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空气中有稀薄的月光,双眼望向天花板,灰色流动着。快睡觉。他第六次这样想。然而电波包围着每个念头一圈圈荡漾开。神经末梢汇聚在头顶,不住地阵痛着。四肢冰冷。灰色凝滞地流动。鼓膜与脑海嗡嗡作响。远处低沉乐声自海的咽喉吟出,隐约如梦境永恒的底噪。
“别想了。”但他掀开毛毯,滚下床去。小屋的木门发出被海风与时间腐朽的尖叫,“希望别吵醒了她。”
深蓝色的世界,粗毛线中编织的丝丝热气迅速被裹挟而去,冷蒙蔽一切感觉。不远处虚实的暗色隐约分离,那是悬崖的边际。再往前便是海。
他向前走。
“太荒谬了,”他想,“世界上那么多充满阳光的沙滩你却偏偏在这里看海。”他回忆自己上一次站在充满阳光的沙滩上还是什么时候,“那时我还太小,只好卡在泳圈里到处乱跑。”他想起即使闭眼也能到达视网膜的炽热,湿沙抚摸着脚掌,直到橙黄的云退到天际线时,堆起的城堡不知不觉变成水淹的古迹。“而现在我却站在这里。”
他向前走。云昏沉地压住天光,如同婴儿沉睡的巨大的茧。这地方适合哭泣。他又想到母亲,为潮汐推倒的沙堡哭泣的那个傍晚她蹲下身去,双臂从后拢住,在他赤裸的肩背上留下一圈温暖的印迹。海上下浮动着。但温暖已经溶解在海面里,傍晚的她的身影唯有在厨房油熏的白炽灯下才清晰,别的时间她隐在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变得干净的水槽或卫生间传来拖把在水中拽动的声音中,生活的网是她编织起每一个角落。她实在是爱我,他想,只是我看不见爱。空气在缓缓涌动。十年之前那个深夜她坐在我床头,看着我不住地哭泣,全身颤抖紧缩,问我为何这样。我什么也没说。那时候我还相信什么,他想,稚嫩地否定司空见惯的一切。也许至少我觉得夏日的天空更像海。
他向前走。没想到还能看到海,没想到这才是真的海,他想,凌晨五点的狭小房间里白炽灯将墙角照得发灰,掩下墙壁的斑驳却将桌布上的污渍照得清晰。五月以后的天开始由青泛白,一月时每天却只是黑夜,那时他如同白化的植物,咬着牙生长只想看到阳光和海,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成功或幸福,悬挂在一切黑暗的前方。单车倒地铁在便利店抓两个冷面包再赶着汇入写字楼马上打卡迟到的人群,日光和树影再不是他的,除了向前走不敢去想。梦想并不比一场重病更重,一切都是被赋予价值的纸片和羽毛,被任意抛接在社会的光暗间。气流不安地跳动,黑色析出,翻涌进海水里。
他向前走。这个世界真是无可奈何,他想道,曾经三颗药片就能让我昏睡一天的三分之二,剩下的八个小时我躺在床上质问自己的每次呼吸,最后却没有力量抬手结束这一切,任自己把咀嚼作为其唯一的价值。而现在我穿越六千分钟之后的晨昏线站在这里,一切也依旧粘着秒针的咔嚓声绵延。风汹涌地刮来,呜咽变为咆哮,无形的浪粉身碎骨。快逃。他感到这世界想要撕碎吞掉的一切,孩子的天真或少年的忧伤,钢琴与月光,再也没有梦中海一样的天,信仰或阴谋都是虚构,而他如钉子一般扎入脚下的山岩,却随着一切风化成粉末。海涨起黑色的水。向哪里逃,他想,脚下的不过是一块纵横百万平方公里的广阔的大陆,最孤独的岛。
无论向哪里走,都是海啊。
海声向上升起。风擦过每一寸皮肤,他能感到自己的体温。神经末梢此刻不再疲劳地跳跃,它们蜷缩,思绪没入海涛永恒的低吟中。他想大口呼吸。城市在千百亿人蒸发的热量中膨胀永无止境,而他站在悬崖与海的一步之外,空气在世界上最大的水体上方冷却,轻盈凉爽地落入他的鼻息。
他向前走。
浪花撞击山岩,从未如此细致地听过它们每一朵的刹那的喧嚣。咸腥水汽蒸腾而上,他能够想象它们如何沸腾不休,翻卷出深夜般的浪。他低头,看海。
一切安静下来。云层忽地散开。月亮溶解,打碎在水里。层叠的浪披上灿烂的纱,向前涌去。银色向海的尽头铺排,在那里它们蒸发,如一个世纪的夏夜升入云端。遇见她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他想。
他回过头。她的身影透光,微风中碎发如呼吸般抖动。她在看海。她的眼镜闪烁,是海。
他向前走去。
把我从国庆前最后一节课的噪声里一把子拉到黎明之前的海蚀崖,心脏掉到胃里的违反规则的紧张盖不住因为窥见了不属于任何其他人的风景而生的暗爽。
在这会儿读是绝对的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