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奇堡吹笛人之死

湛蓝的海底。无风，感受不到浪。倒是在水流的带动下有一丝薄沙，使人看的不很真切。

母章鱼一口一口的蚕食着自己的身体。从四肢百骸到大脑，旁边是早已备好的墓碑。每一个章鱼的归宿。

那滩白肉的身下，是透明的卵泡，小生物体游动着。一个浅青色的小生物体破壳而出。他停留一会，感受着海水的摇荡，皮肤轻触在银沙上，在海底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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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I CAPTAIN”

舰长带着一群稚童游在海面上。游船上吹奏着欢乐的歌。小童的嬉闹声在蓝天白云之间游窜着。

“噗通。”

“我的乐器！”

黑色的乐器坠入水中，在海洋中飘飘悠悠，像一滴水融入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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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鱼游着，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想比海地的一片绵软，他着实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几乎是一瞬间，他下意识的用自己的吸盘去吸附那个物体。他又随着那个物体回到海底的散沙上。

物体似乎是带着温度的，略比海洋的温度高些，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温暖，这让小章鱼充满了好奇。他吸附在一片坚实上，笨拙地通过吸盘挪动，游移。

他终究没能探索完这个物体，吸盘吸住在拔起的瞬间，他碰到了一个按键，咕噜噜一阵气泡声吓到了小章鱼，他立即挣脱开来。随即看到了一群游过的小鱼，成群结队。他不在迷恋这个新事物，跟在小鱼身后，向更远处游去，他就这样悄悄地跟在鱼群后面，在嬉笑声中也偷偷学到不少词。

窥探着他们，仿若他自己也拥有了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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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奇堡。

学校。

一群鱼落地才发现他的存在。

“快看这是一只章鱼？！”惊呼声吸引了更多动物的注意。

“你为什么跟在我们后面？”“你也是来上学的吗？”

“章鱼哥，我叫弗兰克，你叫什么名字啊？”章鱼随即一愣，他只是懵懂的观察四周的生物，没有开口。但“名字”这个词还是进入他的心里。他大概猜到，那是一种称呼。一如弗兰克，也是一种称呼。“章鱼哥……”他模仿着弗兰克的音节喃喃出声。

“章鱼哥！哈哈他真的叫章鱼哥。”

“章鱼哥，你是我们这第一只章鱼呢，别的章鱼为什么没有妈妈送来上学啊？”“妈妈？什么是妈妈”“就是你出生第一个见到的和自己一样的东西——你没有妈妈吗？”

“没有。”

“妈妈，什么是妈妈，那个硬硬的东西，是妈妈吗？”小章鱼想。而后他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着“妈妈”。不论其他鱼问他什么，他也不在作答了。他不想接话，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怀对他来说有些聒噪，他从未接受过这么多信息，从来没跟人说过话，信息和语调一并灌入他的脑袋只让他觉得头痛。“妈、妈。”

他没看到，周围的鱼群有些不悦，稚嫩的表情上有些裂痕。

他不知道鱼群是怎么四散开的，空地的中央只剩下他。倒是校长把他领进一个教室。

“你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大？”“你的皮肤是蓝色的，看起来好丑诶，我有银色的呢”“你好多脚啊？”教室里的同学叽叽喳喳，平常的语调听起来很尖锐。被无数探究的目光包围着，章鱼哥只觉得自己渺小。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只佝偻着身子，做出一副自我保护的姿态。关于外貌的质问让他只有选择沉默。

“你的妈妈不要你吗？”

“……”

“妈妈、妈妈，她没有不要我！”许是听到这个过于陌生的词太多次了，又或者外貌被诟病的委屈积压在一起突然爆发。愤怒和烦躁突然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带来没来由的委屈，让他心一阵揪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血液上涌，蒙蔽清醒的思维，他的触手甩了出去，待他反应过来，已经甩在同学的身体上。

“啊——”“他是个怪物”“章鱼没有妈妈教，他没有妈妈”“他会吃掉我们！”同学的叫声刺入耳膜，深深地扎进章鱼哥心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进入教室时兴奋的心一下子冷了，骨头酥麻了，感受不到一丝力量去支撑自己，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上课结束。

坐在饭堂里，他更茫然了。海带和花生酱着实不在章鱼的食谱中。

周身的同学大快朵颐着家长送来的饭，而他只能孤零零的面对空荡荡的桌子坐着。

面对着一群鲜活的、早上还在跟他说话的同学，章鱼的本能并不适用。他已经饥肠辘辘，可是他实在无法向这群同学下手。

没有人过问他为什么没有饭吃，更没有人同一个“怪物”一起用餐。他只能定定的坐着。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堵的他嗓子生疼，鼻头酸酸的，连带着视野都模糊了。

他还是饿了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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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件事以后，年级很快传遍了他是一个怪物的“事实”。渐渐的热络化为忽视、恐惧、阴阳怪气。

他尝试着融入同学，换来的只有比奇堡时不时被风吹起的细沙和回荡在他世界里的嘲讽谩骂。

他终于习惯了吃芝麻酱和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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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哥在音乐教室见到了“妈妈”。起码触感上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也学会了吹奏这种名为竖笛的乐器。木质乐器散发出特有的松木味，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有的时候他倒是挺感谢比奇堡的一切。这与他应该过的生活大相径庭，这是一个让他接触到海洋外的世界的魔法世界。哪怕他只是一只章鱼。哪怕他始终与这里有一层隔膜。

他逐渐接受了他没有亲人的事实。那些鱼总是拿这件事讥讽他。他早已习惯了。

竖笛成了他唯一的亲人。物体永远不会背叛他，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能发出声音。鱼群的喧闹与他无关，倒是竖笛的声音总能传入他内心深处，留下一阵涟漪。竖笛从不嫌弃他，尽管在竖笛进了太多水后声音会变得拖泥带水的，像是抗议他竟然演奏了它这么久。这倒是更加鲜活，更加像一位老友了。

章鱼哥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做一位竖笛演奏家。带着他的亲人走向整个比奇堡海滩，走向整个海底。

于是他每天沉浸在竖笛的演奏中。他抱着竖笛走过楼道，他一有时间就泡在音乐教室。他像一只灯塔水母，孤独漂泊但享受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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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乐教室他倒是认识了他第二位朋友——哈利，一只小虎虾鱼。小虎虾鱼有着与年纪不符的纯真，有着对生活的热情，热爱着每一寸土地，没什么头脑的。他每天都在笑，每天都开心，衬得章鱼哥活像一个“不高兴”。

他们都痴迷音乐。都热爱木管和铜管齐奏的恢弘场景。他们很快结识了，在一起吹奏着比奇堡唯二的篇章。他们一起谱曲，高谈阔论着音乐家的幻梦。这成了章鱼哥黑暗生活的一抹光——在他已经放弃融入集体之后的唯一照进他心里的一缕阳光。

“巧吧，一个异类找到了另一个异类”“音乐家哈哈哈，这里没人会成为那样没用的角色”年纪变大，这些鱼群的玩笑话也变得更加尖锐。常常能激起章鱼哥已经摆烂了的情感。但是每每在内心一阵痉挛之后，章鱼哥还是能重新拾起他爱的竖笛，像着他音乐家的梦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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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哥的一段噩梦——或者说是最严重的噩梦来自于校庆。他报名了竖笛演奏。那似乎能使他离音乐家梦想更进一步。

手中的竖笛炽热滚烫。这给予他力量，他六脚并用登上舞台。站上舞台他豁然开朗，或许他天生就该属于这里。眼前攒动着黑影，或许台下是讥讽吧，但他听不见了。章鱼哥突然感觉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一种不属于这天地的满足感。

他就这样享受着音乐，直到，直到他吹错了一个音节。飘忽的思维突然消逝，从天空狠狠地砸向海底的沙。他集中精力想让自己的状态回到出错前，但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发出的声音都囫囵又模糊。他清楚，这成为一次失败的演奏。嘲讽声在不成调的音节中显得格外明显。台下的唏嘘不绝于耳。章鱼哥再次感受到那份渺小。尽管渺小的感觉从未远离。他连滚带爬下了舞台。

“嘿，伙计，别丧气。音乐家总是这样。等你考上比奇堡音乐学院就有欣赏你的人啦，我高贵的音乐家。”这是哈利。迄今为止唯一一声安慰。哈利的安慰总能给章鱼哥力量，尤其是“高贵的音乐家”一词，更是挤进他千疮百孔的心里。他们笑闹着，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创作和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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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章鱼哥如是写道。哈利走了。或许他早该意识到这件事——小虎斑鱼简直是海洋里寿命最短的生物。

他再次跌落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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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次真的习惯了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欢腾。每次看到鱼群聚集总是让他想起这位故人。

他恨哈利。哈利的到来牵动了他本已经沉寂的心思，这心思让他在失去哈利以后更加痛苦。可他又恨不得，十年如一日，哈利是他心中唯一铭记的东西。

此后，他就在比奇堡的海底沉默的活着，渐渐盖起了自己的人像屋，规划好每个房间的作用。他和他的竖笛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家。

音乐家。匍匐在他心里的海底火山，时不时的喷发。

一步一步地，他踏入比奇堡音乐学院的大门。走上面试的舞台。

灯光下，噩梦再次回放。评委的模样渐渐变成弗兰克，比尔，哈罗德，寂静的台下渐渐生出讽刺声，一张张恶心的脸展现在他眼前，泪水止不住的涌出，竖笛也适时发出抗议声，嘶哑的声音传进章鱼哥耳朵里。他分不清那是他的竖笛还是他内心无能的咆哮。

他硬着头皮吹下去，一曲终了，再次冲出音乐学院。

后来，他在街头吹奏，得到零星几美分。声音倒是清脆，但再也承担不起他竖笛的保养钱。他转而进酒吧演奏，乌烟瘴气里，没人欣赏他的音乐。他之前认为自己是高贵的音乐家，现在或许不是了。

他是比奇堡的流浪者。

他又一次妥协。远离他的音乐梦，成为比奇堡“有用的角色”——蟹堡王的收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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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银员这事说来也巧的很。他的邻居——一个没头脑的黄色方块在蟹堡王做着汉堡。彼时的章鱼哥已经穷困，奔走于冰冷的酒吧和温馨的人像屋直接，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黄色方块总能让他想起哈利，那个魂牵梦绕的、让他记恨的身影，他也讨厌黄色方块。可当黄色方块瞪着忽闪的大眼睛提议让他去做收银员时，似是有一种魔力他还是同意了。

收银员的日子倒是安适。不再有嘲讽声了，也没有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干活，站在自己嫌弃的油污上，忍受着黄色方块和粉色海星的笑闹，过着生活。

像恨哈利一样，他也恨着两位新邻居。他有爱他的朋友，爱他的家人，不知道有多幸运。看着他们嬉笑，开心的抓水母，章鱼哥也曾想过来到楼下和他们一起。但终究是放弃。他只觉得吵，吵到他的心里，让他日夜都记起他们的笑声，嫉妒的他就要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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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不轻信黄色海绵了。

黄色方块对他说:“章鱼哥，没有人把快乐用银托盘带给你，你要自己去寻找快乐。”

当晚，第一百次试图听古典音乐入睡的章鱼哥失眠了。寻找快乐……眼前浮现出竖笛。

第二天他便带上竖笛启程寻找快乐。他给自己租了一个台子，吹起他和哈利的歌。台下人来来往往，仿若没听见这音乐。鲜少有人为他驻足，到最后也走的兴致缺缺。

他从清晨吹到黄昏，竖笛发出嘶哑的声音，再次宣告了梦想的失败。他从黄昏吹到半夜，还是被比奇堡的警察以扰民的罪名赶走。他的梦想和比奇堡的太阳一起掉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冷意渗人。他知道，它回不来了。

疯狂，前所未有的疯狂。这个时间他本该跟以前一样用古典音乐压过海绵的快乐并趁机入睡的。但是今天他莫名就有一种冲动。不知道从哪里扛起铁锹就走向章鱼的墓地。他挖下深坑，建起一座墓。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的咸湿覆盖住他的脸庞，把他的梦想一并拖拽进深坑里。他愤愤地扔下自己的竖笛覆盖好了土，准备转身离去。又回头，徒手刨开泥土，抱住竖笛，再次体会它的温暖，再扔进，抱起，直到精心保养的竖笛上面已经被沙子磨出划痕，自己的吸盘被鲜血染上颜色，痛意从双手直刺入心头，涌上大脑，蔓延向四肢百骸。他终是不舍，怀抱着自己的亲人，把空荡荡的坑填满了土，立了墓，离去。

“这里埋葬的，是章鱼哥的梦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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