よにんかぞく

一个人想活在梦里；

于是她吃下了洋甘菊。

她本来不想这么做，但梦的邀约太过诱人。

吧台的工作喘不过气，从夜幕降临到黎明拂晓，黑暗环境里镭射的灯光、果盘里的橙子和樱桃、客人们挤来挤去相互排斥的香水、做不完的酒和播不完的劲曲。

但是梦里，波士顿摇酒壶和雪克杯都安安静静自己摇晃，像沙锤；没有酸痛的手臂，没有刁钻的顾客不懂装懂、要求把马天尼做成酸甜口再放满花瓣，而后还投诉味道不好。

她本以为调酒是艺术。

香薰蜡烛静静燃烧，一段段不断拉低三观下限的八卦不绝于耳，被偷下药的男孩女孩不知道还有几个能生还，仅她看到的就数十次。但主管不让管。

这里的夜生活属于魔鬼。

但是梦里，有大方开朗的高谈阔论，关于调酒文化、关于创新创作。开朗而真实，有独属于夜晚的风卷过，坐在身侧的花店老板长发扫过自己裸露的肩膀，她几乎都要以为这就是真实了。

但是醒来还是一样，无尽的黑暗。

或许只是精神负荷太重，吸血鬼的作息肯定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但这么解释也走不通，人类又不需要光合作用。

新到的洋甘菊花束新鲜，说是花店老板爱上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被爱的，一个连梦想都无法实现的人。

于是在又一次梦里，她把搅拌勺捅进了下药惯犯的眼睛；把香薰蜡烛的蜡倒进水杯，蜡花漂浮，一饮而尽；然后把洋甘菊吃下胃，一整束。

谢谢你啊，花店老板。

一个人想要变得强大；

于是他宿醉。

年奔半百，一生了无成就，家庭离异，而女儿又患上了抑郁症。

他承认，自己给的物质条件实在不算丰厚，但为什么女儿不能再坚持一下呢？明明她班上也有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他调研过的，人家怎么没有精神病呢？

他问医生，医生让他读女儿的万字自白，于是他读了。

于是他哭了。

从结婚之后，生活的泰山逐渐压下了他的肩头，他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一家七口人挤在五十平的小房子，比起家，更像宿舍。柴米油盐酱醋茶成了脑袋里唯一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就忘了他考上双一流后的心高气傲、忘了在辩论赛的高谈阔论博得满座欢呼、忘了毕业旅行雪景下做的诗、忘了和妻子初遇的夏天、忘了妻子。

他忘了浪漫、忘了爱。

于是他把泪水和汗水混为一谈、他把财力和精力混为一谈。他把酒精当作和现实之间的盾牌。

他不爱喝啤的，爱喝白的。他也知道制酒厂用酒精勾兑，但他只有这个了。

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呕吐物糊满了衬衫。

一个人不喜欢读书；

于是她放声歌唱。

周五周六周日，不是休息日，是图书馆日。

书籍使她恐慌，文字不是静止的，居然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一点。每次合上书他们都会排列重组，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文字就是不同种类的虫子。她害怕节肢动物。

妈妈不懂，妈妈强迫她爱上读书，强迫她周三天用于和书本约会、和虫子约会。

她也不懂。

妈妈说，要爱卫生，但让她和虫子共处一室；明明幼儿园外面的小操场的滑滑梯就干干净净，她亲眼看到老师擦的，可妈妈却不让她在放学后在那里玩，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她喜欢玩滑梯、喜欢画画、喜欢站在沙坑中间隆起的小土包上唱歌给同班同学们，假装自己是歌声有魔力的公主。

突然，她想，如果虫子害怕歌声呢？

所以又一次捧起书本、又一次和虫子对峙时，她喊出了她的歌谣。

苍蝇蚊子蜻蜓蝉蟑螂蚂蚁蜜蜂蜘蛛鼠妇独角仙蜈蚣螳螂，爬满了书柜、爬满了她的身体、她的手脚，爬进了她的嘴。

最后一只，是蝴蝶。

虫子不害怕歌声，虫子喜欢歌声。她从今之后再也无法歌唱，开口只有虫子，翅膀振动代替她声明观点。所以她也死了。

一个人一心求死；

于是他跳了河。

自行车是爷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二八大杠，像爷爷一样在工作时呻吟。

回家的路上恰好经过一座石桥，运河河堤上的平坦斜坡铺满了收割后的金色麦秆，几乎就像海滩了——他生而为人十六年，从没见过的海滩，只是偶一遭在诗集中读过。

他生在群山山坳，家里的土房被碗口粗的竹林遮遮掩掩，像个害羞的姑娘。

或许是阳光太好、那天放学也早，正值夕阳。

他停驻良久，今朝若是得见如此景致，也算是不枉一生；相貌平平、性格平平、成绩平平，见到真正的海洋遥遥无期，就像卷边泛黄的课本上无从下手的数学题。

诗说：满足者幸福。

所以他回了家，把二八大杠锁在家门口的铁门上，像往常一样；趁爷爷还没回家，从后院摘了个苦瓜炒了鸡蛋，热上了馒头，像往常一样；然后拿上诗集出门，像往常一样。

只不过之前是去门口田地里孤立的一棵樟树下读诗，等待爷爷回家一起吃饭；而这次是去回到石桥上。

他跑出去几步，还是选择把诗集放在了树下，平平整整。

风吹稻浪，诗集被翻开，但他已经跑远。

石桥下方的溪流不浅，可以看到地面凹凸不平的石块不过是折射错觉，全仰仗水清。

他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