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栖

-看-
像一块伤口。外层是皮肤表面,结缔组织断面充当毛发;内里一角是血红的肉。
伤口化脓了,被搁置太久;或是在极湿润的小镇露台,没来得及结痂就被扣开。浅黄色或橘色的糖分扒住玫红到深红的部分,薄薄的一层凝胶状。我知道只是果糖。
靠近桃核的切面像月背环形山,微缩+全部替换为暗红。
几块堆在一起像血迹晕染的榻榻米/竹凉席。哦不对,竹凉席不吸水。
皮被扒掉很久了,牙签扎进去的地方、被压迫的地方颜色慢慢变深,不可逆的氧化反应。
-闻-
我闻得到塑料盒老化的味道,混合着厨房储物柜里无法清除的油烟味和所有曾经被装到过里面的饭菜的味道。闻不出来蟹黄锅巴或巧克力夹心酥饼干,虽然它们也被装进去过。
果香很清淡,没有用力过猛,时刻提醒我:它是可食用的、含有糖分的、诱人的。嗅觉上的甜味和味觉上的甜味不同,不会糊满鼻腔。
-触-
盒子当然是坚硬的。
滑、腻,几乎粘手,但同时粗糙。我带着强烈的反感心理违抗人生十四年来建立的“礼”的底线。
我真的会把它当做皮肤下的油脂层,清水上锅蒸,掰开后油水渗出,在还没分离太远的两块中间形成薄薄的透明油膜;烙在指纹里无法被完全擦除,跟着手沾在任何被触摸到的地方。
唯一区别是它会按照纹理裂开。
-听-
它很安静。
-吃-
不脆不软,也不怎么甜,像桃子里的中等生。被牙齿切开会很顺从很清爽地裂开。
很难分辨靠近外皮的部分更甜还是靠近桃核的部分更甜,但可以分辨出被氧化的部分更软。
咀嚼、下咽一会儿之后留下淡淡的酸,让我很想喝水。

拟人:陶栖

出生在南方的女孩,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后每年只回两次家。哥哥比她大五岁,上的中专,毕业后陪在父母身边帮家里经营小卖部。陶栖看不上这份营生,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自己漂泊。
顶不住父母再三劝说,她报了就业率最广的专业,但陶栖本科毕业后无心学习,投了简历在某徒步机构成为了领队。在节假日坐着闷热的大巴、颠簸的轿车往返于各城郊山脉,从盘山土路上走。
陶栖喜欢这份工作。
她会小心翼翼扒着窗边看车轮橡胶外缘与深不见底的山崖还有多远距离,心中一半叫嚣着坠落的恐惧,试图加速心率;另一半维持着面上波澜不惊的镇静。掩藏恐惧使她兴奋,让她感觉像在保守独属于自己的隐秘宝藏。她喜欢坐窗边,总领队看她年纪小就宽容地把她的固定位置排在窗边。她尽职尽责,甚至做得远超责任范畴,她会把农家院提供的简餐(小米粥、馒头、咸菜,诸如此类)分些给队伍中的小孩,凌晨起来攥着手电带队登到半山腰等待日出、深夜跋涉带队前往晴朗山头欣赏如瀑月色、白昼车程时倚着玻璃窗补眠。薪资差不离刚好能让她租起自己的房、维持简单生活。仗着年轻气盛,初级中级的徒步鲜少能让她腿酸。前一次活动结束,回出租屋闷头睡到第二天正午,第三天就可以踏上下一次旅程。
她也曾几次在旅途中接近过那个她应当称为家乡的地方。开头一两次,她拒绝向南方望,自己都想不出原因几何。她满意自己的现状,这是事实。但她嘴犟地,不愿承认自己想念过去。
不幸的是,她从仰角七十度上下、只有山羊横向走过的陡坡上滚落。山体植被稀薄,主体是脆生的薄片岩石,她的双腿被石块划破、刺破,鲜血淋漓,看不到伤口的具体位置,无法处理。失去重心的前一刻,她正焦急寻找着一名没有手台的走失队员。
陶栖很难回忆起具体是如何联系到的其他领队,但她记得她是自己走回去的,撑着两条伤腿走完了轨迹后半截4.3公里山路,时间粘稠得像米汤。她前往村里的卫生所,赤脚阆中帮她去除了残留的石块、用双氧水简单冲洗、用薄绷带裹满双腿,活像腌制什么即将被烹制的肉类。
再之后,陶栖被遣返回家修养。总领队向她保证留着她的位置等她回来,但她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这承诺不可信。陶栖没事儿人一样坐着高铁回了家,该曲腿时曲腿,赤脚阆中的薄绷带帮她守住表面的波澜不惊。拖着行李箱冷不丁出现在家里小卖部门口把看店的哥哥下一跳。
哥哥摸着后脑寒暄,陶栖避重就轻岔开话题,算是糊弄过去没让哥哥看出腿上的异常。母亲从楼上的住所走下来搬货,一眼识破。母亲按捺住自己紧抱宝贝女儿的心,一把抽走陶栖半扶半倚着的行李箱,让她哥搀着她上楼歇。
“……我不用。”陶栖哽着。
拗不过哥哥力气还是大些。
陶栖躺在小卖部二层露台的竹摇椅上,双腿舒展,但背部不自在地弓起。赤脚阆中的薄绷带被母亲带着薄茧又足够温暖的手取下,动作缓慢又轻。薄绷带几乎被开裂伤口渗出的血液洇透,说是抽象画也会有人信。伤处被暴露在空气中、在水汽下,陶栖好费劲忍住了颤抖。母亲用家里纯白的绷带重新裹住,用完了一整卷。
母亲一个字都没问,没有强迫陶栖开口,母亲只是嘱咐陶栖好生休息、说她收拾收拾就带她上三甲医院。陶栖别过脸点点头。
右前方的墙纸上晕开深色的一团,是湿润的风多年不懈努力的结果。陶栖打眼第一下就看出这片面积比离家时变得更大。这里比北方水汽更重,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里是她人生前十八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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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陶栖”

  1. 在下也写过桃子🤝

    竹凉席渗水的。因为有缝隙。伤口那种血肉模糊(奇奇怪怪的肉体)的感觉,渗透到故事里了。虽然对一只年轻的桃子来说,不算什么,但也算是某种烙印了吧。烙上什么呢?复杂的、不好说的什么吧。比如——在远方,你是有家的。你是你自己,又是家人宝爱的对象。看出兹迷前(一些)次户外经历的痕迹了。妈妈和哥哥几近完美啦(这让我不大舒服)。

    是湿润的风多年不懈努力的结果”高亮划出最喜欢的句子!!

    1. 蒽,关于妈妈和哥哥的形象,有点刻意引导读者往“他们其实挺好的”这方面想。可能应该更均衡一点的,再写一点他们过去的其他的事。他们不是完美的人,当然不是,只是在陶栖回家的这个时刻恰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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