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连载第七节)

“据太平洋战场的可靠消息称,日帝国仍然没有停止将具有高感染性、高致死率的细菌作为战争武器使用,尽管我们都在为了人类的未来而作战、扩张,但如此违反《日内瓦国际公约》、违反人道主义基本原则的战争武器应当受到谴责与批判,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医神与人伦》1943.8.1

我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感到全身自上而下地疲惫不堪,汽车晃动着副驾驶位座椅,我头脑昏沉。我注意到开车的是一名穿着整齐的标准种族人士,具有金灿灿的短发、深蓝的瞳孔,以及那标志性的深眼眶与高鼻梁

“你是军方的人?”我问道

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开着这辆锃亮的黑漆轿车

“国家秘密警察,”我坚定地说,“我有权知晓我们在那个位置吗?”

“我们在往柏树坡行驶。”这声音低沉而冷酷,我很意外他确实回应了我

我沉了沉气:“我问的是我们现在在哪,而不仅仅是我们要去哪。”

他没有回头:“我们从柏林出发,正在向西南行驶,至于具体在哪,不好意思。”

我们恢复了沉默,我注意到公路两侧高大而密集的松树,路边堆砌着肮脏的雪堆。汽车就这样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我意识到我或许有必要询问一下当前的日期

“1月1号。”秘密警察冷冷地回复

我掀开身上的白色衬衫,检查枪伤。令我惊异的是根本看不出来我曾遭受过枪击,腹部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疤痕,除了我感到持续的头痛外看不出来任何异常。我们似乎仅仅是在坐车的普通人,而非一名正在执行特别任务的国家秘密警察,和一个经历了机密计划的医生

“您做了一个梦,对吗?”警察问道

“是的,这个梦很长很真实,我花费了五个月去消化它。”

“我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秘密警察举起了自己的右臂,上面写着一个数212

“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右臂。”

“这上面有绒毛吗?”

“没有。”

他从轿车的抽屉里掏出一根笔,仅凭右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他忽然转过头,凝视着我。我一瞬间感到内心发寒,他或许觉得我没有彻底忘记这个梦

失联。”他忽然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感觉自己变得意识模糊,这或许是他们的某种精神控制手段,就像那句暗语一样。他尝试询问我一些问题,我发觉即使我有意控制自己不说话,但依旧阻挡不了潜意识里的回答。他忽然拿出来那个银色金属盒子,按下黄铜按钮

我忽然明白了,奋力地与来自后背的痛觉作抗争,我挥拳砸向秘密警察,他反应慢了。轿车失去控制撞向道路右侧,挡风玻璃随着一颗深褐色松树的撞击而瞬间破碎

等我捂着流血的脑袋下车时,才发觉那颗松树把秘密警察也带走了。发动机冒着滚滚浓烟,汽车底盘也开始渗出淡黄色的汽油。我要不要去救这个秘密警察,或者说他值不值得我去救

一番思索过后,我决定将这起车祸伪造成交通事故。汽车冒出的烟雾越来越浓,我捂着头一步步走到汽车前十米的路边,准备躺在雪地里假装昏迷。发动机已经开始燃烧,火焰点燃了地面的汽油,十秒钟内在彻底变成一片火海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令我失温,但来不及思考,那个秘密警察忽然被火焰包裹着冲了出来。他躺在雪堆中打滚,直到火苗熄灭。看得出来他很愤怒,大步流星地朝我走过来,随即拔出了他的瓦尔特PPK,似乎要在雪地里处决我

一辆红色轿车飞速冲了过来,将警察撞倒在了雪地里,警察还有一口气,不过呼出来的也都是鲜血了。不等我反应过来,阿曼尼从轿车上走了下来,她穿着严严实实的棕色大衣,快步走到警察身旁

警察一边吐着血,一边尝试爬起来。阿曼尼一脚踢飞了警察手中的瓦尔特,然后拖着警察退向燃烧着的汽车

“看着干嘛,过来帮忙啊!”阿曼尼朝我呼喊,警察绝望地看了我一眼,地上划出了一条鲜艳的血迹。我咬了咬牙,跑着跟过去,一并将警察拖到汽车旁边

阿曼尼从雪地里拣了一根松木棍,用力敲在警察的面门上,警察开始嘶吼。阿曼尼一狠心,用了更大的力量来了一闷棍,这回警察彻底没了动静。我们合力把警察的尸体扔进了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汽车,随后简单清扫了雪地上的血迹

我捡起落在雪地里,被冻得寒冷而闪亮的瓦尔特,朝着汽车内扔过去

“很好,”阿曼尼卸下了溅洒着血迹的大衣,包成一团,“我们走吧。”

身后传来油箱爆炸的冲击波,一块燃烧着的木头擦着我的头发飞过去。刚才大汗淋漓,现在便是一阵刺骨的寒意。阿曼尼面无表情,似乎这只是她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而已

轿车行驶到一个冰湖边的时候,阿曼尼将大衣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支手枪,直直地走到了冰湖的中心。我转过头,透过车窗观察这位女武士的行动

她穿着灰色的衬衫和长裤,站在天一般淡蓝的冰湖中央,只剩下一片暗色的剪影。她将手枪上膛,有力地举起手臂,斜向下指向冰湖的中心。她头也不回地放了一枪,火花从枪口迸发出来

砰!

冰面像蜘蛛结下的蛛网一样碎裂一片,那裂纹美丽而又致命。不一会儿,她又坐回了车里,我们保持着冰湖般冷寂的沉默,继续沿着公路向西行驶

“说说,这五个月你去哪了?”她被冻得脸颊泛红

“我不清楚,这一切都像是做了一个迷幻而漫长的噩梦。”

“既然如此,就先把梦讲清楚。”

等我把所能够说明白的事情都讲清楚后,汽车沿着一条冻结的淡蓝色冰河行驶着,左侧仍旧是深邃的针叶林,她明显想推断出什么来

“告诉我,你看见博士的最短一次间隔是多久。”

“我不敢确定,大概每次我卸完羊肢后他都会消失一阵子。”

阿曼尼顿了顿:“他那是在给医院运送器官。”

“但不是我们从柏林……”

“秘密警察一定是故意把你送到首都再折返回来,他在欺骗你,”阿曼尼极坚定地下结论“你一直都在柏树坡生物医学院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柏树坡。”

天空开始飘落纷纷小雪,它们飞舞着降落在挡风玻璃上,或者说,降临在我面前。我感到十分的异样,仿佛这一切都拥有生命一般,我试着去想象如何解剖一片雪花、一颗子弹、一块水晶

“你在思考。”阿曼尼打断了我越陷越深的思维

“是的,而且你打断了它,就像拦腰截断了一张正在织线的布料,这让我彻底失去了思维。”

“拥有自由意志和思考的能力并不是一件坏事,”她一边说话一边检查着后视镜,以防止有追踪者,“但在这个政权下,思考与死亡是对等的,可能前者要甚于后者。”

“自由意志并非他们的专利,我们不也照样拥有吗?”

“那你就很难解释过去五个月里发生的一切了,你被注射致幻剂、被催眠,成为了他们手下的一个完全丧失自由意志的思考者,所思所想所做的都是他们灌输给你的,这五个月里你哪怕有那么短短的一会儿是属于自己的吗?”

我开始害怕,谁也说不清那两枪是不是有意而为,一片来自于巨大阴谋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头顶。我忽然开始去思考,去任由那繁复而缜密的思想去发展,从零出发,一步步构建出这幅宏大的黑暗画卷

失联!

我不断地克制它所带来的晕厥与致幻,这是权力的极致化,是他们对人类的彻底掌控。他们,他们是多么强大的存在。我的脑海中开始逐渐浮现梦中的场景,那是一只正在爬行的蚰蜒,它在黑暗中快速地移动它每一条修长的节肢,它爬向了我的心脏,它用十五对黄黑相间的步足包裹住我的心脏

两条毒蛇从黑暗中尾随而至,黑斑点缀在墨绿色的蛇鳞上。它们滑行着盘绕到那只蚰蜒的节肢上,蚰蜒的节肢逐渐幻化为灰白的肋骨,躯干化作脊柱和脊髓,它成为了我的胸腔,而蚰蜒的头部按照体节依次化作了延髓、脑桥、小脑、脑脚、丘脑、脑镰……

“我们的本体是颅骨里的那颗脂肪球,我们是寄生虫……”

我感到头部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要冲破出来

“我们是一条寄生在人体内的蚰蜒,我们通过细长的神经控制人体,我们的本体是脑和脊髓,我们是寄生虫。我们不仅存在于任何角落,我们甚至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我们藏匿其中,终有一天要取代他们,凌驾于他们之上,彻底掌控他们。”

这是一种极端的种族主义!这是对权力病态的、扭曲的极端化!

“我们与他们不是同一物种的,一旦有人要拒绝我们,这个人也是他们的人!”

 

我从兜里掏出来那个银色金属盒子——这是走的时候从轿车里取下的。我试着按了一下按钮,痛感瞬间从后背袭来,大汗淋漓。随后我试着用刀撬开它,这费了我很大一番功夫

噌的一声,这个金属盒子被撬开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黄铜按钮都只是连着一根弹簧的铜片

我扣上盒子,再次按下按钮

什么都没发生

“你在鼓捣什么东西?”阿曼尼有些疑虑地看了我两眼

“什么也不是……”我长舒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是……”

一发发测试导弹从空中掠过,拖着长长的间断式灰白色尾迹,一路飞向针叶林的另一侧。时而有几发冒着黑烟坠落在远处的针叶林里,爆发出冲天的火球,传来一阵阵地震般的冲击波

这不影响雪花纷飞,不影响继续着属于自由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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