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石(3)

3.
那天回到旅店,我始终对这个医生的话无法深想。
事情假如真的像我想的那般最严重的情况,她又该怎么办呢。
我看向坐在床边吃橘子的茯苓。在家里的时候,由于她不爱穿鞋,我每天都会在睡前督促她仔细洗一遍脚。医生最后那句“注意脚下”,暗示的应该是茯苓不穿鞋的这个异常现象。
难道她异常的原因在脚上?或者这是她的弱点?
我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有多么恐怖,连忙强制自己停下思考。只是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就很难再以之前的那种情感和思路来揣测一个人。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正到每天我催促她洗脚的时间。为了不去想这些事情,我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我轻声问她:“我来帮你?”
她把橘子皮丢进旁边的垃圾篓里,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我还没有发觉这是多么错误的决定,正从行李架上找平常给她洗脚的折叠桶,却忽然想起来茯苓这次是非要自己跟着我上车,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些东西。于是我只能跟她说:“那没有办法啦。我们没有桶。”
她指了指卫生间墙边的水管:“用那个不行吗?”
我思考了一下这种方式的可行性,最终说:“行吧。不过你要坐到台子上去。”
我擦了擦洗手台,把上面的水都擦干,然后示意茯苓坐上去,我则转头俯身去拿水管。
我感觉不出来水温,又没有带温度计,只能让茯苓伸出手来触摸水柱,一边调试一边向她确认。但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说“可以”。我只好用自认为应该合适的档位给她洗脚。
水柱轻柔地浇在她的小腿上,顺着一节雪白滑嫩的少女肌肤向下流,穿过她脚趾之间的缝隙,流淌在地上。我咬住水管,侧过身把双手覆盖在她的脚上,仔细地看着她的脚。那些血管的暗色在白净的皮肤下透露出来,没有疤痕、增生、多余的角质的覆盖。盥洗室里只有水流滴滴答答的声音。我起身找浴皂的时候无意间对上她的视线,画中美好的少女静静注视着我的面容,抿着嘴唇笑。我的心跳仿佛漏跳一拍,迅速撇开视线,把专注力放回她的脚上,却对着那些未洗净的泡沫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无数种念头撞进我的脑海。
完了。我悲哀地想。废城真是一个近墨者黑的最好例子。
匆匆给茯苓洗完脚,我打算简单冲个澡。水流淋到我头部属于人类的皮肤上,将我烫得一激灵。我才发觉刚刚给她洗脚用的是多么烫的水。
本来就杂乱的心绪更加乱了,一会是一种奇怪的愧疚,惭愧刚刚为什么没有用自己的皮肤试水,一会是刚才独处时变乱的心跳;而有种淡淡的不对劲,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掩盖。
忽然钛又开始捣乱,扰得靠近它对那片皮肤下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争抢存在感,让我本就乱的心绪更乱了,胡乱擦了擦身体,套了件衣服,推门出去拉了灯,在茯苓身旁躺下。
她还没睡着,而可能是因为钛的存在感过于强大,我反而在逐渐强烈的疼痛里一点点变得冷静,开始回想那句割裂的“小心脚下”。
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不对劲忽然明晰起来。为什么我感觉到烫的水,茯苓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为什么无论什么温度她都回答我“可以”?
这究竟是因为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烫”?
还有…这片钛突然活跃的发作,跟她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仔细回想,刚才钛发作就是在那种胡思乱想的情绪达到顶峰之后才忽然出现,还有她上车之后的那一回、诊所她忽然出现在床帘旁边的那一回……之前钛可没有这般活泼。
跟茯苓两个人背靠背躺在一张床上,我却觉得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屏障。
我想不通我自己,我也看不透茯苓。
这种复杂的,被朦胧的感情和不明的欲念、被不确定因素打破的浑浑噩噩的生活、被一个半陌生人挑起的猜忌和背离、被自己的阴暗面被挑破的心虚和惭愧交织成的处境,把我整个人跳跃性地分离开。我觉得自己在被什么推动,而我本人之前甚至连自己的记忆这么大的疑点都没有怀疑过。现在这些仍被雾蒙着的东西陡然被挑开,只徒然增加了一堵阻隔在我和茯苓之间的障壁,而我依旧还什么都没看清。
原来我的双眼才是毛玻璃。

我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耐得住这种念头的诱导。我翻了个身,感觉到茯苓也还没睡着,在寂静的空气里,我终于开口:“你先睡,好吗?我出去办点事情。”
茯苓坐起来,依旧乖顺地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瞳带着小鹿般的孺慕看着我。
我不敢回头对上她的眼神,急匆匆地掩上了房间的门。我开始奔跑,目的很明确。
我现在就要回去找医生。
由于我的脑袋除了那片金属钛完全是人类的结构,其实我的夜视能力并算不得好,但我把到诊所的路记得很熟,几乎没有犹豫地穿过几条长得一模一样的老旧街道。
C区边缘区的生活不算很好,但是不会出现废城那种晚上灯光全靠红灯区生意开张的情况,茯苓一个人住在旅店里应该不会遭受什么。我这样想着,却推开了那扇玻璃门,在迈进写着“富德诊所”的招牌下的门槛时,将我的良心和情感一并隔离在外。
里面的灯光还亮着,传来些妇女低声说话的声音和小孩的啼哭。床帐上透出两个人的影子。这大抵是附近的居民的孩子半夜生病过来找这个医生拿些药,仅此而已。
我坐在茯苓先前坐过的那张金属长椅上,腿习惯性地向后缩,找一个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却听到一声微弱的滞涩的、仿佛尖锐的东西划过坚硬物什的声音。
我立刻弯下身,检查我的腿碰到了什么。
即使我视物能力不好,我还是看到了那块究极显眼的凸起,大概是因为椅子做工粗糙,这一块金属的边缘有一块锋利的突刺,如果是茯苓坐在这里,她一定会被划伤。
…但我,刚刚什么也没看到。
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医生那边估计已经处理完毕,我听到脚步声停在我面前。
抬起头看去,他半边面容隐在黑暗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义眼转了一圈,唇边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容:“合金小姐,这么迫不及待地背叛你的小朋友?”
我神色晦暗不明地反盯回去,眯了眯眼:“这次可没有她影响这块头骨。”
他听懂了我的暗示,笑容僵硬了一瞬,举起手向后退了两步:“好吧,好吧。不要这么大火气。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块头骨的真相吗?”
我站起来,撇下他向里间走去。“其实,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对吗?富德先生?”
“如果你的目的是离间我们,那么已经达到;如果你的目的是铲除隐患,即对你的影响,那么也已经实现——因为我此后再也不会带着她来你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条红色的寄生物和你的义眼,都会因为她受到影响吧?”
听到我的话,他哈哈大笑,自顾自地锁上了诊所的大门,也跟着走到里间:“哈哈哈哈哈…诶呦,合金小姐。你这么说可就太过于见外了。搞清楚,谁才是你的盟友,而你要对付的是谁,好吗?”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解下左手的手套:“你知道这寄生物意味着什么,对吧?”
我否认,把沾着茯苓气息的风衣解下来,挂着左边的衣架上。
谁知这行为似乎激怒了他,他忽然转过头来,疯癫地把这浓艳的血色凑到我眼前,笑得更加不顾一切:“为什么它跟我义眼和我的链接会受到母体的影响!而你却不会!你真的不知道吗?哈哈哈哈…”
“从梦里醒来!…华博士还…”
“抱歉!”
我打断了他的话,用力掐着他的脖子:“母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华博士是什么?以及,我和什么的链接?麻烦你…说清楚些!”
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因为缺氧面上涨成绛紫色,胡乱扒着我的手。我这才放开他,把他摔在桌子上,甩了甩手。
他狼狈咳嗽两声,“…你居然不知道?!…钛…该死的钛…偏心的老家伙!”他开始疯魔起来,又有些陷入自说自话的趋势。我连忙再次打断他:“我没跟你说过,我的记忆有断层。如果是因为这些,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你也什么都别想知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尖叫:“怎么可能!!!明明是…”
我不再理会他,在他的药剂架子上翻找起来,找出一剂强镇定剂,打算按着他打进他的静脉。
他这才安静下来,从那种魔怔又激烈的情绪波动里平复下来,大口喘气,不间断地咳嗽。
“咳咳…行吧,行吧。”
“听我说,听我说…它,它是一切异端的源头,她是,它是一切进化的源头!所有的异变都是由她产生。这东西,这东西被她压制,为什么!?因为这东西,这东西是失败品!”
他愤愤地说:“我从实验室逃出来,本来我会是被融合这种劣等玩意儿的东西保护的高等人类,我们只进化了大脑,而你们这种,生来就是服务我们的,就是……咳咳……”
“我们为了进化,我们把母体抓到了实验室作为研究。而你母亲,作为最伟大的华博士的妻子,居然,居然把母体放出了实验室!而你,你……幸好她在叛逃后不成气候,毕竟她没有进化四肢,她没办法跟那群劣等的公民对抗蛮力。”
“幸好,幸好华博士发现了你,把你带回了实验室。本来在有母体的情况下,我们一般会选择用母体的一部分来跟人融合,达到进化的效果。而因为!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母体失踪了!我们只能用金属跟人融合,而你是最完美的一个实验品。”
我越听越无法压制自己的火气,但是碍于要听完完整的真相,又硬生生把攻击冲动按了回去。
他指着我的鼻子:“本来我们设想的是,将你的头骨与钛融合到极致,你将拥有控制金属的能力。为此我们把你的四肢全部换成了由无数种金属杂合而成的合金,最后甚至连躯干都更换了。而事态也如同我们想的那一般,这些金属随着你年龄的增长,如同人类的四肢一般自由地伸展,与你的年龄一同生长。但后来,实验室发生了事故。而我,我就是那次事故的亲历者!”
他挣扎着撑坐起来,喝了口水,继续说:“这也导致,我们实验室四分五裂。而我们这一派的人,被迫叛出了实验室。”
说到这,他又激动起来:“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我怎么会沦落到和这种劣等的东西融合?!?”
我从他混乱的语言里拼凑出重点,按住他以让他镇定:“……停。所以,那次事故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本来和我融合得很好的钛现在重新回到了初始状态?华博士和你是否是同一个派系?”
他咯咯笑着,气往肺里倒,一抽一抽地,让身体也随之颤抖。“一个派系…呵呵,他主张什么,你对着你那块钛不清楚吗?”
我皱眉:“那你的主张,是重新利用母体?”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重新利用?不,我要销毁母体!因为母体,因为母体我的生活才被压制到如此,母体不死,所有的变异物种等级压制就仍旧存在,而我!我就一天都得龟缩在这间小小的诊所里!”
“那么,你为何从我这里下手呢?”我俯身逼问他,“你应该知道,你所谓的母体和我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我将“亲近”这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样就能提醒自己对茯苓的情感。
他不闪不避地迎上我的眼神,急促的吐息暧昧地打在我的脖颈上,宛如情人间的呢喃,低低地说:“因为你们之间的联系其实,很、脆、弱,对吗?就像你现在待在我这里,而并不是陪着她睡觉一样。”
他的双手攀上我的肩膀:“你也发觉,母体对你现在的钛,也有影响,对吗?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啊。”
他的吐息最后停留在我的耳边,没了下文。而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给他踢得半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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