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

“我们在做什么?”

我举着竹棍在地上胡敲一气。黑土里本来就没几根草,这会子里面的小石子和其他东西让我翻了个四仰八叉。戳出来的小洞旁边零星躺着白花花的纸条,上面好像有字,黑乎乎的缠成一团。我凑近去看,可是总是隔着层毛玻璃似的看不清晰。我疑心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站在我身边,也举着根竹棍,正一节一节分界分明地向下捋。听到我的疑问,他没有作声,四下里张望一阵。暗沉的夜色带来了模糊的视野,这里黑漆漆的,只有我们身后的高处才亮着。但那光亮很不同寻常,既不通透予人清晰,也不是昏黄暗淡的电灯模样,而是模糊的光晕,向外油画颜料渐变般的淡出。简而言之,那从高处飞檐状建筑里投来的光,仿佛跟我们不在一个图层。

父亲弓下腰挨在树旁,很安静,那竹棍向地上指指点点,正好挑起一片纸条,轻飘飘往身后一带。

“要把这种东西扔走。”他板着脸说,“踢到山下,不然守山人从台阶上来的时候就不会让我们进去了。”

我一头雾水,周围粗略一扫密密麻麻都是这种纸条,恐怕这辈子是没机会都给铲走,再说又怎么踢到山下。而且,进去……我问:“进哪里去?”

在那一个瞬间,我的心脏骤然一缩,期待像炸开的爆米花一样蔓延。那片图层外的光晕也一下子蹦跳收缩起来,像一颗健康的心脏,为我提供所有生命的来源。这个地方我非进去不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

父亲却抬头,沉沉的黑眼睛带着点诧异望过来,像是惊讶我抓的重点。犹豫了一下,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那是天宫。”

一锤定音,没有解释,他转瞬低下头,假装自己在忙碌的捡拾纸条。我对他的反应刻意视而不见,回头却望见身旁斜坡骤然拔高变成平地,大理石砌成的圆形平台凭空出现,汉白玉牌楼在中心拔地而起,飞檐几近埋头进云,其上镂花精雕细琢,正中是三个气势磅礴的金字——“南天门”。

天哪,我的眉毛一下子就不受控的飞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牌楼中央的一片空白,那是通往天宫的路。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我直挺挺的走过去,戳着竹竿,做贼心虚般侧头偷瞄了一眼父亲。

他正看着我,眼神是直白的劝阻意味,可是还是安静。

于是我又害怕了,像我之前总会做的那样,听父亲的话,走回来老老实实扫纸片。静静的树叶拂动的声音里,突然有鼓声从后方山脚下咚咚地窜上来,水声哗哗,映着灯笼摇曳的红光,我听见极有节奏的号子:“一!二!——”

……是龙舟。我犹豫这个答案,诧异自己能有这样清晰的认识,于是本能的,我望向父亲。父亲平静的在地上扒拉纸条,表情毫无变化,他直起身来,红光扇面一样映在脸上,点头:“是龙舟。”

好吧,我抛下我多余的疑心,那现在就是端午。

我不再多问,学着父亲扫起纸条来。图层之外的光亮并不是很能起到照明的作用,龙舟的红光更是模糊,矮树密匝匝的叶子下是一片灰和黑。我向来怕黑,此时却感觉闲适。很舒服,令我想到历史课,可以睡却又不必睡,二者缝隙之中,我醒着做梦。

这便是了,醒着做梦,那我是醒着还是睡着?这种哲学问题我每周思考一次,但恐怕永远也想不出答案,对我也并无显著意义。父亲用他的竹竿戳我,眉尖上挑,眼睛里闪着玩笑时才会有的光,好像又变得活泼起来。我一下抄起竿子戳回去,于是便觉得是醒着了。

守山人和他的狗姗姗来迟,刷着劣质白漆的台阶反光严重,照得那只小黄狗青面獠牙,冲我们一连串的汪汪。

我蹲在地上看父亲和他们交谈,矮树像个侧躺的柔软摇篮,我感到极安全,兴奋劲也已经退潮般过去,于是我打了个哈欠。

那只是一口气,向口腔内拢去。我曾做过千百回,却第一次望见矮树和竹竿的影骤然被什么东西拉长,变细,脱离泥土,竟往我的方向极速汇合!这过程极快,我惊的赶快在半路停止吸气,然而那矮树和竹竿消失了,连着那片视野中的地也不见了,扎眼的空白。我一下子窜起,四周空荡荡的,父亲和守山人对我这边的动静毫无察觉。

现在我绝对在做梦了,我想。

于是不做白不做,我朝着地上的纸条,慢慢的,慢慢的深吸一口气。那纸条的命运跟矮树如出一辙,像被晾干后揭下的一层皮,瞬间向我飞来,消失在眼前,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边缘是细碎的土壤颗粒的一片空白,画布最底层的样貌,一个洞。我探手,柔软的质地,棉花一样,不,我又使劲搅和,就是棉花。层层叠叠的纤维里,我摸到纸张锐利的边缘,两个手指够着拉出来,白底黑字,大大的笑脸占中,右下角一行小字:天宫出品。

与我在地上捡拾的那些纸条如出一辙。

于是我突然看清了尚还存在的那些纸条,每一条上都是那样一个笑脸,右下角那样四个小字:天宫出品。

什么意思。我站在棉花破洞和天宫图层的中间,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像我自己,似乎丢失在醒和梦的夹缝之中,可是意识不到。

我朝周围吸气,直到方圆几里成了白茫茫一片,黑色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纯白也同样让人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天宫飞檐的光变得柔和,真实,像我想象中夜明珠该发出的光芒。可是龙舟和灯笼突然近在咫尺,虚幻的遮着,我知道那会是另一个图层的产物。

于是就剩下一个问题。

我转过头,父亲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握着竹竿,纯黑的瞳孔安静的看着我。

可我记得他从来不这么安静。

也许在这里,我不该追究什么记得不记得的,因为我在做梦,理应全盘接受梦境的一切而不加怀疑,可是我偏偏怀疑,犹豫,诧异。哲学问题最使人头昏脑胀,父亲还看着我,我想:到底我醒着还是睡着?

父亲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不应该的,他说:“你在做梦。”

我天然的该信他。但其实我最爱唱反调,父亲说我在做梦没准也是一种诓骗。我在棉花一样软的空白里歪头。

“不了吧。”我犹豫着说,“我醒着。”

空间突然变黑,像被按灭电源的房间,风声呼啸着裹挟着什么从这里穿过。我闭上眼,却不觉得恐惧,再睁眼时又置身在那片小树林中。什么都没有变化,图层之外的天宫,飞檐,光芒,图层以内的矮树,竹竿,土地,还有扒拉纸条的父亲。

唉,我叹气,还是要走程序。

于是我问:“我们在做什么?”

 

 

 

 

一个蹩脚且弯绕的梦境文学。大概意思就是天宫和龙舟是梦境想象,破洞的空白棉花是现实,我潜意识里知道我在做梦,做梦是为了摆脱现实去完满的地方,比如天宫。但是我又不想承认自己要躲避现实,于是死活想劝说自己是醒着。在拧巴的心理中,这个归属于我的梦境用纸条来引导我走向天宫,用不同寻常的父亲来提醒我这只是梦境,父亲于是不想我进入天宫。他实际是提醒我正处于现实和梦境之间,所谓醒着做梦。所以结尾就很好理解,我还是选择重来继续做梦,寻找进入天宫的其他方法,但由于父亲,之前几次和之后无数次都不可能成功,代表我永远在二者之间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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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评论了“半梦半醒”

  1. 文学性的细节功力属于同明,看着痛快(“那只是一口气,向口腔内拢去。我曾做过千百回,却第一次望见矮树和竹竿的影骤然被什么东西拉长,变细,脱离泥土,竟往我的方向极速汇合!”信手一例)

    结构上我感觉不够完整?差点什么呢?“我”为什么想要摆脱现实(这是一个不需要解释的问题吗)?在二者之间挣扎,又怎样?

    如果“我”改成第三人称,这种结构上的问题会不会更明显?它让这小短篇像一个午后的盹。没头没尾堕入南柯……但,我感觉结尾又没有出来。

    1. 老师主要是因为我写这篇文章没有明显的倾向,完全是想到哪里写哪里,所以关于为什么要摆脱现实得不出确切的答案。在二者之间挣扎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感觉如果要解释清楚的话会变成非常非常非常长的一篇()

  2. 梦的作品个人成长袋
    1.这次的两轮创作,我意识到事情不能堆到第二次课上写,而且构思的时间应当多于实际写的时间。
    2.我觉得我对于描写方面比较擅长,但是涉及到情节转场以及心理与外在呼应的写法就不那么娴熟了。
    3.写作实际上是一个需要严谨和认真的科目,不那么上心的构思和稍加模糊的走向就会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并影响观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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