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桔梗花

一个人想要书，于是ta擦，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破碎的。

老爷最近很奇怪，大家似乎都察觉出来了。

那是一次午后仆人们在花园的闲谈，我说，

“老爷最近很奇怪，你们发现没有？他经常在地下室门口踱步，却不开锁进去，只盯着那把锁，踌躇不前的样子。有次干脆在门口坐了下来，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是呢，不过那地下室里都是封存多少年的古董书籍画作了，老爷难不成想卖掉他们？”

带有桔梗花涩味的风吹过，只有麻雀的叽喳声回答我们。

傍晚，我在花园里晾着衣服，丝绸燕尾摇摆着，摇摆着。突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哈！我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原来是老管家来巡视了。

“你，你们下午是否在休息时讨论老爷？”

“我知道你与那些大嘴巴的仆人不同，你是守规矩的。”

“我可以回答你的疑问。”

我低头洗耳恭听着。

我记得他说，老爷上学时有过一个爱人，不过毕业时就被父亲逼迫分开了，那一晚在书房门口，他父亲当着全家的面把老爷最爱的那本书撕了。老爷也是个听话的，之后便与那个姑娘没了往来。但那几个月夜深时总会听到愤怒砸墙、大叫的声音。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直到上周，听说那姑娘生病去世了，她的遗言被家人寄给了老爷，后来的事儿你也看到了。

我看着玻璃内带着老花镜读报纸的老爷，眉间微蹙，露出些许忧愁。

我忽地想起上周六，凌晨五点，我在喷泉前清扫时抬头望去，看到二楼阳台的那个身影，是老爷。或许遗言就是那时寄去的吧。老爷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远方。我看见他揉皱手中的纸扔在地上，又拿起来展开，仔细擦擦灰尘。他闭上眼沉思，张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又垂下头开始笑，看向天空。

我想，他在描绘，他试图描绘出姑娘老年的模样，却只会对着画板呆愣，他画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发现自己竟连姑娘年轻时的模样都忘记了。

距离那晚已经过了一周，这天是节假日，仆人们几乎都回家了，只有我这个没父没母的留在这里。哦，还有老爷。

我刚买完菜回到家，昏暗的灯光，拉上的窗帘，老爷消失无踪。直到我走过地下室门口。我第一次看到那扇门打开，幽黑的通道没有一点光，无穷无尽。门锁掉在门后，似乎开锁的人没来得及捡起它。

好奇心驱使我走进去，黑的，黑的，有亮光了！不过收藏书画的地下室竟这么大吗？我躲在墙后，看到了呆站在那里的老爷，他刚进来不久。珍贵的画作被他扔的满地都是，暗黄色灯光衬出他寂寞忧伤的背影。无数珍宝堆砌掩藏的秘密是一个书架，显露的瞬间尘土飞扬。老爷像是没了耐心，胡乱把书扒下，“咚！咚！咚！”。他就这么坐在书中，他侧过来，他在擦那些书。“嚓嚓，嚓嚓嚓”羊绒衣袖与亚麻封皮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急迫，仿佛他们在吵架！一本又一本，黄灰色的土在空中漫步，将老爷染黑的头发变成灰棕色。他被笼罩在烟尘织成的茧中，甘愿陷入其中。他跪起来，站起又蹲下，一遍遍地擦拭着书皮，纯白衣服已经成了土色，他像是满身泥污的园丁。直到——老爷突然停下了，他对着台灯观察那本书，不顾破烂不堪的内页用力擦去，封面被擦拭干净，露出原本的模样，他将书抱入怀中，仿佛在拥抱自己的恋人。我听到他喃喃自语，《盛夏的桔梗》，我的艾薇儿。

我想起管家的话，“《盛夏的桔梗》，那姑娘送的书，多么忠贞不渝的心呐，可惜了……”

老爷寻到了他的宝藏，兴奋地跳起来，又被书绊倒哀嚎着坐下，看着丝毫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书籍内页发黄褶皱，已经掉落许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个枯蓝色的小玩意儿，是一枚勿忘我，代表永恒的爱和不变的心。一朵干花，老爷把它轻轻夹起，放到唇边，吻了吻。

他小心翻开书页，又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是什么？我扒住墙边向前探去。他寻到了！在紧紧相黏的两片书页间，他抽出一张纸，不大，正反两面都写满了东西。他停滞了动作，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是姑娘遗言中让他寻找的东西吗？是一封信？来自几十年前二十岁少女萌动的心？

老爷哭了，从干皱眼角挤出的一滴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划到地上。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将信与额头贴近，仿佛在感受曾经少女的体温。

他将纸捧起，读出声来。

……

那是一封活泼的信，我只听到了一点内容，无非就是恋爱中少女的表白、撒娇、抱怨，信尾一句是，谢谢你，齐尔扎克，谢谢你愿意来到我身边，我爱你……

那一瞬，我好像看到卡多湖旁少年齐尔扎克挽着艾薇儿奔跑，累到瘫倒，又在柏树下诉说着彼此的爱。

老年齐尔扎克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他对着信痴痴笑了起来，躺倒在地，左右扭动着，活像一个小孩。可——就像孩子忽好忽坏的情绪，老人在上半生近乎流干的眼泪此时复涌出来，纸随着手失去的力量飘落在地，他捂住脸，大叫着捶向地面，撕心裂肺，仿佛回到第一次失去艾薇儿的时候，不忍再看向他，我悄声离开。

良久，老爷出来了，带着那本书，一切如常。

不久后老爷就解雇了几乎所有仆人。我偶尔与管家有联系，听说老爷，哦不，是齐尔扎克先生，他卖掉这里的一切，搬去法国郊外，在那里种了一大片桔梗花，家中珍贵画作被模糊的少女肖像代替。

蓝紫色的五角星在田中闪耀，苦辛的气息让往事无法随风。桔梗花，鲜少有人知道它有两层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