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垚】沪尘渡 桥归路(未完待续)

*全文目前无法预估w+

*忠于同人,依旧人物归原剧,ooc归本人

*HE 过程刀糖参半(准确来说是刀带了糖渣,请谨慎入口

*尝试用多视角、多角度

*希望能在原有的剧情走向,写出合情合理的诠释,有所改变的补充,以及适度的结局

*可配合bgm《万字情诗》食用

 

<壹>

引.

——“那年沪上相逢,万万人中,见你一面如见小春风。一抬头,一低眉,苦海就此回身。别了好风月,来寻你一人。看你眼中,多少天真。”

 

1.

——“你信命吗?”

这话若是问以前的乔楚生,他大概会毫不在意地笑笑。

他当然不信。

乔楚生是不信宿命这种东西的。

无论是宣统三年,刚十三岁的他便颠沛流离,自己活不活得成都是问题时,决心带上同村闹饥荒刚没了父母的瑶琴;还是一路从湖北逃难到了上海,任烈日曝晒或是雨打风吹,他都在码头的十六铺咬着牙扛大包,空闲时支个摊,变点简单的戏法挣出一天的饭钱——他都没有信命。

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人总得活下去。那段一个馒头都得掰成两份省着吃的时日,竟没能消磨掉他的少年心性,叫他在途中看尽人间苦难却仍留有一丝希望。

慢慢来吧,靠着他的努力,总能在上海滩本本分分地挣出一条生路来。

十三岁的乔楚生这样安慰自己。

少年人特有的热血澎湃与意气风发,在初见上海繁华与租界下的暗流涌动时,就被乔楚生深藏在了骨子里,不露锋芒。

在摸爬滚打中,乔楚生逐渐触碰到了一点人情世故的门路与规则,并恪守其本,不逾矩。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十五岁的乔楚生已经能把自己收拾出一个整洁利落的模样,不复当初的落魄狼狈,也不用再吃那两半发冷生硬的馒头。

他可以在码头附近一家不知名的小糕点铺买上一份甜咸口的便宜点心,等到不用扛包,可以休息时,再带上,去长三堂给瑶琴尝一尝。

瑶琴当年与他在上海执意分别后,便被自愿卖去了长三堂。长三堂虽是风月之地,可她在那里能有一席容身之处,便足够了。

乔楚生的心思依旧纯善,他心里装下的事不多。能活下去,再照拂瑶琴一二,便是他的一切,没太多奢望。

但乱世纷扰,其间的暗波流转,湍急的浪潮又怎能不带起一阵浮萍沉絮飘忽。

那时乔楚生正扛着最后一趟大包,码头旁刚到了一艘游轮,裹挟着黄浦江风吹来一阵潮湿的水汽。从游轮上下来的旅人皆行色匆匆。

他们大多西装革履、从容体面,或许是忙着赴约,洽谈下一次生意,或许是专程前来拜访那些权贵富商。

但谁也不会在意一个浑身脏兮兮、扛着大包挥汗如雨的少年是否会因人潮汹涌耽误脚程,从而慢上一会儿才能买到那不起眼的小糕点铺里,他们觉得廉价的点心,再迟了与长三堂里,那位他待如妹妹的姑娘的相见。

“你个小赤佬,敢把我皮鞋弄脏?你知道我是谁吗?啊!?”

深金色的头发被发胶一丝不苟地固定成盛气凌人的模样,一身笔挺的当季西装服帖地穿在身上,没有一丝褶皱。这应该是个外国商人,听口音像犹太人,腕上镶钻的名牌手表和手中的牛皮公文包都在彰示着这人身份非富即贵。

乔楚生没有故意弄脏这犹太富商昂贵的皮鞋。如果不是他不经意走到自己前头,如果不是人流行进间自己被人不故意推搡到,如果不是自己维持不了平衡,情急之中连忙松手放下大包,溅起一阵尘土弥漫,碰巧他又闻声转身……乔楚生怎么敢招惹上这些有钱人。

事已至此,他只能说自己命不好。乔楚生连声道歉和赔不是,心里忐忑不安地祈祷这人是个善人,不会和自己这种穷人计较,或是碰巧这有钱人心情颇佳,不与他多算账。可大概是老天都不站在乔楚生这边,他的两种祈愿都未能成真。

那犹太富商一张微胖的脸因发怒而涨成了猪肝色,他几乎是在咆哮,“我马上要参加很重要的展会,可你个下等人竟然敢把我的皮鞋弄脏?你怎么赔?把你这条贱命卖了都赔不起!”

怒骂声夺得行人频频侧目,但也只几眼的留意而已,如蜻蜓点水般,随即漠不关心地轻巧移开。人流不息,无人会为乔楚生停留。他也知晓在这般世道,当下自己只能忍气吞声,无人会为他出头。

乔楚生明白他说的对,自己是贱命一条,赔不起权贵脚上一双比他命都贵的皮鞋。他只是上海滩这似锦繁花、霓虹闪烁下的一只小小蝼蚁,怎敢为了那点意气便以性命为代价。而多说无益,他只得微微躬身以表歉意,并静候最终的处决。

“雷蒙德先生,您犯不上为了这种小赤佬生气。直接告诉我们该如何处置他,让我们这些下属替您动手。”一身黑衣打扮的人一直静默在这犹太富商身边,此时不疾不徐地开口,顺便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根雪茄。

应是他的心腹保镖无疑,乔楚生暗暗观察后得出结论,然而听到“处置”二字,心中还是难免梗塞。

额头大颗的汗珠滚落,悄无声息坠进尘土中,方才颈子上的热汗已顺着淌向了微躬的脊背,隐入染上尘土的粗布青衣,濡湿了一片。此时江边凉风席卷,令乔楚生顿觉腥冷黏腻,不适之感被放大数倍。

被唤作雷蒙德的犹太富商似是终于找回了仪态与场面,接过了手下递过来的那支雪茄猛吸一口,见面前小子这副冷汗涔涔的样子,也舒坦了不少。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烟草气,他灰蓝色的双眼弯了弯,笑容流露出的不是宽容的善意,而是满心的讥讽与刁难。

“不必。我亲自教教他,什么才是这上海滩的规矩。”

“我要好好给他上一课。”

乔楚生闻言便想抬首,不过刚想动作便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另两个黑衣保镖压制住,重重跪下,不得动弹。他压下心中仓皇,缭乱之中抬眼,见雷蒙德俯身下来轻蔑地盯着自己,仿佛在欣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艰难地苟延残喘。

另有几名保镖为这行刑之处保驾护航,忠心耿耿地围成了一圈,面向外背向内,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黑墙,隔绝了一切来也匆去也匆的低声私语和怜悯目光。

“是哪只手弄脏了我的鞋?是左,还是右?”

雪茄一端带着丝丝缕缕白烟,在那权贵指尖随着手腕左右来回徘徊,看得乔楚生直觉糟糕透顶。雷蒙德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夸张道,“哦……我想起来了!肯定是右手。”

烟草气逼近,乔楚生却瞥见雷蒙德身后那心腹冲自己身后使了个眼色,随即右手臂便被一股大力拉扯并禁锢住,手臂内侧直直伸向正前方。

乔楚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愣愣地看着雪茄头带着灼热的温度烙上了臂弯上方,看着那块皮肤由黄变至血红焦烂,后知后觉地才是刻骨铭心的痛楚。

大概是因疼痛带来的神魂恍惚,乔楚生只是忽地想起自己刚来到十六铺的那两年,教自己做活计的刘二哥,临死时的模样。

那么敦厚老实的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着苦力活只是为了养活久病不愈的老母亲,最后却因江湖混战而死在不长眼的刀枪下。第二天被十六铺的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刘二哥粗糙的手颤颤巍巍从胸前衣襟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沾了血的银钱,青年艰难地嘱托乔楚生将这钱带给自己的母亲后,因劳累而沧桑的沉重面容忽然就舒展了。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乔楚生捏着还带有血余温的钱有些发怔,眼睛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刺痛,有些模糊。十六铺的其他伙计围在一旁同病相怜地惋惜了一会儿,最后却还是被管事儿的一股脑地轰了回去干活。

管事啐了一口直骂晦气,让人拿草席仓促卷着死了的刘二哥走,不知要扔到哪条河里去。乔楚生半大的孩子无力去阻拦,也拦不住,只得听了刘二哥的遗嘱,找到了他家里去。

破败的小屋里,只有几个七嘴八舌的邻居和一个调查员,乔楚生一打听才知道,刘二哥沉疴已久的母亲已然病逝,早被人发现拉去了医院。

乔楚生又一次呆愣在原地,握着银钱的手无力地垂下,不知所措。

他头一次认识到,一个人的离去可以是如此仓促,而命运也可以这样捉弄人,这么彷徨与苦涩。

乔楚生发觉到,好像做一个本分善良的人,也很难活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雷蒙德并未听到预想当中那令人心满意足的嘶吼痛呼,有些恼火地看了眼乔楚生发直的双眼和那紧紧咬着的牙关,接着肆意妄为。手中不分轻重地又落下了两个烙印,还嫌不够地碾了碾燃烧成灰的雪茄顶头,宛若那底下是寻常不过的烟灰缸。

如愿以偿地看到乔楚生克制不住的颤栗,雷蒙德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俨然是无上的姿态。他讥笑出声,“小子,这就是我教你的…规矩。记住了吗?”

他重新将雪茄叼在齿间,转身冲心腹摆了摆手,而那心腹领会意思,毕恭毕敬地将人目送走,再转身冷漠地看了面色惨白的乔楚生一眼,掀唇道,“叫这小子尝尝苦头就行。记住,雷蒙德先生有要事,你我耽误不得太久,否则……你们懂得。”

乔楚生不记得后来到底怎样了。只记得那天一个个被滚烫的雪茄头烫出的伤疤,刺痛了他的麻木与自以为是的安然。他本以为能够安稳度日,了却此生。可那些指指点点、拳脚相向和星星点点的细碎火光燎了原,灼烧着他骨子里原本的张扬,一发不可收拾。锋芒毕露,甚至血液都变得滚烫。

那天他喉头含血,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怯懦软弱的谩骂折辱、归于沉寂的坚定决心尽数被五脏六腑内的怒火燃烧殆尽。他至今难忘。

乔楚生在傍晚余晖与夜幕交融之际,在从喧嚣热闹沉于孤寂落寞的码头边,艰难地带着累累伤痕爬起。乔楚生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往上爬,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

 

两年一晃,乔楚生十七,他离开了十六铺,有意去练些拳脚功夫,成了个打手。从此,乔楚生又多了个江湖上的名讳,乔四。

帮派之间一旦要开战,哪儿需要人,哪儿给的钱多,乔楚生便去哪儿。这样一次两次,发狠地打,乔楚生在江湖里也混出些名堂来。

他想,这样至少能在道上立下点名声,只要有点眼力见的,都不会来主动地硬碰硬或触霉头。

可有了名声,便也有了价值,得清楚自己的处境并做出抉择。毕竟枪打出头鸟,这些帮派既然有意将他纳入己营,就不会放任他这棵野草被别的势力所拉拢。

嘴角泛起的阵阵抽疼和微微凉意将乔楚生的神智拉回此刻。是了,他现在正与瑶琴在长三堂一间静谧的客房内相见,她没有接自己递过来的那一小沓银票,而是眼眶微红地盯着自己红肿的嘴角。

暗香的帕子沾湿了一角,被她捏在指尖轻轻敷上了伤处,乔楚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瞬。

见乔楚生有些局促,瑶琴也不令他为难,只一会儿便收回了手,她问,“楚生哥,何必如此拼命呢?”

把话琢磨一番,乔楚生有些许无奈,但还是带着笑。透过那双眼,瑶琴却感到了不同——那是少年老成的沧桑。她忽然觉得愧疚与羞赧,想收回方才那席话。

女人在这世道虽艰难,可依旧有些容易谋生的方式。嫁了人的寻求夫家的庇护,卖到青楼的用客人付的钱维系生活,独立谋生的寻求一份平平无奇的差事……大部分普通女人的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可男人不同。

他们得靠自己打下一片天,他们无法依靠任何人。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依旧是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都是后者应尽的责任与担当。

若是不拼命,如何活下去?

乔楚生见瑶琴在沉默的半晌里,纠结之色几经变幻,他宽慰道,“我啊,这样的日子过惯了,现在闲不下来。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哥给你买胭脂水粉的钱啊。别舍不得用。”

他搭在茶桌上的手掌微拢,有些薄茧的大拇指与食指指节无意识地摩挲,接着说道,嗓音沙哑,“…我打算入青龙帮了,过几天就去送拜帖。所以有段时间不能常来了,你照顾好自己,但有事一定也和我说。”

瑶琴闻言则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面上的惊讶之情难以掩饰,“楚生哥,你真想好了?那青龙帮可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一大黑帮。这一去……回不了头。”

“入了江湖,有个归属总是比单打独斗的要强。等哥混出些名堂来,也好保护你。”

乔楚生笑了,有些单纯的孩子气不经意间闪烁在那个笑容里。瑶琴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道好与保重。

上海的黑帮不少,可有名的大帮派就那么几个。青龙帮帮主白启礼,也是名震上海滩的一风云人物。按理来讲,能令他往心里去的除了家事便是道上重大的事,可时隔多年,白启礼仍然记得乔楚生来递拜帖的那天是个雨天。

上海滩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来还算晴朗的天顿时阴沉得能滴下墨来,雷声滚滚,从远方到来的稠重青雨笼罩了整座城。

乔楚生自潮湿的雨幕里来,手上撂下最后一人的衣领,随即传来落地的闷响,他迈过倒了一地、痛苦翻滚呻吟着的青龙帮打手,最后定定站在白启礼面前。一抱拳礼在浑身湿透的乔楚生做来,也不显丝毫凌乱,少年沉稳、郑重、凛然,也有些江湖人少有的正气。

白启礼久经江湖风浪,眼光毒辣,看出他非池中物,若是打磨好了,将来可有一番作为。那股敢舍命的狠劲与不卑不亢的谦意并存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既矛盾,却又有着别样的耀眼光芒。

“爹爹,这哥哥好厉害,连李哥都打赢了!”

乔楚生看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洋娃娃似的小姑娘,打眼一瞧也就十岁的模样,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身后还有一替她打伞的下人。

江湖人尽皆知,白启礼爱女如命,简直是把女儿当小公主一样呵护着。面前这小姑娘,这应该就是了。

乔楚生在微微气喘中反应过来,面对她微微欠身,嗓音是少年特有的清亮,此刻带上了几分沙哑,“…白小姐。”

李哥是原来白启礼安排在白幼宁身边贴身保护的保镖,可如今却倒在乔楚生身后湿漉的雨路上堪堪爬起,冲白启礼抱拳请罪。

白启礼也无意去责怪,他摆摆手,地上躺着的众人被搀扶着起来,身旁替他执伞之人收回手中的暗枪。他转而看向乔楚生,晃晃手中拜贴,目光沉沉。

“楚生小子,今日,你这拜帖,青龙帮收下了。”

除了入帮以后的打打杀杀,白启礼多数时间安排乔楚生跟着白幼宁,让他空闲下来的时候看点书,练练字,又会亲自指点他江湖之事一二。被待如义子般培养着,时间一久,乔楚生在青龙帮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帮里人默认其为白启礼的副手,在道上也真如他所说,混出点名堂来。

乔楚生已经不复十七岁时的略显青涩,见过更多江湖之事,变得成熟了许多。他发现白老爷子虽是黑帮帮主,却也讲江湖道义与自己的原则。潜移默化中,他也渐渐将其行事准则作为了自己为人处世的标准。

“楚生,整个上海滩,只有咱们一家不贩烟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钱赚着昧良心。没有一个国家是靠着毒品而崛起的。你记住咯。”

白启礼拄着杖,脊背却挺拔,在窗边的身影落在乔楚生眼中是伟岸的。

“另外,年岁不太平,咱们有钱、有枪、有人,却还是难玩儿过那帮洋鬼子。”

白启礼重重叹气,“你做好准备,再过段时间,我有别的事安排你做。”

民国十四年,白启礼费了不少关系与大洋,将乔楚生送上了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之位,意图洗白上岸。

摇身一变成了租界第一位华人探长的乔楚生还有些恍惚和不适应,看着身上笔挺的黑色警服,开玩笑和白老爷子说自己就是不敢照镜子,看到这身警服就想抄家伙。而白启礼则是与他道明了自己的用意。

“我让你当这个探长,除了为了洗白,将来能做大事之外,还是为了制衡。在人家的地盘,得懂人家的游戏规则。法律,才是最好的武器。”

再后来,民国十六年,乔楚生已经成了租界巡捕房的华人总探长。

 

自此,乔楚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他的命是要靠自己挣出来的,是可以由自己左右的。

否则他早就死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时日里了。所以他不信命。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观点改变了。他开始信命了。

乔楚生细细想来,应该是有三次的动摇。

一次是在皮影戏剧场外那条巷子里,路垚笑着问他巴黎伦敦纽约想去哪一个,而白幼宁也在一旁期待地望着他。

一次是婚礼前,神圣的教堂下,空荡荡的主堂内,只有他们两个,他告诉面前身着西装、发型都精致打理过的路垚,要是想逃,他就帮他,不顾一切。而路垚没有答应。

还有一次,是他在码头边,亲自送刚刚新婚的路垚与白幼宁踏上了去往伦敦的蜜月渡轮。他与路垚相拥后分别。

每一次,都令乔楚生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命从来就不属于自己,也无法轻易左右。

自然而然,他不能拥有这份情。

当初谭宅凶案结束后,乔楚生去见谭伯的遗孀罗珊妮,处理谭家遗产分配的最后事宜。这个刚刚三十却将大半青春交付在上海的女人,拿到了遗产后,满心欢喜地开了一瓶红酒来庆祝自己即将在香港开启的新人生。

她抿了一口醇厚的红酒,眯起一双狐狸眼,好心提醒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啊,一个个看着光鲜亮丽的,实际上连命都不是捏在自己手里。”

乔楚生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在她看来,自己是为白老大卖命,而在他自己看来,则是报恩。罗珊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笑说他愚。她又道如果她是白老大,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乔楚生当时又是何反应呢?他双手插兜,倚靠在沙发旁,垂下头笑了笑。

然而不知是想到了谁,他望向虚空的眼神都闪烁着点点光芒,让罗珊妮看了个分明。

“她有个更好的。”

现如今乔楚生突然想起了她的话,苦涩上泛,在胸膛内发酵弥漫。或许他当时不应该拒绝她喝一杯的提议。其中辛酸,恐怕只有他们两个境遇相似、同病相怜之人能窥见一二分。

现在罗珊妮应该已经在香港稳定下来,有了新的生活,或许也有了一份新的感情。但乔楚生还留在上海滩,在危机四伏中,艰难偷生。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乔楚生如今终于透彻地明白了前辈曾不经意间的感慨。

而当怀中余温散去,耳畔码头轮船上的喧嚣声渐远,乔楚生看着游轮甲板上人头攒动,内心空了一块。

他想,或许真的有宿命这种摸不着、说不清、猜不透,又令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吧。

 

2.

乔楚生死于民国十六年八月,上海滩一个潮湿又闷热的宁静夜晚。

这年年初时,他便听闻了时局动荡,恐要有大事发生的传言。果不其然,四月便爆发了政变。乔楚生是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消息——闸北那边纠察队的乱子以及被清剿的示威群众。他寻求白老爷子的意见,也是得到了按兵不动、莫惹事端的指示。

白启礼说这事是政界那边起的,革命分子间生了内乱,两党派相争,人人自危。现如今的局面与租界的洋人军警刻意地搅混水也脱不了干系,将来租界工部局也得插上一手。黑帮本就在他们忌惮的名单上,现在少掺和这些事,静养生息,是为上策。倘若将来真要被硬拉入局,再战不迟。

虽说主要乱的是闸北,但英法日租界这边也屡屡出现革命者、帮派分子与反革命者之间的摩擦,乔楚生一边忙着办案,一边作为巡捕房华人总探长还要调解分派到巡捕房的纠纷事端,心力交瘁。

可时局愈发焦灼,原本表面还算平静的上海滩如今被撕下了祥和太平的面具与伪装,暴露出惶惶不安。七月,武汉政变如一锅沸油浇入事态好不容易稍有平息的上海,又引得一阵动乱。南京政府与武汉政府的对峙,风波却是连遥远沿洋的上海也在所难免。

“楚生,在闸北和英法日租界那边有我们青龙帮的几十号人,其中不乏有传递消息的、坐上不低位子的弟兄,引起了政党的疑心。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我与杜先生和虞先生商议过了,如今局面,令他们帮派中人保全性命,脱身回到帮里换个身份继续在租界较为安稳地做事是最好,也是全了我们江湖中人的道义。”

彼时,青龙帮已将黑帮的名声洗白了些,黑白两涉。白启礼的眼光长远,政商两头都未曾懈怠。如今大部分帮内事务也转为合理合法的商业,开启了新的篇章。

这几十号人是当初为了牵制华界与租界里,帮派或是洋人之间的势力,才被遣去的。可如今沾上了战争与党羽纷争这样的大事端,这些弟兄中任何一人被扣上包藏革命之心或是反动之心的帽子,牵扯深远,黑帮与政党间祸事必起。

“把他们带回来,楚生。”

乔楚生依旧坐在熟悉的墨绿皮革沙发上,看着白老爷子凝重的脸色,也是严肃保证道,“您放心,人我肯定尽力给您全带回来,这就吩咐下去,准备准备。”

七月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暗中进行着。乔楚生吩咐手下的人与闸北和英法日租界那边的线人取得了联系,通知了老爷子的决定并令他们做好万全准备,无论用何办法都要毫无破绽地脱身。他自己则点上了一拨巡捕房里一直以来跟着他做事、也信得过的警员,和部分帮内的兄弟,比如六子他们,备好了一切,等待行动。

黑幕降临,夜晚的上海滩繁华绚丽,一派莺歌燕语、热闹无比的景象总是令人容易忘却正处于怎样压抑低迷的局势。一辆辆不起眼的轿车分散潜藏在人群附近的各处,接上了等候的人,便一路疾驰而去,极为顺利。

按照计划,乔楚生这一路带着的一小车队,沿城边走,兜几个弯子便能顺利回到租界事先准备好的安置地。然事与愿违,有不明来历的势力阻挠着他们返程。一开始仅仅两三辆车,后来几乎是一整个车队包抄,逼迫他们偏离了路线,直奔码头。

乔楚生暗暗握紧了方向盘,明白此时再紧踩油门也于事无补,烦躁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心里骂了几句。他确信,肯定是那帮南京国民党干的事,亦或是他们手下的侦缉队。除了他们,不会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嚣张跋扈。但他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到底想干什么、以及这背后究竟有没有工部局那帮英国人动的手脚。

“四哥,咱们…动手?”六子在一旁四处张望,从腰后掏出了把勃朗宁。他们刚刚停下,他便透过后视镜见身后面紧追不舍的车队也停下了,下来了一帮穿着皆是深色劲装的分子。

来者气势汹汹,为首者却叫乔楚生认出眼熟,他神色一凛,活动了下筋骨,“六子,跟我先去会会他们。如果不战,那便是还有商量的余地,看他们怎么说;若是战,你交代好下边的人,先把老爷子要保的人送回去。剩下的兄弟们,你就告诉他们,干完这一票,不管是吃香的还是喝辣的,都我请。”

六子右眼上那道狭长狰狞的疤便是先前一次黑帮火并中留下的,而当时与他并肩作战的便是乔楚生。此时这道疤因为前者的笑容而揉皱在古铜色的粗糙面庞上,“得嘞。”

“乔探长,好久不见。”

蒋志卿一袭黑色风衣,裹着的内里是剪裁得当的高定西服。他就那么毫无顾忌地站在群首,如果不是一双双刺眼的车灯打亮了其身形轮廓,真叫人以为他快融进码头的夜色里,还带着一种令乔楚生感到不快的势在必得。

乔楚生一手插兜,颇有些放荡不羁的意思,甩关上车门,不紧不慢地走向他。待二人只有十几米之遥,他停下了脚步,扯了扯嘴角,“这不是蒋志卿先生吗,怎么,不在南京政府忙,有空亲自来我们这上海滩了?”

蒋志卿闻言也笑,不过很浅,只温和内敛,眼神却依旧不曾从乔楚生身上挪开,极具侵略性,“有劳乔探长挂念了。如今事态严峻,我听说沪上也不太平,手下常常受到共党的袭击,这便赶过来处理。”

“那现在你把我和我手下的人堵在码头,是什么意思啊?”乔楚生也懒得和他再虚与委蛇,低头时指节无意识地搔了搔鼻尖,转瞬又抬头与其狼似的幽深目光对上,额角抽动,面色已然不耐,“怎么?觉得是我租界巡捕房,是路家,还是我们家老爷子,掺和进这事要对你们下手?”

“哎,乔探长此言差矣。我是相信你与白老大还有路氏一家是无心参与此事的。只不过你们青龙帮分散在各界的势力,恐怕难免已经生了异心。你如今手下的这些人,也保不齐混入了共党,或是与他们勾结之人。”

霓虹光远远从其映亮的夜空中渗入了地面,同时与如炬的车灯白光染得粼粼江面忽明忽暗,离得不近的游轮鸣笛声悠扬,被江上乌云合拢在其间又显得沉闷,风雨欲来。

蒋志卿在身前身后的枪口刀尖中依旧彬彬有礼。

“只要你把人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六子听出他的虚伪,怒极倒吸了一口气,手中的枪眼瞅着就要顺着冲劲举起,却被身边的乔楚生不动声色地挡下了。他瞄了一眼依旧冷静的乔楚生,不明白四哥为什么还沉得住气,但他知道四哥一定有办法,便也强压下了一身煞气。

如果方才乔楚生还能勉强带上笑意,现在便已经是真沉了脸,语气中是不变的客客气气,听不出喜怒,“蒋先生这倒是为难我了。我虽然许久不主动碰江湖事,洗白了,却还是半个江湖人,也未退帮。听我家老爷子的令行事是理所应当。所以你的要求,我恕难从命啊。”

对面之人微微抬起下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们江湖人都说乔四爷重情重义,谁人不知?只不过,这肃清手底下窝藏潜伏的共党也是我的责任,我也没办法。人,我肯定是要的,就看乔探长的选择了。”

蒋志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风轻云淡,“若是你主动将人交出来,我可以不动手。考虑到你此举肯定得不到白启礼的宽恕与江湖人的认同,我倒是可以为你谋一条退路。来我南京政府任职,军政商凭君挑。”

“可若是你执意不交出人……”他话音一顿,语调缓缓,吐字清晰,“那便别怪蒋某不留情面了。”

乔楚生并没有蒋志卿预想中他被威胁后的暴跳如雷。他看了眼身旁的六子,而后者心领神会。这才将视线又分给了道貌岸然之徒,语气平平倒令蒋志卿感到诧异,“哦,那乔某还真是偏不呢?”

“乔探长,先前你拦着我带走路垚,没对你如何已是我仁至义尽。可如今路垚走了,路家长姐虽向我引荐过你,可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如今不会有人保你。只要他们想,路家、白家,随时都可以将你遗弃。我给你递橄榄枝,是因为我欣赏你。今夜我可是带足了人手,就你手下那些人,打起来,不过是拼个鱼死网破,又何苦呢?”

蒋志卿语气柔和,却依旧能听出几分迫切,不愧是足智多谋的政客,好一个攻心之计。若乔楚生是个心浮气躁的毛头小子,听了这番话,大概真被他忽悠去了。

好在乔楚生已经见过风雨,又经刀剐枪打磨砺,混着血与沙一路从底层走到了现在。白家与路家联姻后,路家的部分势力由海宁顺着白家的地基在上海落实,而白家在名门望族路家的扶持下,许多原本摆不到明面上的灰色生意才得以洗白合法。

路垚的大姐路淼,北洋政府机要室的秘书,一个优秀的政客,很懂得如何运用手上的人脉关系来达成目的。

自路垚和白幼宁婚后,她与乔楚生在上海滩的来往也密切,作为两家代表处理事务。明面上,强强联手,势力渐壮;暗地里,她借助乔楚生来牵制黑帮势力,同时,乔楚生通过她来了解先前北洋政府的势力变化以及如今政界的动向。

乔楚生也清楚,自己不过是颗明面上的棋子,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被捏在执棋人手中。但若是能替老爷子分忧,能让路家得到益处,能维护上海的一方安宁,那他甘愿做这颗听令而行的棋子。

落子无悔。

“我说过,路垚是我兄弟。我那时只能争取保他个自由,也一定会拼命去这样做。当时大姐的抬爱与如今蒋先生的赏识,我心领了。”

“我烂命一条。老爷子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更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何况,你也太不了解我家老爷子了,他并非背信弃义之人。就算我是把刀,也只做江湖人手中那把刀。刀尖永远冲着敌人,别人拿不了,更不能借其挑起祸端。”

话里话外的含沙射影之意,蒋志卿怎么会听不出。

这乔四真是油盐不进。

他用深呼吸逼迫自己维持镇定与表面的从容,嘴角微微勾起,眯起的双眼中杀意毕露。

“那今晚,蒋某便再领教一番乔探长的忠义与身手。”

喊杀声起,混战伊始。

乔楚生从怀中拔出匕首,眉眼含戾。

 

墨黑乌云遮住皎月,潮湿江风吹来瓢泼大雨,冲刷着整个被暗红血色染尽的码头,遍地尸骸分不清敌我。寥寥几辆车追逐着护送车队上一个不少的人远去,满脸血污的乔楚生余光望见剩下一帮仍在身侧的弟兄,失去痛觉的躯体重燃气力,不知疲惫地挥动匕刃又砍倒一人。

其实正如乔楚生所说,许久不碰江湖事,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竭力地与人厮杀了。自从在巡捕房当差后,帮里的脏活老爷子都交给了六子去做。

当六子吼着让他别再恋战,把人杀得差不多就撤的时候,乔楚生没有反驳。

无论是他将蒋志卿杀了,让他死在这里,或是蒋志卿将他杀了,后果都是乔楚生不想看见的——政界与黑帮的战事。到时老爷子也难辞责任,江湖内讧,外有政敌,洋人虎狼环伺……乔楚生不敢想。蒋志卿若是个聪明人,面临必败定局,要不来他手中的人,也不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此事上豁出自身性命。

蒋志卿有些功夫与本事,可这毕竟是学过练家子本领、又从污泥血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乔楚生,近身搏斗他敌不过。两人一路扭打到了近江边,若是闪身时一个不小心或是谁将对方一个过肩摔,便有可能双双落水。但最终乔楚生擒住了蒋志卿。

乔楚生的胸膛剧烈起伏,湿漉漉挽起的袖口处露出青筋暴起的右臂,匕首横在蒋志卿脖颈上,手腕上再使劲一点便可刺破动脉,取其姓命。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看着蒋志卿惨白的面色,依旧临危不惧,倨傲地扬起头颅,不禁嗤笑了一声。乔楚生感到眼睫被雨水糊住,在蒋志卿背后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血污与汗水,随即搭上他肩头,在那价格不菲、此刻同样湿透的黑风衣上,满不在乎地揩了揩。

“本事呢,你也领教过了。今夜之事便揭篇吧。蒋先生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将那些人亲自押回巡捕房审问。如果真的揪出你口中的共党,再交给你也不迟。”

“但是,这是老爷子手下的人,也是我手下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随意指使。我希望这样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乔楚生眼中是比犀利更甚的、含着肃穆之意的审视,是警告也是表明立场。但蒋志卿望不见,只闻耳畔的沉沉冷声与哗哗雨声。乔楚生快速挪开手上寒刃,一把将蒋志卿推到他的保镖与心腹那边,用余光再次确认两方剩下的人几乎持平,也不多,便打算带着六子他们撤了,飞速迈步欲走。

所以当枪声乍响,子弹呼啸着破空钻入乔楚生的胸口时,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为什么?

乔楚生连中弹后撕裂血肉的痛都顾不上,脸上在短短几瞬中浮现惊愕与茫然之色。

在他阵阵发黑眩晕的视线里,是六子被雨打湿的杂乱黑发与脸上刀疤,他嘶声力竭地喊着四哥;是身后的兄弟见此突变悲痛嘶吼,又被激起怒火,拖着伤痕残躯拼了命地持刀与对面再次相向;是码头不远处的矮楼上,那一支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是蒋志卿在手下的搀扶下缓缓直立,有条不紊又矜贵自持地习惯性掸着风衣,和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

他开口,可乔楚生几乎丧失了听力,只留嗡嗡轰鸣声在脑中回荡,模糊、勉强地望见他的口型。

“可惜啊,乔楚生。你算错了。我要的,就是你的命,与这沪上大乱。”

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后仰,乔楚生失去重心,坠进了黄浦江中。

江中冰冷,宛若寒冬。乔楚生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淌出的热血染红了周身的江水,寒意顺着被麻痹的神经,带着疼痛一点点刺着乔楚生最后的知觉。这都不算什么。

他只觉得胸口的枪孔是个堵不住的缺口,最后的活气与生命力尽数从中流失消逝,江水带着无尽的冷与亡意汹涌灌入。口鼻呛入江水泥沙与混着不知是谁的血,带着腥锈味加重肺的负荷。四肢渐渐被一寸寸冻结僵硬,无法驱使。乔楚生明白,他无力回天。

意识渐渐消弭,眼皮坠了千斤重。他脑海里不断闪过种种念头:今夜过后,老爷子会面对怎样的局面?蒋志卿大概会活着离开吧,他究竟是想清剿黑帮势力还是另有图谋?路家那边何时能够知晓上海局势的变动并做好准备?幼宁远在海外,会不会因他而难过……

他最后想到了路垚。只庆幸他早早离开了上海,今天这仗势可不能被他那样胆小的人瞧见。再说,自己也护不住他。

乔楚生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久,大概是冥冥注定的宿命。他或许笑了,只有料到结局的无力感和点点遗憾。

就让这不为人知的隐晦情愫,随他葬在这黄浦江里吧。

究竟是死于枪伤还是溺亡,他不知。唯有黄浦江水不停,拽着他同流合污,愈陷愈深,愈来愈沉,直至五感尽失,仅有黑暗。

正值八月汛期,黄浦江水流湍急,又遇夏末暴雨连绵,在江面击打出一片片血色涟漪,乔楚生刹那间便被吞没了,不见踪影。

不多时,码头归于沉寂,晨光熹微,带来一片冷色的暖意,亮在硝烟散去的尸骸遍地上。而沪上金桂在这场暴烈夏雨中悄然绽放,十里洋场内那股淡雅馥郁的清香夹杂在潮湿的微风中,缱绻吹到了黄浦江边,与远去的云雨和姗姗来迟的游轮鸣声,一同埋葬悼念了一个名为乔楚生的黑帮分子。

是江湖人,是洗白的总探长,是年少有为的乱世英雄,也是风雨里必折的刀。

 

3.

乔楚生没什么宗教信仰。入了江湖后,在动刀动枪前,却有拜神佛的规矩。

混这道的人啊,杀业重。有了刀枪,有了钱财,有了权势,却还是怕命运,怕福泽稀薄影响来世。不管哪一世,人都惜命得紧。

在拜佛时,乔楚生想的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怪神佛若是真的存在,那也当看在自己有几分尊重的薄面上,别让他在死后进到牲畜道去。

此刻,浑浑噩噩地过了鬼门关,踏上幽冥路,彼岸花艳丽血红。而坐上渡三途川的船,经过三生石畔,看见不远处便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后,乔楚生头一次信了真有阴曹地府、鬼怪神力存在。

“乔楚生,男,生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卒于民国十六年八月,享年二十有九。因溺水而亡。鉴于生前所做杀孽多为行善报恶,经阎罗殿判决,可入人世轮回,以上所言可有错处?”

鬼判坐于高堂上,面对一长串等候入轮回的游魂,没好气儿地按例询问。

乔楚生对于自己的死因感到意外。自己还真不是被枪打死的,是淹死的。

他内心短暂唏嘘一番便倒开始稀奇地盯着这鬼判惨白的脸,回到,“没有。”

朱砂赤笔将他的姓名从册上划去,昭示着他确实已非生人。

“有无不详尽之处或是未了却的执念?”

乔楚生细细想了想。执念……

“没有。”他语气坚定。

“那便去奈何桥畔,尽快入轮回吧。”

鬼判挥了挥手,紧接着开始下一次询问。

然后,大名鼎鼎的乔探长在奈何桥边刚要迈步,便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力拦了下来。

他踏不上奈何桥。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鬼判在一旁焦头烂额地翻阅古籍,底下有鬼吏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乔楚生觉得自己可真是给人添麻烦,死了都不安生。

鬼判的脸都快给再气出血色了,他死盯着乔楚生,“我且问你,是否有未了执念?”

还未待乔楚生开口,便有鬼吏弱弱发出疑问,“这…就算有执念,上了奈何桥,登过望乡台,饮下孟婆汤后,一切因果便了了。怎会踏不上奈何桥呢……”

“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难不成…你…”鬼判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是枉死的?”

这下轮到乔楚生疑惑了。枉死?自己算枉死的?死了不就死了吗?哪儿来这么多讲究?如何算枉死?

鬼判心急如焚也无心听他的回答,连忙翻开了另一本厚重古旧的册子,迅速浏览一遍又仔细查找后,暗自犯嘀咕,“也不对啊,阳寿已尽,不是枉死的。”

这时,从奈何桥边款款走来一美娇娘,乔楚生注意到她脸色同样是鬼官独有的煞白,却比一众鬼吏的惨白好看多了。她挑眉娇俏,语调却尽显豪爽泼辣,“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鬼判阴沉着一张鬼脸,“这人踏不上奈何桥。”

美娇娘愣了愣,转而打量起一旁的乔楚生,又笑开了眼,“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哥呀,这么俊。看样子像是民国的嘞,哪里人呀?”

鬼判感觉自己额头不存在的青筋跳了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办正事呢,正经点,瞎问什么?我在问你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乔楚生尴尬地搔了搔鼻尖,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开口的好时机。

美娇娘闻言却是白了那鬼判一眼,不屑道,“我看你啊,就是太没耐心和人情味儿了,这事要能这么容易解决,那你自己解决去。”

鬼判气得又要摔笔站起来理论一番,被身边的鬼吏劝阻下来。而美娇娘转移了话题,“小哥这么俊,可有成亲呐?多大了,应该娶妻了吧?”

乔楚生怀疑自己进了个假地府,否则怎么看着所有鬼官都如此不靠谱,但他还得有问必答。

“二十九。未娶妻。”

这下换美娇娘震惊了,“什么!?那…总该有心上人吧?”

乔楚生怔愣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最终垂下头,哑声黯然,“…有。”

美娇娘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得跑了,应该就是了。那人应是你的劫。劫的印记可比执念深多了,有的留下的痕迹,可不单单靠什么‘了却执念’便能去掉。”

但她又低声喃喃,感慨万千,“不过……我还真未曾见过因劫留下的痕,深到无法踏上奈何桥的鬼魂。”

鬼判在座上冷笑,“荒唐。听你这意思,他是情劫所致之痕太深,都踏不上奈何桥咯?但世间红尘羁绊三千,皆归月老掌管,你哪儿来的自信敢断言?”

“这不也是猜测嘛。”美娇娘也不恼,嗔怪一番便正了神色,“把那件东西拿出来吧。”

鬼判的脸也严肃了,“那东西可不是能随随便便用的。须得上边的同意才行。万一他不是历劫所致,过程中出了意外怎么办?”

“啧。我说你这鬼怎么就这么死板呢?老古板!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东西既没上锁也没诅咒,只是需要请示。但来往一番,地府过去几日,人间便是数年,耽误了他的因果,你敢担游魂滞留过久之责?”

乔楚生眼睁睁看着鬼判的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但最终还是恢复了惨白。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拿出另一支无墨的笔于虚空中画了一圈,便显现出一明亮模糊的光圈,“罢了罢了,你且带他去。那里时间流速最缓,早去早回。”

美娇娘掩唇一笑,应道,“是。”

随即她便冲乔楚生眨了眨明眸,“走吧。”

乔楚生跟上,暗叹一口气。

心想,若是入不了轮回,那还是跳进牲畜道吧。

 

鬼判和美娇娘口中那神神秘秘的东西便是一对不大不小的镯子,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摸着却是温润,似玉又非玉,总之不是凡物就对了。

虚无中仅有一寸方台,中央的圆坛上供养了一株娇艳欲滴的彼岸花,美娇娘将那对镯子从彼岸花蕊上方取出,递给站在一旁出神的乔楚生,清了清嗓子。

“这是探魂镯,可搜取你过往记忆投于这片虚空中。但你放心,除你我二鬼之外,不会有别的鬼再知道。”

用词真严谨。乔楚生默默想,自己已经不能用人称呼了,得用“鬼”或者“鬼魂”。他发现自从死了来到地府以后,自己的脾气有所收敛,容忍度也变高了。

就仿佛在一点一点流失着从人间带来的七情六欲。

“我需要从你的过往中得到解决此事的答案。你可愿?”

乔楚生一挑眉,他面容本就英朗,加上已死的苍白之色,此举现在做来有了些说不出的邪气。他无奈叹道,“这也由不得我。想要入轮回,就得这么做,不是吗?反正死都死了,叫人…啊不,叫鬼看呗。”

美娇娘妩媚一笑,动作轻柔地替他戴上了镯子,“还是个识时务的小哥。忙活半天,还不知你叫甚?”

乔楚生抿了抿唇,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很快便释然一笑。

“我姓乔,名楚生。”

 

<贰>

引.

——“说来人间二十年颠沛,生死不论。捱过风雪,才敢说爱人。你是红尘里最热烈天真。”

 

4.

乔楚生最初的童年和大部分贫苦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生在湖北仙桃的一个小村庄,有辛劳的爹娘与年幼的弟妹。不像其他男孩天天招猫逗狗地玩闹,乔楚生在很早的年纪便会跟着爹娘下田干农活,吃饭时也总是紧着一双弟妹先,将娘看得欣慰又辛酸。

满是糙茧的手拉过了乔楚生因耕作留下累累伤口的手,她叹着气开口,“是爹娘没用,供不起你读书,但我们一定会把你们仨好好养大。楚生,好孩子,辛苦你了。”

乔楚生手里似乎传来阵阵暖意,可娘的脸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了。

一场天灾将勉强支撑的家冲散,支离破碎。乔楚生见过雨,可那天的雨很大,洪水很急,大到阵阵洪流几乎淹没了他的胸膛,急到他抓不住小弟的手。乔楚生只是将小妹紧紧搂在怀中,一步一步踏着浑浊,踉跄地寻到了爹娘。

本就落后的村庄因这场洪灾一蹶不振,庄稼也被席卷而去,颗粒无收。爹娘虽缄口不言丧子之痛,可每每到了夜晚,乔楚生总能听见娘隐约的啜泣和爹偶尔的宽慰。草草建起的矮屋挡不住什么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将小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眼泪却从眼角向鼻梁落进枕着的干稻草里。

所有人都以为天灾后日子依旧能过,人祸却不带情面地接踵而至。先是爹开始剧烈地咳,但他执意下田,最后却咳血,昏在田里,被同村干活的小伙子扛了回来。娘急得团团转,要找郎中和大夫,乔楚生也劝。可爹却不让,硬说休息两天就能好。结果越拖越久,爹咳得愈发厉害,等到乔楚生跑了几里地将大夫请过来时,他已时日无多了。

于是在爹悔恨、浑浊的泪光下,乔楚生挑起了更重的担。

又几天过去,娘忽然满身起了红疹,高烧不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乏力,明白自己已经染了疫病,大概和自己的丈夫一样,药石无医。可两个孩子却让她放心不下。

于是娘偷偷叫来了乔楚生,将仅剩的一点家底全数托付给了他。她说,自己和他爹对不起他们三个孩子,剩下的要靠乔楚生这么个半大的孩子苦撑。乔楚生看她又似是要哭,于是强忍了泪水目送他们互相搀扶着消失在夜色里,再也不归。

可瘟疫并没有因为爹娘的离去而结束,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患了病,渐渐无力打理农活,死的死,病的病,无一例外都是起了红疹再发热。

乔楚生感觉到不对,可他舍不得离开这土生土长的地方,也舍不得丢下爹娘给他们留下的家,只得让小妹不要出去,他自己想办法从村外弄点吃食度日。

可是失了爹娘的一双孩子又能弄到多少粮食糊口?各怀心思的村里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想从他们身上讨点便宜,乔楚生开始闭门谢客,早起贪黑地偷偷干活,挣粮食钱。

直到一天夜里,小妹也开始咳嗽,像爹一样呕了一大口血,接着高烧不退。乔楚生将家里仅剩下的白米熬了一小碗粥喂给小妹喝,又急忙打来干净的水给她不住地擦拭。可小妹的脸色惨白无比,手也冷得像冰。

他偷偷求隔壁好心的奶奶去叫大夫过来,可奶奶只是挥了挥手,皱纹在脸上如树皮纹路一样深。她说,她也染了病,起了红疹,郎中却说治不了,有的大夫说是能治,却要钱。她叫乔楚生快些回去,别让自己的病气传给了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乔楚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依旧失魂落魄、不死心地想把小妹治好。小妹咳得虚弱,已经进气比出气少了,她稚嫩的脸上绽开一个称得上恬静的笑,眼神却是清澈。

她轻轻叫了声哥,说其实自己知道爹娘那天晚上不是出去为他们家寻好出路了,而是他们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不连累他们两个。可是,她也明白自己要陪他们而去了,去找二哥。

小妹最后柔声地劝乔楚生离开这里,将手搭在他温热的脸庞上,再也撑不住了似的合上了眼。

“哥,换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乔楚生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天刚蒙蒙亮,潮湿的薄雾围绕着小村庄,带来的而非清晨的轻快,反倒是死气笼罩的沉重。乔楚生将小妹葬在了离村庄不远的一个小山头上,这儿曾是小妹最喜欢来的地方。她说过,等到春天的时候,山坡上会开满嫩黄的花儿,往下望去,便是他们的家。

乔楚生浑浑噩噩地从山上走下,回了村里收拾包袱离开。他仿佛没了知觉,连流泪都是奢望,眼睛干涩了,什么也说不出口。到了村口,他看见一个穿着旧花布衣衫的女孩蹲在地上小声哭着,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旁边扔着的铁铲沾了湿土,推车也倒在一边。他走到她身边,女孩猛地抬头看清来人,红红的眼眶瞬间又蓄满了泪水。

“楚生哥,我爹娘死了。我…我刚把他们埋了。”

乔楚生认了出来 ,这是他们村里的小满。照村里老人的话说,她是这帮孩子里生得最为标致的一个女娃。家里爹娘只有她一个孩子,也待她极好。但瘟疫后,他们虽未染上病,却还是因为村里闹饥荒饿死在了家里。可他们独独让小满吃得上粮食,活了下来。

可如今,乔楚生和小满都成了孤儿,无依无靠。亲手埋葬小妹的感觉还停存在手上,恍若她温热的体温还残留在他的背上。乔楚生鬼使神差地向小满伸出了手,并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

“小满,楚生哥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我们一起活下去。”

于是小满——也是后来的瑶琴,抽噎着向他伸出了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背着单薄的行囊,踏上了离乡路。

宣统三年,多么风雨飘摇的一年。乔楚生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弟妹,捡了瑶琴相依为命,开始了逃难。

 

逃难的路途不好走,难民无数,乔楚生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善良的人递过来的一点点杂粮饼,也见过穷凶极恶的人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地痛下杀手。

对于他人的善意,他怀有感激却也警惕,对于别人的恶意,他更是敏锐并拼了命地张开尖刺,扎得人头破血流。

有人惦记过他们那为数不多的盘缠,也有人心思龌龊地意图染指小满,不过都被乔楚生张牙舞爪地吓了回去。没人知道半大的孩子怎会如此凶神恶煞,如恶狼厉鬼,但凡你敢招惹,便会被撕咬不放。

只有乔楚生知道自己不过是做出一副令人不敢招惹的样子。他怕,他怎么会不怕呢?他怕第二天醒来一摸包袱里是空空如也,他怕睁开眼睛找不见小满,他怕他们两个会被逃难的队伍所抛下。

所以那天傍晚行进至城郊荒野歇脚,三个男人不怀好意地趁人不查凑近了过来,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小满时,乔楚生毫不犹豫地从面前生的火堆中抽出一支较粗的柴冲着他们缓缓来回移转。火光映亮了少年半边稚嫩的脸,却坚定地护着身后的女孩,恶狠狠的目光看得三个人胆寒,暗暗啐了声小狼崽子便悻悻离去。

数十天的强装镇定在靠着树干瘫坐下的那一刻尽数崩塌,乔楚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先前受伤的痛也在这时全部反噬。小满逆着火,急切的脸暗得让意识涣散的乔楚生有些看不清,他努力睁大双眼,最终还是不省人事。

再醒来的时候,乔楚生愣愣的看着眼前因风微微摇晃的旧布帐,许久没有踏实睡上的一觉甚至令他几乎忘了现今是何年何月,但焦急担忧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乔楚生想起了昏睡前的境地,噌的一下便起了身,带动一旁牵着他手、盘坐着打瞌睡的小满惊醒,也引得背后伤阵阵发疼。

小满又惊又喜地叫着哥,帐外的人闻声也掀帘而入,这下乔楚生认了出来。来人是带着这帮难民一起向南的主心骨,男人不过三四十,姓程,眉目周正,身边的女人是他媳妇,也是前些天见他们两个孩子可怜,偷偷塞了点粮食的好心妇人。乔楚生记得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来岁,在青年中起着团结凝聚的作用,使得这帮人也算有秩序,另一个十来岁,和他差不多年纪。

程大哥倒是热切,见乔楚生没事便放心下来连说好。程嫂过来要检查下乔楚生背后的伤,乔楚生却是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先窘迫,也无暇去想事情的来龙去脉。程嫂见他如此,一把按住他的肩笑说安心,是她和丈夫见他小妹昨夜喊人帮忙才把他抬进自家旧帐的。

小满也急急开口,说昨夜他晕过去后,她便知道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受的伤,情急之下喊了人,那几个男人竟是又要去而复返来个趁火打劫。幸而程大哥及时出面制止,将他们赶走,又叫人把他带了回来擦了药。

程嫂解开了替乔楚生昨夜包扎的绷带,又拿行囊中的药膏细细涂了一遍。程大哥见他面露感谢却依旧心存戒备的模样,也不介意,大咧咧地解释。他们一家是江陵城里一户寻常人家,不算富也不算穷,日子过得也还不错,他们有城里的小营生可干,孩子也读了点书识得字,但因为战乱被迫离开了城里,带着一家老小和部分老乡准备向南去投靠亲戚。

他转而又面露不虞地骂,昨晚那几个人不是东西,他早就看不顺眼了。一路向南,投进逃难行队的人不少,大部分人都愿意配合着,在乱世中,相互依附着活下去已是不易,却总有那么些蛇鼠不如的,怀着逆反心思,变着法地闹事。幸而昨晚的事,叫他得以与那些人说透、撕破了脸,不愿意一起帮衬着行进的,便离开了。

程嫂也替乔楚生上完了药重新包扎好,拉着小满到外边去说话了。程大哥最后语重心长地坐到乔楚生身边,“楚生,你也不容易,也就我家幺儿这么大,还带着个小妹。程大娘跟我提过你,说前两天不顾着自己的伤还答应她去帮刚来的小孩儿,她不忍心,给你和小妹塞了点粮。”

“你有担当,是个好苗子,不该被人在这路上磋磨。我呢,也喜欢你这孩子,剩下的路,跟我们一块儿,咱们一起往南走,讨个更好的日子。”

程大哥硬朗的眉目间都是对于未来生活的希望,望向帐外的程嫂和一双正在与小满开怀畅聊的儿子时,却是难得让这位豪胆壮汉露出柔情。乔楚生忽然鼻尖有些酸,但还是闻言便要爬起来给程大哥行一礼,又被他乐呵呵地按了回去,说别整这些虚的,往后帮他管管人就行。

程大哥又问,他和小妹想去哪儿。

乔楚生忽然就想起曾在途中听人道上海的好,便也如实说来,“程大哥,我们还没拿定主意,不过……听说上海还不错。”

“嗯…上海,好地方。要是太平的时候,我不拦着你,孩子。但要是现在……楚生,我劝你还是多想想。”程大哥见乔楚生耷拉下来的眉眼,就知道他往心里去了,可却也不动摇。

乔楚生并不后悔,他不会因为上海滩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退缩不前。北方战乱祸事不断,迟早会蔓延,而上海在南,听说繁华无比。乔楚生想,趁年岁还早,他一定能搏出一条生路来。

后来一路,程大哥一家给了他和小满阔别已久的温情。无论是程大哥教他防身的本事,程嫂替他们缝的新衣裳,还是一双小哥教他们两个识的字,都让乔楚生同样看到了希望。那是拥有幸福的希望。曾紧闭的心扉又敞开了一丝丝缝隙。乔楚生讲了他是如何决定背井离乡的,又是如何带上小满的。

直到现在,他们与程大哥一家分别,乔楚生是带着笑的。他牵着小满,与他们挥手道别在城门口,一方是怀着憧憬,一方是流泪不舍。乔楚生的身段也抽长了一节,面庞被晒黑了些许,扬起的笑却是焕发意气。

“程大哥,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多保重。楚生将来有机会,会来报恩的。剩下的路,就让我们自己走吧。”

宣统三年,多么命运多舛的一年,乔楚生带着小满从湖北逃难到了上海,顺顺利利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对于两个半大的孩子来说,上海的繁华是可以迷了眼的。街上的车水马龙是小村庄里不会有的,各种西餐厅里的美食透过玻璃也能窥见其诱人的色泽,首饰和香水陈列在橱窗里,仿佛都能闻见其奢靡的香气。

小满跟在乔楚生身后目不暇接地打量着,也只是偶尔几不可闻地发出感叹。乔楚生目不斜视地走过,简直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孩子。街上景象对他来说有些也很新鲜,但他明白,自己若是找不到活计干,在这偌大的城里,他带着小满连吃口饭都是问题。

街头巷尾地打听消息,乔楚生终于是在七宝街附近的老乞丐那里知道,码头的十六铺正缺人抗大包,最近两年航运多,要送的货也多,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乔楚生欲道谢,那老乞丐浑浊的眼投向了他身侧的小满,悠悠提醒他带着小满,迟早会让她拖了后腿。

“这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我会照顾好我妹妹的。”

乔楚生拉住正要细究的小满,面色不佳地赶到了码头。他轻声让小满留在十六铺外等他,自己则与管事儿的道明了来意。管事儿的打着算盘,没好气儿地问他的年岁与来处,乔楚生一一答了,换得管事儿的抬眼,猜疑地打量一番。许是见他这般年纪便有了身板,管事儿的也不多为难,正值缺人之际,叫来旁边正吃着白粥咸菜的刘二哥,“以后你多带着这小子,让他知道该怎么干活。”

吃饭被打断,刘二哥也不恼,领着乔楚生到了铺外,笑得纯良,边吃边热络地问着,忽然间撇到乔楚生身边坐着的小满,有些惊诧,“哟,这谁家女娃娃嘞?楚生,你亲戚?”

乔楚生见小满安静坐在一旁,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嗯,这是我小妹。”

刘二哥闻言嘶了一声,又问他带着个女娃娃干活儿的时候怎么办,“再说,你晚上总是要睡觉的吧,你可以跟着铺里一起扛包的兄弟们住,可你小妹总不好和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儿住吧?”

放在柔软发顶的手停顿了片刻,刘二哥这话说得对,乔楚生不是没想过,逃难的路上条件艰苦,如何睡并不是个大问题,可往后安顿下来,他们终究要面临更多的问题。只是乔楚生还没想好,他也不愿轻易地就放弃想法子解决这事。

刘二哥见乔楚生不语,便也明白他对于将来生活琐事的迷茫,胡乱又扒拉了两口粥,他又擦了擦嘴,“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刚到这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你小妹的事…我可能还真有法子。我有个老乡,前些年来上海讨生活,她生得好,也读过几年书,却阴差阳错落到了长三堂,但如今已经成了长三堂的红人。要是将你小妹由她带进长三堂,也能吃饱饭。”

“不行!那长三堂是什么地方?刘二哥,你比我清楚。我不可能放心把我小妹放在那种地方。”乔楚生将小满下意识地挡在了身侧,咬牙切齿地回绝,刘二哥见此便知乔楚生会错了意。

他哎哟哎呦地苦笑道,“你小子咋那么多心眼!长三堂里的先生,只要有才,便落不到窑子里的妓女那种地步。你小妹虽是穷苦人的出身,但长得多水灵,一看就聪明!说不准将来还能靠着自己本事成为长三堂的红人呐!况且,长三堂迎来送往的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大人物,说不准哪天小妹还能嫁个好人家,这可不是你这个当哥的就能替她说了算的。小妹,你咋想啊?”

乔楚生又欲开口,却感到自己的袖口被轻轻拽住,他低眉回首,便见原来害怕踌躇的小满此刻似花骨朵的面容绷得严肃,她坚定道,“楚生哥,我去。”

“小满!”乔楚生心急如焚,虽然刘二哥说得理想、说的好听,可真正成为红人哪能是那么容易的?抛去练习才艺吃的苦不说,女人间少不了的勾心斗角才是真令乔楚生担忧的。他怕小满被算计,怕她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怕她丧命。

小满站了起来,牵起了乔楚生的手,郑重道,“刘二哥说得对,我不能一直跟着你、拖你的后腿。我也要为自己活出一条路来。不就是练什么琴棋书画嘛,我肯定可以的。”

“没这么简单的,小满。一旦你进了长三堂后,哥就没法及时帮你了。”乔楚生俯身面对着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试图让她再慎重,但小满看着乔楚生忧心的模样,也宽慰笑着,右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的。哥,但,我真的可以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得信我。”

见她去意已决,乔楚生也不再多阻拦,复而缓缓放下了手,站直了身子,从背着的包袱里取来几块碎银,拿不起眼的旧布包好,让小满揣在怀里,“那哥就送你到长三堂,亲眼见到,我才能放心。”

小满拍了拍衣襟前揣着的包袱,碎银没多重,可小满总觉得它沉甸甸的。她冲乔楚生又笑了起来,比码头正午的阳光还明媚灿烂,“绝不会让你担心的,我保证!”

 

乔楚生第一次到长三堂,是因为来托付小满。还未踏足进去,便能听得一阵娇媚轻笑,温言软语合着婉转多情的曲调,连琴声都黏着蜜意甜味。不知何丝线绣进纱帘里,在午后的光下泛着细细密密的闪,帘后的身影曼妙、风姿绰约。香料的气息源自不同的佳人,混在一起便成了清浅的浪,层层叠叠地顺着嗅觉钻入,令乔楚生不敢看也不敢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倒不知脸是憋红的还是羞红的。

刘二哥站在门口,攥紧了手指,微低着头,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却也还是紧张。在门口候着的姑娘眼尖,见了他倒是笑着迎过来,“哟,这不是刘二哥嘛?来找瑾红姐呀?”

乔楚生见这姑娘热切的态度,便知瑾红应是长三堂的红人无疑,连她的朋友都不得怠慢。但他又瞄了一眼刘二哥,虽说他长年累月地晒着,可毕竟也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却也忠厚端正,一看就是可靠的,看着对姑娘也很敬重,叫人稀罕上也不奇怪。

“哎,对咯。我来找你们瑾红姐说点事。这两个娃娃和我一起的,还麻烦杏春姑娘你带个路。”刘二哥侧身,让杏春瞧了眼他身后的乔楚生和小满,杏春虽奇怪,但应了下来,领着他们到了楼上廊角处一间稍大些的屋子,敲了敲,“瑾红姐,刘二哥来找侬啦!”

“来啦来啦。”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一开门,一张艳丽的面容正与刘二哥对上,“二哥,稀客呀,侬怎有空来我这里啦?”

“这不好久没见到老妹儿你了嘛。”刘二哥一见着瑾红,不知是不是乔楚生的错觉,只觉得他更加局促不安了,左手时不时攥紧衣角又放开,瑾红显然也瞧见了,涂了口脂的唇抿出一个笑,直言不讳,“行啦,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事求我才来的。也别客套了。”

她扭身,将三人引到屋内的茶桌前坐下,缓缓斟茶。乔楚生一边牵着小满小心翼翼地落座,一边悄悄打量。瑾红看着不过十八九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万种风情。她穿戴的首饰一看便比楼下那些姑娘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梳妆台前也放着几本诗集和琴谱,乔楚生至此终于彻底相信刘二哥的说辞与瑾红的身份。

“老妹儿,这是乔楚生。今天刚到我们十六铺来的小孩儿。这孩子挺好,有担当,放心不下他小妹,所以来找我帮忙。我一下就想到你了,这小女娃在外面也没个好去处,不知道…你这长三堂能留她不?”

刘二哥没急着喝面前的热茶,先连忙出声解释。瑾红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眯起,在乔楚生和小满脸上流转一番,忽地笑了,“小伙子长得蛮精神的嘛。至于他这小妹,我看是个好苗子,只是……”

她白净的手挑起小满略微圆润的小脸,仔细打量一番,小满有些瑟缩,却依旧坚定开口道,“姐姐,我是自愿来的。”

瑾红的眉梢偏细,随着表情微扬之时显露几分凌厉,“哦?为什么?”

“我没钱,是穷人家的孩子。楚生哥和我一样,爹娘死了,他一个人带着我不容易,我不想连累他。我想靠我自己的本事,能在长三堂里吃上一口饭,不让他担心。”

“所以,姐姐,请收留我吧。我会努力的。”小满赶忙从座上起来,跪在地上眼看就要磕几个头,被眼疾手快地瑾红扶起来,戳着她的脑门直叫“小鬼脑子瓦特啦”。瑾红可不觉得自己能受得起这小姑娘的大礼,何况自己还没答应呢。

小满这一出倒是让刘二哥和乔楚生都没想到,愣在了原地。瑾红则是哭笑不得,能从这将将十岁的女孩儿口中听到这番懂事诚恳的言辞,她心中已是五味杂陈,面上也缓和了不少。但她依旧故意板着脸,“那可说好了,姐姐和长三堂养着你,那可是要还钱的!名字也得换啦,以后……就叫瑶琴,怎么样?如果你答应的话,姐姐就得带你签了长三堂的身契,将来有机会才能赎身。”

“我答应,我答应!”小满闻言双眼都亮了起来,忙不迭应声,“以后我就是瑶琴,会听姐姐的话,不让哥哥担心的。”

刘二哥见状也终于松了口气,朴实的脸上也挂上了笑,轻轻拍了拍乔楚生的肩头,“这下能放心了。只要你想,以后有的是机会来看你小妹。”

乔楚生的视线从风风火火去签身契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转向刘二哥,口中喃喃却拼不成任何完整的句意,只得嗯了一声。

只是,当他应完这一声后,刘二哥的脸便同被雨打湿的纸一般褶皱,墨色晕染开成模糊,最后变幻定格在他死去时,满脸血痕的模样。

刘二哥死了,他的娘病逝了,十五岁的乔楚生在十六铺抗完大包,浑浑噩噩地来了长三堂,跟正与瑾红学歌的瑶琴讲了这事。瑶琴还未能从中品出悲意,便听到乐谱掉落的声响,两人回首望去,倚在床榻边沿的瑾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感到手臂失了力,绵软无比,费了些力气才稳住身形,将双手搭在乔楚生肩头,颤声发问,“二哥他…真没了?”

乔楚生看瑾红如此,便知晓了她对刘二哥也绝不止同乡的情谊,不愿她再听到牵挂之人大约已随江远去,再也见不上一面,他咬牙狠心道,“对,被十六铺管事儿的拉去不知哪个山头埋了,我想拦,也拦不住。”

瑶琴也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瑾红的双手也缓缓地滑落。乔楚生明明看见她的悲愤、她的不忍、她的怨怼,可瑾红愣是湿了眼眶也没让泪落下来。她粗重地呼吸几番,随即又平复了表面姿态,“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去给他烧点纸,让他在底下少吃点苦头。”

乔楚生不知那时瑾红为何这般模样,直到从雷蒙德手下受尽折辱才明白:没有权力与地位,他们这些底层人都和刘二哥一样,哪天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卷入暗流,消失在隐形的刀光剑雨中,发不出一丝声音,也无人会在意。就算瑾红跑去十六铺要找他们要个说法,或要死要活地想见刘二哥最后一面又如何?她是个女人,就算是长三堂的红人又如何?只要有心,随便谁动动手指,她便会香消玉殒,再不发出一点聒噪之声,也无人会去追究。

那些人可以随便决定瑾红的生死,就像他们可以不管刘二哥的尸首究竟去向何方一样,都令乔楚生感到阵阵恶寒。他从未如此地厌恶并想得到某种东西。但乔楚生明白,他必须这么做。

替代了刘二哥成为十六铺的老伙计已有两年,十七岁的乔楚生在这期间不仅干的活计越发多,且练上了拳脚功夫,直到攒下一些微薄的积蓄交给瑶琴暂为保管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十六铺,成了个打手。他给自己简单起了个名号,“乔四”。四,是他已逝的亲人,爹娘与一双弟妹,他从来不敢忘。

帮派间争斗都是不要命的,乔楚生每次发了疯一样地打,他不想死,所以更发狠。乔楚生在没入帮以前觉得原则就是矫情,哪儿开的价高,他就去哪儿,有钱就赚。以至于昨天还在一方一起厮杀的打手,今天便站在了他的对面。乔楚生的名号也渐渐为江湖上所知晓,是个见钱眼开的穷小子,是个不要命的小赤佬。

乔楚生只知道自己是憋着一口气在往上爬,他怕死,却在一场场混战中体会到了刀尖舔血的快感,他喜欢牢牢地将自己的命护在手里。他明白,自己一定要让帮派掌权的那几位注意到。他想拥有权力,那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并且能当做利刃的东西。

第一次给青龙帮做打手,乔楚生就遇上了白老爷子。那时,青龙帮手里一条漕运船道被抢走,此次便是要用一战来正大光明地夺回自己的东西。声势浩大,青龙帮出了不少帮内人,还招来许多打手,乔楚生就是其中之一。

在一帮打手报上名号后,青龙帮的人还让他们留下了与亲人联系的方式。除了应有的报酬外,若是不幸丧命,便发一笔抚恤金,如果家里没人了,青龙帮便拿着这钱帮忙好生厚葬。乔楚生眼瞧着一帮打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此时全都肃穆了下来。有些人心动,想做个登记,却立马有人阻拦,质问青龙帮的人是不是想将他们家里人都灭口,以绝后患。

在喧嚣吵嚷间,他们身后一直隐在暗处的名贵轿车被手下打开了后门,“我白某人,在这里担保,”瞬间,混乱的场面被这沉稳从容,带着不可觑视之威压的声音镇住,“若是有人胆敢对为我帮派出生入死的弟兄动手的,都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片刻,便有人默不作声地上前快笔写下,以示同等的尊重与对此次任务的忠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所有人便陆陆续续地在白启礼的注视下写下了亲人的联系方式,除了纹丝不动的乔楚生。

“小子,怎么不写?是不信我青龙帮?”白启礼此时还年轻,不到用拐杖的年纪,单单往旁边一站,气势便不容忽略。

乔楚生闻言回首,笑得自然,“白老,我家里没人了,就我一个。我也不用写自己名字,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用不着这笔钱。”

几乎在场的打手,包括青龙帮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嗤笑这哪儿来的毛头小子,这般狂妄自大,说不准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但白启礼只是不动声色地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乔四,乔楚生。”乔楚生一抱拳,躬身行礼,所有人在听见这个名字后面色都十分精彩,如果是他的话,能有如此自信倒也合理。白启礼连连道有志气,“好小子,你若是能在此战活下来,青龙帮随时为你敞开大门,只要……你有命来。”

乔楚生一开始没能理解白启礼话里的含义,直到真正身处货船上开始扭打时,他才明白,有命活着是那么艰难。船身在江波中时不时晃动,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滚下甲板,落进水中。这种不利的打斗形势使得过程中困难重重。当把最后一人从背上过肩狠摔到地板上,一刀结果了性命后,乔楚生隐隐吃痛,直起身,背后多了一道很长的刀伤,正血流不止。嘴角渗出的鲜血也没空去擦,他环顾四周,剩下的人基本都是青龙帮这边的,货船也被他们开回了码头,宣告胜利。

乔楚生隐约看到码头岸边,白启礼早有预料地候在这里,望向在船头挥着白布以示成功夺回船道的手下,他有条不紊地继续让人带走审问俘获的人,跟他一起来的和无大碍的妥善处理现场与后事,受了伤的下了船来先简单治疗。

背后的伤被妥善处置,缝了几针又上了药,最后拿绷带仔细裹上,不会裂开,乔楚生已经迅速地适应了战后负伤的隐隐作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启礼指挥着大局的模样。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自从当了打手后,就没见过哪个东家会帮着善后的,大多都是出了买命钱后便不过问,即使对家知晓是他们买的人,有时恼怒了也只会找他们这些打手寻衅报复。白启礼却反常,不仅自掏人力与腰包来妥帖善后,还替他们疗伤,于情于理都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不仅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还保全了他们这些人。

为什么呢?有权的人会这么好心吗?乔楚生想不明白,也不敢去信。

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几乎干涸的血迹,有些出神,因此并未注意到白启礼已经走到他不远处。直到白启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起身。

“果然,我没看错你,是个好小子。你活着,便是你的本事,只要你想,随时欢迎来青龙帮。”

白启礼见乔楚生依旧有些茫然,难得露出几分孩子似的神态,便明白他内心曾因执念困惑的地方开始挣扎,他缓缓道,“楚生小子,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是常态。有些人无情,有些人有情。情义,是每个人的立身之本,却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哪个能走的更长远,我不敢说。但我希望,你能擦亮自己的眼睛,别被短暂的欲望和贪心,蒙蔽了本应有的光彩。要找到你自己的内心。”

比话意更深的,是白启礼望向他的一眼,其中灼灼之光是惜才的关切。不知为何,乔楚生竟然感到自惭形秽。他细细回想往日,他太过渴望出人头地了,以至于他差点忘了自己只是孤棋一枚,挟着仇与恨往上爬太过沉重也太过刺目,道不好会沦落得和无处安魂的刘二哥、隐忍不发的瑾红一般境地。

白启礼这是在提醒他,过刚易折,这个道理。在江湖里,得有自己的道,坚守本心,否则就会被欲望蒙了眼。第二天乔楚生便去了长三堂,瑶琴见他嘴角的伤便知道他又去做打手的活计了,嘟嘟囔囔了好一阵让他惜着点儿命,又拿帕子轻轻擦拭着他嘴角红肿的伤痕。

乔楚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站定立场了,而白老爷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如果他想凭着自己的本事、相对安稳地往上走。白启礼告诫自己的,也正是他在践行的,他有情义,手底下青龙帮的人都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做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比起无情无义,乔楚生还是选择遵从本心。

于是乔楚生递了拜贴,为自己定了个江湖上的归处。

 

入了帮后,除了保护白小姐、跟着白老爷子和青龙帮东兴堂堂主谭义雄学习处理江湖事,大部分时候,乔楚生也会学练家子的本事、跟弟兄们干该做的脏活儿。刚开始,乔楚生还觉得打杀是更为高效的手段,麻利、迅速、爽快,他手底下的亡魂在他看来也确实该死,因为那些人几乎无恶不作。

但见过权力在生杀予夺外的另一面,见过白老爷子在江湖势力中荣辱不惊地周旋,见过打杀之后那多出的一份维护自身谈判权益的筹码与底气……乔楚生渐渐发现,江湖之事,并非全是刀剑相向。人情世故,更是能杀人于无形中的东西。

在每周定期的汇报中,乔楚生踌躇地提出了自己这种含糊的感受,白老爷子听了倒是欣慰,“楚生,长大了。比刚来的时候懂事了。”

“咱们在租界,随时得和商界、政界还有洋人打交道,局势复杂,但比闸北那边儿能少些乱子。我不贪心,能赚的钱咱就赚,不能赚的咱们一分不拿。我只希望咱们自家人,平平安安的,尤其是幼宁。她那个脾气从来没让我省心过,楚生,以后,你要多替我在外面看着点她。”

乔楚生见白启礼揉捏着眉心,周身的疲惫之意肉眼可见。黑帮千金,即使白幼宁并不以为意,并且对身边同学颇为热情,可这些孩子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后,全都避之不及。比起嫌恶,他们更多的是畏惧。乔楚生有意无意问起的时候,白幼宁的小脸都露出一种轻蔑不屑,表示自己无所谓。

比起瑶琴,白幼宁的性格可以说是娇蛮跋扈的,养尊处优惯了。可她毕竟是个孩子,再如何骄傲,没有同龄人之间的交流,又早早失了娘,她眼中的落寞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白老爷子只有这么一个明珠,自然舍不得她吃什么苦,将来也不可能让她继承青龙帮。他除了让女儿在这个年龄段多交些朋友能高兴些,还有一部分自己的私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将来让其成为继承者。

当然,这是二十一岁的乔楚生才想明白的。如今他已成为白老爷子身边的副手,他也愿意守着白幼宁。无他,白家像是他在上海的家,白老爷子和幼宁都很好,有良知、讲道义。听了他查出并抓住当年斧头帮与其他几帮派火并中,误杀刘二哥的罪魁祸首,也只是让他别把事情做的太过,要让其偿命,便做的干净些。

乔楚生在暗巷手刃了那人后,将其抛进了附近的荒流,看着石块拖着血迹缓缓沉入水底再无波澜,他在岸坡上直接点燃了带来的纸钱。直到天光染了胭脂色,乔楚生盯着火星消失于灰烬里,抬头恍然发觉已是傍晚,唯一陪着他的,只有岸边的垂柳,风拂过,叶轻响。

长三堂里,瑾红见了气喘吁吁、颇为狼狈的乔楚生调侃笑他怎么这次没收拾好自己便过来找他小妹了。瑶琴此时正在陪客人,乔楚生不愿去打扰她,此行目的也并非找她。他只道,“瑾红姐,我给刘二哥报仇了。”

瑾红带耳环的双手一顿,透过梳妆镜直接望向他,乔楚生则是紧张兮兮的,像是生怕又揭开她伤口的局促模样,瑾红有些好笑,那笑却也苦涩。

“行啦,我和二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复又从首饰盒里挑出一条做工精细的红宝石项链对着镜比了比,喃喃道,“我娘是我们家乡那边一个大户人家的妾,生了我后被抬进府门的,过了几年这家衰败了,他们将我娘和其他下人赶了出去。她带着我一路要到上海去,说我有个老家的娃娃亲,现在在上海谋生,要我去投奔他。她自己却在路上被清剿流寇的官儿给杀了。可是,哪儿有什么流寇?这些人都是些流民啊……我跌跌撞撞到了上海,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卖进了长三堂,幸而偷偷读过几年书,才在长三堂立住了脚。后来我才知道,二哥就是我那娃娃亲。”

“可他自己过得也很难,我那时的日子已经好了很多,想帮帮他和他娘,毕竟是老乡。他却不让,硬说不能麻烦我。我瞧他是个好人,便偷偷往他家寄了些钱,他第二天却给我送了回来,又说他一定会把娘的病治好,也一定会把我这个娃娃亲给赎出去。”

瑾红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带着香水味经过乔楚生身边,最后道,“可就是这样一个和我见了不多面、只因为娃娃亲就要赎我出去的老实人,被这世道给吃了。我从没想过让别人将我赎出去,要走,也是我自己想走。”

“可我真的想过,若是将来,大娘的病好了,我也赎身,跟着他踏踏实实一起过日子。”

乔楚生知晓这仇报得根本远远不够刘二哥与瑾红曾经的酸楚,他回身,瑾红也正巧回望,在他想说什么之前先开了口,“一切都过去了,楚生。我早就攒够赎身的钱了,可是我放不下长三堂的姐妹,这儿就是我的家。客人还在等我,你也早些回去吧。”

出了长三堂,六子早早守在不远处,一见着乔楚生,立马笑着过来道,“四哥,老爷子让我来找你。今晚又有事儿要处理了。”

乔楚生压下了心里那些不知该如何妥善安放的情绪,奔赴下一场心知肚明的屠戮。

 

5.

用美娇娘的话来说,乔楚生前二十几年的岁月,在她看来,简直是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杀伐满身。除了儿时还算平静,其他便是波折与血腥。

乔楚生也知道,自己半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打杀上了,实在不怎么令人舒心。充斥着暴力、凶残、蛮横,就像夏日酷炎曝晒下,干涸池塘里的烂泥,腐朽的,毫无色彩的,让人沾上一身污色便觉晦气与不适。

对他来说不算多么要紧的事,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可这二十多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捱过来的。

乔楚生有着一副好皮囊,在情场中他春风得意,不怎么需要自己花费心思,便能引得无数软玉温香与娇俏丽人投怀送抱。

日子本就单调,枯燥无味,再没点风月岂不更为无趣?所以乔楚生几乎是来者不拒,白老爷子也知道他需要片刻喘息,和除了责任与担当之外的清闲,所以让他别带坏幼宁就行。

拜托,幼宁已经上大学了,还是复旦的商科,是个成年人了,她还需要被带坏?先找个男朋友回来再说吧,他会把关的。乔楚生如此想着,有些好笑。

自然而然地将人揽入怀中,在灯光迷离的舞池中缓缓跳着,威士忌的酒气在呼吸之间暧昧交织,他惯性地拿捏了眸中应有的深情,净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说是游刃有余的风月老手也不为过。

可他从未真正与哪个姑娘交往过。在刀尖上舔血的一条烂命,有今天没明天的过着,谈什么成家?他自己都做好了哪天为白家死在枪林弹雨中的准备。所以啊,他没法承诺给对方一个家,乔楚生自己清楚。

所以,他从未交付出过真心,那些女人也未曾令他真正动心。

而这副好皮囊在江湖上混的人看来便是毫无用处了。拳头硬不硬,枪法准不准,才是真本事。有时候在替白老爷子办事或是严刑拷打中,对方见他小白脸的模样便认准了他不能打、好欺负,故意刁难或是死也不松口。

乔楚生这时便沉下眉眼了,一身凛冽煞气丝毫不收敛,以凶悍的招式打得人服服帖帖,或是二话不说地两耳光过去,冷冷道,“我让你再想想。”等对方狗急跳墙时,再掏出枪抵在脑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人服软招供。

就这么恪守本分地做着一把好刀,泡在灯红酒绿里,烂在纸醉金迷中,浸在风花雪月外,置于刀光血影间。乔楚生想,自己二十多岁后大概就这么过了吧。

直到民国十四年,他刚穿上了那身笔挺的黑警服,坐上租界巡捕房探长之位,便收到了第一个案子,是聂府那边的命案。

此后的生活对于乔楚生来说,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那时他刚上任,按照规矩,带着还暗暗不服管教的巡捕房警员,登上了嫌疑人的家门,所有人都等着看这未曾办过案子的江湖乔四出丑。但乔楚生此刻提前料到嫌疑人可能心虚慌乱中从后门逃走,他便守在后门等着。

于是乔楚生抱着臂,倚靠在青石墙边,一只锃亮的皮靴踏在其上,他好整以暇地按分秒数着,在等他的嫌疑人落网。

一个高挑的身影就是在这时从后门冲出来的,慌里慌张,身上的深蓝条纹睡衣在晨光下泛着一条流畅的亮线。一看就是丝绸,好货。还挺会享受的。

早晨的上海宁静,街上弥漫着小食摊飘来的温暖馨香,白雾都是慢慢消散的。黄包车轮碾过石板路,赶着去上班的人们脚步声匆匆,近处不时传来方言交谈的说话声,皆是岁月静好。

美娇娘望着眼前的场景,第一次感觉到乔楚生的生活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像一束光温柔照进泥泞之中、黑暗深处,令人猝不及防。

乔楚生就在暖融晨曦中轻飘飘吹了声口哨,引得那人回头,甚至于那人脸上细微的惊愕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语气戏谑,听不出褒贬,笑了笑,“早啊,路先生。”

这是乔楚生第一次见到路垚。

 

那青年瞬间收敛了情绪,先是礼貌地笑笑,随即又回过身,像是看见什么熟人,语气都带着惊喜,“哎!王阿姨…”

乔楚生很难说当时自己为何不直接给他拷上手铐,他本可以这样做。可能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在瓮中捉鳖,带着十拿九稳的自信,用看戏的态度看这位不知死活的路先生垂死挣扎。

然而,路垚那一不确定的回首暴露了拙劣的演技,显出他的心虚仓皇,令乔楚生都不急于去追。只是他撒腿就跑是乔楚生想过但没料到他真会如此的。拒捕啊这是?有些天真得蠢了,也有些不自量力。乔楚生摇了摇头嗤笑一声。去赌场收债那么多次,什么招数他没见过?那帮游手好闲的赌徒用的花招可比眼前这位还多,他怎么可能看不出?

不过啊,他既然换上了警服,就得对得起这身份。

在无用的你追我逃后,乔楚生带着手下人包抄,轻而易举地让路垚不得不配合。后者被围,在虚张声势中摆弄架势,毫无章法地挥动手臂,用来负隅顽抗。惹得乔楚生看不下去,伸手便是一拳,正正好好撞在了路垚的眼眶上。直到将人带回巡捕房后,乔楚生那自认为没多重的拳头让他的眼睛已经是紫了一片。

细皮嫩肉的,这才是小白脸儿。在路垚谄笑发问他该怎么称呼的时候,左边出了血的鼻子拿纸草草地堵上,坐在木椅上也没个正经的样子。乔楚生拿了这人的基本资料才回到审讯室,定定看了他一眼。

仿佛刚才心虚逃窜的不是他一般。

“乔楚生,租界巡捕房的探长。”

路垚闻言一皱眉,感叹地油嘴滑舌道这么年轻当上探长,真是佩服。而乔楚生一点不受这毫无诚意的马屁的影响,面色不变地让他别废话,如实回答问题,否则搞死他。

漫不经心的威胁令路垚惜命地连忙应了三声不敢。

姓名与年龄都被路垚一一回应,只有在被问到职业时,他挑了挑眉,停顿一刻,犹犹豫豫似是羞于启齿,“家里蹲。”

乔楚生盯着档案上职业那一栏里的“沙逊银行股票部经理”目不转睛,道了声放屁。

路垚像是试探以前早就料到,无奈埋怨乔楚生都知道了还问。

“康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英国美生会执事,数学、医学双学士。”乔楚生没理他这茬,饶有兴趣地照着他的学历念了下去,由衷道,“可以啊你。”

还抓了个高才生。人不可貌相这道理乔楚生早就知道。可这二十四岁的青年不着调的样子属实是让人将他与“高才生”三个字无法联系起来。而且他还是个凶杀案的嫌疑人。

但乔楚生觑了一眼这人的个头,心想顶多跟“高”字沾个边吧。

在乔楚生看来仅剩一个“高”字的高才生撇了嘴角,倾身靠前,双肘撑桌,轻快得意地告诉他其实自己还学了法学,只不过懒得毕业答辩,否则就是三学士。

哦,知法犯法。乔楚生挑明了来意,引得路垚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极力否认道:这话他听不明白。乔楚生也懒得看他装,问他昨晚九点干什么去了,可路垚直接双眼滴溜溜一转,靠回椅背上侧着头无辜耍赖,说自己喝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乔楚生倒是没着急,但他一旁的警员耐不住指着路垚骂杀人犯,不要脸。路垚则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满脸疑惑,“我杀谁了?”

著名实业家聂成江为了庆祝新建成的豪宅,于昨晚宴请了上海诸多名流。被害人陈秋生,在与路垚发生争执不久后,死在满是镜子装潢的洗手间内,凶器是洗手台前镜中伸出的一把尖刀。

因陈老六的死怀疑到自己身上,路垚恼怒慌张的反问在乔楚生的预想之中,不过不服管的手下已经先他一步厉声质问——如果人不是他杀的,那他早上为何要逃?

管理部下任重而道远,乔楚生新官上任,也没想着手下能马上乖乖听话,打定了日后再放三把火的主意。

一见扯上命案,路垚无可奈何地坦白:因为与陈秋生发生争执后,被他的保镖从宴会上轰了出去,自己心怀不满,于是在停车场划了他的车,还把车窗玻璃给砸了。自己正得意洋洋地痛快时,被带着巡逻犬的看车人抓了个现行,却还是侥幸逃回了家。

“然后今天早上醒来,我就被抓了。我还以为是划车才抓的我呢…”青年双手死攥着衣摆,发现闹了场乌龙后还是一脸的做贼心虚,语气却带暗暗后怕与庆幸。

被人在众目睽睽、名流聚集之处轰了出去,颜面扫地。却只敢言语叫嚣,拿划车这种小招数来泄愤,也是够幼稚的。路垚这副真实的怂样叫乔楚生大概信了他真不是凶手。

可有人不信啊。警棍沉重打在木桌上,砰的一声。那警员依旧不依不饶,坚持己见,认定了路垚是为了脱罪才谎话连篇,“探长,对付这种滚刀肉,就不能太客气。否则蹬鼻子上脸!”

这话让现在已死的乔楚生听来,却觉得有一点说对了。

蹬鼻子上脸嘛……如果是指这小子以后动不动就顺走自己一点值钱的东西,办案时不想看密密麻麻全是字的文件,必须吃上点冰淇淋和小食才能老老实实跑现场的话,乔楚生还真是没法反驳。

这样一折腾,路垚预见了刑讯逼供的场景,他坚决地说要见自己的律师,还道,“这儿是租界,不是法外之地。”

他一改刚才的怯懦,有了底气就梗着脖子叫嚣,下一秒便被警员一手按趴在桌上,他看着那欲落下来的警棍,也立马认怂,“哥哥哥,轻点,文明人都是。”

乔楚生也是见识了这人随机应变的不要脸,无奈用眼神示意把他放开,还没来得及头疼,更令人头疼的来了。白大小姐风风火火地赶来,结果便被巡捕房审讯室门口看守的警员拦了下来。让乔楚生正撞见她举着夺来的警棍要教训警员的场面,警员一个两个跟鹌鹑似的抱头蹲在地上不出声。

将人简单呵斥几句并安顿在办公室,乔楚生挥了挥手让被打的警员都退下,拿着泡好的茶放在了白幼宁面前。问她此行目的,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回答却是乔楚生意料之外的。白大小姐离家出走了。起因是白老爷子将新欢带回了家里共进晚餐,被她看见后,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乔楚生闻言揉着眉心,深感无奈,“老爷子这个岁数了,带女人回家吃个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娘死的早,老爷子有个新欢作伴也正常。再说,老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咱管的着吗?”

可白幼宁表示她接受不了她爹和这种交际花在一起,坚决离家出走后暂住宾馆,还扬言要搬出家里,靠着在新月日报做记者写报道赚取的钱,来维持生计,不花她爹的钱。这趟来便是因为负责撰写社会治安的新闻,找乔楚生打听聂家命案的消息,拿到第一手材料。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办你的案,我旁听,绝不打扰。”

但乔楚生也深谙她的性子,没想着答应下来。却被她扯着衣角,习惯性的撒娇软磨硬泡得不行。只得将昨晚的现场勘查重新复述一遍。

 

陈秋生的三个手下以秘书何鲲为首,都声称见到镜中伸出一把刀,把陈老六给捅了。

在聂府二楼洗手间见到陈秋生已经被放在担架上、盖在白布下的尸首时,乔楚生便觉麻烦。这陈老六是江湖人,来头不小,又死在同为江湖上的前辈、现如今是实业家的聂成江的府中,牵扯甚广。刚上任便接了个这么棘手的案子,跟烫手山芋似的,他不能扔也不能躲。

一开始,他还能带着满身江湖煞气,烦躁地质问何鲲为什么没能看好陈老六,在卫生间还能叫人给捅了。结果何鲲说是镜中诡刀将人杀了,三人目击,从始至终无人出入,隔断中也无法藏人。乔楚生简直毫无头绪。

厅室空旷,堂皇华贵,仍弥漫着宴会余留的酒香与喧嚣气,但宾客已因生了命案而被尽数遣散。乔楚生与一队警员下了楼,见聂成江端坐中央。聂悠悠开口,“乔四爷。”

“聂老板,好久不见。”

“听说,中央捕房新来了个探长。没想到是你。”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杖,一双圆小、泛着锐利的眼感慨地看着乔楚生。

而乔楚生也是做足了面子,微微颔首,“小弟初来乍到,还请您老,多指教。”

聂成江却说指教可不敢当。陈老六死在他家,怕回头传到江湖上,不太好听。乔楚生认真思索,同时向聂询问今晚来的宾客里有无可疑之人。

聂成江低头思忖片刻,又抬了头,“倒有一个。沙逊银行的股票经理。”

他让身旁侍从递上名册,乔楚生翻开,他才接着道,“姓路,名垚。”

“陈老六被杀之前,跟那小子吵了一架,把人家轰了出去,场面很难看。那小子临走前放话,要对付老六。”

乔楚生定定看了一会儿宾客名册上那“路垚”二字,闻言随即抬眼,手中将册子合上。

 

意想不到的永远出现在打破现状后。

当目前唯一的嫌疑人路垚在审讯室见到陌生女人在他一旁落座后,他指着白幼宁,目光却落在对面前坐着的乔楚生身上,说这不大合适。

乔楚生瞥了一眼他指的方向,问有什么不合适的。虽然不合规矩,但身为探长,破例带个白幼宁进来旁听审讯也没人敢说什么。再者,以白幼宁这大小姐脾气,她不达目的不罢休。老爷子让自己看好她、照顾她,也不可能让自己死板地管着她。

可路垚说审讯过程让记者参与不合规的言语,彻底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幼宁是记者的?

路垚却以为他在疑惑为什么不能让记者参与审讯过程,觉着不可理喻地解释道,“舆论会干扰司法公正的呀。这个是基本常识!”

“…你怎么知道,她是记者的?”见路垚头头是道地说着,乔楚生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抱臂回靠在椅背上,好整以待地说明自己的疑点。

乔楚生看路垚只是闻言又看了一眼白幼宁,便移开了视线。他语气平淡地从她右手中指内侧的茧、指尖未洗净的微量墨痕说起,证明了她是文字工作者。紧接着又娓娓道来,将白幼宁全身三百往上的行头、烫一次就需要十几大洋的头与街头小报新月日报的廉价钢笔、头上小旅馆常用的廉价肥皂味、换了一面穿的袜子做了简单却矛盾的对比,说她昨晚肯定不是在家里睡的,又走得很急,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最终,路垚给出了他的结论,虽未得到肯定,却已是胸有成竹,“富家女,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啊?”

见白幼宁不可否置地没好气儿哼了一声,路垚心下了然。而白幼宁气不过,讥笑问他知道新月日报的发行量有多大吗。

“评价报纸的大小,标准呢,是文章的质量跟思维深度。”路垚满不在乎地别过头,腔调轻佻,“贵报就算是卖到一千万份,也是小报。”

乔楚生看出了白幼宁想要动手的意愿,及时一声呵斥,白幼宁便愤愤坐了回去。没想到啊,不仅是个高才生,而且观察迅速,逻辑缜密,短短几眼便能分析出这么多信息,还在推理上有惊人的天赋。

乔楚生眉梢不自觉一挑,听完路垚的推论心中已经有了底,隐隐感觉事情有了转机,语气上也不自觉变得缓和,甚至沾染了笑意。

他问路垚还能看出什么。路垚拿捏着谦和的气度,却直言不讳道,“您刚当上探长吧。”

是肯定句,并非疑问句。这平地一声惊雷使乔楚生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属实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看到这一地步。

“这都能看出来?”这回轮到白幼宁吃惊了。

路垚似是觉得这事太明显,不可置信地说他手腕上戴的表爆贵,而别的探长生怕被说贪污,绝对不敢露富。乔楚生不自然地默默收回戴着表的手,抱臂正了神色。这劳力士是前段时间一个弟兄送他的礼,来答谢先前自己的救命之恩的。而乔楚生也没推脱,爽快收下了。

路垚又提及因为他是新手,手下并不认同,经常越俎代庖。乔楚生顺着话瞥了一眼立在旁测的阿斗,而后者则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有些事在暗里解决,比被人摆到明面上摊开说,要留得住面子,乔楚生明白。但此刻路垚这么毫无顾忌地点破,阿斗也只得偃旗息鼓。

倒也不坏。

“没有办案经验,却能当上探长。”路垚垂下眼帘,指了指上方,“说明上头有人。看气质,您是江湖中人。加上你对她既排斥然后又顺从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她家里人就是你的老大。”言语间,路垚也极其放松地靠回椅背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指了指乔楚生。

“这种特殊的关系,让你不得不违反规定,让一个记者参与旁听过程。”

全部被他说中,乔楚生服气笑着,微微点头。

“可是很抱歉。本人作为尚未定罪的犯罪嫌疑人,有权拒绝一切采访。”

路垚行云流水的推理和辩论令人哑口无言。他言辞凿凿,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这般伶牙俐齿,令乔楚生有些后悔让他刚才继续说下去,也开始怀疑究竟是谁审讯谁,还反倒被摆了一道。

但这样的能力,不来巡捕房帮他办案太可惜了,自己需要这样的人才。电光火石间,乔楚生已经想好了对策,不咸不淡道,“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探长。”

路垚舒展了眉眼,同样十拿九稳,却飘忽得意地道了句承让。

白幼宁开始询问路垚与陈秋生起争执的原因,路垚方才高涨的兴致冷了下来,淡淡说是陈秋生做股票爆仓,自己是去追债的。结果反被白幼宁天马行空推测他追债不成、反被羞辱而滋生的杀人动机呛得开始出言嘲讽,“乔探长,你让一个白痴替你审案子,你不嫌丢人吗?”

乔楚生在白幼宁又一次要起身打人的时候拦下了她,随即便被路垚灌输了租界“无罪推定”的概念。

“一七六四年七月,意大利刑法学家贝卡利亚在其名著《论犯罪与刑罚》中抨击了残酷的刑讯逼供,并提出了无罪推定的理论构想。也就是说啊,一个人在法院宣判之前,是不能被称之为罪犯的。简而言之,在警方无法提供有效犯罪证据的前提下,疑罪从无。”

乔楚生忽略了那些他听着文绉绉的知识理论,听出来路垚的言外之意。他也信路垚不是杀人凶手。但人家说了,若是有罪,得有证据指认,不是吗?

于是他对旁边守着的警员下令,“阿斗,去聂府,把看车人找来核实他的口供。”

乔楚生想抓住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证实路垚是否能破案的机会。

 

刚刚吩咐完阿斗,萨利姆——乔楚生手下一个印度裔的警员,跑来低声说老爷子要见他。乔楚生见白幼宁一路跟到了车前,以为案子有了新线索,兴致勃勃地想要跟去。他没辙,赶紧关了后车门,倚靠在上面,叹气跟她讲道理。

“幼宁,这是我办的第一个案子。上海滩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办不好,老爷子也丢脸啊。”

白幼宁不懂,乔楚生知道她只看得见表面,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有独立、自由的权利,看起来可以脱离于关系之外。她可能知道是老爷子让他当上探长的,可她不会去细究背后的利害关系与处心积虑。她只需要安心当她的白家大小姐,可以天真聪慧,也可以任性地装傻充愣——说这事和她爹又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吗?”

白幼宁不屑地啧了一声,自信道有她在,绝对不会给他丢人的。乔楚生赶忙出声婉拒,别给他添乱,他就谢天谢地了。眼见着白幼宁又要开始撒娇,乔楚生只得安抚这骄纵的姑娘,保证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

到了白家,吴妈将在楼上逗鸟的老爷子叫下来,白启礼到客厅仔细挂好鸟笼,才嘱咐他行事谨慎,并告知他沙逊那边来消息,说别对路垚这个读书人动刑。实则,是怕路垚告诉捕房点什么沙逊银行内部操持股票的内幕操作,泄露商业机密。

“这帮洋鬼子,西装革履的,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糟心事。”

又得了老爷子让他秉公处理办事的意思,乔楚生才回了巡捕房的探长办公室。见白幼宁跑了一趟沙逊银行得来的记录,从她手中接了过来看。上边对于那个路垚的评价不少,但一瞧都不是什么好话,吸引了乔楚生目光的是其中两句话。

那人说,路垚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实际上衣冠禽兽,眼睛里只有钱。为了钱,能够出卖一切。包括自己的朋友和良心。

他承认路垚就是一个天才。打牌下棋没有对手,分析股票行情基本上没有出过错。短短半年时间,能从一个实习生一路晋升到股票部的经理。不过为此不惜得罪所有人。

看着白幼宁的字迹,乔楚生仿佛看见她当时接着好奇问道,“那你觉得他会杀人吗?”

“会。”那人肯定道,但又十分了解地直言,“不过,他要是想做这事儿,应该不会被抓到。”

又问到路垚在上海有无亲人或者女朋友,她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一个自私自恋的禽兽,怎么可能有爱,分享给别人呢?”

白幼宁见乔楚生仔细读着,用银勺搅动着咖啡,补充道,“我先后采访了好几个他的同事,大家说法差不多。”

乔楚生哼笑一声,“这哥们儿…人缘很差啊。”

对于本上记录路垚的话,乔楚生看了之后倒没太过吃惊,结合对他的审讯,也能从中看出他有时的惹人嫉恨。但相反,这也肯定了他的能力。

当白幼宁问他路垚是否会杀人时,乔楚生却肯定地咋舌否认。他不以为然地开口,“从小到大,江湖人我见得多了。心里有杀气,眼睛根本藏不住。那个路垚……可不敢。”

说来也巧,聂府的看车人马上来到捕房确认了正是在审讯室里百无聊赖待着的路垚划了车子。那时九点,电台里的沪剧刚刚开始,外边的狗就狂叫起来,看车人连忙追出去,便看见路垚这个小王八蛋在划车子。

“他有不在场证明啊。”相对于一脸愁容的白幼宁,乔楚生则是肉眼可见地舒展了眉,“他自己又不知道。”

白幼宁察觉他忽然高涨的情绪,问他想干什么,于是她眼看着一旁的乔楚生侧头轻笑一声,整理了下领口,一脸的计谋得逞,“废物利用一下。”

原本告诉审讯室里蔫着的路垚看车人来过后,他立刻来了精神,告知他经过辨认,昨晚划车的确实是他的时候,也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他想走,被乔楚生拦下的时候还大方痛快地拍板道修车钱他会掏的。

乔楚生却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虽然昨晚划车的是你,但是具体的时间还不能确认。你很有可能是杀完人,再划的车。”

他承认自己有那么点恶趣味,想整一整这先前大放厥词,让他们都闭口不言的小子,将谎圆得天衣无缝的同时,令闻言的路垚绝望。

路垚瘫回椅背上,喃喃说这事儿还没完了。看着面前小青年备受打击的震惊与惨淡,乔楚生忍住没笑出声,开始了自己的说辞。他体谅道,自己相信他不是真凶,但是毕竟他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想洗脱嫌疑的话……“想洗脱吗?”

说到关键处乔楚生还看似好心的问了一嘴,见路垚狐疑不吱声,他自顾自道如果想的话,就要帮他一起找到凶手。实在是忍不住即将得逞的愉悦,并佩服自己的手段,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笑了起来。路垚上下打量他诡异的言行举止,皱眉拒绝说自己没这个闲工夫。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阿斗又要发作,被乔楚生温和劝了回去,“阿斗啊,对路先生要客气一点。”

一冷一热、一黑一白地反调唱着,反而容易让路垚对他放下防备。乔楚生依旧宽和,跟路垚解释说着自己可以放了他,又问路垚难道不想知道这么诡异的案子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你想背着嫌疑人的身份一直这么招摇过市吗?”这个问题说道路垚心坎上了,乔楚生还嫌不够似的,又加了一把火,“外头那个女记者你看见了,她可认定是你。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出去之后她怎么写稿子,我可管不了啊。”

食指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乔楚生微眯双眼,而在他对面的路垚纠结着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应了下来,“我要去案发现场。”

“现在吗?”

路垚没好气儿地反问,“不然呢,难道还要留我吃饭吗?”

乔楚生笑了,让人备车去聂府。

 

两人上了二楼,到了陈秋生遇害的卫生间,乔楚生总觉得这里的装潢很奇怪,都是镜子,映出道道身影。路垚看到那三角四合成棱形、凹凸不平跟刺猬似的,拼了满墙的镜子,口头上毫不留情:镜子对照,这风水得多差?

“还懂风水呢?”乔楚生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看他忙着四处打量。

“略知一二。”让路垚东敲敲西挪挪,果真发现一块洗手台旁一整块松动的大镜子。他说有点意思,这儿松动了,应该是个密道。

“放心吧,都检查过了。后面是实心的墙。这装修没黏好吧。”乔楚生不以为然,觉得这趟应该是白来,没什么新发现。路垚指指天花板,他直接道离屋顶不到两寸,藏不了人。又问三个目击证人的审讯情况,得知人已经审完,口供在巡捕房后,二人马不停蹄赶回了巡捕房。

但口供在乔楚生和路垚看来,怎么着都显得匪夷所思。三个人同时目击,短短几秒,凶手如何来得及藏?乔楚生提出的串供可能被赶来探长办公室的白幼宁肯定,但一旁的路垚见她直接急了,“你怎么来了?!”

“跟你有关系吗?巡捕房你家开的?”

路垚一副牙痒痒的表情,欲起身,但扭头见乔楚生翘着二郎腿、抱着双臂,无声盯着他,又蔫了回去。而白幼宁给出的线索,是两个保镖欠了赌债却在上个月突然还清。印证了他们有问题,有串供的嫌疑。

乔楚生闻言紧皱眉头,“保镖有问题,但何鲲也在现场啊。他跟了陈老六十几年,忠心耿耿,有口皆碑。”

他还是觉得不现实,又意识到路垚大概对江湖的事不清楚,又解释,“当年何鲲是一个打手,后来受了伤变成废人。陈老六非但没赶他出门,还把他留在身边当了秘书。就这份大恩大德,江湖人得记一辈子。”

路垚了解基本情况后颔首,又问验尸报告,结果拿起乔楚生甩给他那一薄薄文件后看了两眼,用导师看学生的毕业论文的口吻道,“太马虎了吧?”

验尸官半夜被叫起来,连夜给赶出来的验尸报告被这么一句马虎给堵在了乔楚生气头上,但还不等到他发作,路垚接着又说,验血、验尿,所有指标全都验一遍。他将验尸报告轻轻一摔到柔软的皮革沙发上,又用手点了点乔楚生,让他再跟自己去一趟聂府,嚣张的不得了。

“干什么!?”乔楚生还从没见过现如今敢在他眼前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的人,一时间被使唤来使唤去也吃惊与不耐。

但路垚总有说不完的理,“凶手在他家杀的人。作为屋主,不查没天理啊!赶紧的!备车。”

眨眼间自己的地盘像是易了主,乔楚生目送着大摇大摆晃出了办公室的路垚,连白幼宁都无法理解,问自己的哥为什么听这人的。

“我有的选吗?”

乔楚生干脆放弃,谁让他觉得路垚能把案子破了呢?

 

再来聂府,聂成江却不大行了。他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连药都是家庭医生亲自喂到嘴边的。赵医生告知二人,报纸上写的瞎话,无凭无据,聂老先生看了之后气得心脏病复发,差点没抢救过来。

“聂先生这个新宅啊,以前是个村子。他呢,花钱委托陈老六办拆迁,后来听说还死了人。报纸上说,这是报应。”

说到后面,赵医生压低了声音,为的是照顾聂老先生的情绪。而路垚像是想起案件的记录,问他当时是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

“是。那保镖啊,满楼里喊救命。我是第一个到二楼。当时陈老六已经躺在地下,脉搏没有了。我一看,赶紧把他刀拔出来,捂住伤口,给他做胸口摁压。可是呢,还是回天无力了。”

赵医生也不过四五十岁,谈吐温雅和气,一番话下来态度诚恳,听上去也没什么不对。乔楚生瞥了路垚一眼,见他望过来的眼神无异常、没暗示,也没什么举动。

这时候路垚也不知怎么,像是见乔楚生没什么反应,赶忙将赵医生拉了过去,“哥,来。您戴的这个是…?”

赵医生见路垚捧起自己手,两眼放光地鉴赏着表,他和蔼一笑,“聂老先生送的。”

路垚又问他在哪儿学的医,他颇为自豪地说是哈佛毕业的。

“那这个当家庭医生呢,收入怎么样?”路垚暗戳戳地搓了搓食指和拇指,嗜财如命的模样被乔楚生用余光尽收眼底。心里暗道一声出息。

赵医生也老实说还可以,没大医院收入多,好在人清闲。路垚一拍大腿,真情实意地套近乎说自己也是学医的,以后请他多帮忙推荐门路。

某人某些方面的不要脸倒是始终如一,乔楚生笑,但没忘了正事,想等出去问路垚扯东扯西的,究竟扯出来点什么。但路垚跟麻雀化身似的,这不,出了聂府的门就叽叽喳喳的,在他旁边碎碎念没完。

“你说他一个家庭医生,凭什么戴这么贵的表?我一个股票投资经理,我都没戴这么贵的表!你要不赶紧把他抓了,表我带回去研究一下。”

“你能不能专心点儿啊?我这陪你跑前跑后的,你跟个家庭医生在这儿聊手表…到底有没有发现?”

二人在聂府前站定,路垚看着府前花园中心喷泉中的涓涓清流,在阳光的照映下折射出温润金光,带起池里泠泠水声静谧。他隐去了那些开玩笑和不正经的口吻,淡淡道,“有啊。”

乔楚生见他迟疑地提出拆迁有没有油水,也耐下性子说得看拆哪儿,“这个村子肯定没多少钱。不过这个宅子倒是很值钱,德国人监工设计,在上海也算顶级豪宅了。”

沉吟片刻,路垚冷静出声,要一切关于拆迁的资料。乔楚生一个头两个大,反问他村子都拆了,哪儿给他整资料去。

“你不是探长吗?怎么这么点儿事也办不了?”路垚叉着腰质问,轻视的态度令乔楚生有些不爽,同样淡淡提醒道,“你不要忘了啊,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

路垚思量一瞬便气定神闲,破罐子破摔,“行,那你现在把我抓起来。抓,抓抓抓。”

他将修长双手握拳,骨感的手腕朝上,伸到乔楚生面前,侧头闭上眼,一副慷慨赴死、有恃无恐,打定乔楚生不敢抓他的模样。乔楚生这次笑起来纯属是被气的。他舌尖顶了顶左边腮帮子,又抬眼看路垚。他也明白,既然这家伙要资料,这命案也必定是和当年拆迁的事有关联,只得深叹气。

然后路垚当晚便收到了来自白幼宁的调查结果,想都不用想是谁拜托的。

乔楚生也听白幼宁说,原来当年陈老六负责拆迁,大部分村民都已经被迫离开。只剩一个孤寡老太太,给多少钱都不肯搬。后来陈老六一气之下,半夜往老太太家里扔鞭炮,老太太吓得当场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白幼宁告诉他,路垚觉着这事应该起诉,但她直言老太太的家人不在身边,收尸的时候都没人来,又好奇这案子为什么和拆迁有关。

紧接着,乔楚生便看见白幼宁轻咳两声,学着路垚的语气:“凶手选择了一种最困难的作案方式。以这种智商要杀陈老六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选择在聂府作案。为什么呢?说明,他想把聂拖下水。”

乔楚生坐在办公桌后,一边抽空看着白幼宁绘声绘色的表演,一边批阅文件,连连点头。她又说自己已经把他不在场证明失效的消息告诉他了。

下午刚回巡捕房不久,工部局就派了几个英国人来装模作样地问询了一番案件的情况,接着话里话外地表示聂成江希望尽快抓路垚归案,并且聂府的看车人已经推翻了供词,剩下的就看乔楚生了。

聂成江如此着急,想必是怕他们查到些聂家什么不干净的手脚,所以想把路垚钉死在此。可乔楚生看着这些人大义凛然地说着“为了给社会治安一个交代”,却一边将脏水泼到素不相干的人身上,一时间明白了老爷子说的——“法律,才是最好的武器”,究竟是何意义。

他口头应付着,表示自己再查一查,找到证据便给路垚定罪,扭头就打电话给幼宁,让她抓紧查并通知路垚。此刻闻言,乔楚生淡淡应了一声,内心安定下来。他相信以路垚的脑子,应该能比那些人动作快,让他自己脱险。而自己现在,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白幼宁坐在办公桌对面,又气鼓鼓地说自己怀疑聂成江动的手,却被路垚反讽“杀人在自己家,还当着上海全名流的面”,肯定是白痴。又在形容路垚听说自己不在场证明失效的时候,懵懵懂懂的,是真好笑。

“你真应该看看他那不可置信的样子,多傻。我好心告诉他,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劝他赶紧用他那点小聪明找点线索。”

乔楚生活动了下肩颈,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道,“吓吓他也好,不过也别吓过头了。我送你回宾馆吧。”

白幼宁却心情不错地摇了摇头,说自己已经找到合适的房子租了,正和房东商议,也就再住两三天宾馆了。现在天色还早,就不耽误他工作了。

乔楚生没辙,放白幼宁自己走后,又让两个警员看着点她的安全。

 

第二天一早,乔楚生就来了巡捕房,阿斗告诉他路垚正在验尸房,也一大早就来了,于是正看见路垚检查陈秋生死前穿的、被血液浸透,又因其凝固的西装衬衫。乔楚生打趣,“怎么,过来自首了?”

路垚赶忙放下手上的活,直起身急切否认,“自什么首呀!?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

乔楚生见他担心,一五一十地简单说了昨天的情况,以及到底是谁派来的人,末又补了句,“你赶紧的啊!我扛不住了。”

路垚冥思苦想,还是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针对他。乔楚生又去哪儿能知道?忙说当初就是聂成江将他这条线索引给自己的。瞥见一旁文件筐中的验尸报告,他拿出来递给他。

路垚接过,看着按照他要求重新写的这一份,不紧不慢地读着,“刀口比心脏低两公分,斜插进右心房。一刀毙命。”

乔楚生低头听着,闻言肯定地点头,“凶手稳准狠,是个高手。”

凶器上无指纹,令路垚不禁感慨一句“漂亮”。然而紧接着“死者体内有高浓度的利尿剂”的字样跃进了视野里,“…他有高血压啊?”路垚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询问求证。

“不知道啊。”这是无辜且不知所以然的乔楚生。

路垚又问有没有死者病历。

“没有啊。”乔楚生依旧理直气壮。

“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查呀?!”路垚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孩,撒泼似的轻飘飘一甩验尸报告。

“态度。”乔楚生作势要掏枪,治治这目无王法的小子。路垚赶紧拿起纸,侧过身躲着作防御状态,眼睛读取的速度不停,“他体内居然还有莨菪碱跟阿托品。”

见他不解,路垚解释说这是草药中提炼的麻醉剂,吸入之后会四肢僵硬、反应放慢,“看来,凶手动手之前,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啊。从他身边的人开始查吧。”

乔楚生见路垚指出死者的手表有问题,顿时用那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的目光看着他,但路垚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认真道这表是镶钻款的宝玑陀飞轮,“原本镶嵌的应该都是钻石,但是这个表被人换成了不值钱的水晶,价格差几十倍呢。”

听起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发现,乔楚生深吸了一口气,“江湖人嘛,很正常。想装阔,手头又紧。”

路垚没紧追着这点不放,又从怀中掏出昨晚画的图纸,让乔楚生找人订做图上的镜子。乔楚生虽不解,但还是让人把镜子在傍晚就送过来了,想弄明白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白幼宁作为观众,检查镜子后表示没有问题。路垚站在镜子后演示,却在开始时犯了难,说自己缺个帮手。随即,视线落在了乔楚生身上,乔楚生就差没啧一声了,走了过来,“赶紧的吧。”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下一秒,路垚的一只手从覆了一层薄纸的、完好无损的玻璃镜中伸出,白幼宁在前面瞪大了双眼。

“别急,还没完呢。”话音刚落,路垚的手便缩了回去,原先薄纸的破口处下,玻璃完好无缺。白幼宁又检查了整个镜面,确认都未曾被破坏。

“这是怎么做到的?”她绕到镜子后二人的位置,看到后面的装置,恍然大悟。

“小戏法啦。这块玻璃呢,可以上下移动。在后面的镜子掏个洞,然后手就可以伸出去。之后再把前面的镜子归位,看起来就像是原来完整的一块。”

白幼宁又说自己没见到路垚移动镜子,而路垚得意道,“因为我有个帮手啊。乔探长,辛苦你了。”

乔楚生仔细回忆了一下现场的搜查情况,断绝了这种可能。路垚解释说,起初他听到镜子当中有手伸出来,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装置。后来去了现场,他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但原理肯定差不多。

“第一嘛,都是障眼法。第二,现场肯定有个托。一定有被忽略掉的细节。所以现场三个人,得重审。”

 

审问环节确实不是高才生擅长的。

乔楚生和路垚连夜审讯,从两个慌乱无措的保镖口中得知,他们二人当时在洗手间转角外,通过天花板镜子看到凶手刺杀的过程,没有盲区,但何鲲在二人前面,能看到洗手间。而何鲲则称亲眼看见对面镜子里伸出来一只手,捅了老大,然后又缩了回去。

路垚俨然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眼下乌黑一片。但乔楚生依旧清醒,闻言沉了沉眉眼,若有所思。

保镖自责没有保护好老大的痛哭流涕更是吵得路垚思绪纷杂,眉心紧蹙。一切被乔楚生看进眼里。

“要不你歇会儿,我来?”

路垚侧过头深深望着,像在看救世英雄。他肯定地给乔楚生一握拳打气道,“加油。”

 何鲲瞪着双眼指指路垚离去的背影,不可置信地质问乔楚生这什么意思,也不理会后者推放在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并宽慰称是例行公事,问完就放人的说辞。

何鲲微眯双眼,“你是怀疑我们杀了老大?”

“陈老六那么抠儿,动辄打骂弟兄,办事也不讲规矩。身边贴心的弟兄都走光了。”乔楚生慢慢细数陈秋生的过失之处,不含任何质问之意,迂回周旋,试探之意何鲲也听得出来,他一拍桌子,“我要杀他的话,我用等到现在吗!?”

“杀了他…你不就可以上位了吗?”乔楚生状似无意地提起,何鲲顿时跟吃了枪药似的,反驳道,“杀了白老大你也能上位,你会这么做吗?”

只那一瞬,乔楚生抹去了缓和之色,牙关紧咬,一掌拍在烟和打火机上,收了回来,言语中也没了客气,“聂成江跟你有联系吗?”

何鲲正了正衣襟,也同样怒目而视,“我联系他干吗?”

“可我听说你最近买了一栋房子,在法租界,装修很豪华啊。”

 

对于有嫌疑的保镖,乔楚生就没那么客气了。见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还上赌债的钱是哪儿来的,还遮遮掩掩地说是赌狗赌来的,乔楚生便就着话问,“哪一场,哪一只,押多少,赢多少?”

见他们还是不肯开口,他可不留情面,冷冷道,“陈老六死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如果不交代清楚的话…谁也别想走。”

警员将鞭挥得虎虎生风,每一鞭都带着十足的力道,伴随着凄厉的痛呼。乔楚生看都不看地关上了审讯室的门,在光影斑驳的走廊中地行走,身影都变得忽明忽暗,最终到了尽头打开铁门。外头正站着一青年,短款西装外套被搭在臂弯处,而他双手松散插着兜,站在窗边的挺拔身影落得满是清晨耀眼的光。

路垚回头看他,轻快问道,“招了吗?”

“陈老六的表,上面的钻石被换成了水晶,然后拿去卖了,还了赌债。”乔楚生将钻石被替换的来由弄清楚了,路垚又问有没有承认杀人的。

“你觉得他们仨,谁的嫌疑最大啊?”乔楚生反问,他不敢信,但他心底也隐隐有了答案,直到与路垚口中的人重合——何秘书,何鲲。

“为什么?”乔楚生真的想不明白。他不明白何鲲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敢信何鲲会背叛陈老六。

路垚松弛着眉眼,倒也有几分翩翩风度,“他虽然不是凶手,但是,肯定是同伙。”

同伙啊…乔楚生瞬间起疑,“那凶手是谁呢?”

路垚看乔楚生还不明白的样子轻声一笑,要告诉他的话也没说出口,在唇齿间流连一回,最后只道,

“你猜。”

 

匆匆杀个回马枪到聂府,乔楚生看见赵医生正给聂成江喂药,连忙喝道把药放下。路垚则晃到不知所措的赵医生面前,俏皮地一把捧过药碗细嗅起来,他一边喃喃列举,一边掰着手指,“当归、麻黄、半边莲。这些都是心脏病的大忌呀!赵医生你是要以毒攻毒啊?”

“这、小赵,这怎么回事?”聂成江闻言立刻紧张起来,赵医生本要安抚,却被路垚撂下碗一语戳破,“这种药,再吃几服,你就升天了。”

见赵医生还不死心想安抚聂成江,路垚直接问他:想杀人费这么大劲儿干吗,找个机会一刀捅死多轻松。换来的肯定是赵医生的反驳与否认,路垚不急不忙地解释,“首先,你是哈佛毕业的,接受过高等的医疗教育。上次见面时,你说的急救方法根本不合理。在那种情况下,拔刀就等于放血,你不可能不知道!”

路垚指了指他,乔楚生也顺着指引看向赵医生,并未开口。

“我是主研皮肤科。初次见到血,我一下子慌了。未经思考,采取了不太恰当的抢救方式。这倒是我的过错。”

心虚扯谎得连理由都如此牵强不可信,乔楚生闻言了然一笑。路垚这小子…他果然没看错他。路垚也不认可他这蹩脚的借口,扯了个讥笑,晃了晃手指。

“跟我回案发现场,我当面演给你看。”

 

聂府洗手间内,乔楚生令各路人马聚集,让路垚身处其中,从容发挥。他说,这案子本质上是个障眼法。而凶手费尽心思演这么一出戏,其实就是为了误导观众,让他们以为,这个杀手真正来自于镜中。

乔楚生在一旁看着路垚请何鲲与两个保镖还原当晚的站位,紧接着,那人故意扬高了声音,目光清澈又狡黠,“还缺一个死者哎……乔探长?”

他扬眉上下打量路垚一眼,还是乖乖站到了一旁洗手台前。

“最后呢,由本人来倾情演出这个来自于镜中的杀手。但首先我要解释一下啊,这个镜中的杀手,是怎么诞生的。”

路垚转悠到拐角处,看着面前三个人道,“当天晚上,从这个站位上来看,死者被杀的瞬间,何鲲挡在两个保镖前面。而两位保镖,只能从镜子的反射,看到死者被捅的过程。绝对不可能看到杀人的全过程。”

保镖连连否认,说自己看的很清楚,又被路垚一反问:“你确定?”登时,哑口无言。

路垚没再理他,反而冲着何鲲道,“当天,你在陈秋生的酒里加了利尿剂。为的就是把他引向你设计好的凶杀现场。然后何鲲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站位,为接下来这场戏,做好了铺垫。”

四人一路从转角进入了洗手间,路垚接着道,“死者出来以后呢,来到了洗手台。这个时候,凶手从这儿钻了出来。”

他站到洗手台右侧,顺着解释,作势持刀捅向乔楚生,反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略带无语,“你藏这儿谁看不见?瞎呀。”他轻轻一把甩掉路垚的手腕,而后者也是拖了拖语调,“别急嘛。”

乔楚生这才等到解惑。路垚第一次来到聂府勘察现场时就发现了镜子的小机关。他说自己当时还纳闷儿,好端端的镜子怎么会松动呢?于是他询问乔探长,而后者解释说,这可能是施工的时候没有粘紧。

“可这座豪宅是德国人监工设计的,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乔楚生那天没多想,他自己随口说出的信息,却都被路垚敏锐地捕捉到矛盾,可他自己根本没发现。若不是路垚,他可能真的永远破不出这案子。念及此,路垚吊儿郎当的讲解在乔楚生看来,竟也有那么一些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不迫了。

“所以我觉得,这两面镜子,是凶手搬过来的。”路垚让一旁警员搬过来两块原本松动的镜子,在洗手台右侧被严丝合缝地闭上,形成一个完美的、看不出任何破绽的狭小密闭空间。

“当时,凶手就躲在这个空间里。在陈被捅的瞬间,两个保镖只能通过镜子看到死者。这个反应,给赵医生争取了躲回去的时间。然后两个保镖冲进来,却被何鲲支开搜查隔间。何鲲扶住死者,这个时候再把镜面整理好,等待两个保镖搜完出来的时候,现场已经很难看出瑕疵。”

乔楚生听着路垚流畅的复盘,仿佛案发现场再现在眼前。

“老大被杀,保镖已经吓懵了。这个时候,何鲲刻意指出是镜中伸出一把刀将死者捅了。就是这句话,对保镖造成了心理误导,让他们两个确信自己刚才看到的是镜子里的人。”

路垚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走到何鲲面前停下,“随后你派两个保镖出去叫人。趁这个时间,你们把镜面装回去擦干净。医生下楼,然后被保镖重新带回现场,展开所谓的抢救。”

“刀是由斜侧方插入身体的。你拔刀,是不想直接暴露你藏在斜侧方的事实。”他随即点明了赵医生拔刀的怪异举动,赵医生却淡定地鼓鼓掌,“说的还真挺精彩。不过,你缺少实质的证据,还是定不了罪。”

路垚却得意一笑,“证据?证据刚才就在你眼前啊。这面镜子的正面,你虽然已经擦干净了,可是反面,还是会留下你的指纹。是或者不是,拿回去验一验就知道了。”

乔楚生看何、赵二人低头不语,便知案情已经大白。路垚接着道出了赵医生的杀人动机是为了复仇,也得到了他的证实。

他的母亲便是那场暴力拆迁的牺牲者,他远洋在外留学,欣喜地学成归来,见到的,却是故去母亲的坟和仇人在鲜血恩怨之上建造的奢华府邸。这让他如何能不恨?他打定了主意,陈老六和聂成江,必须为她老人家偿命。

“那你呢?”路垚转向何鲲,有些不解。两个保镖也看向何鲲,听了那么多推测,他们也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的弟兄竟然做出背叛谋杀的事,然而何鲲终究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你猜猜?”

保镖的失控在所有人预料之中。路垚忙叫警员拦住揪着何鲲衣领暴躁质问的两人带下去。乔楚生的声音暗哑,隐隐能听出痛心与悲愤,“何鲲,杀老大是江湖大忌。你为什么这么做?”

可何鲲的答案令人意想不到——因为他。

“因为我?”乔楚生不可置信,似是被他当头一棒,何鲲也不管他如何,兀自道,“咱俩,当年同时在上海滩打拼。可是后来我腿瘸了,只能给陈老六当秘书。每天被呼来唤去,颜面无存。后来听说你当了…租界巡捕房探长,前途无量啊。我也得为自己找一个未来吧!”

万万没想到。乔楚生也知晓何鲲,是条汉子,本领也高。到了陈老六手底下后,只是在一次打斗中被仇人算计,便瘸了条腿。乔楚生以为,让他当秘书,便是天大的恩情,可有些人是不知满足与感恩的。即使陈老六有过错之处,可背叛对于乔楚生来说,还不如去死。

情绪得到了宣泄口,何鲲复又平静下来继续叙述,“就在这个时候,赵医生冒死来找我。他拿出半生所有的积蓄来找我帮忙复仇,我试探过他的诚心,确定了他想杀陈老六的决心。而且,连他都知道,我在陈老六手下没有未来。所以我答应了。”

“四哥,你比我命好。你跟了白老大那么重情重义的老大。不像我跟的那位,从来没把兄弟们当人看过。”

乔楚生最后望着何鲲满目的沧桑最后归于湿润的死寂,再没了光亮,也不再看下去,挥挥手叫人将何鲲请了下去。

命好……他若是真的命好,又怎会如今混入江湖呢。就算好,那也只是他自己拼了命挣扎出来的。

路垚原地打转,像是没被刚才那凝重的气氛影响到,孩子气地开口,搞不懂和他无冤无仇的聂成江为什么要陷害他。倒让乔楚生从压抑的气氛中缓和过来。

“凶手只有一个,把你抓了,真凶不就脱罪了吗?”乔楚生也不恼,仍感受着情绪波动冲刷的余韵,不能平息。

“那他为什么要保护赵医生呢?”

赵医生闻言则是冷笑,“哼。他可还真没那个好心。当初,他和陈老六合伙贩卖烟土,这个案子如果不结,迟早啊,会查到他身上。他为了自保,才拿你当个替罪羊!”

路垚骂自己来追债来得不是时候,早知道晚两天再来了。

“早晚没区别,他已毒入脏腑,活不过这两天了。”赵医生大仇得报后快慰的笑似乎仍回荡在洗手间内,乔楚生直看着路垚似乎哆嗦了一下,可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无数镜面折射出二人的身影,随着一举一动在光线中移动变幻,多了丝诡谲迷离后重获新生的鲜活气。乔楚生试探问出口。

路垚这一次展现的探案能力他是绝对认可的。虽然一开始看他似乎都在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一桩一件、剥丝抽茧、紧密连接后,在他们面前排列开的便是毫无错处的真相。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缺不了路垚。

他生了想让他留在捕房办案的心思,不过被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扼杀了。

“回银行上班啊,不然呢?”

“你探案是把好手,要不要留下来帮我办案啊?”

路垚见他跟大尾巴狼似的,轻蔑一笑,“帮帮你?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吗?留下来,你请得起吗?”

撂下话,路垚神清气爽、吊儿郎当地潇洒离去。

“这孙子。”乔楚生回过味来,笑骂了一句。

 

但天算不如人算,当乔楚生看到白幼宁拿来的那份新月日报便知道路垚的好日子到头了。他觉得现在自己幸灾乐祸挺不厚道,但若是能让路垚来巡捕房跟他办案,这报纸这么写也不是不行。

于是乔楚生只说了白幼宁两句,让她以后悠着点儿下笔,便匆匆赶到了沙逊银行门口。他刚关上车门,就看见路垚抱着纸箱,里面装的是工位上收拾出来的东西。他回头看了一眼银行,背影在乔楚生这里怎么看怎么落寞。

电缆车叮当驶过,卷走了一缕缕初春午后的温热,掠过身侧的是沪上暮冬的凉。车水马龙人群汹涌,嘈杂纷乱不断。路垚蓦然回身,也看见了不处靠在轿车前头,抱臂看着他的乔楚生。

“哟,路经理这么快就失业了?”

路垚心里恼火,想装没看见乔楚生,经过他身侧时,冷不丁的一句话刺激得他直接气愤地将纸盒撂在车盖上,掏出里面新月日报的报纸。

“新月日报,说老子是杀人犯,划过死者的车,还利用沙逊先生恐吓过死者。沙逊先生当场就气疯了。”乔楚生看看路垚手上指着的报纸,又戏谑地抬眼看他,表情玩味。

路垚无奈摊手,咂了咂嘴,这次真破罐子破摔道,“…我被开除了。”

白幼宁的手笔他也没办法,而且乔楚生不打算偏袒任何一方,好心道,“嗐,你最好不要得罪记者。尤其是那种…小报记者。”

乔楚生将他原先的话奉还,第一次让路垚吃了瘪。

路垚骂白幼宁“死变态烫头女”,还欲放下狠话,如果再见到她……他将手中报纸狠狠揉成一团,乔楚生神情不自然地皱了眉头,别过眼笑道,“告诉你啊,动嘴行,千万别动手。不然第二天,你就会被尸沉黄浦江。”

他满意地看见这人咽了咽口水,脸上怒色因尴尬而渐渐褪去,动作僵硬地将手中报纸又展开,瞬间怂了。

“那你替我转告她,我祝她一辈子待字闺中,独守空房!”路垚说到做到,硬气地动嘴放话,转身欲离去,下一秒便想起自己东西没拿,又回身。他刚把一只手放在纸盒上,乔楚生的手鬼使神差地搭在了他手腕上,制止他继续。

乔楚生偏侧着头,斜眉打量他,语气温和,打着商量的口吻,“…帮我办案吧。我出咨询费,一个案子一结。”

“不好意思啊,我没兴趣。”路垚果断拒绝,令乔楚生又蹙眉笑着发问为什么,眉眼细微的舒展间都带了说不清的风流。他望着路垚,眼中却是赤诚。

路垚语气悠悠,说着自己对于办案的见解:“所有谋杀案,都充满了负面情绪。血腥、复仇、阴谋、杀人。太不阳光了。”

乔楚生听他这话颇为无语,上下打量一番,十分不信地反问,“你觉得你是一个阳光的人?”

“至少,我不需要洗白啊。做我不想做的工作。”路垚叉着腰无所畏惧道。

这话在点谁不言而喻,乔楚生下意识地舔了舔左边嘴唇内侧,已经习惯了似的,低头笑得又气又无奈。路垚见他无话可说也不再停留,将报纸甩回纸盒内,捧着就走。

在他身后,乔楚生插着兜,过了一会儿抬头,没了笑意。另一趟电缆车又过,叮当作响,乔楚生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又正式地自我介绍,

“我叫乔楚生。”

“随便啦。”

路垚没有回头,只是侧头回了他一嘴,大步离去。乔楚生这才转过头,望向他离去的颀长背影,愈行愈远。

 

6.

破了聂府的案子,白老爷子表示了对乔楚生的认可,让他接着踏踏实实待在这个位子上把案子办好。工部局和江湖上蠢蠢欲动、等着看他笑话的也全都沉默不语,老实了下来。巡捕房里的警员倒也安分了不少,却还是难让他们彻底信服。乔楚生知道,这需要时间。

乔楚生却深知这并非是他一人能完成的,也告诉了老爷子,多亏了路垚,他才能这么顺利把案子结了。白老爷子摆了摆手,说要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做事可以,查清了底细之后再用。

乔楚生连声应是,另外,老爷子又告诉他,聂成江和陈秋生死后,便有人迅速地接管了原本他们手下的烟土生意。是不是有人故意在背后谋划,对他们来说,一次案子不重要,他也需要时间去调查清楚再决定。

身处高位,牵一发便动全身,所以更不会贸然地轻举妄动。

再找到白幼宁的时候,乔楚生才知道她与路垚合租了公寓。他从白幼宁口中听说,路垚也是真倒霉,刚失业就凑巧快到交房租的日子,他囊中羞涩,连个水电费都掏不出。他拜托房东孟小云先替自己垫着,并保证找到工作后一定能补上。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孟小云已经让另一个人与他合租了。

于是白幼宁在路垚快要冒火的眼神下,十分满意且霸道地搬进了这个环境清净、房租合适的公寓,和他合租。以至于乔楚生刚开始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跟他合租,我怎么跟老爷子交代?”

白幼宁却满不在乎笑道,“你放心,现在他又不知道,再说,住在哪儿、怎么住、和谁住都是我的事,他管不着,又不花他的钱。”

乔楚生摁着额角压着怒火,沉声让她考虑自己的名声,但白幼宁只觉得他们小题大做、想的太多。乔楚生又能怎么办,只能让手下人多注意着点他们两个的公寓,确保安全。

要说他们两个合租的唯一好处,便是隔天清晨又出了案子,能直接来找到两人。

“昨天晚上,街心花园旁三岔口,一辆电车载着夜班女工离奇失踪。”

乔楚生刚一扫而空的紧张与疲惫,在今早去了捕房接到报案后,又席卷重来。他踏着客厅早餐的馨香,与隔着餐桌坐在对面路垚道,“路先生,开个价吧。”

路垚刚和白幼宁掰扯她在新月日报上胡写的内容无果,气得手上拿着的刀叉都用力,好好的煎蛋和培根遭了殃,“对不起,没空。”

在路垚一再拒绝并提出自己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之后,乔楚生忍无可忍竖起两根手指,“二十大洋。”

路垚毫无底线地直接迅速前倾身体问他怎么结。乔楚生也爽快道破案就结,如果一天破了案那就赚大发了。

路垚这个机灵鬼掐指一算说还是按天结,每天三大洋。乔楚生哪儿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立刻否决,“那不行。你拖一个月,我得付你九十。”

路垚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自己十天之内,一定结案。

原来是三十大洋的诱惑啊。乔楚生眉梢一挑,内心有了底。

“大哥,您连现场都没去呢,哪儿来的信心啊?”白幼宁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路垚无所谓地表示反正案子破不破,这钱都照结,否则爱找谁找谁。

 

乔楚生总算是把这尊贪财的大佛请了出来,路垚看了现场被破坏的铁轨、开裂的柏油路面、霸王龙爪印和碎石与满地的红色涂料,与他一致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多人行动。群众中又有附近的居民提起当晚案发时三岔路口起了大雾,叮叮咣咣的,隐约还有野兽的吼叫声;还有三年前也是在这个路口,有一个醉鬼被掉落的电缆击中而电死,于是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这些洋东西就是晦气。

“看完了现场就跟我去一趟东海电力公司吧,他们要是再不恢复电车公司的供电,恐怕会变成公众事件。”

乔楚生起了个大早为案情奔波,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倦意和担忧,路垚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跟着跑了一趟。

只不过东海电力总裁办公室内的法国进口绒制深绿窗帘、意大利的小牛皮沙发、玻璃台面的茶几上摆盘精致的葡萄干切糕与零嘴又勾起了路垚对于金钱的向往。

“这沙发运过来就得半年!”路垚如狼似虎地扑上了沙发,细细抚摸着光滑的皮料,这副样子令乔楚生不由得皱眉。

“不然你以为电老虎白叫的?”他见那人又拿了块切糕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抓了把瓜子揣进大衣兜里,忍不住提醒,语气迟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路垚没理会,跟他说等一会儿人来了,帮自己说几句好话,为了将来的工作生涯。乔楚生已经派人去查路垚了,若是没什么问题,他是真要让他长期帮忙探案的。想到这儿,他问路垚是不是不喜欢办案。

路垚不提喜恶,只说探案是为了糊口,“我还是更喜欢这种,西装革履,然后在办公室里喝个咖啡啊,看看报纸的人生。”

乔楚生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谁都想过清闲日子,这很正常,他也理解。探案顾问他私底下也让人去打听去了,不是在其他洋人掌管的巡捕房做事,就是能力不行。路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且目前看来比较单纯,合他眼缘。不过,如果他并不真心办案的话,只怕将来的合作不长久,得让他习惯做探案顾问才行。

事情在东海电力总裁吴天鹏到来之后很轻而易举地解决,看在乔楚生的面子上,他只抿着雪茄沉吟片刻便答应去查班次表恢复供电。雪茄的烟味随着白雾缭绕四散,进了路垚肺腑,惹得人止不住咳嗽两声,还不禁问怎么会有人喜欢抽雪茄,这不给自己找罪受吗。

“这是丹纳曼纯手工雪茄。这一款应该是限量的吧?”乔楚生坐下后出言给路垚解释,接着询问吴天鹏,而吴天鹏则连连道高手,“巴西皇家御制礼盒,古巴最好的烟丝。整个上海滩就这一盒。尝尝?”

吴天鹏顺势递过一支给乔楚生,而乔楚生没接,说自己不抽。

他其实会抽雪茄,但工作时还是免了。而且这本就是他求人办事,拿了贵重东西不合适。况且,这闻了烟味都觉得呛的小子还在自己旁边。于是他给婉拒了。但他没想到身旁的人闻言赶忙出声说自己抽。

“你不是不抽吗?”乔楚生疑惑转头,却看路垚瞪了他一眼,小声道,“啧,皇家御制,闹呢!”紧接着他满面笑容地接下了那支雪茄道了声谢。

随他吧。乔楚生看路垚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一样,也是无奈。不过贪财带给他的是看似没什么心眼儿的纯真,也令人责怪不起来。乔楚生有时候真的在想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这么大的。

又与吴总裁客气两句,乔楚生便要起身告辞了,路垚还有些不愿走,一直暗暗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什么,跟人家推荐一下自己。他只敷衍道先把案子破了再说。先打消了他另找工作的念头,把眼前的案子办清楚,他自然会给他结账。

路垚闻言倒是不再坚持,不过还是会嘟嘟囔囔地怀念原来在银行上班的日子,心情有所缓和的乔楚生在回到捕房后,看了白幼宁为吸引更多人买报纸所起的标题和夸大其词的内容大发雷霆:她写现场路垚认出的人为布置的霸王龙脚印也就算了,连和尚道士都搞出来了,一通瞎写到时候挨骂的是自己。

而白幼宁婆说婆有理地指出自己没有歪曲事实,先前电车公司铺设铁轨的时候,与旁边寺庙的和尚起了冲突,还是工部局董事亲自压下来的。这话不知怎么点醒了路垚,一溜烟又匆匆跑没了影,下午才又回来,告诉乔楚生自己去沙逊银行打听一圈得知,华康电车公司买了巨额的保险,所以存在故意策划事故骗保的可能。

而乔楚生一下午都在处理东海电力供电问题和围在巡捕房外的示威群众,群众中大部分都是失踪女工的家属,但还有一些人是被游行中分发的水与馒头吸引而来,这也让乔楚生断定,这场示威游行是有心人策划的。两人交换信息后也决定去华康电车看一看。

华康电车公司,白老爷子投了股,所以乔楚生不希望这件事是公司自导自演的骗保,否则,这段时间老爷子亏损的钱打了水漂,公司还有可能保不住。于是进了华康电车总裁办公室后,他的视线未曾离开过这个英国人乔治,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然而这个黑种人除了为了此次事故忙前忙后的疲惫之色,并没有任何的心虚慌张。甚至还能和拿着放大镜观察柜上陈列的恐龙化石的路垚侃侃而谈,说自己如果未曾从商的话,大概率会去从事考古事业。

而路垚看了一会儿便到乔楚生旁边的椅子落座了,两人旁敲侧击地问关于保险的事,然而乔治很自然地解释说因为三年前电缆掉落击中人,导致其触电而亡的事故,死者家属要求赔偿,还找来了律师与媒体维权,公司担心再出现这样的不良影响,便早早买了保险。

“可我听说那人是个收破烂的,怎么有钱请得起律师?”路垚结合先前从群众、白幼宁口中听到的消息,敏锐发现了疑点,但乔治意不在此,只道谁知道呢。路垚追问如果这次车真的丢了,人也找不回来,公司能有多少赔偿。

乔治没有直接报出具体金额,只认真回道,这次事故如果真的造成了损失,赔偿的钱也可以帮公司度过资金问题,剩下的钱则会分给家属。

“股东会同意了吗?”乔楚生问道。

而乔治深深看着乔楚生,微笑道,“我想白老大应该会同意的。”

 

事关老爷子的股份,乔楚生紧接着去见了他。在被问到电车公司前期投资大,且短期几乎无盈利时,白老爷子教他,自己看中的不是利润,而是技术。国家的建设需要这样的电车技术,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的发展。至于骗保,如若是真,该抓抓该判判。

车窗外的灯光街景飞速掠过,在傍晚暗色的玻璃上留下道道一闪而过的光痕,乔楚生正去往胡竹轩家附近与路垚和幼宁汇合。起因是路垚怀疑三年前电缆一案是电车公司的对家刻意为之,而当时只有黄包车的生意因电车的起色而落败了,问了白幼宁才知,黄包车的生意是江湖上的前辈胡竹轩包揽的。

很快,隔着车窗,乔楚生看见路垚裹着大衣在晚风萧瑟中显得单薄又可怜,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手里比划个长度,隐隐约约听见“他们有刀,有这么长”的后怕抱怨,而白幼宁在一旁淡定自若,笑骂他小胆,又不可能真把他砍了。

乔楚生下了车,见路垚依旧哆哆嗦嗦、脚步虚浮,问道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白幼宁压低声音说刚才他们去见胡伯伯,给他吓着了。

胡竹轩也是一狠角色,平时行事风格都是说一不二的蛮横。他之前保下了在江湖上无意坏了规矩、差点没了命的乔楚生,但依旧恶狠狠地替白老爷子教训了他一顿,让他明白在道上混的该有什么态度与作风后,乔楚生大概也能想到胡竹轩让人拿着大砍刀候在一旁,说不定还来了个下马威的场景。

他了然一笑,“嗐,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挺住啊。”

路垚闻言瞪大了眼,如惊弓之鸟一般,问又怎么了。乔楚生想了想白老爷子的原话,决定还是委婉点说。

原来知道两人合租后,老爷子便让乔楚生派人盯好路垚这小子。一开始还在抱怨说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成何体统。而乔楚生则开解道两人分屋居住,而且幼宁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自己看着不错。但白老爷子还是不放心,问路垚人如何。

乔楚生的概括精准简洁,“贪财。但不好色。至少我觉着他对幼宁是没兴趣。”

白启礼闻言直接质问,自己女儿这么漂亮他没兴趣,是不是活腻了。乔楚生无奈道,有兴趣那您还不得担心死。白启礼可不管这些,下令道一旦路垚对白幼宁出手,直接咔嚓咯。

“那幼宁要是对他出手呢?”

“也咔嚓咯。”

乔楚生只觉得老爷子爱女心切到无理取闹起来,现在面对路垚也直说,“我们家老爷子知道你们俩合租之后,气得把桌子掀了。”

路垚又急又无辜道,白幼宁是自己要搬过来的,跟他没关系。而白大小姐正在叛逆头上,说自己和谁住是自己的自由。她直接把路垚这个怕死的人逼急了,生怕哪天被扔进黄浦江里。

“我求你了大姐,你赶紧搬走吧!”路垚拍了拍胸脯,蹙眉坚定道,“你不搬,我搬!”

落荒而逃的踉跄背影在乔楚生看来真是又幼稚又好笑。

 

再见到路垚是在验尸房。他听阿斗说苏州河边捞上来一具尸体,抬回巡捕房时被刚和白幼宁查完电车公司和电力公司往来账目,并从东海电力跑了一趟回来的路垚拦了下来,说是与案子有关,带回来到验尸房了。

自从破了聂府的案子以后,他手底下的警员也安分了不少,尤其是阿斗,打心底里佩服路垚,一口一个路先生的。乔楚生也乐得见他们自觉。

此时路垚在一旁鼓捣显微镜,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听到乔楚生来了,也简单讲了一番他的新发现:查了账目之后,发现东海电力有段时间给华康电车报的电价远高于先前,而华康电车的提案中也出现过东海电力想要收购的倾向,所以这件事,东海电力也有嫌疑。

乔楚生转而问这躺着的尸体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路垚解释说当时在电车失踪现场闻到一股怪味,这人身上也有。乔楚生这才上心,仔细打量一番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毛三啊。”

“你认识?”路垚扭转螺旋的手停下,回头看了看乔楚生。

乔楚生便跟他说这人是小混混,好色又好赌。每次赌输了就去拦路抢钱,抢到钱回去再赌。幼宁还因为他写过一篇文章,让下夜班的女工注意安全。

“夜班女工。”路垚想到了什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饶有兴趣地眯起双眼,“这哥们儿,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才被灭口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顺着毛三这条线,两人趁着黄昏未落到了他经常光顾的赌场,碰见了一个与他走的很近的小混混。那小混混被路垚一声巡捕房的,吓得慌乱想逃,一个回身便撞见乔楚生守在另一侧,磕磕绊绊道了声乔四爷。

乔楚生一把拍上他的肩,一字一顿强调,“乔,探,长。”

最简朴的问话方式,也就是乔楚生现在所用的——让人待在赌场外一条无人的巷子里,拿着根短树枝全作鞭子,令其半扎马步举着自行车,问话时不时用树枝抽打自行车座椅当威吓。

于是小混混很快招了,初五案发当天凌晨,他输光了,他刚出赌场就见毛三春光满面的,毛三说自己发财了,第二天还约他赌把大的,之后再没见过。他之前还借过毛三自己偷来的一辆自行车,毛三用完还回来之后就再没用过了。

那小混混视线投向旁边的自行车,路垚用手抹了后车轮的灰,放在鼻下闻出了叶下珠的味道,再一磋磨指尖泥土,里面有不规则的青石颗粒。

“碎到这种程度,应该是炸的。上海周边…只有佘山有一个青石矿场。走吧!”路垚自顾自推断完,转身便要走,乔楚生看了眼完全黑了的天色,惊讶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去吗。路垚心急如焚,告诉他白幼宁答应破了案就搬走,还道“抓紧啊,时间不等人”。

这是有多讨厌幼宁,多害怕啊…乔楚生不知作何感想,被迫加班的一点郁结都施加在那小混混身上,他令其接着举着自行车后,跟着路垚迫切的身影离开。

青石矿场很大,满地碎石,地势崎岖,很不好走。两人拿着手电摸黑行走,到了天亮,结果还什么都没发现。乔楚生都开始有些怀疑了,“我都陪你在这矿场找了一晚上了,到底有没有发现?”

“别急嘛。毛三肯定来过这儿。”

乔楚生见路垚这样着急结案,问他真就那么讨厌幼宁吗。他解释说,幼宁只是性子和脾气有点怪,但人心肠很好。可路垚却说他能忍白幼宁是因为白老大。

“你还不了解她。以后接触时间长了,慢慢你就能接受她了。”

两人慢慢沿着阶梯形的下坡,走到一处湖边,天刚蒙蒙亮,给青色的湖面笼上一层淡淡的灰,寒露凝结在湖畔生长的杂草叶片上,微微凉意随风拂面。

路垚轻笑,直截了当,“放心吧,不可能。”

 

绕着湖畔的路径,两人从另一侧上了坡,远远望见一座废弃厂房。推拉式的铁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灰色墙壁上挂着的铁链、绳索、油灯和锤子。厂房中央被放置了一个庞然大物,盖着深绿色的布料。掀开来看,果然是完整的电车。

“啊…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路垚打量两眼,又和身旁的乔楚生放下了手。

乔楚生从旁边空隙走到厂房后门一看,没什么可疑之处。刚转身要走,便被身后惊慌失措的路垚迅速拉了一把,“小心!”

刀刃破空的利声从身后几寸划过,打在了墙上。乔楚生意识到有埋伏,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靠着腰部发力回身一个飞踹,刚偷袭的蒙面之人应声倒地。见又有几个人手持家伙窜出来,乔楚生则是将能按头的便让其撞在电车坚固的车身上,昏死过去;将一拥而上的,卸掉手中刀器,再一个个实拳横踢地打过去。

不一会儿,乔楚生便撂下手中刚刚因打斗而顺势抄起的锤子,拍拍手上灰,已然解决了这些人,“路垚,人都解决了,别藏了。”

路垚在拉了乔楚生一把后便躲在了昏暗的电车里,听见乔楚生的声音,撩起布料,探出头,劫后余生地慌张道,“我在这儿。”

乔楚生叉着腰寻见他那探出的脑袋,一副可怜害怕的模样。乔楚生喘着气,招招手让他过来,“没事儿了。”

待路垚在面前站定,乔楚生也突然有些拘谨,但还是郑重道,“谢谢你救我一命啊。”

说实话,乔楚生实在没想到路垚那样胆小怕事的人,会在那样的危急情况下第一时间先将自己拽了过去,躲过劈来的刀,而不是自己立刻落荒而逃。但乔楚生忽然在想,这是不是也证明了,路垚不像他的前同事所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对朋友无动于衷?

路垚皱着眉,似是因刚才突然遇袭还惊魂未定,“嗐,本能。”

乔楚生知道他能这么做已经是最大的仁至义尽和患难与共,正了正神色,认真地一抱拳。引得路垚连忙摆手,“哎不不不,我就是一种…出于保护钱包的本能。”

“啊好好好,行。”乔楚生也不在意,应道,“那以后,我就是你钱包了。江湖道义,我肯定有恩必报。”

路垚垂首,大概是“钱包”二字诱惑力太大,他不禁道,“那这样,不如…你现在就报一下。”

路垚抿了抿唇也不敢抬头与乔楚生对视,颇为心虚地故意抬高了眉梢,作自然状。而乔楚生闻言只蹙眉,看路垚这样子问道,“现在?”

以为他要反悔不守承诺,路垚立刻瞪大眼看着他,“你不是说有恩必报的吗?”

哪知乔楚生却犯了难,一脸欲言又止的犹豫,为难地抬手摸上了后脑,“这…”

“报!”路垚也皱眉,短促坚定道。

见他这坚定的模样,乔楚生眉心一跳,无奈地用舌尖抵了抵左边嘴唇内侧,像是妥协了一般,放弃犹豫,“好好好,抱抱抱。来,抱。”

原本叉着腰的路垚,被伸开双手从他臂弯中间穿过环住身躯、抱住了他的乔楚生惊得一时愣在了原地,而后才连忙推开他,紧张得结巴,“….干吗呢你?!”

被猝不及防推开的乔楚生也瞪大了双眼,无辜且气愤,似是不知路垚为何又变卦生气,“你不让抱的吗?!”

路垚反应过来,肢体语言都跟着在理论,“我说的是‘报答’的‘报’!谁让你抱我了呀?!”

乔楚生明白自己会错了意,闹了场不大不小的误会,面上也有点发烫挂不住,蹙眉叉腰同样气道,“那你不讲清楚!?”

一时无言。乔楚生在这片寂静里觉着自己把脸丢尽了,于是赶紧出去叫人搜查余党。在厂房上方山头,一间隐秘的小屋子里找到所有女工后,乔楚生便让阿斗带所有找到的人回捕房去做笔录。而路垚却在这时如释重负地说终于结案了。让乔楚生结账,刚赶来的白幼宁搬家。

“完事儿了?这人刚找到!车怎么来的?谁弄来的?都还不知道呢!”绝了真是,只认钱。乔楚生暗暗想。

路垚犹豫地问,这事儿有这么重要吗。换来的是乔楚生和白幼宁异口同声道:废话。

但乔楚生很快发现路垚之所以如此认为,好像是早就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在拿到笔录后,上面的供词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于是他对上路垚胸有成竹的目光,带着一行人立刻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东海电力,扣住了还在办公室内的吴天鹏。

首先路垚向得知了手下招供、还拒不认罪的吴天鹏解释了电车失踪的方式:利用维修电路的由头,多布置一条临时电缆,又安排好的大量人手铺设了大量的干冰和烟饼,再架设一条临时的软木轨道,用于走车。

电车开到附近后断电,失去电力的动车凭借惯性运动到指定位置,停下以后手下点燃烟饼,车厢里的女工发现不对,放声尖叫。此时,手下上车将女工控制住,同时,有人向干冰泼热水,产生浓雾。

铁轨周围的地面因温度急剧变化而开裂,人造的大雾包围了车体,埋伏好的手下在再手动把电车推进那条软木轨道。随后,电鞭接上之前布置好的电缆,悄无声息地离开。

“之后,你们在某处把车体拆成了零部件,随后运到了矿场里重新组装。在烟雾散去之前,你们一边制造怪异的声响,一边忙着拆除临时的轨道,布置脚印。你们想利用恐龙的脚印把线索引到酷爱恐龙化石的英国人乔治身上,只可惜,那些化石上沾的都是一些陈年老血,时间上对不上。”

路垚将这次隐匿而严密的行动暴露于天光下,但白幼宁依旧不懂吴天鹏这样做的动机。

“当然是为了赚钱啊。他故意制造恐慌,想让电车公司的股票大跌,然后再低价收购。可他没想到的是,人家早就买了保险了。”

乔楚生似笑非笑地盯着吴天鹏愈发难看的脸色,他也不认,说这些都只是猜测。白幼宁想起路垚曾说三年前的那个案子不是意外,恍然大悟后发问,“三年前那个触电事件,也是你干的吧?还有相关律师、媒体,都是你暗中指派的。哦,还有这次家属游行,还是你组织的。”

吴天鹏要他们拿证据说话,在乔楚生看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路垚见状也委婉,但不懈丝毫话里话外的锋芒,“吴老板,其实呢,劫车事小,但是你不应该杀人。”

吴天鹏却笑说他们这故事编得有点儿过,摆明了在这里装糊涂。

“接下来,我们就来详细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样杀的人。”路垚踱步于办公室内,四处环顾着屋内的装潢与陈设。他边指边道出茶几原是玻璃台面、窗帘是绒布材料,而茶几上放着雪茄专用烟缸。但当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发现茶几换成了大理石台面、窗帘也换成了现在普通的布料,而茶几上的烟缸从有凹槽的雪茄烟缸换成了普通的。

“地毯被清洗过,屋内一股清洁剂的味道,跟白小姐用的牌子一样。噢,之前我偷吃过一块你的切糕,特别好吃。然后,我们在毛三的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完的葡萄干。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也来过这儿。”

随着办公室短时间天翻地覆的变化被细心的路垚一处一处道明,毛三与这间办公室之间的关联也无法被轻易强说成巧合,吴天鹏顿时哑口无言。

据乔楚生所说,毛三是个会抢劫又好色的小混混。于是在案发当天晚上,他在三岔路口守株待兔,准备抢劫下夜班的女工,偶然发现了劫车的行动。毛三接着骑车跟踪到矿区,身上的硫磺味儿也是跟去矿场的时候沾上的。他随后来敲诈吴天鹏,而他没有答应,反还趁毛三从沙发上起身时,用烟灰缸重击其后脑。毛三失去意识,倒下时,头撞碎茶几的玻璃台面。

“你就是在这个屋子里,用雪茄烟缸将其砸死。血迹喷得到处都是,所以你不得不换了茶几,换了窗帘,最后,再洗了地毯。”

全程乔楚生都静静坐在办公桌对面,观察吴天鹏的一举一动,他时而闪烁不定的目光和不自觉紧攥的拳已经暴露了他的不安,但还拒不认罪道这些只是猜测,没有实证。

“那这个你认识吗?”路垚见他一心求死,也不恼,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用封口袋装着的细小烟丝。

他说,第二次和白幼宁来东海电力时,他拿起茶几上的橙子抛了几下,结果不小心失手,橙子滚到沙发底下。他伸手去捞时,衣袖上沾了烟丝,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将烟丝择下,放在握着橙子的拇指下,问完电价变化和收购意向后,将其揣回了巡捕房。

“死者头部的伤口混有雪茄烟丝,经过化验正好是丹纳曼皇家御制,全上海就只有你这儿有。验尸官会证明你的罪行。”

见纸终究包不住火,吴天鹏气急败坏,骂道这是诬陷,他要找自己的律师。

乔楚生也不再看他这副为了利益而草菅人命的嘴脸,起了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两侧,威压尽显,“那我倒要看一看,整个上海滩,有谁敢给你辩护。”

看着被警员带走的吴天鹏,乔楚生还在想着后面再如何审问,让其事无巨细地道明事实,看看背后还有没有人。却见路垚握拳爽快笑说终于结案了。随即他冲着乔楚生和白幼宁,分别指着道,“你!结账。你!搬走。”

双喜临门,他忍不住在两人面前欢呼雀跃,嘚瑟着出了办公室。

乔楚生胡乱用手抹了把脸,极度无奈之下对上了白幼宁同样拧眉无言的模样,并心有灵犀地望见了彼此眸中的情绪,都笑了笑。

 

7.

对于路垚来说,结案了就是领钱、回家并给自己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而对于乔楚生来说,结案了之后是收监、再次排查疑点并总结复命。动了吴天鹏这个大亨,商界激起一层浪。就在乔楚生以为这事不会平淡收场的时候,一位华人高调登场,新上任成了总裁,却雷霆手段,很快摆平了东海电力如今的乱子。

老爷子告诉乔楚生,这人背后有人,大概是英国人。另外,华康电车也对华人有了嫌隙,私下里也去拜访了英国人。虽然大概明白这事是英国人干的,可究竟幕后黑手是哪位,他比老爷子都想知道。不等乔楚生查明白,闸北那边又出事了。

出事的是淞沪警察厅的闸北分厅。乔楚生那会儿正处理人口失踪案,刚刚从帮派里将因偷东西而被关押起来的小贼带回巡捕房。跟在九叔身边的人说他偷了九叔的玉戒指,但乔楚生不管。接了案子,那便按照正规程序来走。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乔楚生好心提醒他们,做事风格也该改改了。

他凌晨得了空接电话,听说死者系户政科科长,倒是没怎么在意,不过老爷子紧接着又打电话来吩咐,说分厅厅长是自己的门生,这事儿不能耽误他前途。乔楚生自然懂什么意思,笑着应了,挂了电话,望着窗外夜色没了半点困意。他接手的案子开始逐渐和老爷子或多或少有牵连,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乔楚生没急着出警,只和闸北那边说早上再过去配合他们调查。他想,以路垚那个德行,天刚亮就让他起来出现场并不现实。

所以,等乔楚生早上看到熬夜赶稿的白幼宁攥着小提琴琴弓,边大声问还拉不拉琴,边气急败坏地敲打着坐在沙发上拿个抱枕格挡的路垚时,明白这货估计不怀好意地扰民报复并未搬走的白幼宁,而自己来得刚刚好。

但他一宿没睡好,本就隐隐作痛的头被闹哄哄吵的不行。路垚也见他,便赶紧喊救命,有人要杀人,乔楚生没搭理他这茬,转而将白幼宁悻悻丢掉的琴弓捡起来,指了指他,却对白幼宁说为了这种人进局子不值当。

没了性命威胁,路垚又松弛自得,坐在沙发上不耐烦,“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的。”

乔楚生也没精力和他废话,告诫他有正事并且自己长话短说:死者沈大志,淞沪警察厅闸北分厅户政科科长。死亡时间,昨晚十点左右。死因目前还不明确,死者右手握枪,天花板上有一个弹孔,但身上却没有,头部几乎被砍断了。而且案发现场门窗都已反锁,没有任何人进出。

“路先生,开个价吧。”

乔楚生双手背在身后,想着上次三十大洋就把路垚请了过去,这次应该也没问题。却被这人竖起食指摇了摇拒绝,并说这单不接了。还不等乔楚生皱眉,路垚像是早就料到他会问,直接道,“巡捕房在租界,警察厅在华界,政商关系错综复杂,两头掐得厉害。我可不想蹚这趟浑水!”

白幼宁闻言也奇怪,华界案子为什么让租界巡捕房调查,乔楚生深感自己供着两个祖宗,平常看似不聪明、幼稚,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叹气说了分厅厅长的身份,又说老爷子让自己尽快处理,毫不意外收获了白幼宁的白眼。

路垚琢磨回过味来,说一个门生能干到厅长,你们家老爷子没少花钱啊。

“对,花了不少钱。所以啊,让我尽快破案。只要能保住他的位置,价钱好商量。”乔楚生撇了撇嘴角,一边的眉梢微挑,只能被动等待,拿着琴弓抱臂一下下敲打着。

路垚边不好意思笑,说“都是兄弟,谈钱多俗”,边毫不避讳地肆意打量他手腕上的那块表,指尖摩挲着下巴,小声提了一嘴他这块表,欲言又止。

乔楚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舌尖顶了顶左腮。他忍着好声好气道,这表呢,是自己朋友送的。如果他喜欢,帮他订一块。一个月就到。

路垚反应过来似的,面露了然之色连连应了几声。最后又故意道算了。他拿起小提琴,伸手管乔楚生要琴弓。后者则抿嘴深吸一口气,一下把琴弓另一端拍在路垚手里。

给他机灵的,这是生怕自己赖账,见表眼开。乔楚生自认没有一诺千金,也至少是言出必行,关键此刻正值紧要关头,耽误不得,路垚又是一副不把表拿到手不罢休的模样,他能怎么办?

路垚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抿着唇使劲拽两下琴弓,没扯动,另一端还在冷了神色的乔楚生手里,随着他的牵扯,手臂也随之晃动。

最后这块劳力士还是到了路垚的手腕上,在阳光下表盘边缘散发着足矣勾他魂魄的迷人光泽。路垚指着表,冲着乔楚生啧啧赞叹,这做工真的没得挑。

带着这种心满意足,路垚跟已经在闸北分厅门口候着的萨利姆斗了两句嘴,乔楚生背着手清了清嗓子,侧过头在他耳边小声提醒,“这儿不是咱地盘,稍微收敛点。”

路垚闻言一顿,才“哦”了一声算作答应。门口接待他们的闸北警员听乔楚生让再简单复述一遍情况,也照做了。昨晚十点,他们听到了枪响,第一时间冲了进去,发现沈科长死在屋里。路垚喃喃,十点才下班真够辛苦的。那警员道,这周事多,沈科长经常加班,深更半夜才回家。

让身边这位基本了解完,乔楚生令警员带路去看眼现场。走廊里,路垚又问案发前后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警员也答没有。乔楚生走在前面,却想半夜要是真有人逃走也不好说。这一点也很快就被路垚提出,但被警员再次否定了。有人守着门,而且沈科长的那间屋里外门窗都是关着的,不可能往外逃。尸体没有动过,通知了巡捕房后,厅长下令封门保护现场。

很快,路垚方才那点儿嘚瑟就消失不见了。因为乔楚生听见他在户政科科长办公室门口,见了那几乎断头的尸身后,倒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僵在原地不动。不过乔楚生只内心边暗笑他胆儿小,边震惊于如此血腥的死法,跟着兴奋的白幼宁走到尸身旁边严肃观察起来。

脖颈的切口及其光滑,看上去是一刀毙命。血流了满身满地,溅了些许在书桌上,不过上面的文件倒是无大碍。刚想直起身时,乔楚生听见了没跟着一行人查看尸体,直直拐了个方向跑到一旁的路垚急忙说“这可是最新款的留声机,全球限量一百台”,边上手打开转台,将唱针拨了下来。古典乐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闭眼聆听一番,路垚感慨道,“哎呦,这声音真是听得我耳朵都要醉了。”

这绝对是找借口不看尸体。乔楚生走过去迅速把唱针又抬起来,让他去看眼尸体。路垚别过头再三强调自己看过了,被白幼宁反问是不是晕血了,还赶紧叉腰底气十足地说自己解剖课满分。

“那你看啊?”

白幼宁的激将法果然管用,路垚走了两步到书桌前,直面尸体,但僵硬的神色过于明显,所以乔楚生猜他可能太久没上解剖台、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了,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白幼宁举起相机,偷偷问他能不能拍照,乔楚生没好气儿问这种断头尸的照片也她敢往报纸上放。接着他警告,这次未经许可,破案之前,任何线索不得见报。大概是“断头尸”三个字冲击力过大,路垚只听完便急匆匆跑去外面吐了。白幼宁不闲着,跑去也笑话他两句,乔楚生没心情听,看完了便让人赶紧收了尸抬走。

“那个沈科长,颈部的伤口十分的光滑,手起刀落,没有一丝的迟疑。看刀口,应该是高手干的。”乔楚生对着回来的两人分享自己的见解,而路垚在书桌前抱臂垂眼片刻,感受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也看了回去并道,“刽子手。”

“你又知道了?”乔楚生疑惑他从哪儿得来的念头,路垚则指着书桌上的卷宗,讶异问,“你没带眼睛?”

乔楚生上下扫了他两眼,到底是自己没细看,只得将那点恼火憋了回去,走过来再仔细看,念出声,“…刽子手连环杀人案,民国四年……十年前的旧案?”

路垚则手中比划了一把枪道,死者手中有枪,天花板上有弹孔。感觉像是发现了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举枪射击的同时,瞬间被砍掉了脑袋。

白幼宁拿着笔和本记着,闻言质疑天花板上能有什么。路垚瞪圆了双眼,毫不犹豫道,鬼喽。白幼宁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他这鬼话。一旁的闸北警员像是得到了认可,忙问难道路垚也是这么认为的。

“否则呢?苍蝇、蜜蜂、蚊子、小鸟,也不可能在警局里开枪吧?”路垚说着,又抬头指了指天花板,随即对着那名警员肯定道,“这个鬼,你也见过吧?”

乔楚生看向警员,他总觉得路垚像是要干什么,现在这是在套话呢。警员说那倒没有,但他听说,沈科长十年前抓到了刽子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才当上警员的。之前他就是个巡逻的。

“民国初年,那会儿不是刚把斩首取消了吗。在有个松江的刽子手,叫王一刀,在家闲着没事干,手痒,就连着杀了好几个人。后来被巡夜的沈科长拿下。处决前,王一刀在刑场上放话,说将来还会还魂回来报仇。这事当时闹得特别轰动,还上过报纸。”

死法与刽子手这个案子有着密切联系,乔楚生觉得,应该不是巧合。恰好,路垚的声音悠悠道,“十年前处决,现在才还魂。看来这地府比咱上面还忙。”

那警员问路垚,您也信这个?路垚又问他,他觉得,沈科长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看卷宗了?警员眼神看着远方,随即恍然坚定道,肯定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被赶来的分厅厅长撞见,便是几句呵斥。厅长骂他什么神啊鬼啊的,一天天的别总是胡说。手下人如此迷信,没个正形,厅长有些挂不住脸,却在转身看见乔楚生的时候,缓和了面色,微微颔首,乔楚生则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厅长怎么说也要留乔楚生一会儿,在厅长办公室拿了好茶具,又煮好茶端来,乔楚生忙喊哥,让他别忙活了,待一会儿就走了。他这才落座,问老爷子身体还好吧,又说给乔楚生添麻烦了。

乔楚生和厅长也算有交情,都在青龙帮做事,在很早之前一起平定过帮派内斗,等他任职闸北后,在他手底下办老爷子的事走了些许方便,能称得上兄弟。一听他这么问,便知道是关心老爷子,同时也是看老爷子有没有帮他的意愿。毕竟在他的地盘出了人命,闹了乱子也是他的失职。不过乔楚生还是笑了笑,客气道,没事儿。

“你说这案子也够邪门的啊。发现尸体的时候,里外门窗都反锁了。门口还有警卫,楼道里还有我跟警员。绝对不可能有人从这屋里跑出去。”

乔楚生抿了一口茶,问有检查过暗门暗道吗。厅长保证道绝对没有,还说要不让他再派人再仔细检查一下。

“老爷子交代过了,说这个案子必须得破,绝对不能耽误你的仕途。”乔楚生放下茶杯,给厅长吃了颗定心丸。他不禁叹气感慨,还是老爷子对他好,“兄弟,让你多费心了。”

乔楚生也不跟他见外,道都是自己人嘛。

等他从办公室出来,回到案发现场的时候,路垚正白幼宁因留声机的问题而打闹不下,一个护着留声机说什么也要搬走,美其名曰“留声机全上海不超过三台,证物与死者身份不符,很可疑”,一个拉扯着路垚的胳膊,让他放手。乔楚生缓缓走来,两人也自然而然停下了动作,“这台留声机,是我们家老爷子送给厅长的。过两天副市长过来视察,怕影响不好才放这儿的。”

路垚啧了一声,皱眉说这些都是托词。并且又弯下腰,让他过来搭把手。

“大哥,这案子真的很重要。”乔楚生额角跳了跳,插兜道。

“我知道啊。”路垚没有丝毫时间紧迫的意思,乔楚生听了便知道他看上这留声机,不搞到手肯定不能好好办案,顿了顿道,“要不这样,你把案子破了,我代表厅长把这个送给你。”

路垚手腕上的表还没捂热乎,又听限量款留声机能送他,瞬间惊喜,双眼都发亮,确认道真的吗。乔楚生让他破案去,路垚却欲言又止,说那这些个唱片怎么办。

“…都送你了。”

乔楚生没错过他眼底的狡黠,见他慢慢踱步到书桌前,觉得他肯定在内心窃喜。这强盗行径跟敲诈没什么区别,可路垚那一瞬间的神情像极了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乔楚生只得暗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贪点财就贪点财吧,毕竟自己说过报恩,在能力和情理合适的范围内满足他,也是应该的。

可路垚只看了一会儿便说要去茶水摊,喝点茶醒醒神,还问他要不要去。乔楚生想到接下来的事还多,就让白幼宁陪着她去,顺便分析分析刽子手那个案子,自己回巡捕房。

乔楚生找巡捕房的警员查了查刽子手连环杀人案,得知了更多的细节:民国初年,斩首改枪决。人称王一刀的刽子手失业后无所事事,日日买醉。民国四年一月三日深夜,王一刀在酒后偶遇一侥幸脱罪的杀人犯。言语间,与犯人发生冲突。王趁着酒意,将对方拖到阴暗处,一刀斩杀。

案发后,王一刀迅速被锁定为凶手。然而,在追捕王一刀的过程中,接连发生了两起斩首命案。由于此案迟迟未破,引发了市民恐慌,警局巨额悬赏王一刀。随后,在王一刀二月五日再度作案后抛尸时,被一个临时巡警在香满楼门前抓获。被捕后连夜审讯,王一刀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毫无悔意。次日深夜,对他执行了枪决。

乔楚生闭了眼,揉着眉心问四个死者都是什么身份,警员也如实回答说,第一个是侥幸脱罪的杀人犯,第二个是刚刑满释放的惯偷,第三个是鸦片贩子,第四个是教书先生。

乔楚生基本了解了旧案案情,也没什么要问的了,让警员下去继续干活了。让法医尸检,派了人手在闸北那边看着点警察厅,也以分厅为中心向四周搜寻,到目前还没什么头绪。他忽然想起路垚对着分厅警察装神弄鬼的模样。他是不信的,可路垚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单纯地见警员迷信,便开玩笑吓唬?是想迷惑谁?还是给谁制造恐惧?

现在乔楚生只希望路垚能带来什么好消息,他刚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就听有人轻快地走了进来,不打报告,还大摇大摆地带着一阵微风在对面落座。乔楚生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怎么,有线索了?”

路垚见他手边放着的派克笔,拿起来把玩道,没有啊。

乔楚生仍闭着眼,直接道,那你出去吧。

问你个事儿,十年前刽子手杀人案里,那个被杀的教书先生现在还有没有能联系上的亲戚朋友?

他跟这个案子有关吗?”乔楚生眼皮动了动,蹙眉想了想,终是睁开眼问道。

路垚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他就别管了,而且要查,也最好是当天接触过教书先生的人。

有总比没有强,即使看起来有些不靠谱,乔楚生还是信他,应道,行,自己让萨利姆查查去。

路垚见桌上的纸,想试试这派克笔好不好用,刚写一笔,纸便被戳出个窟窿,他不禁嫌弃道这什么破纸。

乔楚生这时又闭了眼,听他抱怨,也无奈道,没办法。“现在卷宗太多了,为了节约成本我们都用这种工业造纸。”他自己有时候写着东西也会写破纸,他自己手下力道本来就大,现在还得控制着,省得处理公务的时候把重要文件损坏了。

路垚盯着纸,若有所思,又细细摸索,“这种纸,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民国初年吧。”乔楚生又睁眼,转了转,回道。

路垚闻言连忙掏出来一份卷宗,问他这是不是警察局的纸。乔楚生这才前倾了身,接过卷宗用手感受了一下,抬眼对着路垚摇摇头,将卷宗又放在了他面前的桌面,“看纸质…应该不是吧。

可这是死者桌子上那份。”路垚手指点了点卷宗,强调道。

乔楚生听他这么说,又拿起来看了看,字迹确实与早上看现场时,那份卷宗一样。他也反应过来,眼神定了定,“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科长的卷宗不是真的。是有人造了一份给他的。

路垚抿着笑意,往后一靠椅背,颇有些孺子可教的得意,“聪明。”

乔楚生有些想不透了,问谁会给一份十年前的卷宗。路垚则说当然是凶手呗,不然还有谁。

你怀疑,跟教书先生有关?”乔楚生眯了眯眼,终于想起之前警员给他报告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却终于明晰。

四个死者,三个有案底,一个却是读书人。这事儿,怕事背后有蹊跷。乔楚生是知道警局会有这种腐败情况的,有些悬案抓不到凶手,或者是些背后不干净的案子,上边又给了压力,于是对嫌疑人或是严刑逼供,或是栽赃陷害,反正这事儿就是记在他头上了。因为杀一个是死,杀四个也是死,怎么都一样。

路垚貌似也知道光靠乔楚生他自己肯定找不到什么有用线索,支起手中的派克笔,“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了,抓紧查哦。”

接着他起身就走,刚几步便被乔楚生喊住了。他还不知所以然地装无辜,“怎么了?”

乔楚生指了指他手上的东西,“我的派克笔!”

路垚见蒙混不过关,无赖笑笑,“借我玩儿两天嘛。等你消息哦。

乔楚生见他又大摇大摆地离开,咬牙只道,“你别给我卖了啊!

 

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打探消息不是什么难事,乔楚生当晚便收到了调查来的消息,第二天去路垚住的公寓找他。只不过他没想到也从外面调查回来的白幼宁说路垚又一大早跑去闸北分厅了,于是他打电话让萨利姆通知路垚回来一趟,有新线索,就在他家附近吃早茶的地方碰面。

倒好热茶的功夫,路垚已经从黄包车上下来,一掀风衣衣摆坐在木凳板上,乔楚生看他不紧不慢端起茶,抿了一口,“幼宁查出来了。教书先生被杀当日跟同事说,要去长三堂给一个青楼女子赎身。

路垚闻言来了兴趣,放下杯问,“教书先生这么有钱?教哪科的?

省吃俭用不行啊?只不过当天还没到呢,就被王一刀给杀了。

路垚又问那个妓女呢,乔楚生目前也不知道,说这不正在查吗。

这种小事儿让手下查不就行了,还用得着咱们亲自去啊?”路垚不解问道。

乔楚生抬头叹道,“长三堂的女孩儿,道行深、见识广的,一般人还真问不出来。

路垚还有些不信,说妓女道行能深到哪儿去。乔楚生则道,你试试去啊。然后他就见路垚轻蔑一笑,自信满满,“任何人,只要说话,就有破绽。只要有破绽,我就能找到突破口。

乔楚生撇撇嘴角,装作赞同地摩挲下巴,点点头。他令路垚志在必得,自己等着看他吃瘪的样子。很快,乔楚生就看到了他预料中的场面。

路垚问话直白且青涩,一看就没什么与姑娘打过深交道的模样。不死心地追问待在长三堂时间久的青黛姑娘,全被“不好意思啊,我不记得了”堵了回去。他当然不信,可也只能连忙问她,总该听说过吧?青黛道,客人聊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她平常又不怎么出门,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如此死缠烂打也问不出,路垚急得直接道要是再不说,就抓人家回巡捕房审问。长三堂的姑娘哪儿是被吓大的,同样天不怕地不怕道,好啊,那她收拾一下东西跟他去咯,到时候要是审不出来什么,他们就报纸上见。

惹得丽人不快,起身欲走,路垚服软,忙喊道姐,说他是开玩笑的,还殷勤地让人家吃水果。可青黛不吃这套,说如果没事,她就要去接待客人了。乔楚生一直在门口看戏,此刻也顺势拦住了她的去路,道等一下。他带着些许戏谑,看了受挫而不知所措的路垚一眼,随即缓缓俯身,侧头在青黛耳边低语几句。说完他挺直了身,眼含缱绻笑意,看着青黛在他面前妩媚一笑,食指在他胸膛处轻轻画着圈,拖着语调,“…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案子,我还是有点印象的。”

乔楚生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继续低声温柔问,“那个教书先生,之前跟谁好来着?”

青黛也缓和了语气,“叫…琬清。”

路垚见她终于肯松口,开口又问琬清现在在哪儿,青黛一听他发问,回头敛了笑意,语气冷淡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路垚气不过,直接道,行,他不问了,她爱说不说。

小孩子脾气。眼看着又要将人惹生气了,乔楚生哄道,声音柔和,“我们着急回去,出去说。”

他虚虚揽着青黛的腰,又回头看了眼因尴尬而住了嘴,别过头生闷气不看他们的路垚,得意一笑。

路垚太直白单纯了,以为动动嘴就能不费代价地让别人帮他,即使用的是公务的理由,这怎么可能呢?青黛是他的老相识了,他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她那几位老客人多来,再介绍些新客人给她。她要的是钱,要的是与上流人士的关系,要的是在长三堂依旧有竞争力,而不至于随着年岁渐长,落到无人光临的地步。没有真实保证的获利,何来共赢?只是头口支票打水漂罢了。总是被路垚展示他的聪明才智,乔楚生也想让他明白,他乔四也不是吃闲饭的。

乔楚生与青黛到走廊的木楼梯栏旁,他随意用一手撑在其上,借力微微低首侧耳,听青黛在他耳畔轻语。他面朝着房门,看见路垚故作漫不经心地插着口袋晃到门框边倚着,像是听到他们之间的话,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如此啊。”

乔楚生撇了他一眼,青黛已经说完离开了,他双臂向后撑在木栏上,等路垚走到身边,“都听见了?那行啊,那案情你清楚了。”

路垚装不下去,好奇问她到底说什么了。乔楚生没有面露诧异,也大概感觉路垚应该没听见,反问他不是听见了吗。路垚只窘迫片刻,便大方承认自己装的,又问青黛到底说什么了。乔楚生低头笑了笑,果真如此。

“她说,和教书先生相好的那个琬清认为,人不是王一刀杀的。她还去警局闹过几次,后来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她就赎了身,据说……”乔楚生打量两眼四周,凑近看他道,“现在混成了名记。”

两人下楼,路垚问她不是都赎身了吗,怎么又做回那个了。乔楚生一听知道他会错了意,“记者的记。”

“不会吧,从妓女到记者,这跨度也太大了吧?”路垚不可置信,忙跟在乔楚生身后发问。

“青楼女子,自幼受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改行写作的话应该不难吧。”

路垚又问,那在哪个社报。乔楚生说不知道。他无奈,“那怎么查啊?”

“三十多岁,入行十年,还是个女记者。整个上海滩也没有几个。这种事情问问报业的人就知道了。”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乔楚生准备回去再找白幼宁问问。刚要长三堂,路垚又把他拦了下来,“你到底跟那女的说了什么呀?凭什么她什么都告诉你?”

乔楚生见他这样,应该是头一次遇上这么不擅长的事,有些失败的不爽,于是也问,“那你觉得,像她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路垚移开了目光,抿了抿嘴,眼中跃动,有些天真地道出他所想的可能,试探道,“…爱?”

乔楚生别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路垚能这么说,有些无语道,“是客人哪!动点儿脑子吧。”留下一句便抬步离开了。

路垚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动动脑子,不禁愣了愣,以往可没这种事。可能也觉得是自己肤浅了,他认命地瘪了瘪嘴,赶紧跟了上去。

 

公寓里,白幼宁大概是想把晚饭做了等两人回来吃,结果大闸蟹逃了一地,瓦斯炉被她搞得冒着白烟。等路垚一脚踏进门,看见白幼宁一只手被烫得捏住自己的耳垂,另一只手还抓着锅勺不愿放弃,他第一时间不是担心她有没有事,而是质问谁让她进厨房了,还跑去拿起自己的橄榄油痛心疾首。

白幼宁说这锅有问题,路垚则说他这瓶橄榄油可是意大利手工初榨的。乔楚生将白幼宁拉开,带到餐桌旁,问她有没有事,又检查了她的手。也许是他的行径唤起了路垚的一丝良心,他主动拿来纱布和药,让白幼宁涂了并给她包上。他问她疼不疼,白幼宁摇摇头说没事了。路垚双手合住她那根烫伤的手指,道可是我心疼,还不等乔楚生和白幼宁回过神,他又放开了手,皱眉嘟囔他那瓶橄榄油。

一点感动在白幼宁的脸上瞬间烟消云散。她没好气儿说赔他钱总行了吧。路垚又说这种橄榄油有钱也买不到。见事态快演变成幼稚鬼的斗争,乔楚生连忙打断他们两个,问起白幼宁,除了她,上海还有几个女记者。白幼宁问跑哪个口儿的,社会还是娱乐。听他说都行,白幼宁摇了摇头肯定道没有。

“从业十年的呢?”

白幼宁解释说,真没有。这行这么苦,即使女生有兴趣,也扛不住工作压力,十年几乎没可能。

“也不一定是记者,什么专栏作家啦,主编啦,主笔啦,干新闻行业的,上海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的吧?”路垚补充道。

而白幼宁还没从刚才的事里消气,没两句又和说几百家报社找不过来人的路垚呛呛起来。他是著名侦探,他行他自己去找。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歪了歪头道,要说女性撰稿人,还真有一个。她拿出来一页报纸,拍在餐桌上,说据她所知,这是个女性。申报的撰稿人,此人文笔犀利、针砭时弊,字迹娟秀,用词遣句一看就是个女的。

乔楚生拿起来报纸仔细一看署名,抬眼扬了扬下巴对路垚问道,“成蹊?成蹊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

路垚思索片刻,忽然睁大了双眼,激动道,“第四个死者,梁文同,字成蹊!”

乔楚生侧着头,反应过来,仰头深吸一口气,一旁白幼宁也附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在八年前开始写专栏的。”

路垚转了转眼睛,掰着手指道,“十年前离开长三堂,读了两年书,然后八年前入行,又跟死者同名。”

“就是她了。”乔楚生一拍腿,两人同时迫不及待起身。被问及去哪儿的时候,他们异口同声道,报社。

也算默契。

 

两人到了申报报社,却被主编拦了下来。他先是道抱歉,理由是作为报社,他们有义务保护撰稿人的真实身份。

“她涉案。你是在保护一个犯罪嫌疑人吗?”

每分每秒对于案子来讲都珍贵,更何况已经追查到嫌疑人的踪迹,乔楚生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松口?可申报主编也是个硬骨头,不卑不亢反问道,涉不涉案他不清楚,可如果成蹊是犯罪嫌疑人,他们作为巡捕,难道不应该拿出犯罪证据吗?

唱着反调的形势让乔楚生不自觉勾起了对以往干某些脏活儿时的戾气,尤其是这五十多岁的主编依旧谦逊温和,仿佛不是在阻挠他办公。他如今还是无法摆脱一身的江湖气,虽然明白这有时候并不光彩,可他还是得借着威名来震慑来达到目的,不是吗?

乔楚生面色凝重,像是含着霜,明眼人却能看出他内里忍着焰气。他上身微微前倾,一掌按在书桌电话的听筒上,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吧?”

“当然,租界的乔楚生,乔探长。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主编笑了笑,说着漂亮话,此刻却显得文邹邹,令乔楚生愈发不耐。

“那你也应该知道,进巡捕房之前我是做什么的吧?”

乔楚生一边问着,一边用手抬起了台灯灯罩,直照他的脸,原本暖黄的光笼上一层惨淡的锋芒,使主编的镜片上都泛着白。

他乔四在上海滩有什么名声,他自己还是清楚的,这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非黑白,入了江湖再无什么界限,他只守着道义,去做该做的事。

心知肚明的事令主编垂了头,声音也不复先前的底气十足,低声说他当然知道。这反应令路垚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乔楚生两眼,尽是探究乔楚生自然感觉到了,,不过他却没这个兴致与空闲告诉他。

但乔楚生还是低估了这主编骨头的硬度,他本想威胁两下,意思意思,他乖乖配合交出琬清的住址,这事便了了。可主编却道,如果他乔探长想动武,他自己只是一介书生,绝无还手之力。可是明天的头条,他不敢保证会写成什么样。或者,让乔楚生干脆把这报社也烧了。

反过来还威胁上他了,乔楚生冷笑,“你真以为我不敢是吧?”

他本就前倾的上身支持了突然的凑近,控制不住地想拽住面前人的衣领拉起来,结果被眼疾手快的路垚圈住臂膀拦下,路垚对着主编道,“行行行,不愿意说算了啊。那个那个,告辞。”

到了报社走廊,路垚还在安抚乔楚生的情绪,说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换得乔楚生不可置信地跟他讲道理:他们现在走了,主编肯定会通知对方。如果对方躲了,线索就彻底断了。

“放心,断不了。”路垚说着,举起右手指尖夹着的一团纸。

乔楚生的目光在它和路垚脸上来回,还是一把拿了下来,问这是什么。等他打开后定睛一瞧,才看出这是一张稿费支出单。路垚也说这稿费支出单上面都有地址。

乔楚生被他一句话噎住,又抬眼看了看他,哑口无言。浑身奔腾的血此刻冷静下来,他感觉自己身上冒着傻气,在路垚指出这稿费支出单就在主编的办公桌上之后,这种感觉更甚。

路垚应是一直默默不作声,观察了四周发现了线索,却没打草惊蛇,还看着好戏。趁时机合适,在拦下冲动的他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中,悄悄顺走了单子,以至于自己和主编谁也没注意到。

可以说是智取了。

“你出门…都不带眼睛的吗?”路垚见乔楚生歇了火的模样,他怯怯的,却还嘴上不饶人地笑着调侃,脚底下则赶紧抹了油,溜走了。

乔楚生回身,看着他略显慌里慌张和兴高采烈的背影,剩下一半的怒气宛若撞上一团棉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尴尬、感慨和想笑。

等两人赶到琬清家中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但这位知书达礼的先生却像是等候多时的模样,身着素色花印的旗袍,仪容得体地给他们开了门。木质简约的陈设,两边墙壁的书柜上摆满了各种书。乔楚生不在乎,只在木桌前坐下,路垚却是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东看看西摸摸,惊呼这里好多绝版的书。

“《梅塘之夜》…….初版的《羊脂球》,还有莫泊桑的签名!”路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书脊,乔楚生则是看了看一旁落座的琬清,见她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责怪之意,才没开口制止路垚。

“《人间喜剧》,万历年间的《水浒传》…这得多少钱啊?”路垚看来看去,还翻开书轻嗅纸香,直叫乔楚生看得无奈。正事不问,在这儿看上书了。于是他回神,扭头对琬清道歉,说不好意思,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琬清笑,但极其娴静,道无事,爱书之人嘛,看见好书难免有点兴奋的。

乔楚生反倒成了那个不解风情、毫无雅致的。不过这对他来讲没什么,他算不上什么有文化的人,也不需要。不过多浪费时间,乔楚生直言问,“成蹊先生,您就是琬清吧?”

琬清显然是不愿提及往事,面色变了变,才又平稳,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乔楚生问她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她也坦荡承认,反问卷宗上的记号那么明显,只要看到,不起疑也会很难吧。再接下来,查查跟死者相关的人,不难会找到她。乔楚生又从她口中得知,她并没有亲自登门的习惯,而是将卷宗寄过去的。

他起了疑,“那你怎么确定,沈大志会在临死前把卷宗放在桌子上,从而引起我们的怀疑?”

琬清闻言忽然直视他,一闪而过的凌厉,问道,“沈大志把卷宗放在桌上?”

乔楚生给了肯定的回答,说他死前还在看卷宗呢。

琬清又紧接着追问沈大志是怎么死的。乔楚生狐疑地眯了眼斜看向对面,问她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琬清不疾不徐道,按他的意思是说,自己把沈大志给杀了,再把卷宗放在桌上的?

一直在不远处书柜旁伫立的路垚放下了手中的书,“您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这桩命案与您无关。”

见乔楚生看向他,他自觉提出,案发当晚,琬清在圣玛利亚医院打点滴,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

“你怎么知道?”乔楚生实在是一头雾水,怎么这小子每次都无所不知的,还没从琬清嘴里问出来什么,他倒先明白了。路垚指了指另一张书桌上,说有病历,她急性肠胃炎。从付费单上来看,时间还有药物剂量至少要持续五个小时。

乔楚生瞟了一眼依旧沉静的琬清,“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她打的针?”

路垚在他一旁坐下,“她手上有针孔啊。乔探长你今天出门又没带眼睛……”

路垚侧着脸睨他的狡黠也挡不住微微勾起的嘴角,尽显得意。乔楚生读出他的暗嘲意味,在后腰作势要掏家伙。这下总算是镇住了不皮一下难受的路垚,他见状后倾身体作防御姿态,眼神从枪柄挪到乔楚生脸上,认怂讨好地尴尬笑笑。

“如果你们还不信的话,可以去医院调查。现场有很多证人,医生、护士、病人,足足有几十号。”琬清认真看着他们两人,表情不似作假。乔楚生有些动摇了。

他坚信线索查到这个地步了,凶手应是面前这位琬清——成蹊先生,才对,可如果不是她,那案子便再次陷入困境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案件。最终你发现,杀死梁文同的不是刽子手,而是已经晋升为科长的沈大志。”路垚也温文尔雅,细细道出自己的猜想,也得到了琬清的肯定。

“没错。这么多年来,幸亏长三堂的姐妹帮忙,终于让我找到一个在案发当晚见过沈大志的人。”

琬清道,据那个知情人说,王一刀当时醉倒在地,根本没有能力杀人。

路垚总结,她的意思是,是沈大志杀死了她的爱人,然后再嫁祸给王一刀。

琬清表示一开始自己也只是猜测。可后来,不止一个姐妹告诉她,沈大志当年因为不识字,在巡逻队很不得志,时常流连于长三堂,并在喝醉后,经常辱骂读书人。那晚梁先生来替她赎身的时候,就是撞见了醉酒后的沈大志,才酿发了血案。

“这也只是你的猜测吧。”路垚垂下目光,在听完后又直直看向琬清。

“事实也好,猜测也罢。当晚,我寄给沈大志卷宗时,还给他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如不认罪,我便将此事登报,结果当晚他便死于非命。你说,他这不是心怀鬼胎,恶有恶报吗?”

离开了琬清家,乔楚生与路垚漫步在桥上,走过这座桥,他打算开车先送路垚回公寓,自己则再去巡捕房问问闸北那边有没有查到新的线索。他本来问路垚,第二次去闸北分厅有没有什么发现,路垚却说暂时保密,他也只得作罢。

深夜的风吹得轻而浅,凉而不寒,乔楚生不禁想到琬清,和她的经历。她在年少时遇见相知相爱的教书先生,他清贫,却善良,不顾一切的深爱着她,自己省吃俭用给她攒下了赎身钱,要带她离开。原本她马上就能和相爱的人远走高飞了,却在十年前那一晚变了天。

她的爱人死了,死在一把小刀下,直直捅穿了心脏。她不信自己的爱人会被刽子手杀死在小刀下,后来得知爱人其实只是惨遭横祸,无辜冤死。这叫她如何能不恨?于是她用着自己的方式,读书写文章,用着他的字为笔名。在她终于有了能力的一天,向曾经踩着血淋淋的骸骨攀上高位的沈大志复仇。她的意志何其坚定、坚韧,几乎令乔楚生也动容。可他也深刻地明白,如果洗清了琬清的嫌疑,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成蹊真的没有犯罪嫌疑啊?”他还是不死心,找路垚要个答案,路垚说有人证啊,大哥,有不在场证明。乔楚生又说或许她买通了当晚的医生和护士,被路垚不可思议地反问,几十个人证呢,你买一个我看看。

乔楚生转过身,对着走在桥畔的路垚肯定道,“就算不是她亲自动的手,这个案子也肯定跟她有关系。”

“为什么?”

乔楚生指了指脑袋,道直觉。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路垚也面对他,微微侧头皱眉迟疑了两秒,竖起大拇指。乔楚生看出他的讽刺,无奈把他的手按了下去,“相信我,她提到沈大志的时候,眼里那个杀气我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

“有犯罪动机,也不代表真的会犯罪。况且真凶是不会把线索往自己身上引的。”路垚无论说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点出乔楚生违逻辑里的违和,他说的对。于是乔楚生也终于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猜测,低了头背着手。路垚见他气馁也没说什么,又轻快蹦着继续走。

“去哪儿啊?”乔楚生忍不住对他问道。

“香满楼啊。”路垚回过身,停下了叉腰道。被问去那儿干嘛,也是说得头头是道,勾人好奇,“十年前,王一刀在香满楼前面抛尸被捕。故地重游喽。”

不过乔楚生哪儿看不出他的心思,见路垚说完接着潇洒离开,提高声音,“你是想蹭宵夜吧你?”

 

香满楼离得不远,两人上了二楼的包间,路垚闲不住,四处打量。乔楚生则在方桌边落了座,探了探茶壶壁,接着倒茶,听见路垚在自己身后停下,对着墙布置在干什么,也问了出来。路垚则是回道,这儿装修可以啊,老板挺阔。

乔楚生没吭声。心想香满楼老板可不阔吗。上海滩的馆子他都吃遍了,就算西餐厅再如何高端,香满楼也算得上是顶尖的酒楼。菜品不错,老板为人老实和善,心眼却不少,但不逾矩。所以香满楼在黑白两界都吃得开,混到今天如此地步。他以前没少过来,与老板也算相识。

正想着,老板便过来了。他明明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大好,却看着容光焕发的,殷切和蔼地寒暄,“乔探长您来啦。哦呦,今天怎么没带女朋友啊?”

乔楚生刚想岔开话题,觉得被路垚知道肯定又要追问。但路垚没给他这个机会,闻言直接来了兴趣,转过身问老板,“他有几个女朋友啊?”

老板定睛一看是副生面孔,抬手笑问,“这位小哥您是…?”

乔楚生下一秒则听到路垚一边开口,一边从容自得地在他右手边落座,“我是他男朋友,免贵姓路。

虽然知道路垚是开玩笑,但乔楚生还是抬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这小子撒谎不打草稿、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面对老板笑着问候路兄弟你好你好,还依旧对人家面不改色地笑着。拿他开玩笑还搭上自己,玩得有点大了,于是乔楚生将手边倒好的茶轻轻推了过去,失笑对老板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路垚见他回话也看向他,没有再说什么,抿嘴笑了笑,又垂了眼。

“我们这次来呢,是要打听一下十年前的案子。”乔楚生轻轻揭过这篇,回归正题。但老板有些疑惑,十年前的案子,是哪桩?乔楚生接着详细一点道,十年前他们店门口,有个刽子手被抓了。

大概是真记性不好,亦或者是装作不知,老板暗暗嘀咕几句,又让乔楚生提点醒,说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路垚这时才出声提醒,“十年前,二月五号。”

老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嘛,难怪嘛。我们香满楼是在十年前的二月六号开张。上午十点,挂牌仪式。”他又特意提起,白老爷子也来了,还送了花篮,天大的面子。他记一辈子呢。

路垚目光转了转,又回到老板身上,问他日子没记错吧。老板一摆手背到身后,肯定道,这哪儿能记错,那年的二月六号,腊月二十三,是他专门请大师给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也没什么要问的了,乔楚生说他们知道了,让老板下去给他们两人备点宵夜。

老板赶紧道,“今天你们有口福了,刚到的靖江刀鱼。我请后厨包了一点小馄饨,待会儿给你们送上来尝尝鲜啊。稍后,稍后啊。”

见老板离开,乔楚生后靠着椅背,抱臂叹气。路垚却说有点意思。

“想到什么了?”乔楚生知道他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路垚搓了搓手,道没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状似随意道,“啊,你那个派克笔漏墨,我想…修一下再还给你。”

得,这祖宗又看上他的派克钢笔了。乔楚生想说什么,最后只皱眉笑道,送他了,让他赶快说。路垚笑得一脸的小人得志,挑挑眉一拍腿,大抵是觉得乔楚生很上道也直接配合,认真给他分析,“根据卷宗显示,二月五号晚上,王一刀杀人,在香满楼前面抛尸的时候被捕。然后连夜审讯,在二月六号晚上被枪决,对不对?”

乔楚生听了,眉梢一挑,点点头,道没错啊。

路垚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可是二月六号早上十点才挂牌。也就是说在王一刀的口供里,绝对不可能出现香满楼三个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口供是伪造的?”乔楚生这才反应过来,又见路垚接着有理有据道,“如果沈大志真的是谋杀教书先生的凶手,那么他想把罪名推到王一刀身上,只能够串通跟他一起的警察去做假的口供。”

乔楚生没否认,抬起头若有所思。路垚接着说,“可是当天晚上他们看到的应该是一个还没有挂牌、尚待开业的酒楼,但是为了让这个口供看起来更加真实详尽,然后他们又回来转了一圈。可是他们没想到,正是香满楼这三个字,让他们露出了马脚。”

“接下来…”路垚还没下结论,就被乔楚生抢了先,“就必须找到当年跟沈大志一起给王一刀录口供的警察。”

这回轮到路垚问乔楚生干嘛去了。乔楚生迅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查档案去。不顾身后路垚问吃完再查不行吗。于是乔楚生目不斜视地从刚端上来刀鱼馄饨的老板身边经过,在一楼付了钱,出香满楼停了一会儿,才见嘴里塞了不知几个馄饨的路垚追了上来,他边嚼边说这馄饨真鲜,下次有机会来一定好好吃一顿。

乔楚生见路垚这样,摇头笑了笑,拉开车门让他上车。

 

两人熬了个通宵,也果真查出来了东西。去闸北分厅查旧档案,却被分厅档案室的警员告知前不久起了火,烧毁了一批旧档案。乔楚生只得带着路垚在大清早走访了有些交情的闸北老警察,这才得知,当年和沈大志一起审讯王一刀的,正是如今淞沪警察厅闸北分厅的厅长。

乔楚生看向路垚,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并且说自己先前装作一副相信了鬼魂复仇的说法就是为了迷惑闸北这边关注案情的人。因为他怀疑,凶手很可能是闸北分厅里的人。

乔楚生犯了难。要保的人成了凶手,路垚无所谓地表示这可不关自己的事,反正自己帮他查到凶手了,结了账就行。

此事闹得这么大,惊动了闸北、租界,各种势力盘踞,在暗处盯着他们一举一动,乔楚生也不敢保人,更何况,厅长杀了无辜者。

所以他最终同意了和路垚一起抓人归案。

两人连轴转到了闸北分厅,等到了出警回来的厅长,问他们案情有眉目了吗。路垚回道有了。厅长显得很高兴,说太好了,接着追问他们查到什么了。

路垚先看向乔楚生,后者则回看过来,挑眉示意他继续。路垚这才缓缓道,“十年前,和沈大志一起审讯王一刀的人,是你吧?”

厅长瞬间变了脸色,问路垚什么意思。

路垚勾勾唇,“找你还挺费劲的。我们查档案发现,警局不久前着了火,烧毁了一批旧档案,包括十年前的。还好乔探长人脉广,找当时的老警察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是你们两个一起审的。你也正是从那个案子起,才开始飞黄腾达的吧?”

厅长冷静反问所以呢,路垚说他们怀疑,十年前是他杀了教书先生,随后与沈大志一起,栽赃嫁祸给王一刀。

厅长反问自己没听错吧,他们怀疑他是凶手,路垚则好心说让他别紧张。目前也只是怀疑而已。见路垚满不在乎,厅长转向有话语权的乔楚生,问这事老爷子知道吗。

乔楚生回他,结案之后,自己会亲自跟老爷子说的。

“老爷子让你来帮我,你却让我背黑锅。好,我倒想听听,我怎么就成杀人凶手了?”厅长起身,颇有些气急败坏,但依旧面不改色、理直气壮。路垚笑着让他坐,自己给他说。

“十年前,王一刀连斩三人,你奉命缉拿,在香满楼附近查到嫌犯的踪迹。在追击过程中,你与犯人发生肢体冲突,随后,误杀了赶往妓院的教书先生,又恰好被巡逻的沈大志撞见。于是你用王一刀的巨额悬赏和转成正式警察编制做条件,买通了在此巡逻的沈大志。”

“随后,你和沈大志连夜审问王一刀。趁对方宿醉,一鼓作气让他认了前三桩罪名,并把误杀的第四人也栽赃到他头上。”

路垚竖起两根手指,边说边折,“一石二鸟,你升官,沈大志发财。玩儿的真漂亮。”

厅长无视了他鼓掌的举动,嘴硬道,“这话说的,你得讲证据。”

路垚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认罪,“十年前的旧案,你们以为从此了事。可没想到,十年后,那个教书先生的相好,那个妓女,寄了一份卷宗给沈大志,逼他认罪。老沈呢,也是个老实人,直接就被吓懵了,想找你来商量对策。您倒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杀了灭口。”

路垚在脖颈处划了划,笑着讽刺,厅长摇头笑着,鼓掌,道精彩,真精彩。

“你这是在探案呢,还是在写小说呢?昨天的情况咱们都知道,完美的密室,我请问,我怎么杀人?”

路垚嗤笑一声,“嗐,那种小戏法,糊弄糊弄白痴还可以。”

乔楚生闻言啧了一声,回过头,瞪了路垚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

路垚立刻止声认怂,转移话题,说案发现场被定为密室,前提有三:门反锁、窗反锁、风扇转动。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出口。根据昨晚在现场的警员讲,他们撞入房间之后,检查了门锁和窗锁,而且都亲眼看到了风扇在转动。

“什么意思?那风扇转的时候人怎么钻过去?”乔楚生听路垚刻意在风扇上加重的语气,有些不解,路垚颇为得意地解释,这就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而已。

凶手提前做了两件事。在窗帘下露出的部分放置了一面镜子,在其对面的视觉死角放置了一面通电的风扇。因此,凶手可以从被窗帘挡住、却没有通电的风扇钻出。而进入房间的人,却会误以为风扇一直在转。

“这种招都能被你想出来,可见你当时真的是很慌啊。”路垚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沉默的厅长,后者此时才再出声挣扎,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路垚让他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案发后,整个院子都没有人再进出,说明凶手就隐藏在警局里。你逃出房间,再混入一楼大厅,假装跟大家同时听到枪声。早上警员告诉我,他关了风扇。那么请问在案发后,我们到来之前,能够取回风扇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呢?”

“我还是那句话,证据。”厅长打住了他,而路垚也不恼,“再精明的罪犯,也会在犯罪现场留下蛛丝马迹。请。”

 

厅长带上昨天给他们介绍情况的警员,乔楚生则叫来了萨利姆,一起跟他们回案发现场。路垚指了指风扇,道不信他们试试,绝对能爬出去。

乔楚生看向厅长意味深长道,“确实是。只要不转,稍稍一用力,扇叶就会被挤弯。爬出去绝对不是问题。”

厅长说自己当时可是跟其他人一块儿从大厅上来的。被路垚否定说他那个可算不上不在场证明,“你从这儿跳下去,然后跳到一楼的花坛里,然后再溜回大厅跟其他人碰头。而厅长呢,假装刚下班的样子,必然也会穿着警服。可他这身警服上,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东西呢?”

乔楚生明白路垚的意思,扫了一眼,配合他道,“少了个扣子。”

厅长神情不自然道,衣服旧了,掉个扣子没什么好奇怪的。路垚也说,是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还知道,他的这颗扣子,到底在哪儿。

“得罪了。”乔楚生顺着路垚来的时候告诉他的指令,果真从厅长口袋里找到了那颗扣子。

厅长不以为然,说扣子掉了,自然放到袋子里。这能说明什么?

“扣子当然不能说明什么,可这个扣子上面,有一根红色的小线线。这个是我系上去的。在你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这颗扣子特别好看,所以就把它割了下来,然后放在了电扇下面。”路垚故意比划着,跟着解释也对着风扇做出了放置扣子的动作。

“只有凶手才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留下什么线索,然后,你就把扣子藏起来了。”乔楚生此刻终于明白了路垚昨天来分厅的意图。这么早就怀疑厅长了,洞察力也是令人望尘莫及。

厅长终是擦了擦冷汗,再也反驳不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聪明反被聪明误。”路垚悠悠道。

乔楚生正了正衣襟,严厉看向厅长,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说。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厅长会凑近悄声道,“楚生,看在咱们是同门的份儿上,我以前也帮过你。”

乔楚生低头打量两眼,而后抬眼直直看着他,摊开双手向他沉声道,“哥,我穿的是警服啊。”

厅长定定看着他身上的黑色警服,反应过来,偏头自嘲地笑了笑,“好。请转告老爷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乔楚生见他如此,同样五味杂陈。堂堂厅长,明明有着大好的前途,可从一开始便做错了。为了仕途,手上沾了无辜教书先生的血,不想着赎罪自首,面对巨大的诱惑买通了沈大志替他保密,做假的口供,栽赃在刽子手身上。多年后事发,为了保全自己,立刻背叛了盟友,谋杀同僚。冷血、冷酷、冷情,还求着自己保他。闸北警察厅在他手里贪污腐败,见不得光的事不会少。

可乔楚生不会跟他做同样的事。他们不同。在自己坦坦荡荡的时候,他也许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却做了那样肮脏龌龊的事,才露出了那种自惭形秽的神情吧。但…自己又该如何跟老爷子交代?乔楚生面上依旧镇定,可心如乱麻,挥了挥手。

萨利姆与警员收到指示走来。面对曾经敬重的厅长,警员做不到押送的姿态,只得到了他面前,做出请的手势,“请吧。”

乔楚生心情依旧沉重,路垚倒没眼力见儿地从他面前绕过去抱走旁边的留声机,如获至宝地开怀一笑,打破了乔楚生方才的悲意和愁绪,成了案子结束后最快乐的人,还不忘道,“帮我拿着唱片!”

乔楚生瞬间忘了刚才在想什么,一把拍在厚厚一摞唱片盒上,无语地看着路垚护着宝贝留声机欢快离去的背影。

将所有唱片,连人打包送回公寓之后,乔楚生回去复命。而老爷子显然早就知道了闸北他们这边的消息,气得一下子将手中的瓷杯砸在了地上,问乔楚生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才让他当上厅长的吗。

见白老爷子生气,乔楚生也是摊开手,无奈道,“老爷子,他杀人了。证据确凿,我怎么放了他呀?!”

“你没杀过人?”老爷子稳坐在阳台的竹椅上,侧着头质问他。

乔楚生闻言语塞一瞬,接着言辞凿凿道,“我没杀过无辜的人!这么些年,我手下亡魂的全都是江湖中人!没有一个普通老百姓!”

“那如果您非要坚持,可以!我可以找一个人顶罪。”乔楚生也有些气愤,他没想到听老爷子的意思,竟然还要保他,但联想到老爷子时不时的测试,乔楚生越发觉得,他也可能只想是看看自己的态度。

于是在气头上,乔楚生也拿出警徽,一把拍在一旁的桌上,“但这个探长,您还是让我辞了吧!”

“你!”老爷子气急了的模样,也直起了身子。

“他干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我还放过他,我以后还怎么面对我的弟兄们?”乔楚生挺直了身子,背着手咬牙切齿,一副义愤填膺、义正严词的模样。

老爷子指着他,气极反笑,“嘿,你这臭小子,这脾气还跟小时候一样!又拧又倔,一点就炸。”

乔楚生又道,您要是还不解气,就家法惩治,自己认了。老爷子冷哼一声,朗声放缓了语气,反问他又没做错事,自己惩治他干吗。

果然,乔楚生没想错,老爷子眼里容不得沙,也确实不会保这样的人。

“闸北那边儿我自己想办法。你呀,就在租界给我踏踏实实待着吧!”

“老爷子圣明!”乔楚生也读出了白老爷子无奈但满意的语气,给此事定了结论。他同样严肃附和,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淞沪警察厅闸北分厅一下子失去了两位官员,也跟着动荡。乔楚生却不再注意那边的事,只是让人配合闸北接着根据口供,搜查定罪物证。华界租界的事错综复杂,路垚没说错,但既然老爷子发话了,那他便也不用再担心。

回了巡捕房,将事情都处理妥当,乔楚生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叫人去查路垚的背景,于是询问有没有查清楚。阿斗回了话,说查到了。可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便令乔楚生看愣住了。

路垚出身于浙江海宁的高门大户路家,路父在政界很有威望,姐姐原是北洋政府机要室秘书,还有两个军阀的哥哥。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富家子弟,又那么聪明有才,难怪会去英国康桥读书。乔楚生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是这样,突然觉得自己这座小庙可能还真容不下他这尊大佛,难怪人家也嫌弃巡捕房的待遇和这种苦差。

可这种豪门公子哥,为什么在上海还混成这样?乔楚生想不明白。而且自己遇见他,并接手案子,办案如此顺利……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缘分天定?

不过乔楚生打心底里还是愿意信路垚,他不像是屑于做这种事的人。而乔楚生也不过多纠结于此,直接去了一通电话,让路垚晚上去自己常去的那家台球厅碰面。

乔楚生要当面问清楚,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台球厅不算吵,在平时的乔楚生看来还算是安静,最多的也就是球杆击打球后与其他球碰撞的清脆响声,和客人不时的交谈。

可如今乔楚生坐在吧台前抿了口酒,熟悉的酒保跟他搭话,他也没心情理会,只应付了几句便沉闷的喝酒,同时越发觉得周围过于吵闹。右手跟着撑在台上的手肘自然垂下,指腹不自觉摩挲着玻璃杯口的光滑边缘,里面的酒液随着乔楚生微微用力地晃动而在灯光下露出剔透的金,似琥珀又似水晶。

路垚就是在这时候来的,他笑着,吊儿郎当道这儿环境不错嘛,又一撩风衣衣摆,在他旁边坐下,并抬手打了个响指,用英文要了杯威士忌。

乔楚生换了短款的西装,回过神从外套内侧掏出一叠钱,指尖夹着,递给了路垚,“上个案子的尾款。你点一下。”

路垚连忙接过钱,喜笑颜开地马上点钱,“谢谢乔老板!”

乔楚生见他还是这副嗜钱如命的模样,又想到他这身份其实并不缺钱,不应如此,有些不知滋味地一手摩挲下巴,开口问他钱够花吗。

路垚闻言顿了顿,但还是把钱塞进了风衣内兜里,窘迫被递来的酒打散一些,他神色恢复正常,“就…维持个温饱嘛。”

乔楚生定定看着他喝了口酒,“怎么不问家里要啊?”

路垚这次怔愣的时间比刚才久,但也只停留在神色上,手上却不停。将玻璃杯放下的那一刻,他又重新整理了表情,双手交叉合拢,笑着坦然问,但语气肯定,“查我底啦。”

“查了,给我吓一跳。那么殷实的家底儿……干嘛过得这么狼狈啊?”乔楚生的目光始终未从他身上移开,语气轻快,但问到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探究。

路垚也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拘泥在无关紧要的和浪费情绪上,只是想了想,便伸出手,点了点台面,“我问你啊,钱跟脸如果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乔楚生挪开了目光,路垚过分专注的目光看得他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却还是抬眼盯着上方的虚空,只想了一刻便又重新看向路垚道,“我…当然选脸啊。”

路垚不意外,向下扁了扁嘴角,眯眼思索后启齿道,“那咱们也算是…物以类聚。”

路垚握着酒杯,倾斜了杯口示意,乔楚生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也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与防备,与他碰杯,“那以后,就常聚。”

一切都在酒里,在不言中。乔楚生一饮而尽杯中酒,看着路垚同样空了的酒杯与展露的笑容,笑意不自觉入了眼底。

 

8.

路垚不明说,乔楚生也不去追问。有些事心知肚明、点到为止即可,谁还没几件不愿提的事了?在这方面,他们两个倒也是相似。

自从台球厅一叙,离开家里自力更生的路垚也没再提找工作的事,而乔楚生的心情随着渐热的好天气和一连几日的空闲刚刚松快,又被报案打回原形,他立刻出警。暮春初夏相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乔楚生看着弄堂里地上躺着的焦黑尸体无奈,叫了验尸官赶紧来现场,又让萨利姆把路垚带过来。

比路垚来得早的是白幼宁,跟猫闻见了鱼腥似的,拿着相机就要对着验尸官掰开尸体嘴部而露出的尖牙拍照。不过乔楚生马上拦下了她并拉到一边,被她口无遮拦地断定这是吸血鬼噎了一嘴,“死者身份没经证实,你给我小…”

路垚被萨利姆掺着过来,身上是松松垮垮的那套睡衣,还带着眼罩不愿开工。被乔楚生示意放开他的萨利姆,也是很听话地放了开。路垚不禁踉跄了一下,扯掉眼罩不耐烦,问他们这干吗呀。乔楚生只给他五分钟看现场,看完马上收摊。再这样被群众围观下去,恐怕会造成恐慌。

路垚嘟嘟囔囔地,还是蹲了下来看验尸官检查。白幼宁让他看尸体的尖牙,路垚也没什么反应,问所以呢。白幼宁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直接道,一嘴尖牙肯定不是人类。

“把我从家绑到这儿的,才不是人呢。”路垚一拍腿起身,乔楚生哪儿能听不出他从床上被薅起来的怨气?拉过他到一旁简述了目前的情况,试图让他放下起床气:凌晨有一个女士被人跟踪,追了好几条街,最后到了案发现场。跟踪的人突然间自燃,火势迅速变大,瞬间死亡。而且现场有目击证人。

他好心嘱咐路垚,女士受了刺激,情绪不稳定,问话的时候注意点分寸。乔楚生想起上次在长三堂路垚那场惨不忍睹的问话,不禁替被追的女士捏了把汗。结果后来到了巡捕房才知道,这位女士名叫林姜,是路垚在康桥的师姐,这小子现在还在他办公室里东翻西找地管他要茶叶,嫌弃他桌上放的太差。

“我上辈子欠你的呀!?”

所以乔楚生从抽屉里找出了一罐新茶叶递给他,见他殷勤地跑去亲自给坐在沙发上的林姜泡茶,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林姜有些沉默,但依旧镇静,说自己在宏仁医院就职,并且下午还有病人,顺着路垚的提问逻辑清晰地回答。

昨天她上的是夜班,下班之后没走几步,她就感觉有人在跟踪。开始她以为是打劫的,可后来把钱包扔给那人,他根本不捡,还是继续追。在弄堂里,她差点就被抓住了,用石头砸了一下他的眼眶才争取了躲避的时间。

路垚询问她能不能还原演示一下当时场景,然后乔楚生和白幼宁就眼睁睁看着路垚俯下身,双臂撑在落座的林姜双肩两侧后的沙发上,作势咬向她的脖颈,被林姜一下敲在了右眼眼边。

这姿势过于引人遐想,连白幼宁都忍不住激动问这是哪国礼节。

“甭管哪国礼节,反正他俩肯定有点意思。”乔楚生靠在办公桌边笑得一脸戏谑。

等路垚问完最后一些问题,又要送人。林姜让他忙工作不必送,他解决了此事自己才敢上班。于是路垚只能目送她离开,有些失神,叹气着往沙发上一靠,被白幼宁问什么情况。他搓了搓双手,道他们不是两人想的那样,林姜只是他的师姐。

“是你暗恋人家吧?”作为过来人,乔楚生太懂身为男人在年少时的那点小心思和把戏了,一语道破。路垚还嘴硬,比划说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丝喜欢。

“那后来怎么不追了啊?”

“自卑。”路垚抬头又叹了一口气,落寞不似假,不是硬撑也不是装出来的。看得乔楚生好奇笑问,他这样的人还能自卑啊。

“她的梦想呢,是当居里夫人。可惜,我不是居里。”

这话有点深,但乔楚生模模糊糊地听懂了。他走过去拍拍路垚的肩,让他别想了,一起去看眼尸体去。

 

乔楚生的转移话题显得有些生硬,但有效。

路垚在听了这具尸体身材消瘦、指甲奇长,未烧毁的皮肤有紫斑与褶皱,全身呈病态,内部组织没有产生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的现象,以及胃部含有大量酒精之后,立马恢复了精神,道他是死后被烧的。

而验尸官肯定了他这个说法后又有些不解,酒精助燃,死者身上有浓烈的酒精味,可胃部也有酒精,无法判断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乔楚生一听也来了气,问他能不能给个准信儿,但验尸官无能为力,以现在的技术,他只能查到这儿了。

乔楚生只得让他再接着慢慢查,正想着既然人都烧死了,便不会再出乱子了,也答应了路垚说晚上要请林姜去贝当路新开的法餐厅吃饭,他的意思是要再问问案情相关细节。得了吧,肯定是找人叙旧,并找机会多跟人家接触,乔楚生都不屑于揭穿他这点小心思。

更大的预谋在这之后露出风卷云涌的势态,斧头帮的娄五惨死街头,干瘪的身躯显得脖颈处那排血洞异常惹眼。这次有多名目击者,证实了吸血鬼行凶。白幼宁被乔楚生提醒娄五曾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专程过来道贺,终于记起来他是斧头帮里的一号人物,很能打,困惑他怎么会被杀。

路垚借机见缝插针,再能打也没有吸血鬼能打,让白幼宁迫于得到认同感而露出了小辫子,侧面告诉乔楚生,自己不这么认为有用吗,反正她的报纸上已经定性了。乔楚生一直在忙着在现场做笔录,闻言也明白过来白幼宁干了什么事,将她喊到一边,警告她这次死者身份特殊,写文章时下笔慎重,慎重再慎重。

白幼宁不觉得自己的吸血鬼言论出格,乔楚生悄声给她分析,“这次的死者他是帮派分子,和老爷子是…是有关系的。你写歪了人家会觉得是老爷子故意让你这么做的!”

白幼宁油盐不进,“他是他,我是我”、“作为记者有权报道真相”的言论惹得乔楚生哑口无言。她和老爷子之间的家事他也没法多说,路垚在一旁不知对萨利姆嘀嘀咕咕什么,而后萨利姆离开,路垚过来,说白幼宁别把他写进去就行。阿斗本来在巡捕房,结果这时出现在乔楚生身边,带来了一连串的坏消息:租界又发现四具尸体,死状与娄五一样,并且都是帮派分子。

当然,最后这句话和几个人名是阿斗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的,可路垚见了他半信半疑的神情与白幼宁好奇发问遇害者又是哪些身份,他了然地笑笑,“这还用问吗?肯定也是你们家老爷子的熟人。”

路垚说得没错。乔楚生回了巡捕房之后带人再去其他的案发现场勘查、收尸。看见良叔的尸首,乔楚生不敢相信的念头最终被粉碎,而后便是无法接受。

良叔,邵良,名声显赫的慈善家,在租界的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跟青龙帮也颇有交情。就这样一个地位可比黑帮老大的存在,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抹灭了。乔楚生不信所谓的吸血鬼,他只信事在人为。

他得出结论,有人想对黑帮下手。

死的都是江湖人士,地位都还不低,乔楚生明白马上要变天。白老爷子也头疼,让他赶紧去处理手上的案子,自己这边坐镇才能安定。

乔楚生本就怒火中烧,看见白幼宁写的“吸血鬼替天行道,惩治黑帮败类”的报纸标题,当即二话不说,到了公寓便一摔报纸,正好砸在路垚看的地图上。他质问白幼宁,自己有没有告诉过她,不要瞎写。

“这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是帮派分子,人家良叔是大慈善家!你知道去年冬天他给淮北灾民捐了多少棉衣吗?!”

白幼宁神色淡淡,“是吗?可良叔在租界贩卖烟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他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白幼宁说得也不全无道理,乔楚生无法反驳。可这是江湖上的事,她一旦掺和进来,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针尖麦芒会直指老爷子。她可以任性,但得有个度。所以乔楚生叉着腰,一手掐了掐眉心,随即抬起手指点了点,喘匀了怒气,“…你恨你爸,作为外人我无权干涉。但如果你的行为给老爷子带来麻烦了,那我就必须采取措施了!”

白幼宁苦笑摇头说错,她不是恨她爸,而是恨那些披着法律外衣赚着黑心钱的家伙。路垚这时才出声,问比如呢。被心烦意乱的两个人同时喝道闭嘴,自讨没趣。

受了气的路垚在浑身沾满污泥的萨利姆赶来报告自己摸查了下水道,得出,发现第一被害者的现场的下水道确实直通宏仁医院以后,重新恢复自信神气,说自己当时发现,娄五尸首不远处的下水井盖有被挪动过的痕迹,于是让萨利姆查了一下,结果显而易见。而他自己正在看租界下水道分布地图,发现其他四位遇害者的地点附近同样有通往宏仁医院的下水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乔楚生每次听他早就得出线索却不说,还是会感到火大,在本就心情欠佳时更甚。

路垚也觉得莫名,“你也没问我啊?”

不等乔楚生作何反应,路垚又接着说那些死者并不是被吸血鬼吸干了血液,他话锋一转,“相信我们乔探长,应该已经查出来了。”

乔楚生瞬间反应过来路垚意指为何,也是验尸报告中提及的关键点。不过他瞟了一眼坐着的白幼宁,冷冷发话,“具体细节,不便对媒体透露。”

白幼宁能屈能伸,此刻完全放下了小脾气,气势恢宏道此刻自己不是媒体,转而可怜兮兮道自己是他妹。她主动服软,乔楚生也没办法,只得说验尸发现,五具尸体静脉处各有针眼。路垚则顺着他的话,解释说,只有医院这种地方才会有大型的穿刺针来抽干血液,脖颈上的牙印也是被人拿模具弄出来的。

“所以,你就怀疑上你师姐了?那你这算不算,因爱不成反生恨?”白幼宁一脸鄙夷,看得路垚冤枉无比,说那天他们共进晚餐,有人给她打小报告也就罢了,“我关心她,你说我没脑。我怀疑她,你说我没心。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路垚看了看乔楚生阴沉的脸色也不再拌嘴,接着证明为什么林姜有嫌疑,“那天她被人跟踪,她却说下午还有病人。我提出要送她,她却敢自己一个人离开。正常人,在经历了半夜被跟踪、案子没结的情况下敢一个人走夜路吗?她敢。这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也就是说,她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危险。紧接着,五人遇害,为什么单单她能够逃脱?接连出现的受害者都是帮派分子,可她一个医生,是个好人,又什么会遭遇此事呢?”

路垚提出自己要去宏仁医院一趟,乔楚生没有了异议,有了调查方向是好事,“我只有一个问题啊,萨利姆为什么听你的?”

他很确信萨利姆没有他的指示不会擅自行动,这一趟还是专门来找路垚的。只见萨利姆闻言,从兜中掏出一块银色怀表,用英文道,“劳力士。”

乔楚生回首看见那块熟悉的表,下意识地按了按身上的所有口袋,确认了它与自己那块是同一个。还不等他如何,路垚已经溜得没了影,只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萨利姆这下都明白了,也一样不可置信,“这表是你的?”

乔楚生看了那表几秒,不懂路垚到底是什么时候顺走的,送都送出去了,也作罢,憋屈地挥了挥手,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归你了。”

 

乔楚生刚挂了老爷子因白幼宁瞎写报纸而生了火气打来的电话,路垚就从医院晃回来了。

“又挨你家老爷子骂啦?瞎写报纸的是他女儿,又不是你。怎么不直接给他女儿打电话?”

乔楚生已经习惯了,手从已经放下的听筒上松开,叹了口气回身,靠着办公桌面对他,“他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具体原因我不方便说。怎么,查到什么了?”

路垚让他给自己开一张华兴药厂的搜查令。

“可以啊,有证据吗?”

路垚说目前还没有,但他去了医院见到林姜在办公室和华兴药厂的老板争执,跟护士打听得知,林姜以前在华兴药厂负责研发药品,之前的一个项目被暂停了,她才来了宏仁,“所以我怀疑,这个案子和华兴药厂某个药物研发的项目有关。”

乔楚生了解路垚的意图,却苦恼,“无凭无据,我怎么给你开搜查令啊?”

路垚说随便安个制毒、漏税的罪名,先查了再说呗。这话乔楚生可不同意了,“大哥,我捕房上头有洋老板,药厂背后有洋股东。得罪了哪个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别怂嘛。”路垚谄笑,但乔楚生一想到那块怀表,和他这没边的言论,赶紧挥手让他出去,自己想办法。

可这并不代表乔楚生会放弃私底下查药厂,显然路垚和白幼宁也是一起偷偷摸摸进了药厂,三人在药物研发办公室翻找,看见林姜进入又连忙躲了起来。路垚则将文件看完,自己站出来道,果然是你。

林姜克制着慌张,直接说要报警,乔楚生也站了出来,“我就是警察。如果需要搜查令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开。”

路垚现在缓缓阐述,道明了她的动机,也并不理会她中途让他住口的举措。

林姜研究的是治疗卟啉症的特效药。卟啉是一种光敏色素,存在于人们的牙齿、骨骼和皮肤中,大部分时候,卟啉在黑暗中呈良性,对人体不会有危害。而卟啉症患者到了后期会变得惧怕阳光、皮肤苍白、骨骼退化导致牙齿异常尖锐。药厂研究的特效药在前期确实有极大的疗效,可试验到了中后期,病人出现了病变。药厂老板害怕出事,便叫停了项目。

“身为医药从业者,你自然不甘心试验从此终止,于是你私下召集了被遣散的病人,与他们合谋,自导自演了一场廉价的恐怖片。”

乔楚生倚靠着药柜,津津有味地听着路垚娓娓道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欣赏随嘴角噙着的笑显露出。

在弄堂里,追踪她的和阳光下自燃的不是同一个人。两人脸上和身上都缠满了绷带,无法辨认。她曾说拿石头击中了追踪者的右眼,可他们在验尸报告上并没有看到验出这种伤痕。而那具自燃的尸体是死后才被烧的,体内含了大量的酒精。在案发现场,路垚说自己找到了遗落的一片纸条,上面涂满了白磷,随着温度升高便会自燃且不留痕迹,无色无味。于是由此推断,这是两个人,而被烧毁的,应该是一位因卟啉症而去世的病人。

“你们事先将尸体藏在弄堂拐角的阴凉处,而你和追踪者追逐,吸引来早上摆摊的小贩。追踪者被你砸中吃痛,又遇阳光落荒而逃,随即进了弄堂拐角消失,而此时,一具事先准备好的尸体在地上自燃。于是人们先入为主,认为,追踪你的,和被烧死的是同一人。”

至此他们达到了引导舆论的第一步,吸血鬼惊现上海滩,闹得人心惶恐。而紧接着,他们接连绑架并杀害黑帮分子,为的就是让舆论变成,吸血鬼替天行道、惩治败类,让黑心的药厂老板心虚。而药厂老板最近也确实经常去找林姜,证明她的目的快达成了。

林姜闻言却嗤笑,说他比当年在大学的时候还要天真,“你觉得,我会蠢到用大孔径的穿刺针去抽干一个人的鲜血?你可以怀疑我的人格,但请别侮辱我的智商。”

“那不是你,又是谁呢?”乔楚生抱臂,闻言也蹙眉。听她的意思,后面的凶案并不是她干的。她只是策划重启项目,那为何后面的凶案不是她的手笔?

路垚这时恍然大悟,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啊,少算一步。”这句话换来白幼宁追问到底是谁,而路垚也说让林姜交出通讯录,“我想和你的病人们聊一聊。”

不是她动的手,那就是她的病人们了。等到了林姜和他们秘密谈话的地方,乔楚生虽还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依旧朗声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所有的犯罪事实。各位,你们已经病入膏肓了,我也不想浪费你们宝贵的生命。但你们要是执意不开口,我们可以在巡捕房,陪各位耗到底。”

所有病人开始还求着林姜,让她想想办法救治他们,可林姜已经宣告了药物研究项目不可能再重启了,“不是我不想救大家,而是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根本研发不出最为完善、安全的特效药。”

她眼含热泪,见乔楚生发问还有没有共犯,如若坦白可以从轻量刑,病人们都纷纷坚持道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做的,之后被警员带走,还让她多保重。她最终低下了头,懊悔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如果她学的再多一点,再坚持的久一点,会不会不是如今的这般光景?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所学的知识却没法挽救他们的生命,乔楚生想,这何尝不是一种酷刑?路垚在一旁站定,看着她的模样于心不忍,“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不是林姜的错,也不是卟啉症患者的错,那究竟是谁的错?

乔楚生和路垚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却给不出答案。

 

乔楚生在巡捕房监督手下人审讯,接了通电话,回了趟白家以后,终于明白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了。按理说规模如此庞大且缜密的行动,如果不是背后另有主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是如何能做到刺杀慈善大佬,还能全身而退、不留一点多余痕迹的?

可是派出去的警员根据口供找到凶器验了指纹,与尸体身上的指纹一同属于那群病人,却找不出半点背后之人的影子。乔楚生也亲自上阵审讯,可所有犯人坚称没有上家。老爷子听完也是直接否决,“不可能。邵良身边那三个保镖都没看住。我不信这只凭那些病人就能做到。”

“那还继续查吗?”乔楚生忽然想起结案时路垚说的,如果后面找到物证发现还有情况,那就不关他的事了。看来,他也知道背后势力太大,不敢贸然对上,惜命得很。

白老爷子拍板道必须查,“在咱们身边,突然出现了那么大一股势力,说不定哪天就算计到咱们头上了。”

“明白。”乔楚生领命,着手去查。

 

9.

让手下人去查的同时,乔楚生也没松懈,没案子的时候就带着巡捕房一群警员锻炼。正赤着上身对靶子打拳,路垚就来了,还一本正经道别总杀人案才找他,“什么小偷小摸啦,拐卖妇女儿童什么的,也给我发点儿呗?”

这人如此饥不择食,只有一种可能——缺钱了。然后乔楚生就听路垚说这次他三天之内必须交房租,真拖不下去了。乔楚生是知道他那个女房东孟小云的,有过几任婚姻,丈夫却都早逝短命,她年纪还不算大,但已然成了富贵人。自从路垚租了这个公寓,她就一直对他有点那种意思,但路垚不从啊。于是这种调戏的方式变成了催他交房租的最佳办法。

见他愁眉苦脸,乔楚生擦了擦汗,提议道,“要不这样吧,干脆你就跟她结婚,昂,然后你下半辈子也就衣食无忧啦。”

路垚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到了他认为的最优解,“要不你娶她,然后你再收养我,行不行?”

绝了。乔楚生绑着拳击绷带的手一拍,“有出息啊。”

路垚也只是口头上过过瘾,但没有案子他是真着急。乔楚生见状也不再逗他,从阿斗手中接过文件递给路垚,“亚德路有栋老房子着火了,烧死了一个女画家。这幅画呢就是她生前画的,叫火吻。”

乔楚生见他接过文件连忙仔细看起来,解释道据目击者称,着火的时候女画家还没死,是在救火的时候狂舞,被活活烧死的。他自己也找人打听过了,她的画作基本上都是在烈火中起舞的女性,“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肯定有蹊跷!”路垚手背拍了拍文件,也极为赞同,转身就要出发去看现场。

乔楚生见他这么毫不犹豫也是愣了愣,自己还没换衣服呢,所以出声让他停下,可路垚撇了一眼,皱眉催促道,“你看这身材这么好还穿什么衣服呀?走走走!”

当然,衣服还是要穿的。两人去被烧毁的画室看了一圈,乔楚生没看出什么名堂,现场烧毁得太严重,火势以画架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墙壁都烧得焦黑,给室内陈设的金属摆件和各种绘画用具蒙了一层灰。

可路垚就不一样了,从查完现场回来就一言不发,在办公室里供的关公面前拿了根香敲打着案台面。白幼宁也已经赶到了,见状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乔楚生抱臂靠着办公桌,“从现场回来就这样了,一句话也不说。我估计这案子啊,没那么简单。”

确实像乔楚生想的,没那么简单。白幼宁抛出去红房子吃西餐的诱惑,佯装跟乔楚生一起离开都没换得路垚一眼,依旧自顾自地敲打着。白幼宁这回对乔楚生肯定道,他连红房子都不去,肯定有问题。

白幼宁也不再试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有隐情的话她尽量帮他。路垚愁眉不展,说她根本帮不了。

总是憋着也不是个事,乔楚生插着兜,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赶紧说,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呢。”

路垚这次倒没再反驳,“我怕你顶不住呀!”

有句俗话说得好,男人不能说不行。乔楚生在江湖混这么久,还真从没躲过,“我乔楚生,虽然不敢说一言九鼎吧,但办案的时候,肯定不会掉链子。如果你办案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阴谋诡计或者不敢得罪的恶势力,你告诉我。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应该是这豪爽的语气打动了路垚,他走到两人面前,问能不能提个小小的要求。说,这个案子,无论它的性质是什么样的,乔楚生都得按杀人案的标准给自己结账。

“你赶紧的吧。”

“这个案子嘛…应该是个自杀。”路垚这话说出口,神情终于是放松下来,明朗轻快,带着笑生怕乔楚生又直接暴走。

“再见。”乔楚生直接道,扭身就要走。搞了半天,这小子只是担心当作自杀案处理和凶杀案结的咨询费不一样,担心自己房租交不上被房东娶回家,才犹犹豫豫半天。

乔楚生觉得一份真情流露就这么喂了狗,可笑又可惜,浪费感情。

验尸报告又恰好新鲜出炉,乔楚生扫了一眼,看死者确实是因火灾产生的浓烟窒息昏迷,又被烧死,下了决定,“行吧,当作自杀来处理。”

说完他抬步就跟着同样无语的白幼宁向外走,让路垚在他身后追着忙问,“不是,说好了按杀人案结的,我还急着要钱来交房租呢。你不会想赖账吧?”

 

或许是关公显灵,女画家叶歌蕊的未婚夫薛琼,一个穷教员,第二天眼下泛青、双目红肿地找上门,请求他们重新调查,说自己的未婚妻不可能是自杀。

面对乔楚生发问,他也言辞恳切,说上周叶歌蕊还计划着去岭南写生,车票都已经买好了。他们的婚礼就在下个月,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他每说一个心爱之人不可能轻生的理由,都不禁反问她怎么可能自杀。

“你别激动啊,你再仔细想想,她死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乔楚生能看出他情绪极其不稳定,先出声安抚他。

薛琼肯定道,她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没有异常,否则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你的心情我十分地理解,但是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自杀。”乔楚生看沙发上坐着的路垚,此时也停止翻阅腿上放置的书,侧耳倾听。

薛琼不肯,闻言直接在一旁跪下,惹得乔楚生赶紧起身扶他起来。薛琼说,退一万步来讲,如果她真的想死,她可以跳楼,可以吃药,甚至可以割腕。怎么会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被烈火活活烧死。

“她经常画那个画面,会不会入戏太深了?”路垚斟酌一番,不禁轻声开口。

“不可能。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烈火里被活活烧死的感觉。我绝不相信她有那种勇气!就算她有死意,起火之后也一定会因为疼痛难忍往外逃的。你去过那里,你应该知道那并不难。”

乔楚生想起路垚曾说,门窗是由内反锁的,如果叶歌蕊因为疼痛想往外逃,也确实不难,只要把门或者窗打开,一定能够逃出来。

劝走薛琼,让他回家等消息之前,路垚又问他当天在哪儿,薛琼也如实说自己那时在苏北,回老家探亲去了。也是听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回来的。

“这哥们儿好像说得有点道理。”路垚将书放到一边,仰头靠着沙发。

“自杀不是你说的吗?”乔楚生知道他想重启调查肯定是因为案子的性质,结的钱价位不同。

路垚理直气壮,“我反悔了,不行?”

乔楚生也走到沙发后,双手撑在沙发背上,对着路垚道,“我先说好了啊,不管什么性质,抓不到真凶,我就不给钱。”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才重启调查的吗?”路垚颇为嗔怪地说道,像是乔楚生多么不讲理、看他多么不堪一般。

“对啊。”乔楚生没有丝毫心虚之意。

“你!…你果然很了解我!”路垚突然侧头的怒目而视因为被猜中心思,在乔楚生幽幽目光的注视下,化为略带怂意的嬉笑。

两人去叶歌蕊的家中勘察,还真得到了一点线索。死者虽然穷,但是爱好打扮,用着较贵的化妆品、会照着杂志上的名牌自己打板裁衣服,并且爱拍照、在意容貌。这样的人,确实不太可能选择被火烧死。

乔楚生早在接到案子的时候就拜托白幼宁查查消息,所以等他们回到巡捕房,路垚见到白幼宁稳稳当当坐在办公桌对面,还好心似的诓她,说十个大洋,给她个独家,被白幼宁笑着婉拒,戳破他们现在肯定毫无线索,反而故意索要三十大洋当线索费,正好是路垚一次案子的咨询费。

“你告诉她的?”路垚立刻转向坐在办公桌前的乔楚生,后者刚刚抬头装作不知,摇头。然后乔楚生就收获了“叛徒”的骂名。

路垚一拍桌子,让乔楚生别给白幼宁一个子儿,反被白幼宁问,还有两天就交房租了,他来得及吗。随即说看路垚的样子,就像是想被孟小云娶回家,每天一睁眼就是她那副美丽的面容。还学起了孟小云对路垚死缠烂打的模样,“亲亲~抱抱~来嘛亲爱的陪我跳支舞~”

路垚听见第一句话就已经焦虑咬着指尖,听到后面实在是被恶心到,喉结滑动,吞咽口水显得格外害怕,反悔答应让乔楚生给她线索费。

“给,那得看线索值多少钱啊。”乔楚生可没路垚那么好糊弄,吓一吓就什么都不顾了,反而老谋深算地盯着白幼宁。况且本来就是他二人说好的,要什么线索费?捉弄捉弄路垚罢了。

白幼宁正了神色,说出自己的调查到的消息:叶歌蕊是清贫画家,生前她的画作可以说是一文不值。但是在她死后,由于她的画作与死亡方式酷似,她就成了艺术殉道者。紧接着,她的画价飞涨,她的一幅画作现在价值五千大洋。

路垚倏地起身,乔楚生怎么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问他去哪儿。

“去死者家里做、做进一步调查呀!”

“坐下。”

白幼宁也道,他去了也没用,叶歌蕊的画早就卖给收藏家了。在她死后,唯一能从中受益的,就是那个收藏家。

乔楚生一听,如果是那种小收藏家倒也罢了,但要是个大人物,还确实有点难办,于是问道,“谁啊?”

白幼宁想了想,“一个犹太人,叫雷蒙德。”

这个名字犹如一个魔咒,瞬间打开了乔楚生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忍住没有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念出来,有些发怔,了然地点点头。舌尖却下意识地抵住了腮,似乎尝到了多年前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白幼宁又道,在叶歌蕊死后,雷蒙德手中她的画至少价值十万块。而且她还有一条线报:这个雷蒙德平时极其地抠门,但就在前不久,他在齐云山一掷千金,买了一栋风水绝佳的豪宅,而且是一次性付款。据说那是他这辈子花过的最大一笔钱。

这两条线索打消了路垚开始不信他是嫌疑人的怀疑,起身说去会会那个雷蒙德。

乔楚生全身的肌肉紧绷僵直,他迫使自己靠在椅背上放松,可身体本能的仇恨已经快将他焚烧殆尽。他声音低哑,“你俩去吧,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啊?”路垚听见他不去,还有些奇怪,不过乔楚生还是把两人打发走了,“这你甭管了。如果觉得不方便,让萨利姆陪你们。”

 

乔楚生走到了办公室外,在二楼望着捕房空荡荡的中庭,摸出口袋中的烟和火机,拿出一支夹在指间。摁火,点燃,火星在顶端明灭逐渐焦黑,乔楚生任由烟草气流连又缓缓呼出,似雾的白渐渐消散,只留朦胧。

乔楚生这么些年不是没查过雷蒙德,有钱有势,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仅凭自己意愿动了他,自己会死的很惨。乔楚生没有年轻气盛时那股浓烈的莽撞,他会衡量到底值不值得,于是将这份恨埋进了心底,用血和怨哺育,逐渐滋生成了继续往上爬的动力。

他自认为没有那么大度,他不可能不记恨,相反,这次如有机会,他绝对会报复回来。一支烟的时间很短,乔楚生很快把烟蒂碾灭在脚下,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他没有再拿一支烟来抽。一次对他来讲就足够了。

于是路垚从雷蒙德在齐云山的宅子回来,就看见乔楚生靠着办公室门口长阶的石栏出神,看见自己回来又直身站定。然后路垚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

“管家说呢,他出去云游了。可是烟缸里有新灰,说明他刚离开不久。垃圾桶里有一个信封,应该是装请柬的,上面有清远阁的标志。”

看乔楚生似乎不知道清远阁,路垚解释说,那儿是个私人会所,兼画廊。雷蒙德应该就在那儿。而且出入这种地方需要请柬。

“靠你啦。”

“我不去。”乔楚生撇过头。

路垚缓缓抱臂,打量他,“你跟他…究竟有什么过节啊?”

乔楚生总是觉得自己那点掩饰在路垚眼里根本不够看的,也有些端不住架子,“没过节啊!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路垚问他是不是挨过欺负,乔楚生告诉他别问了,问也不会告诉他。

“行,不说算了。那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路垚故作痛心道,“我无所谓啊,大不了我就把表卖了交交房租,只不过那个凶手、那个凶手他…逍遥法外是吧,稍微有那么点可惜。走了。”话到最后,他甚至比划出来就差那么一点点。

乔楚生挠了挠头,不得不说这次路垚的激将法管用。

“等一下。”他深深吸气,示意路垚先走,自己跟着。

路垚看了眼方向,站直让开道路,抬手却道,“请?”

没皮没脸的。乔楚生握着左拳作势要打他,路垚抬肘挡着,不过也应该是知道他不会真打自己,也只将将抬起。乔楚生嗔了笑得狡黠的路垚一眼,接着走了。

 

清远阁内聚集了各界大亨与名商,为了参观画展买下那所谓“艺术殉道者”的画作。而乔楚生一眼就锁定在雷蒙德身上。

十几年过去,这个犹太富商盛气凌人的尖锐也被岁月磨平了些,身材也走了样,甚至开始脱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身处中央侃侃而谈。他们到来,雷蒙德也刚好结束发言,被路垚拦下寒暄,他这批画的价格翻到了这么多倍,这笔收益可不小。

雷蒙德倒没有喜色,反而沉痛道,“我愿意花一千倍的价钱,把歌蕊的命换回来。”

乔楚生可是见过他究竟是何货色,也不惯着他惺惺作态,“说得真好听啊。”

耐着性子让路垚介绍自己,乔楚生随后便礼貌询问,雷先生是否有空,语调陡然变得阴沉,“跟我回巡捕房走一趟。”

这可把身边的路垚吓得连连拽了拽他手臂,连旁边摆盘里的点心都顾不上吃了,小声道,“无凭无据你疯了吗?”

乔楚生目不斜视,直勾勾死盯着雷蒙德,咬牙切齿,“我怀疑叶歌蕊的死跟你有关,请跟我回去协助调查。“

雷蒙德看出他来者不善,“有逮捕令吗?否则就请恕在下失陪了。”

“你今天怎么了?这个人是沙逊的生意伙伴啊。无凭无据,你家老爷子也不敢动他。”路垚见雷蒙德进了画廊,乔楚生没有追上去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不解。

乔楚生听不清任何,眼前的一切都随着脉搏跳动变得狂躁。他迫切地想找个理由将雷蒙德押回捕房,他等的太久了。也许是这次的许愿成了真,画廊突然失火,路垚进去查看一番便确定是雷蒙德故意纵火,哄抬画价。

 

审讯室内,乔楚生挽起了衣袖,准备好好与雷蒙德说道说道。而雷蒙德显然不慌,稳如泰山端坐着,还叫嚣着要出去、无凭无据怎么敢抓他。

乔楚生刚落座听见这话又坐不住,双臂叠放在桌上,“你是不是以为你是外国人,我就不敢动你啊?”

雷蒙德底气十足,“别忘了,这里是租界。”

冲动的他被路垚拦下,路垚还急急忙忙安抚,“别别别,我、我来啊,我来。”

路垚将乔楚生好说歹说安顿回座上,自己才坐下,满面笑容,“雷蒙德先生,这位乔探长脾气有点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雷蒙德怎会看不出来他的把戏,“你演好警察?”

“啊…懂行啊。”路垚昂扬了一刻的语调在雷蒙德揭露后也不再装,面色淡淡提出正题:清远阁失火情况已经查明,油画周围撒了易燃的松香粉末,跟他手上的成分一致。案发现场提取到的脚印,也跟他的鞋码也一致。

“那又能说明什么,大家都在看画,留下脚印很正常。”

犹太人聪明是真,雷蒙德狡诈油滑,很快能为自己想到理由推脱嫌疑,可他还是聪明不过路垚,这倒是让乔楚生消了不少气。

路垚指了指被他一掌拍在桌面的照片,道明这个脚印周围有一圈松香的痕迹,也就是说撒完松香他踩过,脚印着火受热才会变成这样的。别人留下的都是普通脚印,只有他的鞋印是这样。

雷蒙德见形势不妙,立刻闭嘴不提,只说要见自己的律师。

见他不再抵赖,没了说辞,路垚又重新展露了笑容,“他来了也没什么用,纵火罪您是逃不掉了。接下来,咱们来聊聊杀人罪。”

雷蒙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中文说得极其拗口,嚷嚷道,“我没杀人!你们不要陷害我!”

“你能不能小点声?案发当日在哪儿呢!?”乔楚生也没了耐心,见他嚷嚷同样厉声发问。

雷蒙德说自己在家睡觉,被问有谁可以证明,也说管家、佣人当时都出去了。

“那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是吧?”怒气充斥着乔楚生的全部思考,他能让自己逻辑清晰、一个接一个问题地审问已是不易。

雷蒙德滑不溜手,反问他们,不管有没有证明,怀疑他,必须得拿出证据吧。

路垚在一旁语气轻快,一挥手道,“放心,证据会有的。来人,押下去。”

明明逼问就能出结果、实在不行就上点手段严刑逼供,总能给这家伙定罪。乔楚生扶额无奈,怒火已经消耗了他大半精力。他问路垚为什么不接着审。

“这个家伙老奸巨猾,再审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路垚语气很轻,看着乔楚生的双眼也宁静。

“纵火罪也够判他一年了吧?!”

见乔楚生抬手指了指雷蒙德离开的方向,狠厉无比,路垚忽然睁大双眼,满脸惊愕,提醒他,“你千万别找人在牢里揍他!”

找人揍他还是太便宜他了。乔楚生恶狠狠地想,“放心吧,等定了罪我会亲自上的。”

“你到底跟他有什么过节啊?”路垚皱眉后靠着椅背,实在捉摸不透。

乔楚生喘匀了气,胸膛依稀可见起伏程度之剧烈,“你先想好怎么定他的罪,如果你找到证据的话…一年的房租我包了。”

路垚不可置信地指着他,再次确定道,“你说的?!”

见乔楚生默认,他随即立马开始翻看已经搜查到的证据,深更半夜的。乔楚生让他早点休息,送他回了公寓。第二天一早路垚又回画室看了一次,并再次验尸。

果真还让路垚查到点先前的蛛丝马迹,他指着画室地板上掉落的颜料盘,对乔楚生道,“看到这些红色粉末了吗?”

乔楚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路垚给他解释:叶歌蕊是画油画的,油画用的都是由色料和胶调和而成的管装颜料。

乔楚生拿着手电筒对着粉末看了看,“这能自制吧?”

“画室里只有色料,没有稳定剂啊,胶之类的自制颜料的必需品。你制一个我看看?”

不是制作颜料的材料,乔楚生又想不通了。路垚自己推断,从形状跟质地上来看,应该是氧化汞。有氧化汞的出现,那么画室里必然发生了汞的燃烧,“拜你所赐,今天我亲眼看了叶歌蕊的尸体,发现牙龈处有水银线,由此可以确定,汞中毒。”

“验尸官没发现?”

“经验主义呗,因为是烧死的,所以只检查了气道跟肺部的问题。”

乔楚生见这红色粉末预感不妙,如果真的是汞的燃烧的话,那这么多汞…?他也问了出来,得到路垚进一步的推理:叶歌蕊使用的大量的红色颜料早就被凶手置换成了含有朱砂跟助燃剂的自制颜料,而她室内这些镜子鱼缸、光滑的金属摆件,位置奇怪,是因为要制造光线折射。

路垚戴着手套抹去了摆件上的灰,复原想象中的路径,最终在一小化妆镜前打开手电,光束一次次折射,汇聚到了窗外的方向,乔楚生顺着看过去,令萨利姆去查那边。

“我好像明白了,有人利用这些摆件,在特定的时间以特定的角度折射光线,使光线聚焦在画布上,因为画上有助燃剂,因为高温便迅速地燃烧。”

路垚闻言笑了笑,竟让乔楚生看出了些许欣慰,但他也直言不讳,凶手的目的并不是直接烧死叶歌蕊。

“还记得她生前在火中狂舞吗?朱砂中含有汞,燃烧起来就会产生大量的汞蒸气,吸入体内就会造成汞中毒,会产生幻觉,出现妄想等精神症状。还会不辨方位、四肢震颤。”

“所以她的舞蹈是中毒后导致的精神失常和肢体震颤?”

乔楚生联想到报案人和现场救火人员的说辞,顺着路垚的推理,试图理清,路垚认同地点了点头。

萨利姆来报到说发现了线索,两人上了那个方向的一栋小楼的空中廊道,路垚发现了一个烟头,说是允安百货新一批的雪茄。乔楚生派阿斗出去找目击者,现在也有了结果:据烟酒摊小贩描述,所有外貌特征直指雷蒙德。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乔楚生让萨利姆再去一趟允安百货,查一下最新一批雪茄的订购记录。

于是乔楚生兴致冲冲地回了捕房,路垚却说自己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他的“公正执法”了,乔楚生听了这话,笑骂他让他赶紧滚。

“又见面了啊。”乔楚生让人把暂时关押的雷蒙德提出来到审讯室,雷蒙德仍然那副梗着脖子叫律师的模样。

“你马上可以见到他。你涉嫌故意杀人,证据确凿。叶歌蕊死亡当日,你说你在家睡觉。但有目击者看见,你在画室的附近出现过。”

“是她打电话叫我过去的,跟我没关系!”雷蒙德这次的极力辩解却没惹得乔楚生恼怒,他只当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好脾气地让人端上来物证,是在他家里搜到的一小瓷盒朱砂。

“这是在你家里搜到的,眼熟吗?案发现场发现大量燃烧过的朱砂,人赃并获。这次你一定可以把牢底坐穿了。”

雷蒙德气急败坏地喊冤,说乔楚生无权逮捕他,看着不像假的生气与害怕,是真的觉得自己无辜。可不论真假,乔楚生都不想听,挥了挥手。

“吵死了。带走。”

 

马上结案,第二天乔楚生便让薛琼带走唯一剩下的一副火吻画作。而薛琼盯着那副画久久不能回神,喃喃说,“小叶刚来上海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雷蒙德趁虚而入,以极低的价格买断了她十年的画,每年定了产量,不然就拿不到分期款。她每天都在高强度地完成工作,化化妆,裁裁衣服,是她仅有的消遣了。”

乔楚生有些不忍,垂了眼,随后便压下了情绪,指了指画,“她父母都去世了,也没什么亲人,这幅画的处置权归你了。”

薛琼面色沉痛,魂不守舍地搬走了那幅画。结果萨利姆拿着调查的订购单回来,路垚眼尖地发现雪茄购买单里竟然有薛琼。

“他一个穷教员怎么有钱买这个啊?等一下等一下,我想想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路垚急得下意识地咬了咬拇指,随即抬头询问乔楚生。

乔楚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晕头晕脑,却也肯定了路垚的感觉,“我也觉得他很可疑。”

没办法,乔楚生第二天让人把薛琼带回了捕房,给了路垚一天时间捋清思路。自己则先负责问话。

“薛先生,你这一石二鸟的计谋用得很好。先抬高画的价格,再嫁祸给雷蒙德让其获罪,从而获得火吻的所有权。这一夜之间身价暴增,变成了巨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琼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平静得像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

“当日你得到火吻以后,惺惺作态。既然感情那么深,怎么转手就把画卖了呢?”乔楚生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眯起眼睛不放过薛琼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他说小叶不在了,自己看到画只会睹物思人,更加伤心。所以他把画卖了,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她毕业的美术学校,一分也没留。让乔楚生可以派人去查。

乔楚生见他滴水不漏,挑了挑眉,“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曾在允安百货预订过本期的进口雪茄?”

薛琼痛快承认,引得乔楚生追问,他家里没有烟灰缸,他自己也不会抽烟,买这么贵的雪茄干什么。

薛琼终于第一次缄默不言,乔楚生当他在嘴硬,“不说是吧?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来人。”

“我是为了补贴家用!我私下给女学生补课,而我任职的女校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严令禁止这种行为,一旦发现将被开除教职。不巧的是我被同事发现了。我购买雪茄贿赂他,恳求他不要上报!”薛琼见乔楚生似是要动刑,将难以启齿的隐秘道出。

乔楚生却不再信,认定他只是在找说辞,“嘴还挺硬啊,”他用拇指轻搔眉心,“真得动家伙。”

路垚突然出现在审讯室外,让乔楚生等一下,手穿过铁栏指向薛琼,道他并不是凶手。

“什么!?”乔楚生不可思议,搞了半天,他们查的难道都错了?

路垚见薛琼还在一旁,招招手,让乔楚生出来说话。

“什么情况?”

路垚语速极快,但字字清晰,以便乔楚生能够听清:犯罪手法跟之前分析的一样。然而,凶手既不是雷蒙德,也不是薛琼,而是叶歌蕊自己。

“一个爱美的女性会常常照镜子。如果是他人设局,叶本人很快就能发现镜子的异常。然而叶却没有,这只能说明,镜子是叶自己摆放的。墙上有很多焦黑的小黑点,我们都以为那是当天火灾烧焦产生的痕迹,其实并不是。如果是当日起火时被烧的,那么白墙必然有大片烧毁的痕迹,为什么只是许多的小黑点?光线折射点燃画布,要求路径十分精确,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而墙上的黑点必然是实施犯罪者多次试验的结果。”

如此顺下来,目前的逻辑毫无错处,所以乔楚生摇了摇头补充道,“如果有人长期在画室进行试验,叶歌蕊不可能没有察觉。”

所以这是叶歌蕊自己在进行试验。路垚下了结论。

“那在雷蒙德家中发现朱砂是怎么回事?他被目击当日出现在画室附近又是怎么回事?”乔楚生问路垚是怎么排除雷蒙德的嫌疑的。

路垚问他,还记得雷蒙德在齐云山买了一栋别墅吗?

“齐云山是一座道教名山,他家中挂着真武大帝像,可见其沉迷道家养生之术。沉迷丹方、神仙术之人,拥有朱砂也不奇怪。雷蒙德称,当日是叶打电话叫他过来的,可他看叶葬身火海,害怕自己牵扯进去,便谎称自己不在。可见叶早就布好了局,引他前来此地,以便不远处开烟酒摊的人能够看见他,届时把他指认出来。”

路垚面色凝重,叉着腰道,自己去叶歌蕊家附近的医院调查,找到了她的主治医师得知,叶歌蕊早就身患绝症。

“叶歌蕊生活潦倒,又被查出身患绝症。她不会自我炒作,也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没有书画界的大佬会捧她。画得再好,到头来也是被雷蒙德压榨。她治病需要花费重金,可是她没有钱,雷蒙德的霸王条款又极为严苛,她为了完成指标,身体每况愈下,最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乔楚生听到她身患绝症,便明白了这是她能够下定决心自杀的原因。路垚掰着手指道,“所以叶歌蕊设下这个局原因有三:第一,这可以使火吻名声大噪,价格水涨船高;第二,可以嫁祸给雷蒙德,借机复仇,然后收回所有的画作;第三,收回的画作是留给自己心爱之人的财富,保证他下半辈子生活富足。”

真相大白的代价是每个人心上都似压了块巨石,每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沉闷,渗着丝丝缕缕的酸楚。乔楚生和路垚在走廊听见审讯室传来的低低抽泣声,还是一同走了过去,跨着一栏之隔,见薛琼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10.

路垚洗清了雷蒙德的嫌疑,乔楚生虽然不愿放人,但也无可奈何。他去监狱放人,却发现这个上等人在牢里居然真的受了点皮肉上的苦头,偏偏还没办法报复。

乔楚生可没那么好心管他,只当他活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您不是自诩上等人吗?怎么还这么狼狈,得靠我手下的人替您摆脱罪名?”

蹲坐在地上的雷蒙德憋了一肚子的气,此刻面对乔楚生也不敢发泄,生怕这个不讲理的江湖人一怒之下又把他不由分说地关进大牢里。

乔楚生见他畏惧瑟缩的模样,笑了笑,靠着打开的铁门,不急不缓地将右手手臂的衣袖挽至最上方,露出那陈年伤疤。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着烟垂眼,无意识地皱着眉点燃。

他在雷蒙德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撇着嘴角吐出一口烟,俯身喷在了后者脸上,使其连连咳嗽,挥了挥面前烟雾,又感到自己的脸被乔楚生轻轻拍打着。

“您记好了,这才是上海滩的规矩。”

雷蒙德终是因这句话想起了往事,瞳孔紧缩,望向直起身面带讥笑的乔楚生,五味杂陈,最后只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乔探长了。”

乔楚生在烟雾缭绕间挑眉笑了笑,烟被夹在指尖,指了指雷蒙德,“看在您受了苦的份上,过去我们不再提。可这案子是路垚破的,他替您把您这条贱命赎回来了。否则您现在早就被我送去处决了。”

“三十块大洋,买一条命。不贵吧?”

雷蒙德听出了乔楚生的言外之意,赶忙双手合十讨好道,“这是自然,我出了狱就去登门拜访路先生,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乔楚生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掸了掸烟灰,叫人带雷蒙德去把囚服换了,再送出捕房。

望着雷蒙德慌不择路离开的滑稽身影,乔楚生也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肆意妄为的富人了,自己也不再是年少可被欺的穷小子了。时过境迁,他看着雷蒙德这副样子,也没了再私下报复的兴致,有些释然的轻松。

乔楚生把铁门关上,掐了烟,感到神清气爽。而路垚的咨询费,自己这下算是给他发了。

 

路垚成功在三天期限内交上了房租,欢天喜地的请两人吃晚饭,他亲自下厨煎牛排。

“还是让那个滚蛋给跑了。”乔楚生拿着餐刀端详,手指抹过刀面,盯着刀刃,想起自己先前的行径,后悔道。

白幼宁从来没见过乔楚生这副模样,太反常了。问他到底和雷蒙德有什么过节。乔楚生看着白幼宁期待地望着他,视线越过她,到后面在掌勺的路垚,见他也竖起了耳朵偷偷听,他最终妥协。

乔楚生放下刀,尽量挑拣着话语,“我小的时候,在十六铺扛大包。有一次不小心把他皮鞋弄脏了,他就……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他给白幼宁展示了一下烟疤,而她作为黑帮千金,什么狠辣手段没见过?瞬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叹道,难怪他对雷蒙德那个态度,换了她,也在牢里用雪茄烟头狠狠烫雷蒙德。

路垚这时把煎好的牛排和热乎乎的意面端过去,打断了她的愤慨,“错。如果不是被狠狠欺负过,那老乔不可能爬到今天这步。”

乔楚生不着痕迹地在路垚递过餐盘的时候瞟了他一眼,听白幼宁有些不懂路垚说的什么意思,他也继续道,“从那次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往上爬,不再让任何人欺负我。这么看,我还应该感谢他呢。”

“那你早说嘛,早知道是这样,我让他在牢里待一辈子!”路垚开着玩笑同仇敌忾的模样被看不下去的白幼宁打断,让他既然这样想,就把那三十大洋还给雷蒙德。

乔楚生晃了晃酒杯,红酒摇曳,但他只是看了眼路垚,笑而不语。

明明一语中的,却还是看自己情绪低落而故作幼稚的天真姿态来让气氛活络。乔楚生想,路垚也没有他表面看着那般幼稚。

只是这个想法时不时的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消。

两人又因为雷蒙德花三十大洋买走的画而斗嘴,白幼宁伸手向路垚索要形象使用费,路垚哪儿能答应,“我画成那副样子,谁认得出来是你?走开!乔探长,有人在勒索我,我现在就要报案!”

还是幼稚。

两人换了战地,在客厅里拿着沙发抱枕互殴,乔楚生无奈,拎着外套走了,寻个清净。

而后面两天的清净与放松,乔楚生都是在夜晚的百乐门和一起跳舞的女伴这里得到的。

“干嘛这么急呀,才跳了两支舞就要走。”姝桃挽着乔楚生的手臂,软着语调发问。

姝桃娇媚可人,乔楚生那天在吧台前喝着酒,她便凑了上来邀请他跳一曲。够主动、够大胆。类型虽然不是他喜欢的,倒也可以相处相处。乔楚生没拒绝。

此时两人出了百乐门,见她有些不满地撒娇,乔楚生也含笑低头望着她,“再玩儿我就回不去了。”

“怎么,怕我缠着你?”姝桃的一双眼很灵动,望着乔楚生的时候,总有些少女的娇憨。

乔楚生轻叹一声,“是怕我爱上你。”

“你不是…早就已经爱上我了吗?怎么,之前说的都是瞎话?”

姝桃很会讨人欢心,乔楚生与她一来一回间也得了趣,“你记性这么好,真应该跟我回巡捕房当巡捕去。”

“好啊。只要每天能跟你在一起,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笑得灿烂,乔楚生无奈笑着,指尖点了点她红润的下唇,“你呀,就仗着嘴甜。”

姝桃也懂得适可而止,让门口的侍从将乔楚生的摩托骑过来,结果他们却被告知刚才已经有人把那辆摩托骑走了。说是乔楚生的手下,说他吩咐,让拿车。

“我手下?姓什么,长什么样儿啊?”乔楚生本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侧头看向侍从发问。

“哎,在那儿!”

他顺着侍从的指引,便看见把摩托开得七扭八拐的路垚,同时随着一阵不妙的轰鸣声后,那人不出意外地撞倒了路边摊子摆的木桶。

乔楚生舔了舔后槽牙,笑了。

吻了吻姝桃的额头,让她乖些,自己先回去,又让站在摔下来的路垚身边、不知所措的侍从离开,乔楚生插着兜晃近,俯下身故意大声询问,“路先生没死呀?”

“怎么说话呢?!没想到你这破车还挺难骑。”路垚不满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撑着腰,龇牙咧嘴地挺直了脊背。

乔楚生看他没什么大事,还能自己站起来,才上手摸了摸车身。还行,但也有点儿损坏。然后他问路垚知不知道他这车多少钱。路垚却哎一声,道他们俩这交情,谈钱就俗了。

“你看啊,我因为你这个破车身负重伤,什么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啊这些,我就不跟你算了。”

路垚有气无力地点了点他,还不忘把自己摆在受害者一方,弯着腰瘫在了一旁摊子的木板凳上,身后靠着木桌。

乔楚生也靠在另一张木桌边,闻言连连道,“别别别,还是算啊。你的医药费我出,我的修车费你出。我这座椅,车漆,弹簧都得换。国内没有现货,得运回英国。所以这个运费…”

路垚像是看见了谁,蓦地瞪大双眼,忽略他的话起身欲走,指着远方,“萨利姆…?”

乔楚生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一把给他摁了回去,说别跟自己来这套。无证驾驶加上破坏公物,最少一个月。

路垚也再瘫回了板凳上,双肘后撑着木桌,下垂的手晃了晃,“其实我不怕坐牢,伙食给我管好点儿就行。完了呢,我还能省一个月房租,谢谢乔探长。”

随遇而安的不要脸心态直接让乔楚生又笑起来,被气得。这小子现在是真不怕自己了,还无法无天。他直起身,面对路垚,“你真以为我不敢拘你是不是?”

路垚挑了挑眉,没有底气不足,反而笑得欠揍。只因为萨利姆真的在乔楚生身后出现,还是和阿斗一起的,并用英文道了声探长晚上好。

乔楚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得措手不及,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被路垚牵着鼻子走,憋着一肚子气问他们来干吗。阿斗向他报告,说长三堂刚死一客人,说是闹鬼,死者自己升到半空中吊死了,而尸体还在瑶琴姑娘房间里吊着,他们正要赶去现场。

“瑶琴?!”

“死者是瑶琴姑娘的客人。”

这下轮到乔楚生为难了,瑶琴那边出了事得尽快解决。而且长三堂,消息往来的,影响太大。事情棘手,乔楚生摩挲着唇,下意识看向路垚。

“看我干嘛呀?我得蹲号子!毕竟这个无证驾驶也不是小事。你说,虽然我作为一个编外的警务人员,但也不能知法犯法吧,是不是?”

路垚对上乔楚生灿烂的笑也不留情,比划着指自己,道出乔楚生先前的说辞,无比深明大义。

乔楚生一脚踏在木凳上,手肘撑着腿前俯上身,对路垚好言好语地说,瑶琴呢,是自己的故交。

路垚摊手,问所以呢。

“帮个忙,把案子查清楚,车的费用不追究了。”

“No。”路垚傲娇撇过头,拒绝道。

乔楚生眉心跳了跳,“路三土,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啊!”

“哎呀,我胳膊疼,腿也磨破了。”路垚这时佯装刚才摔的那一跤严重,拖着嗓音道。

乔楚生忍了,深吸气,“你的医药费我出了。”

“那你看啊,这样的飞来横祸,我受了惊吓,我脑袋转不了。”路垚指了指一旁倒在地上的摩托,蹙眉扶额。

“精神损失费我也出了。”乔楚生又忍了,咬牙握拳。

路垚闻言立马竖起两根手指,顾不上装病了,“二十大洋。”

“然后你看我,我我这个皮衣都磨花了,十块大洋。这个鞋子,这个鞋是意大利的手工小牛皮定制的,这个有钱你也买不到,你看这儿…”

乔楚生抿唇抬头望天,忍无可忍回身打断这小子的敲诈勒索,回身指着他道,“把他押回去,关到二号牢房。未经批准,禁止喂食。带走。”

路垚见阿斗真要把他押走,立马头也不疼了,皮鞋也不要了,赖在板凳上不动,笑嘻嘻地打哈哈,“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是还有大案要案没办呢吗?赶紧的,别耽误正事儿啊!”

路垚起身,严肃地拍着手背,仿佛真心觉得这是什么大案子。乔楚生又靠回了木桌边,昂头不分给他眼神,问他该怎么说啊。

“乔探长,请!”

“哎哎哎,这边儿。”

路垚摆出请的姿势,雄赳赳气昂昂地低头开路。阿斗看他走反了方向出言提醒,于是路垚调转过方向,接着低头走。

闹剧结束,乔楚生让萨利姆把车给骑回去。自己倒也跟着路垚走了。

 

正是夜深人静时,本该是一派潋滟旖旎氛围的长三堂因突经变故而一片凝重,乔楚生来的时候就看见座上的瑶琴心神不宁,显然是被吓到了,已经梨花带雨地哭过一回,泪眼朦胧的模样。

她抬眼见了乔楚生,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喊了声楚生哥。

乔楚生快步过去,轻柔按住她的肩膀,带了些令她安下心的意味,“别怕,别担心啊。我这次带了一个高手过来。他是英国康桥大学的高才生,帮我破了很多案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路垚…”

他笑着起身回首,却不见了刚才跟在身后的人影,淡下神色,他领着瑶琴找回了她的房间,最终在屋里找到了东摸西看的路垚,竟然还偷偷拿了块酥糕吃。

“你在这儿干吗呢?”

“没吃晚饭,不好意思。”路垚抿嘴一笑,坦荡解释自己不怎么光彩的行径。

乔楚生却一眼看见了他嘴角还残留的糕点碎屑,踏进门无奈走近,停在路垚面前。见他不知自己突然靠近所为何事的懵懂神情,乔楚生不知怎么忘记了出言提醒,而是亲自用拇指将那点碎屑擦拭了去。

恍然回神,乔楚生发觉沉默得太久了,而路垚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愣片刻。乔楚生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是有洁癖的,不太习惯别人触碰他。

于是他看向路垚的双眼有些躲闪,神情不自然。嘴唇嗫嚅一番终究是没能让路垚专心办案,或者是把那句“一时忘了,别介意”说出口,乔楚生垂下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

他转过身,冲着瑶琴指了下路垚,算是正式介绍,“路垚。”

两人落座,乔楚生打量了房间陈设和后窗才在两人一旁坐下,静静听着。顺着路垚的提问,瑶琴也是从头仔细道来。

她说,陈公子上来的时候,自己刚好在楼下送客人。谁知道,她刚把客人送走,一转头就看见那个玻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一个人吊起来了似的。等她再跑上来的时候,陈公子就已经死了。而且怪就怪在事发前后,屋门前窗都未见有人进出过。

“后窗呢?”路垚见刚才乔楚生特意看了眼后窗却好像没什么发现,问道。

瑶琴沉吟片刻,“后窗…今天下了一天的暴雨,后院都是泥地,要是真有人进出的话,横竖也得留下几个脚印吧?”

乔楚生见凶手这边问不出来什么,先向瑶琴询问那个死者陈广之是什么来头。瑶琴说这人是刻瓷的大师。

“碰瓷我听过,刻瓷是什么啊?”

瑶琴解释说,刻瓷就是用刀在花瓶上刻出各种花样,“陈公子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刻瓷大师,他的作品很值钱呢!”

路垚闻言一拍手,有钱人啊。乔楚生又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无非是去死者家里调查的话,他能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然后再偷偷顺走。

瑶琴倒是不这么看,说他有没有钱自己倒是不知道。

“不过他赚得多,花销也是大的嘞。我想起来了,除了这儿,他还特别喜欢去赌场。”

陈广之好色好赌的陋习被道出,路垚又怀疑问,会不会是因为他还不起赌债,所以被人追杀了。

“欠债还钱又不还命。把他杀了,上哪儿要钱去?”

乔楚生有时候佩服路垚的思路,惊为天人。费解地问他脑子是不是刚才出车祸撞坏了。

路垚撇撇嘴,“嗐,我没吃饭,脑子转不快。”

等带人勘查完现场和长三堂四周,天已经泛了鱼肚白,而路垚也终于在餐桌前夹上了生煎包吃,一副狼吞虎咽的做派。洗完手回来给他剥鸡蛋的乔楚生看不下去他这饿死鬼投胎似的,边剥边让他慢点吃,又没人跟他抢,不至于。

路垚将嘴里热腾腾的鲜汤汁咽下,扬声让老板再给自己来碗鸭血粉丝汤,乔楚生在旁边听不下去,问他真不怕撑死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有一年我在巴黎,一晚上吃了七家馆子,从七点一直吃到凌晨收摊。那法兰西姑娘……真美啊。”

这话意有所指,乔楚生抬眼,玩味一笑,顺便把剥好的鸡蛋放在他碗里,故意拖着语调,“洋人…吃得消吗?”

路垚的目光在那枚剥了壳的鸡蛋上停了片刻,筷子也停下,“那,那个瑶琴,你吃得消啊?”

原来是问这事,乔楚生意识到路垚似乎误会了自己与瑶琴的关系,有些哭笑不得,“别胡说八道,我们俩是同乡。小时候村里闹灾,一起逃难来的上海。后来我在码头扛包,她被卖到长三堂。平时也不怎么联系,有事就相互照应一下。她算是…我妹妹吧。”

路垚显然是不信,问他要是真把瑶琴当妹妹,为什么不帮她赎身,还忍心看她卖身。

乔楚生意外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搞不清楚青楼和妓院的区别啊?”

路垚又露出那种懵懂的表情说这有区别吗。乔楚生只得笑着跟他解释,青楼女子,允许卖艺但不卖身。但是妓女,没艺可卖就只能卖身了。

白幼宁匆匆赶来,闻言断章取义地问乔楚生难道又去逛窑子了,脸上的调侃之意尽显。

“什么叫又啊!?我什么时候逛过窑子,怎么张嘴就来?”

乔楚生皱眉呵斥,抱臂向后靠着椅背,凛然模样却带着几分慌乱,瞥了一眼在旁边沉默吃东西的路垚。

这话说得乔楚生可真是坐立难安、有口难言。他虽甘愿沾染风月,倒也不会纵情声色。那种地方,只有不得不陪着某些道上的人时,他才会光临,却也久待不得。白幼宁也知道他的作风,却故意这般打趣,如果就他们二人在场,也就罢了。

乔楚生就怕他们不经意间的话带坏了一旁的路垚,毕竟这家伙还分不清青楼和妓院呢。

白幼宁看乔楚生急切否认,切了一声,说他没逛就没逛嘛,那么激动明显就是心虚,又问他们在办什么案子。

“你管这么多呢。而且你这么早出现在这儿,不会在跟踪我们俩吧?”

路垚这时出声了,把碗里的东西吃了个干净,不耐烦道。

白幼宁嗤了一声,说自己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乔楚生拿起她带来的资料,发现是刚出的验尸报告。问她怎么知道有案子。

“这家伙夜不归宿只有两种可能。一,花天酒地。但他已经交完房租,没有钱出去玩了。所以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被临时抓去办案。”

“我就不能是去约会啊?”路垚试图证明自己也是有魅力的,反被白幼宁忍不住嘲笑。

“切,纵观上海滩,能被你看上,再看上你的女性,目前不存在。”

路垚扁了扁嘴,不再和她计较这些俗事,看起了现场照片。乔楚生则拿着验尸报告大致扫了一眼,窒息而死,确实是被勒死的。

路垚看见死者额头上被刻了个“孽”字,忍不住道这个字也不知道是生前刻的还是死后刻的。看着都疼。

“为什么一定要在头上刻一个“孽”呢?什么意思呢…谁会把人勒死然后往头上刻字呢?吓唬谁呢?”

白幼宁见他们似乎对案情没有进一步的头绪,无奈问在长三堂呆了一晚上,一个消息都没问到吗。听路垚说他们打听到了死者的身份,她也直接道是刻瓷师。

为了向他们显摆自己调查到的消息,白幼宁也是吊人胃口地问他们想不想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被两人默契地别过视线就是不看她,她也被直接激得自己说了。

原来,昨天是陈广之恩师的一周年忌日。陈广之,现在是沪上首屈一指的刻瓷大师。一年前,继承师父王老先生的衣钵,声名鹊起。他相貌英俊、仪表堂堂。虽然刻瓷才能不及师父,但却因其师父临终前,公开为其造势铺路,令他近一年来风头无两,作品市价甚至超越其师。然而,获得巨大成功的陈广之很快就暴露了自己滥赌的毛病,屡欠赌债,静心刻瓷的时间越来越少。行业内的领军人居然沦落至此,业内人士对其颇有微词。

乔楚生听白幼宁的见解,说所以她的意思是,这是业内人士干的。白幼宁却认为从犯罪手段上看,这个案子充满了怨气。所以……

“是他师父还魂,来惩罚不肖徒弟。”路垚早就料到她的寓意,颇感无聊道。白幼宁倒是显得很高兴,说没错。陈广之的师父在天有灵,看到徒弟如此作践自己,败坏师门名誉。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愤然还魂,给他来了一出亡师的惩戒。

路垚见她连标题都想好了,道了声漂亮。白幼宁喜笑颜开,比划着说,这篇稿子报纸能多卖三万份。

乔楚生好奇发问,那如果她在大公报的话,标题应该怎么写。

“刻瓷师含恨归天,国技面临失传境地。望政府加大力度,扶持传统工艺。”

“申报呢?”

“长三堂屡发命案,租界治安严重恶化。呼吁有关当局,尽快取缔青楼,还上海滩一片净土。”

乔楚生和路垚默不作声,对上了视线,又默默移开,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引得不明所以的白幼宁困惑自己说错什么了。

乔楚生也是毫不留情,“果然还是新月日报适合你,在那儿待着吧就。”

死者背景和闲话聊完,路垚还是又拿起了照片,端详着分析,这个“孽”字刻得很工整,而且不是一笔刻成的,是点状成线。

“一般的刀具很难做到,只有刻瓷师那种专用的钻头刻刀可以。”

他的视线从没离开过照片,提到刀具时也在试图形容刻瓷师用的工具,下意识用手指捏住,仿佛在比划着钻头的粗细。显得很了解。

竟然还懂刻瓷。乔楚生偏了偏头,定定看着路垚,心想那方才自己在长三堂不知刻瓷的“碰瓷”言论估计又让这小子在心里笑了一回。

白幼宁也问了出来,得到了路垚放下照片,从严谨态度里抽离,颇为得意的解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值钱而且没什么用的东西,在下都略知一二。”

乔楚生昨晚就让人查了上海的刻瓷师傅数量,一共就那么十几个,“我现在就去查,他们昨晚干了什么。”

路垚手腕翘起,筷子尖跟着抬了抬,打断他说还有。

“还有什么啊?”

“这个包子味道不错,再给我打包四两。”说完,路垚又将一个生煎包塞进口中,满意地品尝。

 

乔楚生给他打包了四两还热乎的生煎包,叮嘱他好好去跟幼宁再去长三堂查一查,他自己则跟着警员搜寻各个刻瓷师昨晚的行踪。

一共十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陈广之的同门师弟,昨晚并不在上海,而剩下的人都能给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除了一个人——李墨寒,一个写意派的刻瓷师。昨晚七点进入工作间后,就没人能证明他是否再次出入过,也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得了线索,乔楚生赶来长三堂,见门口的姑娘说他们两人转去后院勘查,他也寻了过去。

只不过等他刚站定在后院铁门旁,就看见白幼宁拽着晾衣绳爬,仰面朝上刚好摔下来。乔楚生的心脏都漏了一拍,刹那间本能地飞奔而去,连因为前两天刚下过雨而满地泥泞,导致他自己差点滑倒都顾不上,用手撑了下地面,和同样赶过来的萨利姆将白幼宁快速扶起。见她只是背后的衣裤脏了,没什么大碍,才稳了稳慌乱的心跳,质问她抽什么风。

路垚也在一边状似关切,问她没事儿吧。可乔楚生明明看见了,在白幼宁摔下来的那一刻,他还有闲情逸致举着相机记录下来。而楼上的瑶琴和围在她房间里的长三堂的姑娘,都因幼宁的坠落而忍不住担心惊呼。

乔楚生一时间又气又急,只能问白幼宁到底在干什么,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么不注意自己的安危。

白幼宁却为自己的尝试失败找理由,争强好胜,坚定自己是对的。说,凶手可能是个小孩,也可能是练过杂技的侏儒,体重足够轻。还不死心道要不换个小孩试一下。

乔楚生明白过来,他们这是在试验凶手借助晾衣绳作案的方式的可行性。只不过白幼宁这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他也没辙,认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有些力不从心地让她擦擦身上。

路垚看不下去了,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吊袋米,重量还能她自己控制。摔得狼狈的白幼宁有些恼火,问他为什么不早说。

乔楚生听路垚的意思,又瞪圆了眼,“你让她爬的呀?!”

“她说好记者要冲在第一线,又没人逼她。”

显然,这是白幼宁自己要爬的,路垚也的确逼不得她。好在后果不严重,乔楚生也不做无用的争吵,言简意赅说嫌疑人找到了。

“沪上有名有姓,和陈公子打过交道的一共有十三个。其中一个昨天不在上海,剩下十二个里面,有一个叫李墨寒的,之前在拍卖会上,和陈公子发生过冲突。”

说明了李墨寒没有不在场证明,让路垚跟自己去调查。乔楚生看白幼宁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赶紧让萨利姆把她拉走去换身衣服,再到医院检查。等到了车里,乔楚生才有空跟路垚单独好好谈谈。

“你明知道她会掉下来还让她爬。为占点儿小便宜,至于吗?她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在家里,全家人都让着她。您可倒好,为了个包是不管不顾的。我跟你说,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得拿命赔。”

乔楚生虽然知道路垚心里肯定有底,不会让幼宁真伤到,但还是后怕,忍不住吐槽他心大。路垚在副驾上稳如泰山地坐着,还提着刚才和白幼宁打赌赢来的那个女式手袋看。

“吃一堑长一智。不吃点亏,她一辈子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小呢,我也娇生惯养。我爹觉得再这么惯下去,我这个人就要废了,这才送我出国。现实抽了我无数个大嘴巴子,我才没变成一废物。”路垚比划了几巴掌,悠悠道。

乔楚生开车只撇了一眼,敷衍一声,不以为意,“啊,您还不是废物。除了探案会干吗呀?”

“那有的人连探案都不会呢。”

于是迎接他的,是乔楚生的一踩刹车,他皱眉看着路垚轻斥,“下去!”

路垚扶住车门的手松开,问他今天是不是吃枪药了,这么大脾气。

“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杀人案,但发生在长三堂,一个八卦消息集散地。上海滩这么多大佬都等着结果呢,如果拖太久,我就没法混了。”

路垚说这多大点事儿,等一会到了,让乔楚生先在车里坐着。平时他们总是拖他的后腿。这次路垚就要让他们看看,他一个人办案的效率。

然后等到了地方,乔楚生透过车窗,看见路垚带着一队警员在身后,他自己斯文有礼地端架子,冲着被警员抓着,神情激动、拒不配合的李墨寒说了什么。大约是介绍了自己,又向李墨寒道明了来意,可人家直接一口唾沫飞在了他脸上。

路垚瞬间惊愕抓狂,逃离现场抓着萨利姆问着什么,大概是实在没有能用的了,就直接拿萨利姆的衣袖擦了擦脸,又因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干呕不止。

乔楚生的手肘撑着车门,无奈搔了搔眉心,看李墨寒因为袭警而遭到了手下人的警棍伺候,场面混乱不已,他终究是开了车门亲自出马,拍了拍路垚的背,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路探长的办事效率很高啊。”

路垚终于缓过劲儿来,有气无力,“对付这种刁民,你也没戏。”

“是吗?我试试。”

紧接着,随着乔楚生缓缓走近,一众警员也停下了动作,在两侧开出道,直向围在中央、倒在地上的李墨寒。而嘴角带着淤青的他见了乔楚生,方才那蛮横也无影无踪,戴着眼镜的老实模样,不可置信地喃喃,“乔…”

“认识我呀?那好办了。”乔楚生招招手,让他起来,“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如果你想脱身的话就好好说话。别让我不耐烦。”

李墨寒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立刻换了副态度,恭敬谦和道,想问什么尽管问。这下路垚可不乐意了,问他凭什么对乔楚生这么客气。见李墨寒又要赏他一唾沫,路垚预感不妙,赶紧转身,拽起一边的黑皮衣挡着头,畏畏缩缩。

三人进了屋内,乔楚生环顾一圈房内,发现摆了不少的瓷器,问李墨寒这些应该能卖不少钱吧。李墨寒苦笑道,最近刻瓷流行工笔,他们写意派的啊,卖不动了。要不然也不会自留这么多不是?

“我想听的是这个吗?”

乔楚生顺手抄起一把刻瓷的小锤,冲他晃了晃,李墨寒立刻摆手解释自己昨晚真的一整晚就在这儿,他自己的工作间。而且再说了,他跟那陈广之无冤无仇的,杀他干什么?

“同行竞争啊。他一个作品,少说是你的十倍吧?之前在拍卖会上,我听说你们发生过冲突。你还扬言说……他早晚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这话属实是戳人痛处又招惹嫌疑,李墨寒急得百口莫辩,又力图给自己挣个清白,道,那自己杀陈广之一个也不够啊,沪上现在十三个刻瓷的,就陈广之那一门独占风头。要想他们写意派扬眉吐气,怎么不也得把陈那些师弟一块杀了呀?

这话说得也有理,可乔楚生也不听信他一面之词,接着问有谁能给他证明,他昨晚一直没出去。路垚在屋内闲转了一圈,这时道,用不着别人给他证明。看他袖口就知道。

“刻瓷师通常会将瓷盘,放在一盆细沙上,这样既能减震又能防噪。如果他中途跑出去杀人的话,且不说路上那些细沙会被抖掉,就连最后刻字的时候,陈广之脸上应该也留有少量细沙。”

乔楚生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李墨寒的袖口,明显还有微量的细沙。

他提出李墨寒先杀人,再回来工作的可能性也被路垚否决了。路垚转过一个瓷瓶让他看,“ ‘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个孽字一笔一画刻成,跟陈广之脸上的字体完全不一样。刻瓷分为两派,工笔派和写意派。他们技法不同,工具不同,也互不相通。写意派的刀具呢,更像是普通的刻刀头,而工笔派的刻刀呢,外形是一个小圆锥子。要刻成陈广之额头上那样字体的,必须是工笔派的工具。”

李墨寒听完后,说那肯定就是徐麟了。

路垚不知道徐麟是谁,可乔楚生知道,那是昨晚不在上海,陈广之的同门师弟。李墨寒也说徐麟,真要论起实力来,那不知道比陈广之强多少!

“那他师父怎么不让他继承衣钵呢?”

李墨寒长叹一声,请二人坐下听他细细道来,“这也是他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哪。”

刻东西这行当,自先秦就有。一开始是用来做记号,后来渐渐有文人墨客发现,将字画刻在瓷器上,比画在上头保留的时间更久,才慢慢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光绪年间,陈广之的师父曾在顺天府开办的工艺学堂执教,亲手创建了工笔派,还学习了洋人的透视法,刻出来的画面立体感更强,自成一派。但是他老人家也发现,纵使刻瓷技艺再深厚,比画,他们终究画不过画家;论字,终究也写不过书法家。就连木雕、石雕的风头,都比他们强。

“这碗饭呀,太难吃了。学刻瓷的人哪,也越来越少了。”两人落座后,李墨寒也温好了茶壶,分别给他们斟茶。

路垚沉吟片刻,说自己明白了,“他之前力捧陈广之,应该是因为陈广之长得帅,又会说话。想利用他本人的魅力增加刻瓷对人们的吸引力。”

乔楚生点点头,“他确实也做到了。过去一年,不光报上登的,就连青龙帮也收到过两个他刻的大瓷瓶。不少豪门的富太太,为了能接触上他不惜一掷千金。到后期竟然需要预订才可以有货。”

李墨寒赞同道,如果自己要是徐麟啊,本事比陈广之强那么多,就因为相貌平平而无人问津,自己也把他当成眼中钉。

“这么可疑的人你都不抓,你想什么呢?”路垚越听越觉得有理,不禁扭头埋怨问乔楚生。

乔楚生也郁结,道自己倒是想抓徐麟,可他昨天根本就不在上海。就算不在上海,乔楚生还是让萨利姆带队查,徐麟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人已经出了门,乔楚生转过身时,他看见李墨寒的脸有些肿,身上估计也有些磕碰留下的伤,问他有没有事。他的关心令李墨寒连连摆手说自己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他白这么挨了一顿打,乔楚生也觉得自己说不过去,于是掏钱让李墨寒去医院看看。李墨寒却再次推了回去,拱手言谢,“不用了不用了。今天我能脱身啊,多亏您了!”

“你能脱身是因为我好吧。”路垚看不下去李墨寒这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没好气儿地昂头道。李墨寒也不是不识好人心的人,连忙转身拱手笑道,也多谢路先生了。

见他态度缓和,不复原来的撒泼打滚,路垚也放下了戒心,有些好奇,“哎,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以前挨过揍?”

李墨寒倒是诧异,指了指他问,他们两个共事,他不知道他身边这位的来头?

“什么来头,很厉害吗?”路垚眨了眨渴求八卦的双眼,清澈得不染尘埃。

这可问到李墨寒的兴头上了,刚比划说上海江湖上有八大金刚,便被乔楚生一清嗓子给震慑住,不敢再言。路垚用肩膀怼怼他,示意他继续说。李墨寒还是谄笑,告诉他要是想知道还是自个儿问乔楚生吧,“先生慢走,恕不远送。”

乔楚生见他识趣,点点头,迈步走了。

但是即使走得快,也躲不掉路垚的好奇追问。

“你是怎么评上金刚的呀?”

乔楚生让他不该问的别问,也没用。

路垚思路清晰,问题一连串地冒了出来,“我就是好奇啊,那个,你们这个有投票吗?还是说大佬直接就指定了?而且不是说都是四大金刚吗,你们为什么说八个呀?是为了凑一个吉利数字吗?你跟其他几个金刚打过架吗?如果输了的话会被开除吗?还是说无论输赢,一辈子都能当金刚?那这样的话,新人怎么冒头呢?”

乔楚生掏了掏耳朵,打开车门,手搭在车顶,看向车另一侧,等他回答的路垚也看着他,“问完了吗?问完上车。”

“你告诉我呀。”路垚见乔楚生没搭理他问的任何一个问题,上了车,也赶紧拉开车门。

两人回了捕房,等警员查并递回来消息的时候,乔楚生泡了一壶碧螺春,正要给路垚倒。这小子却要杯普洱。

一路没搭理他缠着自己叽叽喳喳问金刚的乔楚生,此刻直说,“这时候喝碧螺春,哪儿有喝普洱的?懂不懂啊你。”

路垚笑了笑,说自己刚才问了他这么多问题,怎么都不回答。乔楚生掂量掂量,还是斟酌话语道,江湖的事,他还是少知道为妙。

“那你现在还是江湖人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你也是江湖人。”

路垚听了这番话肉眼可见地兴奋了,有些不可思议,“我也是啊?那我要不要去搞一个纹身啊?什么,刻一个小猪,这里。刻这儿,粉红色的。”他想了想,指着自己胳膊。

“行。你选好图案我带你去。”

乔楚生见他开心得莫名其妙,也没管,转移话题有效就行。别死盯着金刚不放,跟白幼宁似的钻牛角尖。

阿斗来报告,说徐麟坐中午的火车回来,萨利姆已经把人接过来了。人进来以后,也是行色匆匆,拱手对二人示意,“二位探长。我听说师兄…”

乔楚生起身,摆摆手,“节哀,徐先生。坐。”

徐麟叹了一口气,一摆大褂坐下。道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这是抢了一张站票,紧赶慢赶回来的。”

看他对他师兄还是很上心,乔楚生不禁问他们师兄弟感情很好啊。

“师出同门嘛,师兄又没成家,按理说他这些后事啊,应该我替他料理。”

“我听说徐先生昨天在南京,有一场座谈会。”

徐麟说一个工笔与写意融会的探讨会而已。本来应该师兄去的,他忙嘛,所以自己就替他去了。都是些刻瓷界的人士,“像京兆的汪洋先生,南京的张乐平先生,扬州的苏培伦先生。还有就是在下了。”

乔楚生用眼神示意阿斗,后者心领神会,悄悄离开了。

路垚手中茶还没凉,顺势绕过茶桌,放在徐麟面前,“徐先生舟车劳顿,来喝杯茶解解渴。”

徐麟赶忙道谢,说这个三等车厢人满为患,虽然没到最热的时候,但是也让人汗流浃背的。

阿斗很快回来,在乔楚生耳边低声道,跟南京那边确认过了,昨天与会的确实是这四个人。

不在场证明暂时成立,乔楚生展露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徐先生这够辛苦的,这刚下车就赶过来了。没什么事的话…”

“没什么事。乔探长,还不快送人家出去?”路垚抢了话,乔楚生用眼神询问他搞什么鬼,怎么还赶人走?

徐麟见状也起身,道要是没什么事他就先回,有事的话一定配合。

送人到门口的时候,路垚看向徐麟的鞋,问他这是鹤鸣鞋帽店的吧。后者不禁夸赞他好眼力。

“我呢,是一个皮鞋派。可是我们家老爷子,酷爱鹤鸣的布鞋。说是这个鞋底啊,厚实又合脚。”

徐麟客气了一番,便告辞了。还说他师兄的身后诸事,烦劳各位了。

“您客气了。”

乔楚生领着阿斗准备回办公室,路垚把他们叫停下,说等一下,并指着刚坐黄包车走远的徐麟,让乔楚生把他抓回来。

怎么出尔反尔的?乔楚生问他,徐麟又没有杀人嫌疑,抓他干什么。

“刚才我夸他的鞋,你什么都没看出来?你还记得他自己说他是坐几等座回来的?”路垚疑惑不已,见乔楚生回答说三等座,问他难道还不明白。

 

然后,不明白的乔楚生就被路垚带到火车站了。顺便还在附近的小摊买了个香草味的冰激凌,祖宗要吃的。但路垚把他带到这儿也不说怎么办,只在长椅上坐着,悠闲地吃着。

乔楚生甩了甩手腕,等得有些不耐烦,坐下问他到底干什么,反被路垚举过冰激凌,问他吃不吃。

“你要再不说,我让你下辈子只能吃冰激凌。”

他用两指将路垚凑过来的手腕推了回去,盯得路垚问他这么凶干吗。他抬抬下巴让乔楚生自己看,又舔了一口冰激凌球。

最新的一趟火车轰隆进站,带着热浪似的蒸汽扑面而至,白雾迷蒙,瞬间模糊了视线。乔楚生试图挥散面前浓稠的白雾,呛得咳了两声,这才看清了人来人往。

“你不就想说,三等车厢人多,一路特别狼狈,跟徐麟一样吗?”

路垚侧头凑近他,低声说往下看。

乔楚生垂眼,注意到旅人的鞋面都附着煤渣,脏的不成样。可徐麟的鞋……乔楚生还记得,路垚提到他的布鞋时,自己也留意了一眼,整洁如新。

向列车员求证,他得知今年入春早,所以今天一大早提前换了三等车厢的位置。

“可以抓人了吧,乔探长。”路垚早就料到,舒适地后靠,游刃有余。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嗯?把他放回去,衣服一换,鞋子一丢,我怎么抓他啊?”乔楚生恨铁不成钢,就算路垚心里有数,他总是留着后招不说,也容易耽误案情。

路垚倒是问他,不会真的以为,就凭一双鞋就能让徐麟认罪吧。

一名警员跑来找路垚,说找到了,前面站口边确实有个缺口。路垚笑了,道果然如此,又将他叫过来,低声吩咐人几句,还让人帮忙把吃剩下的冰激凌扔了。

估计因为刚才被蒸汽熏到了,剩下的嫌脏不吃了。乔楚生也无所谓,听他说走吧,还问去哪儿。

“是时候在瑶琴姐面前,闪亮登场了。”

路垚在瑶琴房间和萨利姆布置好了现场,让乔楚生把瑶琴从一楼带上来,重现当时场景。刚在钟馗像前拜过的瑶琴魂不守舍,见了乔楚生也依旧有些心慌。她问哥,有没有抓到凶手,结果随着他抬头一指——瑶琴看见二楼的彩窗玻璃上,一个人影缓缓被吊起。

瑶琴被吓得花容失色,挽着他手臂,问这个又是谁。

“昨天晚上陈广之死的时候,跟这一样吗?”乔楚生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人影上,始终没看见幕后人的影子。

瑶琴连连点头,道和昨晚一模一样。

二人上了楼,乔楚生打开房门,便看见萨利姆腰上系着绳索,绳索搭在房梁上,终端被在另一头床边的路垚打了结,固定在床脚。路垚问二人在楼下看清楚了吗。乔楚生则道看清了,让他赶紧把人放下来。

路垚打开绳结,另一头的萨利姆稳稳落到地上。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瑶琴站在门边,看见没有再出意外才放下心来。

路垚说这只是一个小实验,让他们直观感受一下凶手的作案手法。

“其实原理很简单。以前我在巴黎街头看到过一个魔术,把人放进箱子里,四面都看不到人影。其实,只要利用好灯光跟人的位置,就可以让投影在窗户上出现…或者消失。”

他拿着煤油灯放在握拳前置的手臂后,提起又放下。墙上的影子也随着话语出现,又消失。

乔楚生想到刚才自己的疑惑,现在得到了解释,“我明白了。尸体在油灯之后,你在油灯之前。这样一来,窗上只能看见他的影子。”

“答对了。”

瑶琴的思路也跟了上,有了头绪,心里便不再那般恐惧——即使如此,凶手又如何逃走呢?

“瑶琴姐,你还记不记得后院掉落的那根晾衣绳?你有没有想过,那未必是凶手借助它逃离而掉落的,而是有人故意让它掉下来,从而掩盖自己逃走的痕迹呢。”

几人又来到泥泞的后院,警员也将徐麟请来,他问乔楚生,探长这来回折腾他,到底所为何事。

“徐先生,是我让他们请你回来的。”

“路先生,有何指教啊?”

路垚看了看天色昏暗下,同样黑黢黢的泥地,只有面前长三堂二楼的一扇扇彩窗亮着,映出朦胧的华光,“您昨晚杀人之后,是从这个后院逃走的吧?”

徐麟问他们什么意思,笑容不再。

乔楚生知道他会装糊涂,直言昨晚在南京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找人冒充,自己再躲进火车站。等到时间到了,装作一副从南京刚赶回来的样子,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

“荒唐。你们这么说有证据吗?”

“当然,我调查过。虽然你师从王老爷子,但抛头露面的工作一直都是你的师兄,也就是死者陈广之出面。那晚的座谈会,参与者都是素未谋面的人,彼此并不认识。所以你找人假扮,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

“何况什么?”

乔楚生意味深长,“你说你坐的…是三等车厢。”

徐麟说没错,自己有车票为证啊。

乔楚生继续解释,“您可能不大了解,虽然火车的等级是按季节来分的,但是车厢的调换时间却并不确定。冬天,距离车头锅炉越近的地方,车厢越暖和,所以三等车厢在车尾。刚好相反,到了夏天,距离车头锅炉越远的地方越凉快,而且车窗大开,不会有煤渣飞进去。因此,在夏天,三等车厢在前头。”

“徐先生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入春早,所以一大早所有车厢都调换了舱位。三等车厢……已经被调到了车的最前端。”路垚从两人面前走过,好心补充。

“所以今天所有坐三等车厢回来的人,除了衣服褶皱、满身大汗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乔楚生的目光从面前经过的路垚身上挪开,回到了徐麟身上,见他依旧穿着那双干净的布鞋。

路垚接过话,指明了徐麟不在场证明的纰漏,“灰头土脸,鞋面上,全是煤渣。”

徐麟从容自得,道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他没有坐火车。并不能证明杀死师兄的人就是他。

“接下来我们就要来说说,这个凶手是怎么逃走的了。”

路垚低头,微微前倾身体,边看边垂手指向泥地上的压痕,承认他们一度以为这是晾衣绳掉下来所压出的痕迹。但是仔细观察之后就会发现,这个压痕的深度要远远超过绳子的厚度。

“那…到底是什么呢?”乔楚生配合他,发问。

路垚直起身,问后院门外守着的警员,“道具准备好了吗?骑过去。”

乔楚生看着自行车沿着压痕旁的泥地骑行,留下了同样的痕迹,路垚顺着提前告知警员的行动解释——凶手会把车停到墙边,踩着车座顺着屋檐爬上二楼。杀完人之后,再骑着车原路返回,全程不留一个脚印。

“路先生不愧是名侦探,见微知著。不过…”

不等徐麟再次找到借口,路垚不曾止住话头,“你杀完人之后一路骑车逃走,在火车站躲了一晚上。顺带说一句,火车站西边有个缺口,你应该就是从那儿进去的。从老乐会里到天目东路,找一辆丢失的自行车并不是难事。而且徐先生你应该知道,这个年代买得起自行车的人并不多。顺着编号一查,就知道车是谁的了。”

先前乔楚生听路垚派出去找自行车的手下回来,告诉他们找到了,并推进来一辆看着因下雨天而沾染污泥的自行车,上面还有编号。

“徐先生,这辆车,您眼熟吗?”

“厉害,你们是真厉害。本来我以为我的设计已经天衣无缝。好吧,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徐麟从始至终都泰然自若,直到真相大白,也顺意不再否认,坦坦荡荡。

路垚说自己有件事儿还是没想明白。徐麟让他请讲。

“你苦心孤诣杀了他,为什么还要在他头上刻字?这不是引得别人怀疑你吗?”

徐麟坚毅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叫乔楚生莫名看出了壮士末路的悲凉与恨意,“我只是不希望后人学他的样子。背弃初衷。”

但乔楚生问他,陈广之背弃初衷,沉溺赌博,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徐麟语气无波,道他们是不会明白的。曾几何时,他们在师父的教导下,专心研究刻法,只为刻出更精妙的图案,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可陈为还赌债,竟然与瓷器厂的人私相授受,让他们以次充好,把下等的瓷器,输送给沪上的刻瓷师。而他,却仍以原价代为购买。

“我曾劝他自立门户,他却因利益,不肯让出自己的位子。长此以往,新来的学徒用不到好瓷练习,常来的买主也见不到好的作品。刻瓷这一行,岂不没落在他手上了?”

路垚替他说出口,语气难得沉重,“所以,你决定要代师惩戒。”

徐麟坚定,说师傅一番苦心,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败在这个赌徒身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抓了,你们刻瓷行业,就又少了一个领路人。”

“一个行业的繁盛,靠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从业者的自律和上进心。我把这匹害群之马给除掉,还有李墨寒他们撑着呢。”

他不在乎同门冷嘲热讽自己对刻瓷几近痴迷的愚,也不屑于自我炒作,只是专心于这门传统的手艺上。但他无法忍受不择手段之人赚着黑心钱、恶意哄抬身价,辱没师门。

也是敢作敢当的汉子、心有抱负的行业楷模,却用错了方式。可惜了。乔楚生内心感慨一番,便请徐麟去巡捕房走一趟。

“乔探长,徐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工作间的抽屉里有一对刻刀,麻烦您找出来,替我转送给路先生。”

路垚有些意外,问徐麟为什么。

“路先生心思单纯,在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不妨试试刻瓷。那刀尖儿触碰瓷器的声音,让人心境清明……一定要试试。”徐麟说到刻瓷的声音,仿佛真真沉浸在其中,又似缅怀,最终这份无法衡量的珍重落到了路垚身上。

见路垚神色微怔,乔楚生也被有志之士的体面触动,垂眼的时候,却没忘了问昨晚他的刻刀没带在身上,又是怎么给陈广之头上刻字的。

徐麟道昨晚自己用的是师兄的刻刀,“我这把金刚钻,这辈子,只揽瓷器活儿。”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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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13 一编:

尝试修复乔楚生前后变化过大的问题ing.

目前可能看着有点乱,或者读起来有割裂感,但我有大纲,并且后面一定会改的,信我(滑跪请求原谅

最终截稿会有一首纯音乐同人曲附上,尽请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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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29 二编:

一点一点更新中,可能要变成连载了,如果还能有耐心看下去的话,感谢!

添上cp名了!

走大纲ing. 并考虑山精提出的乔楚生感情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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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人评论了“【生垚】沪尘渡 桥归路(未完待续)”

  1. 作者阐述:
    1、我心目中的故事,应该是读完能给人留下角色印象并引人入胜的。只是想把人物的经历刻画和复杂交集展示出来。
    2、比较困惑的是:有时候想写的东西太多了,一点一点去做取舍好困难。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给自己定个标准进行筛选吗..
    在情节走向、结构把握、字数控制方面,请各位大人提点(

  2. 真的好长,即使还没写完,也好长,但我还是读下去了,不是因为一目十行,是因为每字每句都能感受出作者的斟酌,基本上目光停留的地方都是一个留给读者的切入点。
    至于我的问题,我没读明白主角是不是和哪个或哪些人是CP啊,如果是的话那官方给出的是哪一对呢(要是是因为我没认真读导致的就忽略这一条吧🥐)?另一个是地府情节结束后紧跟着倒带让我喘不过气,这个设计的思路就是要给读者这种感觉吗,还是我的打开方式出差子了。
    和作者想的一样,可能需要做一些取舍,后面的破案情节有些喧宾夺主,还是说本来这才是主体(真的是的话再鞠一个,没认真读导致的🥐)。
    额外的建议没有了,能力有限,脑子现在失明了一样🥐

    1. 我天,我后面把这俩主角标出来吧(cp党的失职。。。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描写到位所以让人产生了错觉。
      这篇主要是挖乔楚生和路垚的感情线的,官方给出的是路垚和白幼宁是一对。(是的,国产剧是这样的。
      地府情节之后就是一个类似于,因为要帮助他走上桥,进入下一世轮回,所以要从过往记忆里找到症结所在(毕竟之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可以理解为倒带,也确实比较突然,我的问题。可以想一下后面如何稍微平和地带读者进入回忆视角。
      破案情节我是觉得,有必要,但不全要写。刚开始两人相识相知,探案细节各种体现出来,能立住人设,也推进两个人关系的发展,但是后面我就挑挑拣拣一下主要的部分写了,比如两个人在探案过程中的相处模式,一些比较典的对话之类的(鞠躬)。另外,后面还会写一下别的视角,关于探案后时间线的故事。
      同感,脑子现在晕乎乎的,被各种念头砸得转不过弯来了。。。

  3. 1、ta的初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对社会背景的把握(语言很贴切),对主角舍得下手(要杀是真杀啊),案件写得有意思。

    其中,ta的案件剧情是我最为欣赏的。

    2、我读完初稿,忍不住想要提出的问题包括

    (1)既然后文要展开写,为什么在第一部分要对乔楚生的人生作概括呢?(甚至不是概括,写得很详细)可以只写死亡和阴间的部分,留个悬念吧。

    (2)全文多是叙述,描写较少……好像也没有太少,但是浮光掠影地一件件事过去了,缺乏代入感。为什么不抓住一个点展开来说呢?

    (3)案件剧情很棒!但是前面又太长了……我没找着叙事的重点。

    3、我认为如果拥有更多的直接矛盾冲突与详细描写会好一点。
    就是,对于背景可以抓住重点一带而过,叙述战线拉得太长了……如果一定要有时间跨度,考虑一下截取时间差较大的几个片段,把多个冲突都塞进去呢?像《茶馆》?或者那种《五次……一次……》的格式?
    关于细节描写的部分。目前在展现人物性格上还是以陈述为主,有没有办法能在细节描写中带出来呢?侧面体现?

    如果在篇幅节奏与描写精度(比如说增加特写镜头,深入他的内心,不全是远景)方面做出调整,这份初稿将更加清晰饱满,接近作者的目标。

    4、关于作者的困惑,我认真思考后给出的建议如下:找到自己真正想写的部分。如果要写人物的变化,可以截取他变化的瞬间,他被什么所逼迫?他如何痛苦纠结?他做出了什么选择?如果确定要写爱情线,就围绕它来写,人物的背景可以侧面描写或者在回忆里体现。如果是要写案件,从而带出多个人的性格,可以只写案件,偶尔夹杂少量回忆的。

    最后,请致以一个编辑对写作者最大的支持和鼓励。
    这篇小说带我到了不同的世界里。我总是佩服那些心中有另一个世界的人的。

    1. 是的,很舍得杀(
      叙事重点拉的太长了,后面尽量节奏紧促一些,并聚焦在某些点。鹤怨的建议已收到!在后面会注意的!
      不同世界对人的吸引力很大,包括我,因为太有魅力,太未知了。

  4. 读完了!文笔好厉害,很有画面既视感,也不会跳戏,但是读到这里已经完全忘了是在地府回看记忆了…感觉有点割裂了就是 但是好精彩!案子和一点点暗生的情愫都描写很好

    1. 啊啊啊啊捉橘子劳斯!开心()
      确实割裂了,在考虑中间要不要适当串一下乔楚生(鬼魂版)的反应。。。目前还在思考怎么改案子过于突出的问题。后面一个一个解决吧。
      一点点暗生的情愫——就是想写这种感觉!后面继续推进(好哎

  5. 在这里通告全世界:冷刃在女子防身术课上的抱摔巨帅。。。。巨帅。。。巨帅。。。。。。。像是真的混过一样,,,,,我被帅晕了不开玩笑,,,我被摔了还要说“太帅了能再来一次吗”的那种帅
    她上辈子可能真的在上海滩当过杀手吧,拿钱办事的那种

      1. 纤维球劳斯啊啊啊,你是专门激推我的亲友。。。(笔芯了
        沉浸式写文或许真的会有些用。。。冷五愿意做乔四爷的小弟✌

        1. 是的呀我是冷刃粉丝
          最初确实是因为沪尘渡这篇文章和老乔 三土聊起来的,后来时不时就想打开网站往后看一些 再看一些。
          和雾霾蟹老师认真聊过之后一直在感慨两个人的幸与不幸
          如果没缘分,乔楚生和路垚怎会在探案中互生情愫 内心愿以死生相许;亲手拨开的鸡蛋是偏袒 拥抱时并未挣脱的怔愣是私心 看到对方身处险境时的慌乱与激动更不会是两个毫无感情的人能装作或演出来的。
          可怪就怪在缘分太浅,牵不住这一世的情分就只得被宿命催促着辗转到下辈子。看似抓住了所有机会 一路从人血尸堆中爬到上流阶层的乔楚生实则是在每一个转折点都被逼得太紧,太一无所有,太需要保护身边人而在命运看似给了选项的作答题中走上唯一且既定的路。半生都不愁吃穿用度,坚信利己主义的路垚会为了乔楚生的心思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被他的情绪所牵动。他做了最正确的决定呀,他要娶白幼宁 娶这个他根本就不爱的人只为了在这暗流涌动的上海滩给自己换取一些保护乔楚生的资本和能力。一个机关算尽太聪明 一个至死都不敢袒露爱意;明明彼此都向对方走了那么多步,揣测过那么多次彼此的心意,却最终难抵时代造就的悲剧——一个死于乱世,一个盛世孤终。怎么不算水月镜花呢
          真是读得心脏钝痛,这比一刀捅死我还要刻骨铭心

          1. 所以读文章的同时我也开始探求,能写出这种刻骨铭心的文章,这种细腻真挚的情感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不断的了解中最终出现在这里 变成冷刃激推,,,
            每一篇触动人心的作品背后都是独立的人格和闪光的思想,而冷刃老师的精神世界把我毫无疑问地紧紧吸引住了吧……
            \冷刃/\冷刃/\冷刃/

          2. “幸与不幸”在时代的悲剧下都显得无足轻重,就像乱世中两个人的人生沉浮,但,他们还有勇气去与之拼搏抗争,这是最有魅力的地方。
            纤维球劳斯把我夸得抱一丝了hhh。。。但是确实一直在尝试塑造立体的和祂独立、独特的人格,精神世界永远是每个人的港湾,欢迎归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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