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操纵风的去向,也没有人能控制死的期限;
恶人在自己的恶行中不能自拔,正如人在战争中不能逃出战场一样。”
——《旧约·传道书》
“准备好了吗?”女孩扒在卡车的侧面护栏上问道
“准备好了,你听!”彼得转动车钥匙,卡车顿时隆隆作响,整车都被柴油机震得模糊,“告诉我,几点了?”
“10点半了,”装车的男孩踏上脚蹬板爬上货厢,支起了遮掩物资的顶棚,“是时候出发了,彼得!”
另一个德国男孩跳上副驾驶位,仔细地观察驾驶室的结构,随后忐忑不安地询问彼得:“你真的会驾驶卡车吗?”
彼得转过头笑了笑:“不会。”
夜色笼罩着柏林,也笼罩着一条深藏于森林中的隐秘土路,这也正是他们规划好的路线。这条土路原本是战争前一座伐木场的通道,战争爆发后,工场老板因为是少数种裔而被抓到集中营,这座伐木场也就荒废了下来
“埃里希,等会儿就由你来指路了。”彼得打开了卡车大灯,车前的公路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光线更是无法照亮远处的森林
埃里希从腰包中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军用城市地图,上面用红色记号笔草草地画着一条路线。他又取出一块军用罗盘,对照着方向标转动地图。他借着车灯反射的弱光仔仔细细地检查,最后远远看了一眼车前的路
“先沿着这条公路向西南走5公里,然后有一个岔路……向右拐……”没等埃里希说完,彼得就一脚油门向前冲过去。一袋面粉滑落下来,砸倒了货仓里的女孩,其余两人迅速过来帮忙
“这个小俄国佬,真够野蛮的……”
卡车在颠簸的路面上行驶,货仓里的三人晃来晃去,所有面粉和罐头都倾倒下来。埃里希扶着头上的贝雷帽,惊恐地注视着前方黑暗而颠簸的弯路。他转头看了看彼得,发现这小子一边开车一边激动地咧开嘴笑
“你不能开慢点吗?”埃里希紧张地喊道
“这有什么的?”彼得正在逐渐领悟如何驾驶,卡车不再左右摇晃,而是越走越稳,“你看看你看看,开上一会儿不就好了吗?”
尽管如此,其余四人依然对彼得的驾驶极为抵触,不过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彼得是唯一有胆量趁着黑夜,在坑洼的公路上驾驶卡车的年轻学生
“你为什么非要戴着这只破贝雷帽?它又笨重又容易掉在路上。我们是要去执行任务的,去给西占区的人民运送物资!”彼得不得不大声说话,不然对方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下什么也别想听见
“你不懂!”埃里希摘下深灰色的贝雷帽仔细端详,“这是我叔叔送给我的,他现在就被困在西占区,这个帽子在这个时候很有意义!”
“随你便吧……”彼得已经掌握了驾驶的技巧,卡车在公路上愈发如鱼得水地行驶
一轮下弦月从云层中探出头,远方的森林显得异常阴暗。卡车昏暗的灯光在公路上向西南缓缓移动,比起绵延的柏林防线,它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如此的微弱无力,他们又怎样才能与黑暗搏斗呢?
提西福涅悄悄推开房门,从门缝滑进房间。昏暗的台灯灯光下,暗角中尖刀的寒光依旧那么锐利。她叹了口气,关上房门,站在门口面对皱着眉头的阿勒克托
“你又跟你那些所谓的俄国诗人鬼混去了吧……”阿勒克托眼神透露着隐隐的怒火
莫甘拉微微笑了笑,指尖轻抚过刀把上的九条划痕。地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空酒瓶,最后一个瓶子里还剩下小半瓶啤酒
“我对这个还是很有把握的……何况他们对生命和艺术的见解……超乎寻常的深刻而优美,”提西福涅抹了抹嘴角被蹭花的唇釉
“混账!”阿勒克托左手猛地砸在小木桌上,花瓶滚落到边缘摔在地板上,提西福涅再次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对方是内务部的呢?你是不是要把我们的任务计划都吐露出去?你这个色迷心窍的婊子!”
“阿勒克托,姐妹之间别把话说的太毒,”莫甘拉笑着劝阻,眼神始终盯着闪光的刀尖
“不用你插嘴。”阿勒克托身上流淌出浓烈的威严,翘着的右腿增强了这种威压的气势,“以后你但凡再去鬼混,就干脆跟着那些俄罗斯诗人到萨哈林岛漫游去吧!”
“好,阿勒克托同志,”提西福涅依然有些不服气,“你是小组组长,都听你的。”
“你理应听我的!”阿勒克托忿忿地将一封密电扔到桌子上,“你好好看看吧,组织刚发过来的。”
“海达·卡尔森目前在‘冰原’担任内务特勤人员,对其进行完全突击性质的问讯。如能合作则指示其潜伏于‘冰原’协助下一步计划;如表现出抗拒,则即刻发起斩首行动
下一步计划为潜入‘冰原’,卡尔森将成为重要影响因素。完毕。”
“说说你的想法,”阿勒克托点燃了一根香烟,气场十足地吐出一腔浓灰色的烟雾
“我们分散开各自的空间与时间,万不可同时潜入其中。阿勒克托以中央特派技术人员的身份潜入;莫甘拉潜伏在‘冰原’附近,负责与组织对接和情报集中处理,”提西福涅坐到了一只椅子上,摘下考究的黑帽,“我以女兵的身份介入,负责色诱当地军事基地的军官……”
阿勒克托将剩下半截烟头掷到提西福涅身上,愤怒地说:“还想着色诱……真是无药可救,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阿勒克托,你也别太敏感,”莫甘拉抬起头望向两人,昏暗的小屋中飘荡着香水味、香烟味和樟脑丸的气味,“她说的有道理,不仅可行,而且适于她……哈哈哈!”
阿勒克托扶着额头思索了片刻,觉得确实可行:“这个方案确实可行,那就满足你吧。我马上向阿帕忒要几份假身份,他总是做得很完美。”
“至于卡尔森……”莫甘拉食指指肚抵在刀尖上,轻轻看着阿勒克托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不至于真正叛变,这可能只是俄国人物尽其用的体现,”阿勒克托回想起游击战的日子,在极寒的斯堪的纳维亚山脉上阻击德军,“我们曾在一个游击队中作战,他一直表现得很英勇,只是话有些多……”
“快上车!”卡尔森左手伸向玛蒂尔达,公路左侧的森林中不断飞来子弹
玛蒂尔达跳上摩托车的挎斗,迅速俯下身架起冲锋枪,一发子弹击中了挎斗的轮胎,摩托车迅速向挎斗一侧倾斜。卡尔森飞快地拧动把手,摩托泵着黑烟一路向山下冲刺
挪威伪军从森林中窜了出来,对着两人疯狂倾泻子弹。玛蒂尔达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地向后方的伪军射击。一发子弹打掉了她的游击帽,她半躺在挎斗中紧张地喘气,肾上腺素的飙升使她双手发颤
她深刻的意识到,死神和她的距离只差几寸。这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比自己处于更危险境地中的是卡尔森,他几乎全身暴露在敌人的射击视野内。严格来说,卡尔森不仅救了他自己一命,还拯救了她
……
阿勒克托睁开双眼,往事一件件地浮现在眼前。谁能想到,仅仅几年之后,他们两人便处于完全对立的阵营中,相隔数千里。她不相信,更是不愿相信卡尔森会背叛祖国
这只不过是他生存的手段,她安慰自己。然而这种理想化的安慰对于风云诡谲的战场来说,是最为致命的。莫甘拉敏锐地察觉到阿勒克托的变化,歪着头望向阿勒克托。提西福涅笑了笑,脱下卡其色的大衣
“阿勒克托?”莫甘拉总是像一个孩子一样人畜无害,“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的小甜点萨加……”阿勒克托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战争总是残酷无情的,它永远永远只会破坏美好。”
“但我们是复仇三女神,我们的使命就是惩处一切罪恶,从根源上消除战争。”莫甘拉将尖刀狠狠插在桌子上,刀身短暂而有力地震荡桌子
“我们也成为了战争的一部分,像俄瑞斯忒斯一样,成为了要被自己审判的仇人,”阿勒克托低落地盯着门口地毯上的花纹
“要我说,”莫甘拉拔出尖刀,哈哈笑了几声,“你不如学学提西福涅,也去和俄罗斯诗人畅快地聊聊天,哈哈!”
阿勒克托没有说话,静静地透过烟雾注视花纹。一条红色的毛绒和蓝色的毛绒接触,双方都伸出婉转的触手,交织融合,在视野中绘出一副动态的画作。如同梵高的《星空》,融合,深度的融合,星光与夜空的旋转交织
深蓝色的背景,闪闪发亮的星光,融合,而不发生排斥
阿曼尼抬起头,揉搓变花的双眼。显微镜下重现了她在柏树坡进行实验的现象,两块来自不同个体的组织细胞并没有发生排斥,零零散散的免疫细胞如往常在体内巡逻一般,直接忽视了身边成群结队的异体细胞
她最近总是在发低烧,这很有可能源于列夫那个疯子,他经常在使用古拉格病毒或者腺病毒做完实验后不及时清理。真是够混蛋的,她见识过那些令人发指的蚰蜒,她可不想像那些处于生命与死亡边缘的人一样活着
如果某一天身上长出了小鼠的绒毛,一定都是列夫这个疯子干的好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是这里的洗手台都不够明亮,或许是她早已不再在乎自己的容貌。她没及时注意到的是,她的全身都在缓慢地年轻化
额头上的皱纹被新生的上皮细胞取代,变得平整圆润;脸颊也愈发红润,仿佛刚刚喝下小半瓶白兰地;她的身体机能在逐渐恢复,甚至恢复至10年前刚刚进入柏树坡医院那般。然而她仍没有注意到,只是以为身姿的轻盈源于离开了关押所,源于生活条件的改善
卡尔森叹了口气,他远远的站在通向实验室的走廊尽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曼尼,他们都曾为了一些理想而奋斗过。他是为了祖国的强大,为了平衡世界霸权;她或许是为了自己,又或许是为了什么别的
总归,他背叛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人——全国内务委员部的一名特勤人员。双手上的针伤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左眼被一颗沉重的玻璃仿真眼取代。他无时无刻地沉浸在愧疚与自责中,他时常想,如果玛蒂尔达用枪抵着自己的脑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死亡
我背叛了祖国和理想,背叛了我的战友。他不确定玛蒂尔达三人是否已经被内务部逮捕,他不敢想象她们坐在白炽灯下的绝望与悲愤
她们一定会知道是我出卖了她们,我是该死之人
排长忽然出现在卡尔森身后,阴冷的目光审视着他。卡尔森隐隐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于是惊恐地回头
“卡尔森少校,”排长的双眼深不见底,“我们也发现了一个叛徒,这是你扬名立万的机会,务必要把握好。”
“是,上校,”卡尔森挺直了腰板,水晶义眼扭到了一边
排长看着这颗荒唐的义眼,伸出右手一把扣了下来。卡尔森低头捂着左眼,排长的粗鲁动作让他感到很是憋屈。排长一把摘下卡尔森的军帽夹在腋下,从腰间抽出一块本用于蒙住目标双眼的黑布,流利地绑住卡尔森的左眼,随后扣上了他的帽子
“这样气势就足多了,”排长少有的笑了笑,随后将义眼塞到卡尔森手中,“把握好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卡尔森摸了摸绑在头上的黑色布条
排长冷冷地笑了笑,双眼藏到了帽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