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演着黑与白与红

001.
这里是暗夜。

今晚没有月,天穹是纯粹的一抹墨,有墨汁从中滴出来。一支毛笔蘸了墨汁,在头顶上方粗粗画了几笔,构成熟悉的大白杨枯枝。

这里是北大附中。

一个没有灯光的北大附中,这是我所不熟悉的。平日的晚上,无论夜色多么浓郁,都总会有荧光白或焰色的火焰或大睁着眼,或眨着眼,或半垂着眼睑。

这里是一块完整的黑,除了几枝大白杨之外,没有任何层次的展现。

……这一片黑其实不那么完整,因为西楼正门前的一盏灯亮着,贴画一样黏在夜色上空。是特别亮的白炽灯光,盖满了西楼正门上方的一整面墙。贴画上画了棱角分明的格子,玻璃上方形红窗棂是作文格,刺眼而鲜明,等着什么人来填满。

我的脚开始运转。我踏过一排排格子,拉长的黑影填满方格,渐渐凑满700字。直行、转弯,在黑匣子剧场附近停下,转身走入一个小剧场。

“学姐?我来了。”

艳红幕布花瓣般展开。绿衣女生破开幕布的缠绕,急煎煎迎上来:“所有演员都到齐了!只差你这位灯光师了。”

“距离首演只剩两天了!”她搀我登上舞台,我看见被她紧紧攥住的红衣,熟练地走向幕后。“来吧!”

 

灯光控制台,一个我每次进入,都莫名联想到飞机驾驶舱控制台的地方。这里临近舞台,是演员出场必经之地。由于是脱稿排练,大家的剧本都堆积在操作台边的小桌上,像一堆搁置了几天的,混了泥土与沙砾的雪。

深入幕后,我的眼前只有黑白,那些剧本会发光,剧本上的字也会。
走近控制台,控制台上,花花绿绿的按钮正跳跃、闪烁。
此时我就是机长,弹奏着控制按钮,像弹奏一首练的滚瓜烂熟的乐曲。台上灯光奏出奏鸣曲,每种颜色代表一种不同的乐器。
我是这乐曲和这剧目的主宰者。如果没有我,这部剧就无法如常上演。

002.
闲暇时分我会读读剧本。
这个时候演员们会吞着面包捧着剧本讨论剧情,导演倒是很乐意把剧本借给我,因此这几个月来,经过反复温习,无数次小型排练和数次大型排练,一直在后台侧耳谛听台词的我,早已把剧本背的滚瓜烂熟。
以往的这个时间里,几乎没有人打搅我的阅读时间。
可是今天是首演前一天。空气凝结在我们头顶上空,后台阴暗潮湿,有水珠滴下来,像在下雨。演员们在雨中休憩,吞咽着面包,往喉中倾倒着水。他们黑色的戏服浸泡在雨中,成为一尊尊塑像,沉重的塑像。他们在雨雾中沉眠。
那位绿衣披发的学姐打碎了黑白相间的画面,也打碎了我的阅读时间;她叫我去给大家买一些夜宵。

于是我走出剧场。直走,右转,再直走,顺着楼梯飘移。我看见自己银白的脚印,听见窗外的西楼大门,艳红方格攀爬颤抖的声音。月色钻过方格和灰砖之间的罅隙,衬得灰砖脸惨白;方格投下灰黑的暗影,松松垮垮地黏连起墙砖。此时的西楼是一张单薄的拼贴画,被鲜红颜料划过的单薄身体,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震颤。

我登上四楼。

然后踏上黑板。黑板实为食堂四层的地面,广袤无垠,我银白色的鞋在其间无处安放,脚印画出洁白印记。有窗,落地窗,紧贴在地板四周,跳进来的月光投影在地面上,细碎且明亮,是落在黑板上的粉笔灰。巨大的白色圆桌画在黑色地板上,规规整整,其间留出的余地像是被精密计算过,绘制圆形桌面的圆规,直立在落地窗的一角。每个圆桌上,停放了8条船型餐盘,松鼠鳜鱼和澳洲龙虾是这船的乘客,它们在船上端庄的坐着,身下垫着艳红汤汁。可是这里太安静了,空气是冷冻的高汤块,我闻不到风,因此这些鲜艳欲滴的食物,也就没有气味。头顶镶嵌水晶吊灯,被谁熄灭的水晶吊灯,烟花一样在夜空中炸开,水晶被巨大的力震得摇摇晃晃,地上残留着水晶棱角反射的,冷冽的光。我感觉自己走在漆黑海洋之上,这片海没有波纹,风吹来也纹丝不动,只有月色降临之时,海面才会给予晶莹的回应。

食物悬停在桌子上方等待食客,然而这里空无一人,只看见口鼻吐出的空气微粒。

这里没有我们需要的夜宵,但是对面有一扇门,门外有通向一楼的楼梯,楼梯边同样镶嵌了顶天立地的玻璃窗。于是踏过茫茫海浪和粼粼波光,转动门把手——

这门把手一定是调控饱和度的开关,因为黑与白骤然冲撞撕咬视线。于是视线吃痛的漫出一层薄泪,于是灰黑色台阶蒙上一片雾一层纱,于是双眼不再对焦,于是变成暗夜和雾气的傀儡,恐惧拔地而起,春日野草一般向上爬,填满身躯里每一个最微小的罅隙;它们忽而随红细胞在每一条毛细血管中狂奔冲撞,忽而顺着汗水破开皮肤冒出来,汇聚成黑影,盘曲折叠成为最深的梦魇——从黑色浪潮里长出来的巨浪,连绵的墨色群山,浓郁的空气架起来的高空,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个黑色人影拔腿!狂奔!舞动着双手!吼出丝线般的言语,诱惑我转过身来、转向他们,束手就擒,接受它们的吞噬、撕咬与挤压!我怎能束手就擒,我不能这样死去!我试着张开腿,欲使腿转动的再快一点、双腿劈开的夹角再大一点,但做不到。我是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快要没电的机器人。有巨大的斥力夹在双腿之间,像山谷。我想飞,但我已在飞,悬空带来的超重感和失重感,交替从黑暗里闪现,时刻准备跳到我身上,吞噬我、窒息我、麻痹我,将身躯的一半高高的举起,又狠命压下去,用无形的酸性消化液腐蚀我,拉着双臂,扯着双腿,向前冲——

然后将我丢弃在楼梯末尾、食堂外面,西楼正对面。红色方格直冲过来,横行与纵列之间,流淌着的皆是我的鲜血。

流过来的还有脚步声。食堂阿姨推着装满餐盘的餐车出来。鲜红的食物汤汁残留在盘底,珍珠母贝打磨成的盘子在黑夜中闪耀。没有灯,但盘子充当了照明作用,我看得见她脸上的沟壑与纹路。她穿着白底红围裙站在暗夜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剧场,继续我的工作;我只记得自己双手空空荡荡,和头发一样恣意甩着,发丝舞动,致力于刺破每一个肺泡。关节生锈的木偶,即将没电的机器人,此时由风力与恐惧,追打着前进。

 

003.

首演当夜。

化妆。吞咽食物。道具搬运。大家的手叠在一起,而后烟花般炸开,互相鼓劲的声音响彻后台。

我与这一切隔绝;灯光师此时应该就位。演员道具组化妆师摄影师等人的声音,是工作时美妙的背景音乐。

距离开演只有十分钟。

按下开关。透过层层幕布,我看到舞台、观众席、一切的一切,归于沉寂与黑暗。

……但此时是观众们入场的时间啊。剧场应是填满脚步冲击台阶,对剧情的预测,还有摸黑行走撞到什么的震动与痛呼声啊?

操作台上,按钮也不再闪耀。既然操作台可以正常运转,那么总会有几个按钮亮着。

……然而一切归于沉寂与黑暗。

距离开演只有五分钟。

钟声响起,预示演出即将开始。声音在黑暗中,发出悠长的震颤,和苍老的悲鸣。

随之而来的,有不应出现的,脚步声。

绿校服学姐冲出来。

“快点!上台!”

“?!!!”

“可是今天大家不是都到齐了吗?”

“那灯光谁来调控啊?!”

“我还没换衣服化妆呢——!!!”

可是绿衣人没有应答。

我知道自己在说话,但我颤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

挣扎。推脱。慌张。

万物是无声的默片,我们之间只有破碎的肢体动作。

她的长发柳枝般甩动。我的刘海扎进了眼睛,和睫毛混在一起,遮蔽视线。

趁我失去视力,毫无防备之时,被柳枝飞舞甩出的风吹上台。

 

——什么地方,一支白光离弦之箭一般射出来,正中心脏。

于是我看见了,台下观众密布,像极了泛着新鲜光泽的黑莓。他们静默无言。

还看见了,身后的天鹅绒幕布,花瓣朝我张开怀抱,暗红的色彩,是盛大的落日。

 

白光闪烁。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与黑暗。

 

谢幕。

 

 

 

作者阐述:

这是一场内容支离破碎的梦。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见这些;做这个梦时,戏剧节已经过去几个月,我也从来没有参与过有关戏剧节的任何事务,对于灯光师这一职务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出现了许多与实际有出入的地方,还请见谅(鞠躬)!

但这一切还是出现在一个月之前的一个暗夜。

002与001、003看上去是割裂的;002这一部分甚至可以单独成文。但这三个部分,确实出现在同一场连贯的梦境中。002整个部分是做梦时感觉最刺激,也是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因此,在002里,很少分段,尽量让文字出现的连贯且密集,试图复刻那种紧张惊险的氛围;001和003里,几乎只有黑与白,少有声音的描写;到了002里才出现很多感官描写,试图表现与梦的连接的变化——第二段是与梦连接最紧密的一段,感官体验越多,就与梦的描写越紧密。

这次把这场梦几乎原原本本临摹了下来,没做什么改动,以适应梦本就不羁的本性。不过对于一些关于戏剧节的部分,做出了部分调整。此处对参与正心戏剧节的猫野老师和R大大表达深切的感激,谢谢你们提供的有关戏剧节台前幕后的细节,还有支持与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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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评论了“梦演着黑与白与红”

  1. 叶驿车—行健

    啊啊啊,对于剧场的描述实在是太神了,让我想起了前年给五四青年节演出打灯光的那场表演。剧场氛围就像文本中描述的那样,时而沉默着思考,时而热烈的互相鼓励。
    对于剧情的铺垫很好,但我看来总感觉文本中的表演就像一场将要到来的暴风雨,但是遗憾的是,这场暴风雨并没有落下任何雨水。其实如果能大概描述一下表演中灯光师的感受可能会更好。当然,毕竟没有过当灯光师的经验,这里完全可以理解。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上的事,比如灯光师实际上在工作中不太和演员接触,而许多观众和演员也不太关注灯光师,灯光师主要是和导演交流看法……(至少我是这样),但是毕竟是梦,像我这样追求合理性,大抵是不太合适的吧。
    总之我觉得情感表达的很优秀,开幕前的描写也很能触动我的心灵(真的,开幕前我作为灯光师就是那种紧张、要掌控一切、又有些脱离了剧场外的感觉),期待以后看到你更多的作品~

  2. 作者阐述:

    0.写得最开心的地方:001和003两部分。

    1.002写得很痛苦卡文时间也很长,因为这个部分包含了全文最在意的地方:我希望可以写出并且向读者传达环境轻盈飘渺的质感,在力的挤压下腾空,身体内外填满斥力的憋闷不适,以及被追逐时的无助与欲跑不能的痛苦。
    黑与白与红的强烈撞色与感官体验也是全文线索之一(但并没有写出来):黑与白撞色对比越强烈、感官体验越丰富,“我”与这个梦的连接就愈紧密,对这个梦的控制能力就越强(001中的“我”,在一开始对一切都很迷茫的情况之下,竟然几乎是自然而然地走向剧场;003本应是灯光师的“我”被逼迫着上场做主角,“我”的行为明里暗里都有受人控制的成分;002中“我”虽然被暗影追逐,但还可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发出“跑”的动作,并且逃脱成功,“我”在这一部分终于对自己的行为有了掌控能力。)

    2.主人公:我,或是梦境里与现实割裂的“我”。她很像我,但不是我。
      对她来说,她像误入兔子洞的爱丽丝一样,进入了全新的世界,开启全新的故事。只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适应力极强(因为在开始和结尾,她收到了梦境的操控),在对周遭环境没有探索,甚至没有发出质疑的情况下,就接受了一切,并恪守自己灯光师的职责。
      她的结尾有点突然,我不清楚她应该如何做出独属于她自己的谢幕。或许她应该把这个剧演完?毕竟作为灯光师的她,已经背下了全部台词。她的高责任感应该也会支持她迎难而上。

    她是bdfz高一学生,在梦境里饰演灯光师这一角色。她恪尽职守,对戏剧节这一项目付出了较大的心血;她的理性应该多于感性,观察能力和适应能力极强。哦对,她比较内向。
    她有点儿像网文里突然穿越进游戏世界的女主()她心里冥冥之中可能知道一切是一场梦,因为她看到了没有灯亮着的bdfz,剧场的奇怪位置,还有学姐的奇怪指令(为什么偏偏是让灯光师去买夜宵?谁来出钱?)等这些与现实不符合的情景,但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3.如果让她演完这部戏,叙事的中心应该放在演戏的过程上,在003上做更多描写,至于002这一部分可以删去一些,可以用做让她意识到这是个梦境并回到现实的助推器。但是作者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让她演完这出戏,所以待定……
    如果她的穿越在她站上台的那一秒截止,那么叙事重心可以更多放在从她进入梦境,到正式开演之间,她这三天的排练活动上。理性极强的她,可以发现这一切端倪。但鉴于这篇可怜的小初稿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顶多算是有关联的三个情节,所以目前根本没有任何详略可言。只是菜鸟作者想要突出第二段的感官描写,于是把第二段写得略微长了一些些。

    4.困难:她!的!故!事!应!该!怎!么!发!展??怎!么!结!尾?!!
    没有参与过戏剧节也没有做过灯光师,所有关于戏剧节的部分还是去问演员和化妆师问来的,所以对于故事的发展与结尾十分迷茫。虽然是一个无厘头的梦,但所写的毕竟是很多人付出了很多心血的戏剧节,所以希望可以更贴近现实。

    1. 作者姓不菜。不菜汀泉子。半点不菜汀泉子。
      小初稿很迷。
      从梦强烈的感官体验到跳出来驾驭一个自成一体的叙事文本,需要几进几出,和自己对话。这不已经开始了~
      现在这篇里有极强的感官体验,三部分缺逻辑联系。或许可以依据自己的感官体验,去为情节找逻辑,重新洗牌。至于梦中那场戏要不要演完,不是最重要的。创作者的心意最重要,素材要跟着人(既是作者、也是指主人公)走。不要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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