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枯叶(终稿)

水中枯叶

前言:架空世界,请勿上升到现实。且没啥科学依据,不要细究。

 

我见过一个奇怪的姑娘。

1

上大学时,我在学校旁一家咖啡店里当零时工。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深秋的那一天,店里来了个姑娘,她来时风尘仆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打开店门时,身后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同她一起冲进店里,玻璃门外的松树也在孤零零的打着抖。

“林夕是吧?今儿第一天你怎么就来的这么晚?把你外套脱了,快点过来。”

“嗯,行,实在抱歉……”那姑娘嗯嗯啊啊地不停向经理道歉,一边脱了老旧的灰大衣,去了工作间。

她出来时正整理着胸口的实习牌,然后仰起头把黑色的短发别到耳后。她叫林夕,大概是个混血儿,五官立体,面颊上长着浅浅的雀斑,只是太瘦了,皮肤也白得厉害,像是的了病。看向别人时,眼睛总爱往下低垂,目光躲闪,像是蒙了层雾,感觉和任何人都有一层抹不掉的距离感。

她工作时总是侧着头,说是因为她的左耳聋了,小时候家那边打仗被炸聋的。她确实有点割裂,整日沉默寡言,没什么精神,却总在大家聊天时驻足,想要加入,尽管没人搭理她。这让我想起自己高中那会儿,我想她或许跟那时的我一样,被各种压力和矛盾搞得有些内向和抑郁。许是曾经的经历,让我在工作时照顾了她几分,我们也渐渐熟络起来。

那年春节我在学校赶项目,没回家过年。除夕夜里,我去店里拿落下的衣服,看见林夕一个人打扫店铺。我们坐在靠玻璃的位子上闲聊。她突然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腼腆地笑着说,她能看到每个人的“气”,她看到我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笑了:“你还会算命呐。”她低头扬了扬嘴角。

后来我出了店,望见她隔着玻璃看外面绚烂的烟花。她恢复了以往的神情,眼神忧郁似乎要像水般流淌出来,迷茫、孤独,像是与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她让我想起水中飘零的枯叶,孤单又脆弱,连完整的形状也没有,随着水波飘荡,不知在何时就破碎开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确实就那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春节后她再没来过,我尝试联系过她,但并未得到回应。那个瘦弱姑娘的不辞而别让我别感忧心,毕竟,她也算是我的朋友。一次我去隔壁书店,与那的老板闲聊起来,却在那听到了一个故事。

2.

上世纪九十年代。

“林,你买好粮食了吗?”一个挽着一头深棕色长发的女人朝着院子里喊着。

“买了买了,加上咱家里的,够吃俩月,幸好我前几天就屯了点,你现在再去集市里看,就剩点水果,啥都没有还有一堆人往里挤呢!”男人说着,搬着箱子进了屋,放下又回去提筐,“你把这都往地下的房间里放,锁严实了。”汗水从他的额头划过,掉在房屋内水泥底板上。他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凛冽的风不断撕扯他发红的脸颊,院子里干枯的杏树,坠下了最后一片叶子。远处的夕阳无比鲜红,云霞好似被割裂的伤口,太阳在流血,它的血染在镇子中每一家的房檐上。

晚餐上,一根已经要燃尽的蜡烛闪着微弱的光芒,担忧凝重的氛围围绕在木桌四周。小女孩的腿在椅子上一荡一荡,黑色的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膀上,她皱着眉头,撅着嘴,指甲扣着硬邦邦的面包皮。“爸爸,我害怕,我们能去你家那边吗,我不想再这里待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小声嘟囔。“小夕,乖,不用害怕,最多一个月就没事了。你看爸爸都给咱们准备好了,等春天来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女人摸着小林夕的头,湛蓝色的眸子温柔地看着她。“可是——”“嘭!”

枪声刺破由宁静编织的网,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掀起千万层波涛。“铛”男人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倒在地上。

“怎么这么快?!”他望向窗外。女人攥紧小林夕的手,神色并无变化,慢慢起身。但林夕感受到她在微微的颤抖。

“快!我去关门锁窗,你带着林夕去地下!”

小林夕无措地望着母亲,她觉得她应该是害怕的,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记不清父亲是如何锁门,母亲又是如何拽着她进地下的,再缓过神来时,三人已经在存着面包的地下室里静静等待了。

黑暗里,女孩不停的抽噎。女人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泪水从女孩恐惧的眼中留下,落到女人温暖的手上。

想象中的嘈杂与枪鸣并没有到来。时间一点一点的擦过,寂静像毒蛇般,一次又一次的缠绕人的内心,却又迟迟不露出它的毒牙。林夕甚至能听见变换姿势所传来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她数着框子上木条的根数来转移注意力,毒蛇还在盘绕。

突然“轰”的一声,无数道白光从地下室木板门的缝隙中漏下,伴随着剧烈的摇晃和颤抖。林夕觉得自己被那白光钳制住了,她被不停地割裂,撕扯、燃烧,然后渐渐融化。

不知多久后,她躺在地上慢慢醒过来,有东西压在她身上,表面粘稠,棕色的、黏腻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

“啊——”尖叫划过天际。

3.

“那是我父母,人体在接受强烈核辐射后,皮肤都跟融化了似的。”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低头拨弄着台子上的招财猫,猫的瓷胳膊发出“zhiya”的声响。

“你还是很幸运的,没什么事。”老板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当时除了聋了一只耳朵,就没什么事了。”林夕自嘲地笑了笑,“不仅啥事没有,基因变异得还很成功,一觉起来都‘通灵’了。”

“……”

但人总归无法逃脱命运。

傍晚的书店已经打烊,只有两人站在昏暗的店里。旁边的书架静静地站立着,不同颜色的书籍混杂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书店的顶部垂下一根根细线,挂着不同样式小木偶人。它们穿着五彩的衣服,摆着颇具喜感的姿势,他们有些戴着滑稽的翻檐帽,有些有着大大的红色鼻头或是夸张的胡须。只有一个小人身穿纯白的衣服,脸上画着标准的笑脸,直立着,寻常的样子在小木偶里显得异常突兀。林夕注视着它很久。

她与老人一同走向锁着的木门,打开锁,进到房间里。那里有一台老旧的电梯,老人转动楼层按钮下方面板上的启动钥匙,生了锈的铁栅栏缓缓抬起。两人进入幽暗的电梯里。

赵奶奶还好吗?”林夕问。

“嗯,我去看看他。”

电梯厢上方盘面的指针指向“HELL”的字符,门开了。

对着的是一条漆黑的巷子,白墙黑瓦的房屋整齐的排列在一起,几盏路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宛如濒死之人的喘息。

巷子尽头是一片平地。那是个空旷的地方,寸草不生,平地中央是一个双层木屋,木屋里的光溢到暗黑的夜中,形成淡淡的光晕,那是寒风中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林夕走进木屋,下楼梯,穿过层层人群。嘈杂的声音把地下的空间占得丝毫不剩,那些人形态各异。有些四肢又长又细,皮肤紧紧地过着骨头与关节,佝偻着背,弯着腰以免撞到墙上;有些肩膀一侧或是一条腿异常强壮,不协调地凸起来,走路歪歪扭扭;有些五官奇异,多眼的、缺鼻子的、少耳朵的、没有嘴唇的……他们或是围坐在桌子旁赌博,或是打着台球,烟草的气息环绕在整个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与烟雾为这里蒙了层黄纱。林夕只是看着光点,似乎对这里司空见惯。她继续向里走,嘈杂与烟雾渐渐褪去,断断续续的爵士乐填充了这里的空气。

走到酒吧处,坐了下来。吧台后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怪异的男孩。他的右半边脸向前鼓起,右眼眼球好像马上要掉出来。他看到林夕,不屑地撇了撇嘴。

林夕看了看他,黑色的短发遮住她苍白的面颊,“来杯丽兹,谢谢。”

水果的清香与酒的浓郁在空气中猛烈撞击,酒水摇晃的声音响起。林夕望向背后的玻璃窗,上面有不同深浅的黄色色块,好像外面有光洒了下来,散着暖晕。

“听说你能看到人的灵魂?真假的?”

“嗯。”

“那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

“千疮百孔,但很活泼善良,像麻雀。”

“我们完蛋了!”远处人群中一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喊到。

“怎么了?”林夕转身问男孩。

“没什么,说是咱们被政府知道了,要被抓去做实验喽。这事儿这几年都多少个版本了,还有人信。”男孩满不在乎地答到,把酒推给林夕,“慢用。”

“还是谨慎点好。”

男孩抬头看了看林夕,随即笑道:“没关系啊,你这么正常,去上面生活也没人觉得奇怪,最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瞎起什么劲儿。

林夕的头低了低了,撑在椅子上的手簒了起来。

男孩看林夕的反应,满不在乎的继续说:“别在这装脆弱,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别人的态度,还往底下跑,不就是炫耀。”

林夕还是沉默着。

她慢慢喝完了那杯明黄色的丽兹,轻轻放下杯子,离开了。

高脚杯映着假的阳光,杯壁遇冷结成的水珠划了下来,滴在粗糙的木桌上,像是眼泪。

4

谁曾想那句话是真的。

林夕如往常一样进了书店。

“林夕,这次千万别下去了!”老人焦急地盯着她,双手颤颤巍巍地拦着林夕“下面乱套了,政府的人在底下抓人,是另一个守门人放进去的。我都想把我老婆接上来!”

林夕愣住了,她的视线跨过老人的胳膊望向旧电梯,她好似闻到了带着血腥与绝望嘶吼的,翻涌的浪潮,带她回到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争。她微微后退一步,瞳孔颤抖,最后一根丝线也在脑海中崩断了。忽地,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她重新站稳,扶住老人的手臂,嘴角带着丝颤抖的笑,看向老人:”让我下去。拜托了。”

“你这孩子是疯了吗?”

“我一直是特殊的那个,但我也想走向正常的命运,赵爷爷。”她喃喃道,“我承认,我不是个善于与命运做斗争的人,我只会顺流而下,反正我也活不长。我只想做个正常的人,跟他们走向同样的结局。”

老人诧异地看着林夕。半晌,他叹了口气,放下了双手。与林夕一起走进电梯。

“放心,我不出去,就是送你。”老人语气沙哑,他知道,恐怕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林夕了。

门开了。

火光冲天,热浪翻滚。

老人忍不住喊她。

林夕向前走去。

老人隔着铁栏杆看着那个姑娘,电梯慢慢上移。她变得越来越渺小,刺鼻的浓烟包裹着她,漆黑的天空也掩不住火的炙热。她的短发被风扯起,白皙的皮肤也要浸入血红最终飘飘洒洒碎成黑色的尘埃。她的身影在老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融入无尽的烈火。

5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林夕,我从未想过她有这样的故事。

秋风吹进书店内,枯叶满街。

“别太伤心,对他们那样的人,这也算是解脱。”老人灰蒙蒙的眼睛望向窗外,“我老婆是战地记者,因为核辐射都疯了,也跟着走了。”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算是一个遇难者聚集的地方吧。他们都是在战争中受过核武器攻击的人,正常人遇见这事儿肯定就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的体细胞在核辐射下突变,让他们不再像正常的人类,有些甚至有特异功能,还能活一段时间。”

人叹了口气,我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木偶,发现有一只白衣服的小木偶掉漆了。那片枯叶终究是顺着命运的河流飘荡,破碎了。

5

我看了林夕的日记,这是那个姑娘在赴死前交给老人的。日记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我一直不知道我算不算幸运。战争时我并没有死,甚至没有变得畸形。我又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多年,在这个正常的世界。可我没办法向这个正常的世界表达我过去的痛苦,我不想一直病殃殃的,也不想被别人觉得性格阴郁,但我控制不了。我知道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人,但他们并不接纳我,他们觉得我是无病呻吟。那场意外让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于是十几年来,我看到无数人对我的疏远与恶意,我甚至无法欺骗我自己。我一直在漂泊,没有归宿。”

不,她虽依着命运漂泊,但在最后为自己选择了归宿,结束了一生的苦痛与挣扎。

说实话,我现在一直觉得与林夕共事的年十分虚幻,我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这个人。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回头来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也不确定故事真假,或许只是为了记录这个奇怪的、不真实的、无足轻重的人。

或者说,我试图记录下这片已经破碎了的,枯叶的,幻影。

毒苹果的唠嗑time~

事实上,我刚开始并不想把林夕塑造成这样。在我原定的计划里,她应该在最后发挥出最大的善意,像烟花一样绽放然后走向毁灭。但当我真的这样写出来时,我感到强烈的割裂感。在写完林夕的经历后,她的性格其实已经被敲定了。她悲惨的经历注定让她没有一个足以去和外界压力抗衡的强大内核,也不可能做出想我以前设想的那样,竭力拯救他人的事情。她拥有善意,但这样一个徘徊与绝望边缘的人物,是没有支持她行动的动力的。

林夕很空虚,她永远是被命运推着走,她不知道也不必要知道未来会怎样,可能唯一的愿望就是“正常”一点,被人接纳。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听到避难所即将覆灭的时刻,会毅然选择赴死。在她的观念中,她与那些人在根本上是一类人,她幻想着被接纳,所以才会时常去避难所。如果那些人都死亡,那她连最后的那点归属感也没有了。她将成为真正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魂。

所以在我看来,林夕在最后的赴死是她对命运的抗争,她为自己选择,而非任事情发展。她用那种方式,实现了所谓的“成为正常”。

我写得有点流水账,但第一是已经尽力在做删减了,确实是因为笔力到不了。另一方面,我总觉得林夕她的故事应该跟她这个人一样,很平静,但又带了点痛苦悲凉。她的故事应该平平淡淡的,就这样飘呀飘,然后静静结束。(其实是借口,但我自己被说服的很成功。)

以及,我、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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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水中枯叶(终稿)”

  1. “说实话,我现在一直觉得与林夕共事的半年十分虚幻,我甚至无法确认是否有这个人。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回头来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也不确定故事真假,或许只是为了记录这个奇怪的、不真实的、无足轻重的人。”这一段很有作者阐述最后一段描述的感觉!角色的命运没有停滞在战争的结束,而是继续向前。这是由“我”娓娓道来的后日谈。其他故事的话,也许只会描写战争多么盛大了。
    林夕是一个好有魅力的角色。童年的经历使她失去自我疗愈的能力,只能在“正常”和“异常”的明暗交界线踽踽独行。可她的异常点到为止又不可忽视,于是哪一阵营都不会给予她接纳和认可。生命最后才出于自我意识做出选择,翻身主宰命运,如飞蛾扑火。
    之前不太理解为什么林夕要设定成混血儿,现在想想,也许“混血儿”的身份昭示了她的处境——摇摆不定的身份认同。她是一个好孤独的孩子呀,像枯叶一样,飘无定所,转瞬即逝,存在过的痕迹也模糊不清——
    但是,她留下了一本日记。她也希望有人能记住她吧。

  2. 上周木有来得及认真拜读。
    不仅读出了毒苹果对于叙事的兴趣,而且正如一开始说的,我首先感叹你会挑选人物。这个夹缝中的、沉默但是步履坚定的人,不被她身边的人注目遑论关照,但却是很好的做主人公的人选。

    而且,能读出来你的直觉很好,更好的是,你尊重了自己的直觉行事。👇

    我承认,我不是个善于与命运做斗争的人,我只会顺流而下,反正我也活不长。我只想做个正常的人,跟他们走向同样的结局。”

    读的时候就为这句在心里拍案一下。
    我也认为这样处理更自然。林夕所背负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完完全全感同身受。为什么要要求她再去贡献他人?她坚定地选择和他们一起,已经很了不起。她没有背叛自己。以死亡为自己征得应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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