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绿色空间

他在一片静默的空间中醒来，眼睛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异物感。他挑开眼皮，将异物拉出来——那是一小团白絮，上面还沾着他眼中分泌的泪水，使它蓬松的丝绒耷拉了下来。他把它甩开，它便轻轻飘离，而后在不远处的某个点静止下来。他揉了揉眼，朝它飘的方向看过去，看过去……他的目光跟丢了。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一模一样的白絮。它们毫不杂乱，相反，它们如点阵般排布着，排列稀疏且静止在空中，随目光所及无限延伸，在空间中形成了一种绝对的平均——一种令人不适的平均。而他正漂浮在这个空间中，他的器官感受不到重力。他看见周围的白絮一直在匀速地倒退，不对，是他在向前漂动。他借此扫视着这里，尝试从白絮的间隙中，找出些人的踪迹。他看向脚下——无处落脚，也看不见地平线，只有深不见底的白絮，与绿色的底色；抬头，是高不见顶的白絮，与绿色的底色；转头，一望无际的白絮，与绿色的底色，渐深；前方，一望无际的白絮，与绿色的底色，渐浅，被雾气模糊。他尝试说话，没有声音，他开始呼喊，仍然没有声音——没有回应，也听不见自己，只有寂静笼罩。

浅绿色的那边，不知多远处有光发出。光在雾中沉闷地散射着，使雾气如屏障般挡在那里。这个意象忽然在他的心脏刻印了些什么，一个颤动的预兆，和一股莫名的悸动。他顿时想要狂奔着向那里靠近，但靠近代表着逃离还是深入，他不知道。脚无法触地，他只能试图将身体前倾，让自己飘得更快一点。在前进时，白絮时不时扑在脸上，不断地在平静中掀起烦躁。他用嘴深呼吸，它便钻进他的嘴里，他环顾四周，它便偶尔触及他的眼球，出神一会儿，又会被瘙痒感拉回眼前。

就这样，他漂动着，漂动着，漂动着。他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皲裂爬上了皮肤，久到肌肉开始僵硬，久到意识仿佛已经抽离。他在一旁，看着他的身体，它仍然在向前漂动，它终于要进入雾中了。涣散的精神顿时又重新聚集于这具身体，双眼从混浊变得矍铄。他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轻轻地，触上自己的脸颊，这切实的触感如酥麻的电击贯穿他的全身，令他狂喜，浑身随之颤抖。

他渐渐深入了雾中，雾的内部是视野清澈的，清澈得让他不习惯。光源就在那里，它过于耀眼，让他的眼睛无法聚焦。他眯起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观察着，正前方，是两根粗壮的方形木柱，木柱之间的连接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向上看，这个木架大概高达四米，顶部吊着一根长绳和一块梯形的金属板，反射着刺眼的光。他顿感这不对劲，拼命摆动着身体，想让自己停下来。可这无济于事，身体仍照旧向前漂动着，漂动着，漂向圆洞，而后被固定。他挣扎着，指甲嵌入木板，渗出血来，却无力将其破坏。

他看着旁边垂吊的绳子突然抽了上去，他便明白，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了。等待，他看着旁边白絮的丝绒被下切的风吹动。等待，下方的木板硌得他脖颈喘不上来气。等待，寂静的空间中只剩下极速而低沉的心跳声。等待，那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真正的绝望是坦然的。高悬的铡刀在半秒后便落下了，锋刃染上血迹，干脆而利落。血溅到周围的白絮上，将它们染成鲜红色。

但他并没有体验到淋漓的痛感，没有泪水，也没有放映的走马灯。他只是在一旁俯瞰着，看着自己的头颅落下来，与身体一起遁入虚无，他感到一丝恍惚，一丝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