候去看她,晚上就住在这里。”
“不能住在妈妈家里吗?”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什么样的母亲会把自己的女儿丢在胶囊旅馆,一定另有隐情。这真是一个很烂的转移话题。
“妈妈家里有她的丈夫和儿子,容不下我。为了他们,她把我丢给了她的妈妈。”
一之濑说,她出生后不久,爸爸就欠下赌债,离家出走了。妈妈做了很多份兼职,花了四年才还清欠款。她五岁时,妈妈爱上了上司,对方嫌弃她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于是妈妈就把她扔给了外祖母,一年后随着丈夫工作调动搬到了盐尻市。外祖母身体不好,不能出远门。于是她在十二岁那年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了车票,独自坐了一下午电车去看妈妈。她永远忘不了妈妈笑盈盈地开门,却发现来客是她时的眼神转变,就像收到不喜欢的人递来的情书,撕掉未免太过无情,留着却只是碍眼。
妈妈当时正在做饭。做好之后,她在桌子上摆了四副餐具,可是只有三把椅子。一之濑尴尬地站在一边,在妈妈的丈夫打着哈欠走出房间时夺门而出。
她轻描淡写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这只是她人生一笔带过的前情提要,不是泪水也不是辗转反侧的夜晚作注脚。
我应该拥抱她的。我应该从背后抱住她,不去看那想象中泫然欲泣的双眼——否则我也会很想哭——随便盯着某处墙壁或枕头上的褶皱,对她说,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了,然后讲好多好多和被抛弃相比无关紧要的小事。区分小鸡的性别其实是一件难度很高的技术活,如果办一所专门教这门技术的学校,都需要开什么课呢。这样的学校一定弥漫着鸡屎味儿吧,就像小学时班级宠物角一样。说实话我觉得这种活动一点意义都没有,说着培养小学生的爱心,可是那些天生就坏的小孩子是没办法靠这一点点弱者的爱矫正的。而且,小鸡也好金鱼也好,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朋友,哪里会有人喂养自己的朋友啊。人类就是这样,从比自己弱小的生物身上获取上位者的优越感,日本当局还要把这种畸形的关系称为爱,真是莫名其妙……
可是这些事情应该是你最隐秘的伤口吧。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讲给我听?
“天哪……”
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理应得到怜悯和救赎。而我经历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我自己,所以我无法把我的痛苦告诉任何人。说出去又能怎样呢,我已然成为我的共犯者。
“听到这些我真的很难过……”
咀嚼了很多遍,已经失去味道的话。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无所顾忌说出的标准回答。 含金量和英文考试应酬信模板开头第一句不相上下。
注意到时,游戏的音乐已经在开始界面循环好一会儿了。一之濑注视着我,面无表情,目光干涩。可我说不出别的。
铁锈味在嘴里蔓延。
我依旧美化厌恶感,将其解释为不希望你对别人也如此不设防地交付心事。如果对谁都能说出口的话,我在你眼中是特别的那一个吗?
我不得不承认,和一之濑关系变亲近不全是巧合,有我故意为之的成分。
把班级比作一个半径为a的圆,我大概处在半径为3/4a的同心圆上。距中心人物比较远,和大部分同学都能说的上话,也有几个关系最好的朋友。至少午休时有人一起吃饭,不用躲到厕所里。
可在孤立无援的一之濑命眼里,我位于瞳孔正中间。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我缩在被窝里听雨声。母亲发来一条消息,想来她也知道现在太早,怕打电话影响上村同学休息。
“到家后给我打个电话。”
我本来想说伊野和亲戚太热情了,我突然回家会让他们失望。又想到以母亲的作风应该会要求亲自和他们交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把她拉黑怎么样?”
耳畔突然响起她的声音。嘴上说着“想回去就回去吧”,可她肯定也害怕我半路倒戈,向警察举报她的行踪。毕竟犯下罪行的是她,我只是一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糊涂虫。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不会背叛你——内心的声音拼命呼喊着,焦急地想要叫她听到。可是这样的话语多么无力,换我也不会相信。
我认命般按下拉黑的按钮,随手把手机扔在一边,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当初跑出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想到了吗。闷在家里如机器般生活的日子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式,我们已跨过黄泉比良坂,向不存在于现世也不存在于黄泉之国的某个地方大步迈进,回头即是万丈不复的深渊。即使今天抛下一之濑回到山梨县,我心里也明白一切都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无关任何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接下来去哪儿呢?”
我想给隔壁房间的一之濑发消息,突然想起她在很早以前就被我拉黑了。
我经常无所事事地刷着手机,打开ins,鬼使神差地点进当初欺负她的那个人的主页。新年的神社参拜抽出上上签,濑户内海3年一度的艺术祭,挽着男朋友在绽放的花火前比出v字手势。时不时出现那个或浑身湿透或鼻青脸肿的身影,宛如只出没于教室后排桌椅间和厕所潮湿地板上的幽灵。我按下息屏键,冰冷的黑色屏幕上映出一张脸。苍白,局促,呼吸困难。我扭过头,不愿再看。
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前进,只有我留在原地。像傻瓜一样。
不得不说透露不为人知的过往是拉近关系的极佳手段。一想到自己被不设防地交以如此信任,不禁觉得如果自己不能付出等量的信任就是对不起对方。可我不觉得一之濑是有意而为之。她对社交技巧还没有掌握到这种可怕的地步。而且没有必要。我本能地不希望也不认为和我相处时她会装备上虚伪的一面,毕竟我不会这么做。
我应该不会这么做。
那件事——她当然不会忘记。我怀抱着聊胜于无的希望自我安慰着一切已经过去了,最终还是没有提把她拉黑的事。反正一路上她看起来好像没带手机,我们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分离。
我们站在没什么人的街头,蝉更加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倒是没有昨天那么烦人。她不知在东张西望些什么,我则翻着导航软件,思考下一步该去往哪里。盐尻市不是一座非常发达的大城市,推送的景点翻来覆去无非就只有奈良井宿、木曾平泽之类的古镇,不过早已染上商业化的气息了。
line的提示音突然叮叮当响了一串。班主任上村老师发来消息:田中同学,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据我所知,图书委员里没有叫伊野的人。你母亲说你把她拉黑了,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很多误会……
我莫名感到一阵烦躁,毫不犹豫地把缀满红点的line删掉了。
“听说最近的技术可以根据电话卡定位……”她弱弱地说。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拔出电话卡,随手丢弃在路边的草丛里。她惊讶于我的果断,张口想说些什么,只发出一声感叹似的“哇……”。
很奇怪,做这些事时我一点实感都没有,完全忘记考虑可能造成的后果,就像人们踩死一只蚂蚁时不会意识到自己抹杀了一条生命。我当时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并脱口而出:“这下你不用担心了。”
“……嗯。”她嘴唇的形状凝固了,以板块漂移般缓慢地速度慢慢回归一条抿着的线,似乎这样做就能掩盖一闪而过的上扬。
一瞬如释重负,轻飘飘的,好像行走在月球上。随后这种心情就被无助按部就班地取代,空虚感排山倒海地涌来,蝉鸣在思绪间横冲直撞。有句话怎么说的,“迷茫是自由的眩晕感”。就像我曾无数次规划彻底掌握自由后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面对真实的情景还是只能交上一份白卷,连控制自己不去回望抛诸脑后的现实都如此困难。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提醒自己。我不是孤身一人。
“接下来去哪里?”
她沉吟片刻:“你带笔和纸了吗?”
我从旅行包里翻出一根圆珠笔和不知什么时候随手塞进去的传单。她工整地折起传单,我看了一会儿才弄懂她想做什么。该写字了,她背过身去,叫我不许偷看。最后她做好了一个丁香花似的折纸,四片花瓣上写着“东南西北”,几乎被传单上花花绿绿的宣传文字淹没。
“方向和次数?”
“北5次。”
“一、二……”她一丝不苟地鼓捣着,写着“北”的花瓣定格。
“啊,是这里。”我凑过去,六个小巧娟秀的字符挤在花瓣内部,轻声读了出来。
“……世界尽头(世界の終わり)。”
“一起去世界尽头吧。”
我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像对折的纸边缘贴着边缘。我拿过折纸,好奇地翻看其他地点是什么。“罗陀斯”“卢浮宫”“M78星云”,倒是很像她会写出来的。
也许世界尽头确实是最合适的答案,此刻的我们能够抵达任何地方。
虽然我早有预料,可还是没想到推她到风暴正中心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和北条坐在一起吃饭,随口聊着上午的考试。教室比平时人多,她坐在我们旁边不远的位置,我一直隐隐等待她加入对话,可她只是沉默地撕开牛奶盒。
佐藤从她身边路过,突然停住。
“你是同性恋吗?”佐藤大声问,语气中满是挑衅。原本窸窸窣窣充斥聊天声的教室也随之噤声。她没有说话,抬头注视佐藤。佐藤背对窗户,投射下的影子包裹住她刚刚打开的便当。 佐藤漫不经心地提起牛奶盒,轻轻摇了摇,几乎是全满的。“请还给我……”我难得听见她的声音,即使对方的恶意已经如此明显,她还在用敬语。
“干嘛这么小气,我只是看看。”佐藤把牛奶盒拿近,好像真的在观察,“没有过期啊……真可惜。”
我听见北条倒吸一口冷气。
——佐藤把牛奶全都倒进了便当里。
“快吃吧,这是能让你变成正常人的食物哦。”
我实在看不下去。理智告诉我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可我早在半个月前的图书馆,她落座我旁边时就想好了。我会站出来,但只有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在明面上掺和她的事,就当是体验一下小说里才会写到的情节。于是我不顾北条诧异的目光走到她们面前。“有点过分了吧。”
佐藤斜着眼睛,故作无辜:“什么?我只是教给她怎么让午饭变得更好吃啊。”“那也不至于直接把牛奶倒进去。”我不甘示弱地盯回去。僵持片刻,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离开前不忘瞪一之濑一眼。
我转身回到位置上,没有看一之濑的表情,附近的同学纷纷侧目,口腔内壁传来滞后的疼痛。北条左顾右盼,担心地看向我:“干嘛这么冲动,她记恨上你怎么办啊?”
“反正我没有做错什么。”而且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
北条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我们沉默地吃完午饭。
她突然停住脚步,伫立在木曾大桥的正中间向下望。虽说是日本最大的木桥之一,工作日依然没什么观光客。这里和想象中的世界尽头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孤零零一座连接两岸的旧木桥,只有藏匿在叶间的蝉鸣提示暗流涌动。我正环顾周围绿得浓郁的山坡,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嘶——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水有多深呢?”她着迷地盯着桥下晶莹剔透的小河,像流动的玉石。
“不知道。不过需要建桥才能过的话,应该不浅吧。”
她思忖片刻,双手撑着身体,轻盈地一跳,稳稳当当坐在栏杆上。“你要干什……”我惊慌地向她伸出手,却被她的倒数打断——
“三、二、一,”
“跳!”
她就这样挥舞着胳膊跳了下去,动作非常狼狈,像是被谁踢了一脚,趔趄着掉进河里,可我却移不开眼。河面在重量下挤压变形,像山脉生长一般缓慢地迸开破碎的浪花。阳光在水珠的反射下无限分解,空气都闪烁不定。谁按下了0.5倍速?一切好像默片里的场景,蝉鸣声急剧褪色,我站在很久之后回头望才后知后觉地听到过期的“扑通”一声,甚至被吓了一跳。那声音直到现在还不时在我脑子里回荡。扑通,低沉厚重的,多么可爱的响动。可是我不能接受,我以为她会飞起来的。
扑通。
水面上漂着碎掉的镜子,我看见无数个不知所措的我。我盯着她们,她们报之以呆滞的神情。突然她们被搅碎了,狞笑着混合成涮笔桶里等待被倒掉的脏水,映出她脸上纤毫分明的绒毛和微笑,呼唤着:你也可以的。
于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飞了起来。
我小时候养过的宠物只有一条金鱼。它格外活泼,在无精打采的鱼群里横冲直撞。想着“这样尖锐地和其他同类生活在一起也太可怜了”,我央求母亲买下了它。回家的路上我透过塑料袋看它,透明的尾巴像一团火。
我把它放进鱼缸里,它看起来很开心,安静地摆尾游动。第二天放学回家,正碰见它拼命扭动身体,好像水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它,为了挣脱,它竟从鱼缸里蹦了出来。我惊恐地望着它鲜红的身体扑腾了足足半分钟,逐渐失去力气,变成尸体。它安静地躺在地板上,无法闭上的眼睛直愣愣瞄准我,我甚至发不出一丝求救的声音。那抹小小的鲜红在地板上蔓延,把弯弯绕绕的木纹也描成红色,烙在视网膜上。我有好一阵子都觉得金鱼的死不是因为缺氧,而是要怪这些纹路组成的漩涡吸走了它的生命。
最后我把它的尸体扔回了鱼缸里,骗母亲它莫名其妙地死了。母亲骂我连一条金鱼都养不好,之后再也没有给我买过宠物。
傻金鱼,你为什么连和自己和平相处都做不到呢?
“这么毫无顾忌地跳下来,我还以为你会游泳呢……”
我顾不上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岸边草地上,鼻腔还火辣辣地痛着。在阳光曝晒下,小草像动物的皮毛一样散发暖融融的热量,甚至好像微微起伏地打着呼噜。差点淹死的我奇异地感觉所有事物都活了过来。
“咳咳……谁叫你先跳下去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游泳啊!笨蛋!”她无奈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好痛。
我闭上眼睛,每一寸皮肤都密不透风地包裹在阳光里。躺了好一会儿,感觉骨头都要被晒化,流淌渗入身下的土壤,再和新生的小草一起长出来。衣服和头发依然是湿的,不过不至于像先前一样黏在身上。我睁开眼,光线比想象的柔和,面前景色发绿。
然后视野被她豆绿色的眼睛填满,正中央缀着两颗黑洞,吸收一切光亮。湿漉漉的呼吸拂过,透明的声音在离开温暖喉咙那一刻就死掉了。看着我。
“看着我。”
这句话在我听来就好像最后的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后退两步,我惊异地看着她缓慢地脱下一件件衣服,极其珍重地叠好,然后站起身,一览无余。
不对不对不对,这里是野外啊,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无数思绪在脑子里缠绕成一团死结,堪堪冒出的线头是“我应该赶紧制止她”,可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视线无法移向别处。
伤痕。很多很多伤痕。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张被胡乱涂鸦的白纸,洋溢着天真无邪的残忍。像沾染试剂的ph试纸一样绚丽的青紫色淤青晕开,不少明显用刀割开的伤疤已经结痂,以无序的姿态排布在肥皂般的皮肤上。
“好漂亮。”
啊,不小心说出来了。听到我的喃喃,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望向我。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闭上嘴讪讪地错开视线,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找干净衣物。
“为什么你没有逃开呢?”
她突然很大声地说。我吓了一跳,不得不再次看向她。光天化日之下,她浑身泛着皎洁月色。
“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是神经病,是脑子坏掉了的动物。我的身体和灵魂一样丑陋。我时常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就像我时常觉得我对不起所有人。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多少次忏悔着想要死掉也无法挽回。我完全可以理解她们。”
她坦然陈述着。我恍然觉得她变成了一团轮廓锐利的雾,由好多好多不为人知的心情构成。它们依偎着彼此,界线渐渐模糊,于是想要杀死谁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名为“自我”的结构荡然无存。优柔寡断的你会给那构成你又支配你的东西起什么名字呢?
我会称它为“爱”。
我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她。她没有躲开,在原地微微颤抖。
我紧紧抱住了她。
我沉默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儿肩头才感受到温暖的重量。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肩膀,胸腔好像被掏空,填满劈啪作响的篝火。我听见呱呱坠地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她还是我。
太尖锐了。太强势了。太耀眼了。
“再也不想回到那里了……”字句的间隙被抽噎填满。我几次想安慰她,却像格式化的电脑一样大脑空白,只好闭上嘴继续倔强地沉默着。
那句话的意思是“不要离开我”,我听出来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
一群咋咋呼呼的女生大笑着同我擦肩而过,本就不宽敞的走廊更显逼仄。其中一个绑着彩色蝴蝶结发圈的女生突然停住,背影正好挡住我的路,我皱起眉头,刚想叫她让一下,就听见她对另外几个女生说:“我还有点事,先走吧你们!”
“欸——好吧——”“你别又迟到啦!”“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慢慢走远。我想绕过发圈女生,她却转过身,笑容满面地打量我。
“B班的田中同学,是吧?”
“……嗯。”我认出来了,她是D班的神崎可可,说话莫名带着关西腔。
“好巧呀,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也在B班。但是她精神有点不正常,建议你离她远点哦。”
她说的当然是一之濑命。“我不认为同性恋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现。”
“喔——”神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从小一起长大来着,我和她。她一直不怎么合群,总是黏在我身后。我奶奶和她外婆的关系很好,叫我在学校多多照顾她一点,可我为了迁就她失去了很多和其他人成为朋友的机会,早就很不满了呀。”
“那就好好和她说清楚啊。”
神崎叹了一口气。“随着升学,曾经最亲密的朋友也可能会逐渐疏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对吧?然后在新的环境里认识新朋友,可对吧?”
我没有回答。她当我默认了,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她似乎不能接受。初中我们被分到不同的班,她每个课间都要来我的班里找我。拜她所赐,我和同班的朋友都没有一起吃过午饭!本来我以为上了不同的高中后终于能躲开她,没想到她偷偷看了我的志愿表,和我报了同一所学校,老毛病一点儿没改,甚至变本加厉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终于失去耐心,面露不快地打断了她。她掏出手机,一言不发地摆弄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戏弄,生气地准备离开,却被她抬起的胳膊拦住,手机屏幕定格在眼前六七厘米处。我定睛一看,是一张体操服的照片,白色上衣胸前绣着“神崎”二字,薄薄的布料隐约透着黑色字迹。她大拇指一划,下一张照片展示的衣服从里到外翻了个面,写有几个笔画复杂的汉字。
“一之瀨命”。
“她干的。”
神崎放下手机,平静地说。
日期已经变成像阑尾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许距离出门那天过了有一个世纪,也许只有三天,怎样都好啦。
“好想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书啊!”她摇摇晃晃地走在道牙石上,突然扭头对我说,双臂挥舞着恢复平衡,“不过这个工作应该你更适合。”
“很不错啊,我要给你写书评。”
“欸?谢谢你喔。”
“并找出所有错别字。”我偷笑。她气鼓鼓地想拨弄我的头发,被我躲开,自己反倒一个不稳差点摔下去。
河岸边的拥抱之后,她似乎开始一点点剥去周身的茧,曾横亘在我们之间、阻止我触碰她的那个东西也变得透明,偶尔薄得可以直接穿过。我终于可以和她漂浮在同一片天空,我很高兴。
我几乎忘记过去的事情了。
她意外地是一个话很多的人。我好喜欢今天的天气啊,想变成电线杆上翘着脚的麻雀。学校的红豆团子比炒面面包贵50日元,可是红豆团子明明比炒面面包小很多,一直都觉得很不合理。那条街好阴森啊,深夜绝对会闹鬼。啊你快看,路面上沥青修补的痕迹好像泪痕哦。
她说:小学的老师总是占用午休时间做数学题,谁做完了就可以出去玩。大家很快都做完了,只有我掰着手指怎么也数不清。最后只剩下我没有做完,老师为了节约用电关掉了一半的灯,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教室里一边哭一边默念二十三加三十八,四十五加十二,之类的。还是朋友(她停顿了一下)看我太可怜,主动留在教室里教我怎么算快一点。她说,命你好笨呀,三加八等于十一,超过十就进一位,二加三等于五,加上刚才的一不就是六了嘛。我一边觉得她好厉害,一边想神明大人真是不公平。我也不想这么笨的。
那位朋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叹了口气,有点难过地说。每年过生日,除了外婆,她的祝福总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说:你不觉得猫是世界上最狡猾的生物吗?只要长得可爱就可以被所有人喜欢,好过分!话是这么说,可我也无法狠下心对待毛茸茸的小猫,黑色的最可爱了……真是的!我讨厌猫!
相比之下,我反倒成了寡言少语的那个。可是不是的,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对她说。它们堵在喉咙里,无法顺畅地倾流而出,嫌弃话语的承载力太过薄弱。像一座榫卯结构的宫殿,哪里不够精巧则全盘皆输。我不能允许它们的重量被错估,更不忍心丢下它们独自快活。
所以我不说话,我要写作。
我以前从来不会在课上写小说的。教室里有那么多双眼睛,保不齐就会被谁看见,和裸奔有什么区别。
可是那段时间,不知为何灵感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有时仅仅是数学课上对一个符号的解释,就能自然而然地孕育出故事,即使最后它看起来和那个符号毫无关系。于是当灵感撞开课文,大摇大摆地穿梭脑中时,我便不得不立即随手扯一张草稿纸开始书写,否则它们就会委屈地像梦一样飘到九霄云外,再也不见踪影。我变成了文字的容器。
“下一题,田中。”
我身体先大脑一步作出反应,条件反射般地拿课本盖住写满的草稿纸,起身,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教国文的高桥老师很严肃,背着手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捂住课本。
“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他注意到我的动作,眼神锐利地扫视草稿纸露出的一角,“这是什么?”
“上节课的草稿纸。”
他想挪开课本,我紧紧压住,没有让他得逞。他面露不快地哼了一声,“下课后去办公室找我。”
我沉默地点头,坐下。
“那……一之濑,你来回答这道题。”
我好像听到了树叶抖擞的沙沙声,可窗户紧闭着,没起风。
下课后我立刻被高桥老师叫走。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我什么也没听进去,一心想着那段剧情可以这样那样修改。终于他心满意足地说完了,我大步走出办公室,目的地从教室缩小为后方的课桌,课桌上的课本,被压在课本下的草稿纸。
“两个主角都是女生吗——感觉有点奇怪呐。”
“不会是……那种题材的吧?”
“喔喔!这可糟糕啦!”
“这个字写的是啥啊……看不懂……”
同班同学不在我预想的目的地里,于是我花了一会儿才弄清她们围着的是我的位置。我顿时警铃大作,迅速冲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啊!”短发的女生回头,手上拿的正是那张草稿纸。我一下子夺过来,攥着纸怒视对方。佐藤显出她一贯拿手的漫不经心,“路过时发现有张纸掉在地上,捡起来就没忍住看了两眼。如果是你的那还真不好意思啊。”
且不说纸本来好好压在课本下,她自己捡起来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在一处看。“你说谎。”我压抑着满腔怒火,尽力用最平静的语气指责说。
“爱信不信咯。”她耸耸肩,“写得挺不错啊,干嘛遮遮掩掩的。”
“莫非……”旁边一个女生立即接过话茬,语气暧昧。
我咬紧嘴唇,费好大劲儿才控制住大叫着给她们一人一耳光的想法。冷静,我对自己说,因为这种事爆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有可能牵扯进老师家长。
想想要是母亲知道你写小说,要是她看到你写的小说,后果会是什么样。
我强迫自己别开脸,看见北条走进教室。
“……不要随便乱动我的东西。再有下次的话,我会找老师处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佐藤嘟囔着,无趣地要走开,“真想知道一之濑看到你写的小说会是什么反应呢……”
我发现自己伸出了手。它们会落向哪儿呢?时间无限减速几近刹车,我甚至有好奇的余裕,然后看清:啊,我将要揪住佐藤的衣领。
北条注意到这里的冲突,立刻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她不安地拍拍我,我才回过神来,放下绷紧的双手,指尖因用力过度失去血色。
“冷静一点。”北条皱着眉头对我说。随后转过身,对不明所以的佐藤厉声道:“优和一之濑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骚扰她了!”
北条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她有一种让人倍感亲切的魔力,同时恪守自己的底线。和她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可以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安全又稳定。我很感激她站出来帮我说话,拜她所赐,局面在走向更坏前被熄灭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北条又提起了下午发生的事。我告诉她来龙去脉,她表示不可置信。“真没想到佐藤会这么做,她不像这样的人啊。”我知道北条和佐藤从小就认识,有些不满地问:“那她是什么样的人?”
“唔……我和她不太熟啦。她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虽然有点小心眼,但整体还是挺阳光开朗的。”
我没有回答。北条叹了口气。“不过,我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佐藤这么针对一之濑……今天的事也不完全针对你,应该是因为你之前帮她了。”
“为什么?”
北条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同学,凑到我耳边。“千万、千万不许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
“佐藤小时候,我听说,只是听说啊——
“似乎被大十几岁的表姐侵犯过。”
公路的尽头是被警戒线拦住的隧道,旁边路牌上鲜红的“立入禁止”早就在风吹雨打之下褪色剥落,好像晒得不均匀的皮肤。
“你知道隧道的尽头有什么吗?”她站在警示牌前神秘地问。“怎么可能知道啊,我又没来过这儿。”我没好气地回应。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罕有人至的原因,蝉叫得格外起劲,哗啦啦连成一大片,仿佛被丢进闪烁着雪花的旧彩电内部。
“那就走吧!”我以为她的意思是原路返回,没想到她径直向前跨了几步,回头眨眨眼睛望着我。我有些抗拒,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她落空希望,只好掏出手电筒跟上。
潮湿的霉味儿一股脑冲了上来,阴风阵阵,蝉鸣声被隔绝在外。这里似乎已经荒废了上千年时光。排水系统早就不再运转,在这阳光无法抵达的地方,多少年前的雨水都无法获得赦免,蒸发升入天堂。脚下的触感虚实不定,也许下一步就踩进水坑里,陈年淤泥粘稠又柔软。我想象色彩缤纷的苔藓和菌群在水泥内壁上其乐融融地繁殖,下意识把手电筒握得更紧了些,直直打向正前方她的身影,不敢乱晃。看不见就不会害怕了,我安慰自己。
我听见树叶在风中摇动的声音,转念一想,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生长植物,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停下脚步,刚想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响动就自己停下了。再往前走,又响了起来。原来是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宽旷的空间里被回声放大了。
“这是哪里的小道……这是天神的小道……”
“哇啊啊啊啊!”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飘渺空灵的歌声突然从某处响起,携着一阵冷风吹进耳朵。那声音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在空阔的隧道里回荡,仿佛拥有生命,不愿离去。
“轻轻通过……到对面去……如果没有要事……就不需通过……”她哼着信号灯转换时播放的通行歌,在这种场景下尤为恐怖。听到我的惨叫,她得逞地回头,露出狡黠的笑,“被吓到了吧!”
“才没有!”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啊哈哈不好意思啊,在这种气氛下不自觉就唱出来了!”她语气中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给你讲个都市怪谈赔罪,好不好?”
“……不好。”
“好!欢迎收看今天的特别节目——长野县的都市怪谈!”
这家伙,熟了之后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我不理会她,超过她快步走向前。远处浮现隐隐约约的光点。
“去过轻井泽大桥吗?”
没有。我在心里回应着,没有说出口。不然她更来劲儿了。
“说是大桥,其实只是一座过路桥,孤零零地连接起两座山峰。每年冬季都有很多失意之人到那里自杀,即使有栏杆也挡不住,上面满是被破坏的痕迹。他们的魂魄怀着不甘和怨恨聚集在一起,凝结成强大的怨灵,时不时就会有过路人被盯上……”
她说,桥有两个禁忌,写在县里的看板上:在吊桥途中不能停车,在吊桥上不能走完整个桥。只有这两件事千万不能做,后果自负。
有一个叫岛田的人为了试验传说的真假,故意打破了前两条禁忌。他把车停在桥上,来回漫步,却什么也没发现。正当他失望地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桥下有一座神社,牌匾上似乎写着字。他把身子往外探,想要看清楚写的是什么,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翻过大桥的栏杆……
她故意停了好长一会儿,慢慢悠悠地继续说。
“好在当地政府在多起自杀事件后加装了铁丝网,岛田被挡住,才意识到自己的险境。他找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当他终于看清楚牌匾上的字时,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去死。”
她冷不丁地压低声音,我的呼吸屏住一瞬。短短两个无机质的音节像金属一样冰冷光滑,可是无法反光。
“就在辨认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刻,他倚靠的铁丝网突然消失了。失去重心的他从桥上坠落,大声呼救,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的声音是被那些怨灵偷走了。他们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所以他们不能容忍其他人获救。”
“几天后,岛田的家人报警,警方搜寻多次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奇怪的是,县内的看板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条新的禁忌。不知是谁用红色粉笔凌乱地写着:不要参拜吊桥深处的神社。”
我耸耸肩,抖掉不知何时附在身上的一阵恶寒。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光点越来越大,终于抵达了出口。许久不见的阳光本应十分刺眼,好在出口周围是一片森林,植物宽阔的叶片连缀成一大片绿荫,眼睛很快适应了光线。大口呼吸着湿润新鲜的氧气,连蝉鸣声都变得亲切。
“出来了。”我回头,却看见她仍站在阴影里,低头不语。水手服的装饰条纹发着幽幽荧光。
我心生疑惑,往里走了几步。“怎么了吗?”
她突然抬头,面无表情。
“死掉的人的魂魄会一直缠着你……”
然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是我融合多种说法再创作的最恐怖版本!怎么样?”她蹦跳到我面前,后退两步,用手比作画框。“要是有镜子就好了,真想让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回过神,我立即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去。“你好讨厌!”
“’去死(シネ)’,”她笑嘻嘻地说,“其实是’汤神(湯神)’两个字的右半边被树枝挡住了。三条禁忌是因为轻井泽大桥和汤神神社年久失修,以防游客遇到危险。”
“那坠崖和离奇出现的文字呢?”
“当然是我编的啦。”
我们继续向前,声音淹没在蝉鸣中。
美术课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一门课。不是喜欢或讨厌这么简单,也不清楚是期待还是避之不及,或者有时期待有时避之不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复杂,不能非黑即白地去判断。
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坐在我的旁边。
这学期在画水粉画,涮笔桶里的水脏得不成样子时,总是一之濑默默倒掉。那次正好调色盘也需要清洗了,一之濑拿不下,用求助的目光扫视一圈,无人应答。同组的另外几个女生对上眼神,嘻嘻哈哈地推开最为大大咧咧的佐藤。佐藤笑着瞪了她们一眼,起身居高临下地对桌子对面的我说:“田中同学,可以麻烦你洗一下调色盘吗?”
教室似乎一下安静了许多。我放下笔,沉默地端起调色盘,转身出门,一之濑后知后觉地跟上。我们刚刚迈出教室,身后就传来一阵嬉笑声。屋里又恢复了吵闹。
我们沉默地走进卫生间,沉默地洗着画具。我瞥见她的左手侧面蹭上了水粉颜料,暗红色的一块,很快就被水流冲洗干净。如果她没有来洗涮笔桶的话,那片印记就会一直留在上面,也许她可以骗别人说这是她的胎记。我不禁笑出声,她有些诧异地瞥了我一眼,也笑了。我才想起,下了这节课就是午休时间,吃饭前她也会洗手的。
我拧上水龙头,趁她抬头时把手上的水抖在她脸上。她愣了,我也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这么做,明明只有关系好的朋友才会捉弄对方。可我来不及思考,她已经反应过来,伸出手要以牙还牙。我扭头正好躲开,水甩在地上。
我们笑闹着,不小心闯进美术教室。鸦雀无声。
教美术的浅川老师没说什么,挥挥手叫我们坐回位置上。佐藤憋着笑,小声问:“你们感情这么好啊?”我没有理会,继续画刚才没画完的部分。
“你不会真的是……吧?”
我抬眼,她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你小声告诉我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我想给她一拳,可是我没有。
我摇头,把椅子往靠近窗台、远离一之濑的方向挪了挪。
无边无际。
原野蔓延到天边,大有吞吃掉整颗星球之态。我恍然觉得地球和网球唯一的区别就是后者更小巧可爱些。每一株草儿花儿摇曳的频率幅度各不相同,可又不是全然杂乱无章,似乎受到某种规律的指导——这就是只有它们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了。我不禁屏住呼吸,怕惊扰它们有节奏的沉眠,才注意到蝉鸣不知何时渐弱,现在已经完全噤了声。玻璃般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本植物特有的、水灵灵的香气,像在阴恻恻的下雨天把脸埋在刚晒好的被子里。
“不可思议……”
她小声惊叹,声音迅速被巨大的空旷吸收降解。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算循着一模一样的路线,我们也不可能第二次找到这里了。这片原野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所以可以把同样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话语托付给它吗?
我感到某处传来震动。
“我最讨厌弹钢琴了!”
这句话耽误了十几年,就这么轻松地被承认了。好痛快。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我,我以为她要对我突然大喊大叫的行为表示不解,却听见她问“为什么”。“会弹钢琴明明看上去很帅气啊。”
我轻轻摇头,幅度越来越大,仿佛这样做就能把不愉快的记忆全都甩出去。
千篇一律的场景浮现眼前。一条旋律如诵经反复奏响,黑白色从琴房向外扩散。穿过门缝,流过地毯,直至整个世界都变成铺天盖地的黑白,正中央是机械地按下琴键的,我的遗骨。母亲手握印着美人鱼图案的戒尺冷眼看,无感情地打断重来。还原色彩,缝合皮肉,我准备好再一次被剖开。
——有一瞬间,我竟然真的想把这些告诉她。
说了有什么用,被理解或误解了又有什么用。每个人的痛苦都有着不同的形状,我的那份没有理由比其他人更漂亮,更特别或者更有价值——尤其是在她面前。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明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可是,可是。
我错开话题,“啊,这里除了我们连一个人都没有。把想说的话都喊出来好了。”
“好啊。”她扬起下巴,“所以你先说吧,不喜欢弹钢琴的原因。”
她的目光如固定标本的大头针,我无所遁形,并第一次因处于被动而感到如释重负。
“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钢琴曲,就开始学钢琴,结果自然而然发展成被母亲逼着练了。练不好就锁在房间里,不能吃饭。她以为我学基础教程学得快就是有天赋呢,像小说一样老套的剧情。早知道当初就不说想学钢琴了。”我耸耸肩,装作无所谓地说。如果我表现出的痛苦比她多——即使她几乎从未展露过——那我就太没用,也太没有礼貌了。
“还有呢?”
我本想扯一通无关紧要的事以显示连伤口都称不上的破损早已结痂,她却在我开口前十指相扣举在胸前,无心地摆出一副祈祷姿态,像教堂里的天使像。
好像说着:请让我来分担无法回避的悲伤。
很多很多件事吐着气泡咕嘟咕嘟涌上来,每一件的具体经过都已经模糊,每一件都沾满鼻涕眼泪和手掌心火辣辣的痛。现在看来它们明明都算不上什么。不就是被骂了嘛,谁没被批评过。不就是挨打了嘛,谁没经历过。不就是没有做到嘛。不就是让别人失望了嘛。不就是……
可我还是说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美人鱼——小女孩都这样好吧。母亲特意定制了一把印着美人鱼的戒尺,只要哪里弹错了,她就用那把尺子打我手心。我不想把喜欢的东西和疼痛联系在一起,只好加倍努力练琴咯。不过很快我也不喜欢美人鱼了,毕竟一看见手就会幻痛啊……”我夸张地呲牙咧嘴,拎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蹙起眉毛又很快舒展,抬起眼帘,怜惜地抚过我的脸。
面部肌肉瞬间僵硬,终于支撑不住,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我惊慌地想要捂住一跳一跳的脸颊,她却握住了我的手,缓缓放下它们,然后从上到下轻轻摩挲皮肤,抹掉我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痉挛也随之停止。她指腹的触感像云朵。
“抱歉,我还是理解不了你的痛苦。”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笑。你怎么可能理解。你怎么可以这么真诚。你愿意听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我感受到了。”
她说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解释不清的。比如为什么人会被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打动,为什么会为别人的悲伤而哭,因别人的喜悦而乐。“这种时候,我会无比强烈地感到活着。”
她在生命的震颤中想象拦在天花板下的琴声。骄傲精致,脆弱易碎,同任何只能装在石英匣子里观赏的事物一样。
这就是我对你的印象,田中优。她说。
没想到高中的学生也会这么幼稚,还是全县排名数一数二的女子学校。
被北条阻止的那次争端之后,流言蜚语只是暂时被堵住了很短一段时间,随后彻底决堤,连我也淹没。
老师连着叫二人回答问题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提到“恋爱”之类的字眼时暧昧地看向任何一人;布置班级墙时故意把两人的照片摆在一起,点缀别人都没有的爱心装饰;在班级合照中把两人单独截出来,打着情侣的标签发在社交媒体上……
桥本递给我体育器材室的钥匙,说她要去和外校的男朋友约会,叫我帮忙把排球车还回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刻意加重了“男朋友”三个字。想着毕竟是同班同学,我也正好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推开器材室厚重的门,一股阴暗处特有的味道袭来。里面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只有打开的入口处引进规规矩矩的一小片光亮,当然不够照亮偌大的空间。我皱着眉头扫视被各种器材堆满的地盘,没有发现电灯开关,可能被垒成一摞的垫子挡住了。只好依稀辨认出篮球车旁大小合适的空隙,摸黑把排球车拉到那里。
“谁?”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一个身影从标志杆旁边冒出来,一步步靠近,我才看清是一之濑。
“……吓死我了。”我拍拍胸口,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下来,不自然地躲避着她的目光,“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留字条,叫我来器材室找她。我没找到人,却不小心被锁在里面了。”
我突然想起托我还排球车的桥本是佐藤的朋友。
“你被骗了。”我下意识地抓起她的手,又像被烫着似的立即松开,“快走。”她懵懂地跟在我身后,我们走出器材室。
门口是坏笑着举起手机的佐藤和桥本。
“你们两个怎么一起从里面出来了呀?”
“不会是……在偷偷约会吧?”
她们一唱一和,笑作一团。我深呼吸,快步上前夺去手机,三两下将页面上刚刚拍到的视频删除。她们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时,佐藤恼羞成怒:“喂!你干什么!”
“你们下流的把戏真无聊。”我冷笑着回击,在对面还嘴前转身就走。想起草叶般沉默的一之濑还站在原地,不好当着佐藤们的面和她产生肢体接触,只好小声扔下一句“走了。”一之濑如梦初醒,我不自觉加快脚步,把她甩在后面。
“轮到我了呀。咳咳,喜欢窥探人类隐私的神明们不许偷听!”她佯装严肃地警告天空,下一秒转过头笑着对我说:“要是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全都说出来,神明大人也会被吓一跳吧”
“祂肯定早就习惯人类的低劣了。”我玩弄着刚揪断的一根草,它在阳光下青翠地流动。“唔……”她思考着什么,突然站起来。我仰头望她的背影,像纯蓝天幕上一块不起眼的补丁。
“所有人都去——死——吧——!”
她蜷缩身子,破了音地叫喊着。飞鸟拍打翅膀,防空警报般的余音在耳中回荡。
我终于目睹她活色生香的愤怒。
“最!讨!厌!你!们!了!”
愣了两秒,我同仇敌忾地大笑着拍起手来,死去的草掉在安稳度日的同类间,手掌发疼发烫。你说的所有人里包括我吗?
命的肩膀剧烈起伏着,乱了拍的呼吸逐渐缓和。她回头看我,两颊微红,吐着舌头,做错事情般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以前常常表现出这副略带慌乱的羞赧,好久不见,还以为再也不会看到。
我像止住哭泣一样止住笑声。“可是!”我摇摇晃晃地撑着地起身,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前,拼尽全力呼喊。
“神明大人,请不要误会她!”
她错愕地看向我,我没有理会。
“她什么错也没有啊——”
体内每一个细胞都战栗着迸发能量,孤注一掷地把全部身家押在声音上。只有这一次也好,一定要传达到。
她伫立许久,风携起乱发分割表情,我看不清。
她缓缓向我伸出手,我握住。
我们奔跑。
空气破开的轰鸣晃晃荡荡地划过耳际,几束头发刮进嘴里。我听见了,我听见草叶卷起风又弹开,听见流淌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隆隆作响,宛如千亿年前地脉深处的搏动。
——拜托了,请永远不要停下来。
氧气供应暂时告急,胸腔快被压成一张薄薄的纸,大脑向无底混沌滑去。好难受。好窒息。可无论如何也不想停在这里。我不由自主攥紧她的手,好像不这样做她就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慢慢悠悠飘走。
而我也会随之消失掉啦。
直到彻底支撑不住,我气喘吁吁地倒下,扯得她也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于永不停歇的钟表秒针上。汗滴沿着脊柱滑下,痒痒的。盯着逐渐分离的蓝绿色块,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向着原野和天空的尽头一直追逐下去,我们便能够成为大人了吧。
那里就是旅行的终点吗?
“我觉得我在长大。”气息稍微平复后,我对她说。她无奈地轻声笑了。“地球还是转得慢一点吧,我们追不上的。”
我们无言地躺在有些扎人的草地上,看天空蓝此起彼伏的色度变化。被汗水濡湿的上衣逐渐干了,凉丝丝的触感柔和地轻吻皮肤。
“好幸福啊。”她把脸转向我,好近。我看见她闭着眼睛,睫毛纤毫分明。表情是一片神圣的空白,犹如生命零点处的新生儿,对过去和未来一概不知。
“好像把那些一事无成的日子全部丢掉似的。我们是不是为了这个夏天才出生的呢?”
“生命的意义可没有这么狭窄。”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撒娇般地说,“感觉自己可以轻松地原谅任何人和事,要是以后也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只有最后一刻也好,请让我抛下思考,沉溺于这琥珀般的午后。
告诉老师?没用的,他们一定会偏袒成绩好还在学生会担任要职的佐藤,并且为了维护学校形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告诉一之濑的父母?更是异想天开,我和她关系还没有要好到这种程度。或者直接和佐藤打一架?绝对不行,出了事老师一定会通知父母,那时我要怎么向他们解释?
父母眼里的我正派又独立,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处理好一切。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和同性恋女孩有关系。
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弱小。
我们照例从价格低廉的胶囊旅馆走出来,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为了省钱,她提议只订一间房就够了。于是我们窝在狭窄的胶囊仓,瓜分床的面积和氧气,连梦似乎都能共享——昨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虚构的梦。梦见我是一只草履虫,游过上亿年的演化和灭亡,随波逐流,心满意足。我没有问,但我觉得她梦见了同样的东西。
“那边有一家超级大的服装店。”
她突然说。我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回答我带的衣服还够穿。她有些失望地把头扭向一边,小声嘟囔着那就往另外一边走吧。
“去看看也可以。”我明白过来她的意图,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最好节省一些……”
“知道啦。”
门店宽敞明亮,一进门就感受到空调的凉爽,再加上蝉鸣也被隔绝在外,室内仿佛一个独立存在的季节。各种轻薄的衣服琳琅满目,衣架林立如迷宫。以前和母亲逛这种店时总会走散,再绕两圈又莫名其妙地碰上了。也许这类巨大的服装店具有扭曲空间的能力,让人们无论怎么走都能抵达彼此的位置,谁知道呢。
不出意料,我和她也走散了。我不以为意地继续逛着,反正这里就这么大,总会遇到的。过了好几个转角,我果然看见她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揉搓纱裙布料。她在我开口之前就警觉地抬起头,我还没看清她的表情,她就冲我跑了过来。
“你,你去哪里了……”
她压着我的肩膀,踮起脚直勾勾盯着我,快要贴上我的鼻尖。我有点被她泛红的眼眶吓到,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反倒没了底气。
“呃,我一直在这里逛啊。”
“……哦。”她松开我,低头不语。我尴尬地瞥向周围的衣服,哪一件都配不上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带着哭腔开口。“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悬在半空的一句话,将将超过言语的载重,再说下去就会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轻声说好,放慢脚步,拉起她的手。
我告诉她这里的衣服都不适合你,她吸吸鼻子说没有啊,我觉得那件就很好。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碎花连衣裙松松垮垮。
“啊,看那里。”
她抓着我的胳膊小声惊呼,我不得不再次扭头。“那件衣服和你好搭,你要不要试一试?”
“哪一件?”我以为是黑色短袖,她却摇摇头。“不对不对,是那件蓝色的上衣。”她取下众多服装中被我首先排除的衣服。“看,很漂亮吧。”
这是一件天蓝色的短款上衣,泡泡袖,后面系着绑带。我很少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也从来没尝试过这种款式。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母亲买的,夏天是黑白色的短袖t恤,冬天是黑白色的高领毛衣和帽衫,好像我不仅要把一首首钢琴曲弹得滚瓜烂熟,自己也得变成一枚琴键似的。有一次逛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母亲能不能试一件粉色的露肩上衣。“你喜欢这样的衣服吗?”她皱着眉头问。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我却感觉既像责备又像不屑的嘲笑,好像浑身都被看光。摇头说算了,太花哨了。
算了。
“欸——蛮可爱的嘛。”我们同时走出试衣间,她穿着麻袋般的连衣裙,一脸惊喜地盯着我。我本来以为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尴尬,可她的语气十分认真,不像调侃。我局促地低下头,大脑一片空白,想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你的衣服好像麻袋”,她果不其然呆在了原地,笑容凝固在脸上。真对不起。
“这件衣服显得你很高挑,腿好长呀,真羡慕。” 她语气毫无波澜,受伤地背过身去。
“真,真的吗?”
“这么不领情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好了!”她在镜子前转圈,裙摆被空气撑得鼓起来。
脱下那件上衣前我仔细端详了一阵镜子里的自己,转过来,转过去,感觉良好。背后的绑带留了很长一截耷拉在腰间,我把它系成蝴蝶结,两个圆润的弧形摇摇晃晃。兴许这是一双年幼的翅膀呢。
收拾更衣室的店员问有没有穿着合适的,我把衣服递给她,红着脸摇摇头。
“不对!”命伸手抓住筐,我和店员都被她突然的行为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瞬间涨红了脸,像是被烫着一样缩回双手,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请,请把那件蓝色上衣留下来。”
“那件衣服要2000日元啊!”我差点脱口而出,却又怕被嘲笑,咬着牙压低了声音。
“没事,用我的钱吧。”她一点一点蹭到我身后,躲避店员疑惑的目光。
“不要擅自决定啊……”
“就当谢谢你陪我逛服装店了。我自己一个人绝对做不到的。”她耳语,近乎恳求。我不自觉松开抓着衣服的手。
“……没事。”我也是。
结账时,店员打量我好久,问我是不是本地人。“是啊。”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抱歉地笑了,说不好意思记错了,总感觉在哪儿见过我。我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们拎着一个小小的纸袋出了店门。我下定决心:回去之后,无论母亲摆出怎样的态度,我都要把这件衣服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上。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初中时班上有个女孩子长得很高,身高大概在175厘米左右,站在女生队里像巨人一样,男生里也没几个比她高的,于是大家管她叫东京塔、天空树。我本来以为这些外号只是为了形象地反映她出类拔萃的身高,直到后来朋友发给我一张图,感慨自己要是再矮一点就好了。我点开,上面写着150-155的身高被评价为可爱,再高5厘米就变成“微妙”。从“丑女”到“怪兽”,最高的身高对应的是“东京塔”。
原来“东京塔”是一个比“怪兽”还要充满恶意的称呼,我竟然不知道。我竟然也一直这么称呼她。
那个女生在班里的地位,显而易见是生物链的最底层。老师叫男生去搬重物时,他们会大笑着逼她一个人把所有东西搬过来。她被分到做值日的那一天,其他值日生会把所有活都推给她做。最受欢迎的那个女生经常命令她去买很多人排队的炒面面包,五分钟之内买不回来的话就加以辱骂……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再叫过她“东京塔”,也没有帮她说过话。中一体测时我的身高已经达到了157厘米,在班里的位置是倒数第二排。再高一点,我就会步入和那个女生一样的境地。于是我开始节食,每天中午只吃便当的一半。初中毕业时我的身高为160厘米。刚好卡在“微妙”和“丑女”的线上。
攥着体检单,我有点想哭。太好了,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升入高中,长高的速度就会慢下来,我再也不用担心因为身高被欺负了。
可我再清楚不过,被欺负的理由有无数个。他们只是害怕罢了。
像我一样。
存款已经减少到一个不容乐观的数字,除去回程要用的路费,在物价高的东京可能连两天都活不下去。望着她无忧无虑的笑脸,安心之余我的内心隐隐升起担忧。
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扔掉电话卡后,我不是没再想过那个理应被称为现实的世界,可每次都浅尝辄止,好像俯瞰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维度。以她敲门的那一天为分界线,我短暂的人生已经一分为二,像被腰斩的蚯蚓,两段身体分别生长为独立的个体,蠕动的姿态恶心又美丽。
我从来不后悔和她一起踏上旅途。最开始的确出自想要从家里蹲生活中逃出来喘口气的私心,可无论是她所展现的不为人知的明媚,还是和她重归于好的雀跃,这份满足感绝不是虚假。
她很纯粹。
我想要守护这份纯粹。
“那个……请问您是本地人吗?”
身穿校服的男生突然叫住我,我摇摇头。不知道这两天怎么了,总有不认识的人问我是不是本地人,我每次都心怀警惕的否定,不好的念头逐渐成型。
“啊啊不好意思打扰了。”男生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那个,最近新闻里的寻人启事,有一位失踪女性和您长得很像……打扰到您真的很抱歉!”
寻人启事?
“什么寻人启事?”命急切地问,我闭上嘴。
他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啊,就是这一条……”
……田中优,女,16岁,山梨县大月市人。于2019年6月21日离家出走,现行踪不明。如得知其下落请联系……
我凑过来看,心脏悬停在半空炙烤,本能地想逃却动弹不得。配图是我学生证上的照片,笑容不熟练,眼角的痣格外鲜明。
……田中女士因为担心女儿已经好几天不眠不休,望社会人士广泛相助……
田中女士,是母亲吗?我感到胃被无形的细丝勒紧缩小,快要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饱腹感。悲哀、疼痛和不可思议的快感同时袭来。
男生不知所措地看着陷入沉默的命,后者把手机递给他,突然大声开口:“这不是我朋友,你认错人了。”男生脸红得像番茄,啊哦嗯地胡乱回答着,抽回手机落荒而逃。
命看向我,我回之以不解的目光。她毫无顾忌地笑了,仿佛刚刚的异常只是错觉:“眼角的痣用粉底就能盖住,再戴上口罩吧。”
烈日之下,她脸上投射出淡淡的锐利阴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我甚至记不清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朋友家是基督徒,在平安夜举办圣诞派对,邀请我去,却正好和练琴时间撞上。我苦苦乞求母亲就放这一次假,最终也没有被允许。母亲那晚要加班,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练琴。惦念着只在图画书上见过的圣诞树,我作出了一个荒唐又勇敢的决定:从窗户翻出去。
怎么会这么冷。屋内的暖气扰乱了我对温度的判断,应该再穿一件的。我搓手哈气,试图挽留一丝温暖。却不巧下起了雪,在路灯下如柳絮般轻盈美丽。
我无暇欣赏,埋头走啊走啊,明明拐过一个路口就该到了的,可是门牌上却写着不认识的姓氏。也许就是纷纷冉冉的雪害我迷了路。鼻涕和眼泪流出来——我才没有哭鼻子,只是想要温暖冻僵的皮肤,却让更多热量被带走。
我慌乱地走啊走啊,终于连来时的路也找不到了。好冷,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我想我最后晕倒了。好在母亲提前结束工作,发现我消失后在两条街外找到了我。从那以后,为了防止我再次做出同样的事,母亲有一段时间稍稍放松了对我的管控——虽然很快又恢复原样——同时勒令我练琴时都会先锁好窗户再锁上门。
可是我忘记不了回荡在空旷冬夜的那句“乖,我们回家”,和透过围巾的缝隙迷迷糊糊看见的景象。像梦一样笼着淡淡的暖色辉光。
妈妈,你在哭吗?
“路费快不够了。”
命把要洗的衣服一件件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叠好。我坐在床边用目光描摹着墙上的污渍,斟酌片刻,轻声开口。
“我们不需要路费呀,用走的就可以了。”她立刻回答,没有停下手上麻利的动作。
“来到盐尻时,车票就花了5000多日元。”
“要是永远不回去就好了。”她略带叹息地说。
“……总有一天钱会用完。”我吞吞吐吐,交出无力的反驳。
“去打工不就好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涨潮,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名为愤怒。“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没有人能离群索居独自生活。这段悬空的日子美好到失真,终究是无根浮萍,总有一天会枯萎的。
社会是一座没有边界的重力场,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逃脱。
所以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睡觉吧,我困了。”她打破压抑的沉默,赌气般把叠好的衣服胡乱塞回包里,按下电灯开关,胶囊仓顿时被小气的黑暗填满。
“晚安。”
低功率电风扇的嗡嗡噪音和蝉鸣一唱一和,挥之不去。梦一般的氤氲中,我听见自己呢喃道:“回去吧。”
她的背影沉静如画,于是我鼓起勇气继续说。
“学校果然是没办法回去了,不过你可以住在我家里,父亲母亲平时工作很忙,基本不在家的……”
“正常人的生活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她翻身面向我,眼中流转着不合时宜的光,“即使心里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还是要粉饰表面的太平、假装一无所知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无路可退了啊!”
滚烫的什么东西落在我手背上,烙下一个隐形的疤。我乱了阵脚,真心话脱口而出。“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所以……”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近乎恳求的话语被打断,生生咽下情绪极点。“哪,哪里?”
“这里。只有我的这里。”
我明白了。她指的不是某个具象的地点,而是从过去到现在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
她的身边。
“当然喜欢啊!”
——我没有大哭着喊出来,我没有那种勇气。发狂的本能明晰的瞬间,其他念头一同浮出水面,章鱼触手般缠绕。这才不是喜欢,你只是自私地贪恋着她对你的重视,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所有人的心理负担。即使你笃定你的卑劣已经被她看穿大半,至少还有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装装样子。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这么失态。
儿时的坏毛病苟延残喘。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可救药地害怕着喜欢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
明天我会去自首。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说。无机质的声音和蝉的扑翅一起落下,在闷热的一叠半里四散逃逸,被夜吞吃入腹。
我阖眼不语,任由她理解为默许。
一之濑像往常一样坐在对面,我一边写作业一边紧张地思考该怎么应对她。千万不能再和她有所接触。我正这样提示着自己时,她递来了一张纸条。
周围轻佻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黏在我身上,我强装镇定,娟秀字迹从劣质便签纸上剥离。
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掉好了!
“请问数学测验第五题的第二小问答案是什么?谢谢!”
可我还是认命般地回复后传给她。
面对一之濑的境遇,初中那个对量身高心怀恐惧的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挺身而出。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竟一步步被逼到角落了呢?
父亲告诉我要在下雨天远离避雷针,于是我学会了独善其身。母亲教会我如何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于是我无时无刻不在过度思考。
拜托了。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不要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尊严。
这才是正确的道路吧。
拎着塞满脏衣服的旅行包,我步伐沉重地跟在她身后。今天很热,阳炎在干涩的低空跳跃。
她杀了人,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过,所以理应受到惩罚。
可是这太不公平了。无力的愤懑在口中辗转反侧,泛开苦涩。这太不公平了。全世界都对她那么坏,才逼的她身处绝境,退无可退。
胡说,你明明也觉得她早就该自首了。
蝉鸣穿梭思绪之间,幻化作无数根细密的针尖。你我她人称全部乱了套,我一边做着无意义的思考一边将其全盘否定。
好累,我不想再走下去了。
那件事的半个月后,我休学了。
父亲母亲很失望。一开始他们温柔地开导我,问我为什么不想上学。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他们变得暴躁,细数在我身上花费的时间精力,我只是反复说着对不起,拜托了,请让我留在家里。最后他们还是妥协了。说好过完暑假,第三学期就回学校。在家期间要加倍完成功课,加倍练琴,不能荒度时光。
你已经很幸运了,他们这么说。我觉得他们说的对,于是也这么对自己说。出生在体面富裕的家庭,父母虽然不苟言笑,有时控制欲过强,听不进你说的话,但又不是不爱你。和那些饱受原生家庭和校园霸凌折磨的人相比,你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足以撼动人生的挫折,佐藤对你做的事也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为什么变得懦弱又冷漠?为什么曾经最讨厌被锁在房间里,现在却不愿踏出家门一步?为什么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只能是我自己的错。
“钱还剩多少呀?”她像往常一样发问,开朗得不可思议。我吐出一个心算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我要买点东西。放心放心,我不会花很多的。”她接过旅行包,掏出钱包递给我。我本想拿两张面值最大的钞票,可烈烈日光下似乎快要融化的皮革和纸粘滞在一起,我懒得费心神挑选,直接把钱包塞给她。她意外地睁大眼睛,随即笑了。“谢谢你。”
然后她像鸟儿一样轻盈地离开,又像鸟儿一样轻盈地出现。她离开时我本想迈步跟上,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透明的雾霭层叠连缀地填充眼球表面,在它彻底融化视力之前,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对自己说。
那么就习以为常地思考吧,呼唤召之欲出却被我视而不见的正解吧:为什么没有跟她一起走?
“为什么不陪我一起去呢?”
她用孩童般探究的目光盯着我,我感到自己被搅散成单纯的分子排列组合体,草绿色瞳孔正中央的女生神情乱了一瞬。
答案就这么赤裸裸地被推到眼前,怎么可能说出口。
“为什么又要抛弃我?”
“……欸?”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不处于此时此地,“抛弃”,这个词语太沉重太沉重了,我永远无法承受,一遍遍自虐地咀嚼着。抛弃。
“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就足够了,不是吗?”见我没有反应,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又立刻因害怕弄疼我而放松力气,双手无力地滑下来。“求求你,快回答是啊……”
㘗㘗,㘗,㘗㘗——
她的口型像卡帧的频闪照片,声音的速度跟不上图像,不知趣的蝉鸣从掀起的边角处倾泻而出。什么什么什么?
她空洞的瞳孔深处,森森磷火闪着异常的光。警铃声像烟花一样在脑中轰然炸开,尖锐地割伤理智。
于是伴着爆炸,我说:“要是你再也没有回来就好了。”
不对,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嘴唇翕动着,为什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啊啊,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她垂下头。
“我……”㘗㘗,“……明白了。”
“没能理解你……”㘗㘗——“……也没能被你理解……”㘗㘗,“……好伤心哦……”
她在说什么?
㘗㘗……我可以成为你一辈子的阴影吗?
她天真无邪地问。空气如干柴般噼里啪啦作响,她所述字句幻化成乱码飞驰而过,拼贴成荒谬的含义。凄厉的蝉鸣涌上我脑门,阳光细碎的剪影摇曳不停,远处传来火车轧过铁轨的声音。太热了,我什么都看不清。
……她拉开旅行包的拉链……
酩酊大醉的世界失去平衡感。汗水沿着我的脸颊滴下。
……她掏出了……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巨大的光晕下,无规则地运动着。它们被汗水浸湿,变皱,扭曲成异界的景色。不协和音程在脑中炸开,所有琴键在同一刻轰然奏响。好恶心,好想吐。
她有点委屈地说:不要移开视线呐。
光晕倏然消失,视野终于稳定下来。我抬头,眼前发黑,她的瞳孔却和她握着的刀刃一样熠熠生辉。红色花朵慢半拍绽放,金鱼尾巴拨动海水般湛蓝的天空。我莫名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条金鱼,突然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一种可能性:也许它是一条海金鱼,鱼缸对它来说太狭小了,它不喜欢。
所以即使那么窒息,那么痛苦,也要不顾一切地逃出来吗?
在我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时,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扫帚和簸箕横七竖八地躺在讲台前的地上,女生们稀稀拉拉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宛如蝉鸣。圆圈里的一端是一之濑,她被桥本和另外一个嬉皮笑脸的女生紧紧钳制着,浑身颤抖。佐藤倚在窗边,我的位置旁。她攥着一张纸——好像是一封浅粉色的信,戏谑地抖一抖,夸张地咳嗽两声。
——大扫除那天,我走进教室时上演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早上就看见你偷偷摸摸地把什么东西塞进田中的桌子里了。该不会是情书吧?”佐藤居高临下地睨视一之濑,惹得周围一阵窃笑。
“不要!”一之濑在尖叫。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她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却架不过两个人的力气。她尖叫的声音如此凄厉,像秋日濒死的暮蝉。
佐藤缓缓撕开粘着凯蒂猫贴纸的信封,动作无比夸张,嘲弄地展示给所有人看。一之濑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心如死灰地转过头。
不要。
我还来不及躲开,重重人影霎时变得透明,我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上眼睛。
节拍器开始摆动。滴答滴答,怎么和心跳的频率一样呢?
……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哭叫着狠狠砸向钢琴,琴键压下又涨起。那时我的耳中被自己支离破碎的呼吸声装满,什么都没听见。原来那些声音先我一步来到了十年后的此时此地。
震耳欲聋的万籁俱寂。
她的瞳孔不可思议地睁大,我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迅速移开视线。课桌上的阳光被窗栏分割成块,随风的频率变换形状。
“呜呜……好讨厌……我不想在这里……”
童真的哭泣声中,周围的人让开一条路。我被无形的手推向她。我想象她泫然欲泣的绿眼睛,盛满泪水般的怜悯。
……我听见母亲锁上了房间的门。必须练好这首曲子,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出来。
佐藤把信扔给我。来的真巧,正好,你自己来读吧。
……你永远也不可能出来。
我蹲下身,漠然地捡起信,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
……不要……呜呜……不要这么对我……
然后撕碎。
哭声戛然而止。我转身,逃也似的冲出教室。
当时她的身边只有我。我本来应该报警或叫救护车的,即使情况已经极其严重,但没准能抓住一线抢救的希望,一个奇迹,就像那天她敲响我家门一样。
可当我用仅剩的常识头晕目眩地拨下119时,才想起来电话卡早就被扔掉了。
下滑,加载圈转啊转,已经没有新内容可刷新了。我漠然地重复着这个无意义的动作,按下熄屏键,大拇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摩挲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时,line显示有人发来一条新消息。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打开了手机。屏幕依然停留在ins界面。一条新帖弹出来,是佐藤发的。
已经来不及关上了。照片里的一之濑低着头坐在写满恶言恶语的课桌前,发丝黏在脸上,蜿蜒如裂痕。
挤在张牙舞爪的“去死”“恶心”间,我第一眼锁定一句小小的“没有人在乎你”。
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一切已经明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被扯入和你相同的境地。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待在你身边了。
去死吧,好恶心。
初中的我被钉在身高尺旁,恐惧着迫近的每一厘米。现在那份恐惧似乎已经彻底离我远去,可撕掉信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学会放下,我只学会了逃避。每一次虚张声势地站出来都是为了自我满足,我试图为自己埋下成长必经的抽筋剥骨之痛,却总是在最后一刻狼狈地逃开。于是终于悲哀地认清现实:成长于我而言不过是支撑血肉的铁丝上日益累积的锈迹。
我按下“拉黑”。
“亲爱的,我恨你。”
——捂着新消息的缩略图点进聊天框,再将聊天界面迅速切换为聊天设置界面时,即使我瞬间闭上了眼睛,还是看见了这样一句话。
班上27个同学只少了她一个,白菊花狭长的花瓣在光下脉络分明。
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没有杀人。
明明是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
信的遗骸不知被谁扔掉了。当时大扫除已经结束,它就格格不入地躺在纸屑塑料皮零食包装袋之上,无人理会。
负责倒垃圾的是北条。第二天,她悄悄告诉我,那封所谓“情书”上只写了两行字:
“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
“祝你生日快乐!”
那天我不应该开门的。
我无时无刻不这样想,然后顺着线头自然而然回想起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意象。像塑料珠子一样闪烁的碎浪,晒得干烫的柏油马路在发暗的视野里似乎蒸腾起连环画般的曲线,天蓝色上衣展翅欲飞,攀着树干的蝉蜕溅上她的血。不连续的场景彼此接触、交融,稀释了的颜色混在一起,我才看清那是我们曾拉着手奔跑过的原野。
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它们只是我在漫长的孤独里一点点编织起的一场大梦,我该如何是好。
你真的存在过吗?
几周后,白菊花被撤下,学校里再也没人谈起她。
不可以。时不时闪过眼前的鲜红和痛痒的某个地方告诉我,唯有这点绝对不可以怀疑。如果连我也为了解脱而忘记她,她就太可怜了。
这就是她落幕表演的目的。一出精彩的报复,如果我不是戏中人都想为她欢呼叫好。
她不可怜,她很可悲。
母亲哭着抱紧我。
如果她在那个夏天之前独自烂掉就好了,可我知道她不会,我甚至隐隐预见并期待着她敲响门的那一天。我们本就朝生暮死,她偏偏就是要在走向注定的灭亡之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叫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着那些珍贵的东西是如何被碾碎,零落成泥。
叫我不得不把烈日蝉鸣和她的气息联想在一起,从此每个夏日都漫山遍野长满她的痕迹。
我恨你。我一辈子都将活在你死去的阴影里,你夺走了我的夏天。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我还想和你再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
我只能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文字。我曾像乌鸦囤积玻璃弹珠一样守住它们,固执地认为它们只有被雕琢成钻石后才有资格被人看见。如今,即使像无助的小孩子的哭闹一般,我终于能够冲着天空喊出口。神明大人啊,请不要吃惊。
可是这些你再也无法知道了。
逐日下降的气温和第一片打着转落下的黄叶似乎只是错觉。
我们的夏天明明才刚刚开始,怎么就饱和了呢?
作者阐述:
灵感来源:分享カンザキイオリ/鏡音レン/鏡音リン的单曲《あの夏が飽和する (那个夏天已经饱和)》: http://163cn.tv/yo8RxP8 (来自@网易云音乐)
这才是真正的音乐.jpg
(虽然写到后面和原作已经八竿子打不着了 反而更像另外一首歌-推推米奇头的少女レイ)
很早很早就萌生了“一定要以夏饱和为原型写一篇文”的想法 算是安抚蠢蠢欲动的重度夏日情结 暑假甚至更早就建好文档了,可直到十一假期某天在平板前坐了一下午才终于打通任督二脉高强度写写写 效率比前几篇都要高 果然这个故事一直都在那里 之前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又是青春疼痛文学了 写的时候就感觉和上一篇同质化好严重,高中毕业前可能不会再碰这类题材了 于是就没收住写了好多()如果你全都看完了,真的非常感谢你(谢谢你)
本意是想讲一个夏日出逃的公路片,写着写着发现了新的目标:希望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物的性格和行为都能协调地运转起来(虽然现在看来疯狂打补丁的痕迹还是挺明显的)。比如优 懦弱又自私的一个小姑娘 但是一切的发生不只是她的错,不是单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只是偏偏每一个齿轮都卡在了最坏的结果上 非常无可奈何有点宿命论的内核。
所以也不想把命写得太纯良 一之濑命一款地雷女(不是)本作放大了命性格里不稳定的部分,可以理解为命没有被驯化为正常人的世界线。她最开始的定位就是“思考之前先行动”的感性动物。本来还在想被霸凌的设定似乎和优(指拜哲 不过拜哲也不算真正的校园霸凌)更贴近 但为了让对方记住自己/为了报复不惜自杀无论如何都是只有命才能做出来的事。她的情感是一把火,平时一直压抑着不弄伤别人,于是就把自己烧得面目全非了。也许又为了故事魔改人设了(特别是优,斯密马赛(鞠躬。
在班里的受欢迎程度:拜哲命>夏饱优>(被霸凌前的)夏饱命>拜哲优
最大的问题果然还是人物形象太模糊了……这俩小女孩越来越像我要崩溃了 高情商:她们被彼此的相似性吸引 低情商:哥们儿你到底会不会写人物
特别感谢衫荆提的很多修改意见,对困在这方小小天地的我来说醍醐灌顶。
那么再见啦。用一整个十月和无数个久远的夜晚描绘的 箱庭般封闭的 时间不流动的 仅由你和我构成的夏天。
番外正在制作中^^
又写这么长,我明天读
,我喜欢你!
写的好长好长……
写连载的人在说什么
看完惹。
她们俩不像哦!真的不像的!
太好了😭😭😭我喜欢你!
补药歧视同性恋啊啊啊啊啊啊啊,被侵犯过的补丁其实让我觉得圆回来了,生硬程度20%吧,不过佐藤也不是主要人物啦,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可可也是。上学期寥寥几次翻开过的日语教材里还有一个名叫佐藤的小女孩,是人物对画的主角之一来着。
圈是对的勾是错的,读到的时候读懂了,而且猜到星号是要注释什么。
刚才面对面跟你说了一遍,还要再写一遍!这世界上敏感的人太多了,但从来就没有过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命和优的拧巴敏感不一样!优会在世界里生活,比如仅此一次的帮命出头、和命坐下来一起读书、在清洗画具回教室的路上和命嬉闹,在畏惧之前会勇敢,底色是勇敢而畏惧让她克制。但是命就像从来没有好好生活过一样。从来一直都是生活强硬地砸向命,用命看不清、任何人都很难看清的东西。“生活”对命来说是被动的,她不主动,她不想,或者没来得及。但她就这么活着,所以她的自杀不突兀。我会想:这就是她,这就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我知道这个核心情节在被我想出来之前早就存在了,但我想出过这样的点子。不是从哪里读到然后产生共鸣,就是从未读到过的时候,在生活里想:“如果我早死,她是否能记住我久一点呢?”我太理解了,以一个生硬的方式,像砸向劣质玻璃的石子,卑鄙又尴尬地在其他人的精神里剜出自己的存在。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读优练琴但翻窗出去的那一段擅自代入了自己家里阳台的大面积窗子,冬天会散发冷气。临近考级前每天练到半夜,畏惧着上下层邻居敲门投诉扰民。我擅自给这个场景加上了积在窗棱和防盗窗铁栏上厚厚的雪,擅自想象自己把抱着的琴放下、让它趴到沙发上,然后自己向外看。我会被防蚊网拦住,我出不去,最终只能拉开窗子猛呼吸冷空气。我怎么会想这些呢?明明是好几年之前了,而且那时候是夏天啊。
是夏天啊……
现在在日记里做自我剖析,偶尔会出现几句看起来格格不入的话,句首是“明明”,句末是“啊”。细想,我的生活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这么写东西了。
最后一段是(一如既往地)一身鸡皮疙瘩,走马灯、频闪照相,来不及看清上一幕就被下一幕替换。隧道、草地、跳河、胶囊旅馆、商场服装店试衣间,都连起来了,然后发现是杨树叶被照得透亮之后因风翻动,越来越快,都是绿色的明媚的气流。
夏天容易下雨,变得泥泞闷热潮湿,但那些场景是干爽的,面上扑来热浪,远不到清凉。居然有人在秋末还能写出这么生动的夏。
一之濑的人格魅力,就是拧巴啊。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不要喊她命了,现在她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是浅绿色的了,和夏天一样。即使她没有在我的生活里死过,她也一直留住了,我不会忘记她的。金鱼鱼尾的意象又让我想到斜玉,然后又是拜哲,它们也是属于夏天的锚点。读前半段学不好数学和自己去图书馆什么的,我和一之濑共鸣,再读后半段命的家庭以及练琴,我又和优共鸣。她俩在我的脑袋里也活着呢。很奇怪啊,我这么能理解你的oc,对自己的oc反而看不清。像我自己写什么都会避开的心里最难受的结被你写出来了。
一之濑不需要生命,但优需要,这个“需要”是指主观意义上。一之濑是有情饮水饱的人,车票很贵,要5000日元,没关系呀,只要我们两个在一块,走路回去就好了。至于活着与否,没那么重要,如果非要界定意义,那“曾经活过”也足够了。把自己的安全感寄托在和其他人之间的、悬空的亲密关系上,像推卸责任。张开双臂迎接分担对方无法避免的伤痛,暗暗期待对方在自己受伤时做出同样的回报。优看起来迟钝,但其实只是慢一步的思考、和世界的互动,实际上一直是是一之濑更迟钝,意识不到自己和世界的链接,不知道什么是活着。优要生活,优会活下去,在每一个未来的夏天,不会有一刻忘记。有时候很难分辨一个人的某些表现,到底是源于人物特质、还是未长成的青涩的人格缺陷,但关于是否“需要生活”这一点,我想我能确认。
不要担心同质化,拜哲(你终于还是爱上了这个简称)和夏饱不一样,田中优和一之濑命不一样,可以用心脏感受到。如果非要说抄袭的话也明明是我一直在抄袭你。
期待你以后的作品啊!不要为了换风格而压抑自己。
一定要出书啊!我给你写序和捉虫。
感觉我其实什么评论都没有写。
我喜欢你!!!我要回家细细品读!!!
于2024.11.11 晚自习下课10mins前
“明明……啊”有意识到自己写东西时特别爱用这种句式 原来这么明显吗()
我喜欢你……虽然这么说很羞耻但是 也许给你看然后收到你的反馈是我坚持写完的支柱之一 不过只占很小很小一部分!!!线下聊很容易不知道怎么表达然后卡壳 说话絮絮叨叨不明所以真的对不起,,,
更羞耻的 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 所以我想象不到你的结是以多么扭曲的姿态横亘在那里 就亲手在优身上打了一个拙劣的模仿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意思是 觉得自己太过狭隘浅薄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所以心烦意乱甚至迁怒于别人然后陷入循环 可是想要理解
如果你能和优共鸣的话就太好了。
最后一段可能是最早被写出来的 在还能感受到燥热的时间写下的 甚至先于这个故事独立存在
优的勇敢是正义感和恐惧感的差值。她有不等于道德感的正义感 前者更被动更内敛。前期优站出来保护命 觉得逻辑不通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个:在利弊的计较之外 她会被自己都不知道的正义感操控。我相信即使她解释为单纯为了自我满足 也确实有被忽略的发乎于心的成分
命对优说“用走的就好了”那里是故意回避优“怎么回去”的问题 “接下来的旅程中这样这样就好”之类的答非所问 她不想回去也无法回去 无论是空间还是更广意义上的
我看不清她们两个人……想加给她们的东西太多了 我把控不好 “把自己的安全感寄托在和其他人之间的、悬空的亲密关系上,像推卸责任。”太精准了是我非常非常想表达出来的 你比我懂命(这句话看起来好唯心主义),,,谢谢你,谢谢你
优确实比命以为的更敏锐
我要哭了
好幸运啊,能被你采样,从1123到现在。
“被写下来”代表我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了,我喜欢和你聊这些,如果多占一点支柱也没关系!我很荣幸。我知道你羞耻阈值很低但是完全不拙劣啊!很伟大
我远远看不清我自己,想要理解是想要理解我……吗?
塑料珠子一样的玻璃海浪被乌鸦囤积。
正义感啊,嗯,确实是优。
回避问题,你说得对。一之濑“有情饮水饱”那里感觉我没说明白,说浅了。一之濑是否真正“活着”没那么重要,她可能从开始到结尾也从没有相信过优能够给她她想要的。她想要支撑、想要安全感,优在一些时候做到了,但一之濑应该也知道只是“一些时候”,在那些时候之外填入幻想和塑料一样的沉默就好了,然后就可以自己骗自己地撑到结束。可能是这样吗?我瞎想的。要在优面前自杀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呢?是那种从开头就注定要发生、但被拒绝去直视的结尾吗?
谢谢啊……以及不客气!我没有很懂,只是她们太生动了,蹦到我的眼前了。
怎么写出来的呢?你并不是很像她们的那类人。为什么想写这样的呢?
补药哭,我给你擦眼泪。你是世界上最会做手书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我不知道 也许我知道但是说出来太羞耻了
“要在优面前自杀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 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决定”的具体节点吧 或者说命自己是无法决定的 很自然地就发生了。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就逃走吧;没办法回去了 那就死掉吧。就像迈完左脚要迈右脚一样
只是量变积累的漫长过程 但走向死亡不是质变
“从开头就注定要发生、但被拒绝去直视的结尾” 和我想说的一个意思 哎呀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盈精确讨厌死了
“濑”指河水湍急的地方 “一之濑”是容易渡河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好美的名字
期待番外
别期待
就期待就期待就期待
“一之濑”是容易渡河的地方
为什么在河水湍急的地方,反倒容易渡河?
不不不 “濑”和“一之濑”是两个词
“优的勇敢是正义感和恐惧感的差值。”👍👍👍 有深度欸
”从来一直都是生活强硬地砸向命,用命看不清、任何人都很难看清的东西。“生活”对命来说是被动的,她不主动,她不想,或者没来得及。但她就这么活着,所以她的自杀不突兀。”看到这里要流眼泪。
我对优和命的理解基本和兹谜一致。
相比之下,优更有生命力,命就像被无意之手从人生旅途中筛出来的。哪儿有那么多对错哟,人生!但是,不管是死是活,在那么多时刻,她俩都像我们一样,很努力想要活好自己那一份了(不加“吧”,我毫不犹豫)。感谢R最终写清楚了二人在你心里的区别。而且,优的活力需要被理解(包括人在危机的时候首先就是应该自保),命身后一直拖着的死亡阴影也非常需要被理解吧。如果命在离开之前听到兹谜的话,该多好。
如果命在离开之前听到兹谜的话,该多好。
你们俩不要乱改人的名字啊!
让我想到这首的旋律 分享いよわ/初音ミク的单曲《あだぽしゃ (尸蜡)》http://163cn.tv/zf3fBCZ (@网易云音乐)
然后看了一眼歌词里竟然也有一些很神交的部分
仙品
正文里面也有引用胃弱歌词的地方^^
这是神作。
在十二月中打了个喷嚏,八月的气息再次席卷来。
这句歌词也是出自夏饱和原曲^^
头脑风暴1
(因为全是文字所以直接粘过来了)
主线 对彼此的态度
事件的意义
靠近 相离
命无意中靠近优 当她察觉到优动摇时决定走向自我毁灭
优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成功了可实际上没有
告诉杀人
命:自暴自弃 故意让优难受 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期待优和自己出逃
优:懵懂 内心隐隐期待着一次出逃
靠近:
命:伪装?享受不设防?难得放松?等待优的某句话?同时让优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
优:几次想解释过去的事 没有说出口
高潮:跳河 展示伤口-检验优会不会害怕(此前害怕优展露这种反应 但此时十拿九稳) 期待看到优的愧疚和难受并以此获得满足
优抱住了她-获得被回应的快感
心结
优:似乎被解开 以为相安无事了
让优这么想的具体事件?
命:有心结也没关系!我理解你当时的行为!两个人从今以后只有彼此了,要好好相处哦 活在当下 一辈子都不许离开哦
相离:
优:突然收到来自现实的消息 心神不宁 犹豫
命:没有得到道歉 以为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自杀:
命:被记住/报复/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已经活不下去了呀
优动摇 想要带命回去
全心全意的两个人的世界 为什么要学会面对其他人呀
完全占用 只能有我
只能毁灭自己
极端
掌控?
头脑风暴2
命受欺负(传闻喜欢女生 优曾经帮她 也被孤立
命给优的信 起哄情书 优撕碎 划清界限 重新被同学接纳 实际: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谢谢你
命:依赖 童年被妈妈丢到外祖母家 为了青梅竹马放弃更好的高中 没有分到一个班 青梅竹马有了新的好朋友 “我喜欢你” 会错意 疏远 流言传到命的班级 被欺负
自暴自弃 想着总有一天优会愧疚
总有一天你会看向我
“潜意识里,ta们甚至是渴望着对方替自己承担人生选择的责任。很多时候,ta们还会为了反复寻求对方爱的确认,反而做出破坏关系的行为。”
送信事件后被优拉黑
逃亡时假装不经意露出满是割伤的手腕
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的是你 回头看教室后的挂钟时眼睛会装不经意瞟向你 想说什么话时会咽回去留着第一个讲给你听 难过时最想且只能发消息给你
优:聪明傲慢封闭 父母管教严格 道德感强(自我满足 弥赛亚情结) 靠别人的认可活着
为什么优能被命吸引?
命是弱势群体 对她完全肯定
不掺任何杂质的天真
杀死那个人是 他在想什么呢
杀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恨你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丢下我 擅自走向崭新的人生
一开始没有想到报复
自评:头脑风暴4分 同伴互助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