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新扎了一个稻草人。
但我不是很满意。这虽然是个模型,却还是要认真对待的,因为城市的中心需要一个稻草人,为一个城市做一个十分优美的装饰品是非常必要的。
我摩挲着导师之前送我的瓶子,那是他之前装沙瓶画用的,现在空出来让我随意装点什么,比如稻草人模型的稻叶。这个瓶子确实很实用。
随后我陷入了沉思。
我是学公共艺术出身的,毕业后以委托为生。我本来没有什么名气的,但是我的导师教会了我怎样去营销,刚开始我还是十分矫情的,不愿做这档子事,后来仔细想了想,我想到导师温文尔雅的谈吐,想到他拿起画笔轻轻描摹,极为耐心的等待一幅作品的产生,我就很是放心。
我照做了,于是我便有了名气。
但有的时候夜里,我常会想,都怪这个时代让我没有办法去做我热爱的,没有任何机会让我去实现自由,让我不得不通过出卖灵魂来赚取名气。自北漂到这座城市六年,已经太久了,我想念一切的美好,我想念一切成为故乡。
“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长禾。作为一个艺术生,你有十分大的自由去周游全世界,我支持你。你早该出去转转寻找些灵感了。催了你很多次,怎么听不进去呢?这次这个作品对我和你都很重要。另外,你要是决定了,请把之前那个瓶子捎过来,你回来的时候我再拿给你。”我的导师就那样倚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把烟味抿在了鼻子里停顿了一会儿,又忽地耸了耸鼻翼,擤出一缕气,因为说着话所以口中吐出浓郁的烟灰色,升到了天花板。借由烟气,我看到了他背后柜子上的好几幅画着稻草人的油画作品。它们在烟中隐隐绰绰,很有一种迷蒙的美,我仿佛读不懂画中本应代表守护的稻草人似的。那些稻草人画的竟像是沿途拍摄的真实影像,毕竟我导师的绘画水平已经很出彩了,他的绘画水平可以以假乱真。
我没仔细多看,悄悄退出了他的办公室。转动把手,抬起头看到了他,他正抬着头看着背后的书柜,看不出他的眼神,但看见他的颧骨微微拱起,捻着最后一点烟头进了烟灰缸,又接着点起一根烟,仿佛只有在烟里才能看见这些稻草人的美。他微微后转,就看到了在办公室门外呆住看他的我。我也更仔细的看他,他很瘦,瘦的像骷髅头逼着死亡前进,他还又拱起他的两颊,两颊苹果肌的缝隙中一双眼睛盯着我,像在欣赏。他又用夹着烟的手不紧不慢地挥了挥,仿佛要把烟气再弥漫一些。
在那一刹,我窥见了某种重合,那是一种油画的细腻和滋润。
我不知所思地离开了,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之前,我把导师让我捎的瓶子拿给了他。
逃离逼仄的城市中心,我终于瞥见余光中烟囱,雾霾,高楼大厦的远去。我了解,这些“公共艺术”失去了一名公共的欣赏者,因为我要远行了,或许我还会回来欣赏他们,作为一名离不开他们、确定他们不会真正远去的新的欣赏者重新出现。
(二)
我驶着那辆红亮亮的车在大道上,我记得我是朝着冰岛走的。在这里我呆了很多年。
我看到了我童年常看见的,用来检测我眼疾与否的红房子,它鲜红的瓦片同我租的汽车一样,在教堂中我听到了教父和信徒的声音,但是当车子驶近,我忽的发现只有它的鲜红留在这荒原中,孤零零的一抹。它身后的黑岩像侵涌而来的浪潮,却被杂草的金黄扯住了步伐。
忽然,一切都停住了,又兀的,一切又都鲜活了起来。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了一个姑娘,她穿着田园版式的衣物,幼小的身影被身旁朦朦胧胧的迷雾裹着向前,跑向那个红房子她,栗棕色的卷发蓬在了脑后。一切都像是高糊氛围相机下的产物。
看着她在我后视镜里时而模糊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后视镜该打理了。它总是充满污垢的,我却总忘记清理。但好在车的质量不错,冰岛的风很凌厉,污垢被吹开了一个角,通过那个角来看东西,很是干净,应该不至于发生车祸。尽管这里荒寂,我还是忧心。我忧心那个女孩,她会不会遭遇磨难?那么美的一个背影,该是怎样也好看,怎样也单纯的女孩吧。想了很多,直到想到——如果我发生车祸,紫红色的、强劲的、混着海水拍打黑色砾岩的气味的火焰会不会蹿向她的衣角?因着她下摆的稻穗裙,因着那勾人的、随风摆动的弧度,我便多想了几分。
环绕着汽车供暖的我还是抖了抖身子。这里太冷了,对我而言,脱离城市的热岛后,一切的孤独屹立都是酷寒。
我有了极大的兴趣要探究清楚那个女孩,于是调转车头,也驶着车奔向那个红房子。调转车头的功夫,那个姑娘藏在了稻草人后面,我看不见了她的全貌,但能看见她样式鲜艳的衣摆,所以我又加快了车速。冷风刮起来若隐若现的发丝,白暂的脸蛋仅露出半边,还看不清五官,在那脸蛋却像刚从黑岩上的白雪上弯来的一小臂弓的雪。
我离她越来越近了,于是我立即摇下透着水雾的窗户和他打招呼,窗户水雾被风一下子吹散。她是扭捏的,她不肯转过身来,想要离开。我只得将手探出窗户想隔着空气触摸她。
我不想放她走,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别,不一定能相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立即下车,但一不留神被绊了一下。
“啊呀——”一声随着惯性,声音倾倒出来,声音很小,连我都有些听不清。我跌到了地上,有些扭到了,但是我着急地抬头看向她的方向。她竟回头了,有着惊异和欢喜,有着一切我曾在小孩子身上看到的纯真模样。
换我羞了,不敢再瞧她了,于是我便瞧着她旁边教堂窗户上她的倒影。她在笑,她的两手撑着稻草人,就算是在几乎不透色的玻璃上,我依然能识得出她白皙的手臂以及鲜艳的黄裙。通过轮廓和我艺术家的直觉,我可以笃定那上面绣着的麦穗的纹样是几经考察,绝对从实景取得而做的,应该是一位用心的艺术家编成的。但是女孩并不发声,我甚至都怀疑她走了。我瞬时就扭过头,可是她还是在笑,就像已经很多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让她咧开嘴角微笑过了。我却奇异的不是这件事,我并不责怪她见识少、笑点低,我只谴责我因为美色而动情——我一眼就爱上了她。并不是男人女人的爱,我只是爱她的特别。
我想描摹她的眉眼,于是我把手背在了身后,悄悄动着手指,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她在笑,而我的食指已经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那是她的一条柳叶眉,按中国人的话来说是这样的。她在笑,而我的拇指已经划过了两个完美的弧度,那是她的上眼睑和下眼睑,眯起眼睛笑的时候,两个眼睑夹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两只手一开一合便指挥起了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的管弦乐队和民乐乐队。那是乡间小调,那是二月开春的万物复苏,那是美好的所有代表。我想着未来有哪一天我能和她手牵手,我们两个谈着惬意的八卦、谈着令人羞怯不敢言的闺房私事,荡起在她睫毛上挂着的秋千,我会成为一个莽撞且开怀的叙述者,她会是一个倾听者,但是又会用轻轻细语来润过我唇齿间蹦出来的话。那是一双杏仁眼,我能想到如果她哭起来,湿润泛红的眼角噙着泪珠,用跟平常一样眨眼睛的频率将泪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给睫毛秋千上的我和她做成一个扭曲的变形镜,照的人失去本来的样子。但如果是我,我不会让她哭。她依然在笑,我的小拇指已经微微勾起,轻轻刮着蹭着。像夏日里嫩绿的革质叶,因为她的动人主动变成红色粉嫩的模样,轻轻地贴在她的嘴唇上。末了,那伏低做小的叶片柔柔的拂过她另外的几处肌肤,再添几分红润。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亲人、非常有活力的女孩啊。如果我能跟她谈上话,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不过,我怀疑了。为什么她不冷呢?为什么她露出一截的雪臂依旧有着舒张的皮肤,以及清晰可见且缓缓流过的血液呢?为什么她的面色那样的红润?为什么她的周围都环绕着水汽?
再一抬眼,她又走了,连同稻草人也消失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冰岛,我见她的最后一眼,她是噙着笑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就像接近南极圈的冰岛一样,我有一个思绪让人觉得无厘头,因为对于这一切的美,我想到了我的工作,那可以在未来卓有成绩的作品。我再次加深了对于完成作品的渴求,城市的中心需要一个稻草人,城市的中心需要一个稻草人!那里需要一个蕴含着魅力与俏皮的稻草人。所以说城市里也需要田野中那种稻草人,我可以完全学习借鉴,用到城市的那个稻草人身上。
到那时,我会命名它为——《稻草人的女孩》。
(三)
我下了车。这次,是租的一辆棕色的车,车驶到了西欧的庄园。
那是一个夜晚,我仿佛看见了几百年前梵高作星月夜的那个晚上。那天我躺在藤椅上,就看着满天星斗。我实在是醉了,竟把他们糊作一团。
这个女孩从远处走来,我起初确实没认出来那是她。夜太黑了,我也喝醉了。
一个姑娘!我带着醉意大声呼告。但没有人听到。田野太广袤了。那随时发出的声音转一圈才会重新回到我的脑子中,再让我想想到底哪说错了话。又突然想到,我也是个姑娘,所以对于她是个女孩这件事不应该感到惊讶。我是一个城市里的人,也不该感到惊讶。城市里的人本该是见过世面的。
我开始不感到惊讶了,我突然想起来刚刚瞥见这个女孩是从稻草人后小心踏了出来的。我确认了,那就是她。她栗棕色的卷发还是那样绕着卷。
我与她搭话。她应该是出于礼貌回我话,但是那声音呜呜囔囔仿佛不是从声带里得来的,而是从肚子里刮出来的,受排污的水包裹着。我被惊到了。那是一种世俗意义上来说,很难听的声音,像一只乌鸦的声音。但是我认为我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人,所以那种评价实在是不礼貌。我依旧沉迷于她的迷人中。声音的难听,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缺点。
我后来才知道她年幼的时候,因为生病成为了哑女。话茬子聊了一茬又一茬。我从屋内搬了一把新的藤椅,邀请她跟我一起看天空,看田野。
我突然看到田野里有一个苍白的东西。两只黑幽幽的空洞盯着这边,我慢慢的靠近,发现那竟是一只骷髅头。
“阿鸦,你快来!”我有些受不了这种东西。之前阿鸦没来的时候,我也经常看见它。
之后一声鸦叫响起,骷髅头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一只毛羽发亮的乌鸦,它有着蓝色的尾羽,它有着喜鹊般的叫声。
阿鸦恰巧走了过来。她看到了那只乌鸦就指给我看。因为生怕它飞走了,急忙打着手势告诉我她名字的发音跟乌鸦很像,而且她很喜欢这只乌鸦,她经常见到这只乌鸦,就像是守护神一样。与别的乌鸦都不相同,它的尾羽就像是与天上的天幕遥相呼应一般,是幸运石才能见到的产物。在她眼里,它不被赋予一种不幸的意味。
然后她还是继续比划。根据她的一顿比划,我认为她的真名应当是吴鸦,当然,如果是我猜的没错的话。
可惜她如果会说话的话,应该会很积极,不憋闷,毕竟她现在正积极地给我展示和科普。这只乌鸦经过她的长期观察,被发现有两种叫声发声几乎完全一样,一种是有些哀怨的叫声,一种是驱逐的叫声。这两者虽大不相同,但是切切实实是难以分辨的。其实我能懂他关注的点。毕竟当一个人处在无人的境况,会是孤独,且并不带来自由。
我洗了一把脸,清水冲在脸上,让我逐渐清明起来。我去里屋拿上画笔画板,还有油画颜料。我想画一幅我和她和这个天空的图景。
但这幅画被那只乌鸦衔走了,它甚至在天空中飞得有些踉跄,但是毫不犹豫。
(四)
汽车行驶了80个方向,因此我也遇见了稻草人80次,同样也遇见了那个女孩80次,还有那奇怪的骷髅头,出现了也得有半数之多,刚开始它没出现过,但后来随着我越来越想回家的心情,他的的确确总是出现在我的面前。
吴鸦打着手语问我:“你要走吗?”
“我该离开了。我要去下一个地点了。”这是我的回答。
“祝你好运。我希望你踏上另一段完美的征程。”一如初见时的微笑。
“也祝你永远可以解放天性,归属自由和自然。”我用微笑轻轻地回应着她。
又一如初见,她开始奔跑起来。盯着他在我眼前跑远了几分钟的路,她成为了幻影。微风已经慢慢的吹来,我不再留恋自顾自的奔向另一头,既没有转向,也没有回头。我仿佛走在千头万绪的印象中,慢慢的回忆着她,然后将淡化她,在那些被淡化的回忆中,她注意到了我的离去、我的奔跑。她都没有说话。
直到当记忆闪回到我们初见的时候,那辆红色的跑车,那栋红房子。我看见了她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第一次见到。看到那时,我停了下来。我不再奔跑,转而把那辆红色的小轿车停在路旁,那颜色已经不引人注意了,因为那抹颜色它逐渐变成了棕色——这辆轿车太难打理了。
我向她走去,惦记着这是我在跟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情境进行离别,我沉重且谨慎的朝她迈去步伐。
我停住了。我竟在她的身后看见了一只骷髅头。
那种瘆人的东西就静静的躺在了第一次初见时,教堂旁边的稻草人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这个是与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时截然不同的场景布置,我对这个感到奇怪,但是也没深究。对于那个骷髅头,我不觉得诧异,却觉得熟悉。
接着,她转过来了她的头,没有脸、没有眼,连人形都看的有些不真切了。这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她不是很相似,或者说她并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孩。我还是有些害怕了,我要先逃一步了。
背后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是像吴鸦之前描述的那样的声音,我分不清到底是出于哀怨还是驱逐。
(五)
我要回去了,必须要回去了。我还有好多事好多事没干完。我本觉得欣赏那些美景是一类放松身心的活动,我当时的的确确是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但是怎么办呢?我心中有一个稻草人,它在裂解,它在烧毁又复生。从心再到我整个身体,我要燃烧了。
自吴鸦侵入了我的心房后,心中的稻草人为了恪尽职守,保护他那丁点的尊严,誓要将吴鸦赶出去。可我的脑子却不和心在同一跑道上,它编织起一套缜密的逻辑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诉我:吴鸦原本是属于它那里的。这给我一种感觉:吴鸦原本在心里被圈养着。而那稻草人唯一的职责就是看好她,要把她看的死死地,不要让她跑出来,原先的我应该是这么叮嘱他的。但稻草人渎职了。我该惩罚他的,但在这之前他还是要把吴鸦先赶走。因为既然她曾经跑了,就不应该让她再回来。我觉得幸福又可惜。吴鸦要去世界的各地美景里去了,要糅合、融入进去了。但可惜的是,每一处美景都有稻田,或似稻田非稻田的东西。因而她要埋没在里面去了,要被高高的稻子挡住视线了,要迷失方向了。
我的脑中突然冒出她——她在看着我,看着我的心,她的发丝凌乱,于是她拨开它们。我也拨开了我的外套,因为我感受到了我的心那一片太过冰凉。应该是那稻草人做的。那稻草人用它尖利的穗叶戳开我的心,那是一条清澈的缝隙,并一个流出金黄穗粒的窟窿。难道他才是我的主宰?我不是很理解。穗粒仍在源源不断的滚出,金黄的果实十分诱人和丰盛,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只鸟,它大约会悉心地清理那缝隙中残存的几缕稻叶穗,然后轻轻地啄起,储存它们。但是这里只有我,所以我站在原地等它流尽,背负着令人畅快却又痛苦的心脏,不知道何时才能抖落干净那些穗粒。只放眼瞧着,吴鸦她要远去了。她凌乱的发丝在我的眼里由于模糊而柔顺了,她常常笑着的脸庞也变得朦胧而失去五官了,但她仍能呼吸,我却由于迈不开步窒息起来。我自以为她的一切改变应该是被放归自由所致的,就这样看着她,她慢慢地消失在稻田深处,那深处将会越深越空气稀薄,我却瞥见她仍然在往里走。
(六)
原来是大梦一场。原来,那只不过是稻草做的女孩。但我还是想暂且称它为她。
她明明有着不齐整的塑形,她的身侧明明冒出几根仔细观察就能看见的、干枯的叶穂,明明是很久不浇灌了。我就这样想,但立马就停住了,怎么能这样想呢。稻田里需要什么?仅仅是保护的守卫,怎会需要一个姑娘?一个发丝也齐整不好的姑娘?不· · ·也不该这样想,一个稻草人罢了· · ·还称不上是姑娘。无论如何,能看出庄园的主人久不打理他的庄园了。这突然让这个庄园有一种区别于富丽堂皇奢华的、刻意的美,是一种自然和人文肆意生长交融的美。现在看来,是那些自然寄生在了人文的田野中。如果要那些珍贵的宝藏不被埋没,肯定是要将自然赶出去的。这样它才会重现一种孤独的屹立在自然中,又摒弃自然的美感。
该做的都做了,只当那些人那些事不该扎根,从没有发生过罢了,也确实没有。外面的世界没有意思,我该回到我最初的地方了。是该复古的。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回到城市自然也是要离开这些东西的。该重新构思构思了我的那个稻草人了,比如说加一些托举建筑的动作,比如说捧起一本书。既如此,我真的该回去了。
最终我回到了我原来的城市,我又去找我的导师,这个时间,他本该在办公室的,大概率抽着烟。现在一看,并没有。不过因此我也重新打量了他的柜子中的作品,貌似又多了一副,我也不大敢确定。我唯一敢确定的是,我见过除了那一副之外的很多副作品中的稻草人,它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越看越觉得不知所措,它们实在太好看了,使得我怀疑起当初导师为什么要把城市作品的任务交给我,而不是自己完成。毕竟它很重要,导师的能力又这么强。但我很快打消了疑虑,想起导师对我的种种好,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导师对我的磨炼,毕竟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的同门师姐妹们了,导师也应当是寻不到她们,就把任务交给了我。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瓶子,形状颜色都与之前的不一样,就在导师常常办公的地方的手边,旁边挂着的牛皮纸标签上却没有名字。在靠门口和桌沿一点的是我的瓶子,我认出来了,那上面明晃晃的写出了我的名字,于是我只拿了我的那个瓶子,然后就离开了这个办公室。
秋天到了,我把上一个稻草人拆开重做了,因此大概要再扎一个稻草人了。但是正式作品的截止日期还有很久很久,并不着急,而且我现在知道如何真真切切的去做一个稻草人了。我不会因为某些纠结而去保留他太过生动的体现,那是十分可怕的。
(七)
【话外音——今日新闻:一个哑巴女孩凌晨发现被谋杀,杀人犯手段恶劣、惨无人道,据推测,女孩的尸体被切成八十块后抛尸于世界各地,凶手为女,作案的工具应是一把锋利且常用的农用工具(由于工具上发现了稻穗以及很多稻粒)。凶手起初的抛尸地点是一处不知名的乡村。村民们发现了一摊血迹。随后,尸体被保鲜80年,同一犯人作案。此案疑点重重,尸块经DNA检测,属同一人,但尸块的年龄不等,至今已寻回79块。】
两个警察在路上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真是惨绝人寰。怎么有人能谋杀一个可怜的哑巴女孩!”
“就是说啊,还得是乡村治安差,死的人多。”
“啧啧啧,城里好啊· · · ·”这人放低了声音道,“可是你听见了吗?尸块的年龄不等· · ·”
那人回道,“估计是杀人犯把那女孩五花大绑随身带着,永远不放开,然后带着她旅行,每到一个地方生割一块肉。”
“瘆人!带着她不会有恶臭吗?没人看到吗?每人阻止吗?白痴吧,负重前行。她要好好在城市里带着会负重前行么?城市里有什么重量加诸于她一个女孩?非要尝试杀人承担的重量。”
“哈哈哈所以她旅游途中把那些重量都抛开了。”
“这你就不懂啦,自她抛开重量之后,不好好躲着,又主动回来了,那以后牢狱枷锁的重量还会少么?我估计她在抛尸的时候,背上的重量少了,心里的总量可一点都少不了吧,总要想着杀人为了什么”
“所以是怪案啊。怎么会有人带着一个尸体还能旅行愉快的。”
“所以那犯人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最初她居住的城市啊。说什么散心,外边的景有什么好的,不过都是她杀人抛尸的理由罢了。”
(八)
判刑的法庭很完美,有一个窗户。从那里我仿佛看见一个骷髅头,它侧面贴着地,但两个空洞却朝向我,一只乌鸦落在了骷髅头上。
它歪了歪头,挤出“鸦——”的一声。可为什么他的羽毛不再是那样的柔顺,不再是那样的充满蓝色的静谧。远远的看去,永远的模糊掉了;远远的看去,混成一片黑色了。从现在审判庭外的黑夜一样。只有那双乌鸦的眼睛,咕噜噜的黑溜溜的转,他的两只鸟脚站在苍白的骷髅头上。
我一阵胆寒,胃中充满恶心的感觉。“是乌鸦吗?竟有乌鸦。”
一个人走了进来,给我的律师带了一份东西。“难道又有什么毁我清誉之事?”
这种证据最强调身份证明,回想起来,导师之前问我要过,我也主动给吴鸦过。而那个人我看的不真切,只知ta是一个削瘦的人,有着突出的颧骨,但我有一瞬看见了栗棕色的卷发发丝,但ta就走出去了。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他”还是“她”。她是在帮助他?还是……我?可是,如果是她,她没死?没被我杀?
不过,我肯定是要死的。我想到了我死后的归处。
没有人会给我置墓。是了,怎么会有人认为我这个杀人犯与他们一样呢?不,我不是杀人犯。我敢对天发誓,我只此一生没有杀过其他任何人……我以为他们不会像抽离自己之于自己那样对我,但现在都是和我想的并无出入。
我想,如果我可以拥有一块墓碑。我会在我的墓志铭上写一句长长的话,概括我的八十年:
“我一定会艺术地活着
用证明我至真灵魂的碎片
加紧肥沃这稻草编织的肥沃土地,
像夏季南极洲上雨林的一枚露珠砸碎所有一切。
最后,当心。
这里埋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艺术家。
请让这句话作为我最后的话。
……
致稻草人的女孩
——季长禾”
在想出墓志铭的那时,我突然记得,导师的书柜中的其中一副作品是我送给他的,但是却不完全一样,形色相同,但风格极具导师的风格。看来,他是以我为自豪的。
不知道在等待判决结果中我在想什么呢?也许是我看到的那个女孩的最后一瞬?不,准确来说,是那个长得像一个人的稻草人,脑中也许在回想那些令人绝望的稻叶。还是那个声称是被我杀死的女孩的真真切切的尸体?或许应该说,我在想可能是一个充满美感的骷髅头,那么漂亮、完美。
法院敲定了我的判决结果。我是获释,但要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既有悲伤又有兴奋,既有奇异又有不出所料。
(九)
我如今只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反抗多久,药物就让我萎靡起来,院方这才把我放出来见人、见医护,还是同一座城市,依旧是相同的人,周而复始。我期待有不同的人到来,我享受那些恶意。
这里后面有一处填埋场,里面的一些都是不知为何而死的人。我仿佛见到了一些令人熟悉的女孩。填埋场的旁边,用极粗极粗的木棍插进土里,上边绑着一个稻草人。它仿佛要镇住那些灵魂,我的心突然感到了磅礴的生命力与呼唤。
那是稻草人有着一双断掉的手,显然,那原本构造手臂的稻草由于少了几簇,而且过于干枯从中间断裂了开来,整个骨架却因为这一小点的变动和抽离变得面目全非了。它原本应该是与其他的相同的,但现在它以一种奇异的姿势,一种像基督受难的姿势撑在了那根稳固的棍子上,有一种病态的美感、有一种怪异的构造,如果我身旁有材料,我一定会学习借鉴这一令人惊喜的模型建构方式。可惜现在并没有。只有一根防吞食的、笔尖可自动回收的笔,还有几张纸。于是我便画了起来,但那笔实在是不好用,画完一点又蹭模糊了一点。不禁地感慨:这种出于自然和人为融合成的、随意构造的完美,还是不应该刻意去做它。每个作品应该都是独一无二的。
那种结构实在太完美了,与之前所见到的所有稻草人都不是一种形式,尤其和在她身前看到的那个稻草人截然相反。为了更好地观察,我换了一个病房。我常倚着病院的墙,透过白纱,看向朦朦胧胧窗外的那个稻草人。因为隐约,它变的健全和美丽起来了,就像我曾经看见的,她身前的稻草人。我怀念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也要立马进行起我想干的事情来了,这都是作品。一个自己欺骗眼睛的、完美的杰作。当然,我有的时候也会兴奋的拉起那白纱,仔细的观察它原本的样子。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整座精神病院都是城市的“公共艺术”,作为一名有着艺术家觉悟的人,我合该这样想。
还会有什么呢?城市本身就是城市的“公共艺术”,那里的人也是。但作为一名艺术的觉悟者,我欣赏极了。我欣赏一切的公共艺术,一切的行为艺术。
我还收到了一条消息。昨日刚刚竣工了一项伟大的公共艺术作品,作者叫季田,作品叫《稻草人的女孩》,位置处于城市的中心,是基督受难为模板的稻草人以及一只极为像喜鹊的乌鸦,那只乌鸦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嘴里衔着一根稻草。在英国,有雾的情况下,远远的看去,它就像像和平鸽。
(十)
……【话外音:(新闻:昨日第十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我国人口总数为1,515,795,548人,比去年增长5.01%,我国已全部普及高素质人口,受教育程度达到100%。)这可谓是十全十美的新闻,因而热度很大。关于那个叫长禾的女孩的杀人案一瞬就被压下去了,连词条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就像烈火点燃易燃的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连渣也不剩,全部化为城市热岛的那一缕二氧化碳气体。】
一个骷髅头嘎吱咯吱地响着,微微拱起了颧骨。一只乌鸦,依然站在那枚骷髅头上。一个东方的太阳于是就亮了起来,转了一天,又沉落下去,换了月亮继续运转。在那日月交辉下,数不清的稻草人依旧在全世界各地,支起它们的粗壮木棍越来越深地扎根在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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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很长,最后一节课,想说的格外多。下面这只是一种解释,有些意象用这种解释说不通,可采用多种解释混读,下文仅供参考。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感觉我还是没有写出来,我想表达的意思,我的文笔还没到那个程度呜呜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首先再次强调一下。我写的永远是普通人。这种人有很多很多,我只不过夸大了某些特质。
我做的稻草人其实是我心灵的外化,她一面只是她的本体,她一面又作为一个姑娘陪伴着我。但是当我只意识到稻草人不是一个姑娘的时候,我就没有了希望,因为没有了陪伴。当我意识到稻草人只是稻草人的时候,我永远没有心灵的自由,所以我把心灵自由的那部分放逐自然。
导师让我把自己做了,逼疯我,让我亲手阉割自己,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让我成为一个永远变不成稻草人的女孩。这是导师做的公共艺术。导师的公共艺术像《烧仓房》一样追求精神上的宽慰,当然也有更多女孩。一个女孩(我)在希望(代表希望的田野和稻草人)中失去希望(被冤枉,被不理解,看见的女孩其实是一个稻草人,本以为一个美丽的女孩是救赎和知音,但那个女孩逐渐蜕变成为一个木木的、不真实的、没有生机和感情的稻草人。虽然说其实是因为之前我选择让吴鸦自由导致的,吴鸦不能再附在稻草人上守护我了,所以只剩一个空壳,也就是我),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是乌鸦再带来希望,带来转机——还可以活着,以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没想到精神的疾病,也成为拯救我免于死刑的希望。但由于乌鸦站在了骷髅头上(乌鸦站在了导师的立场),于是这一切的希望其实又是一种意义上的死亡。难道我的本体都已经回归城市了,都已经屈服了,导师和整个城市对我的精神控制还是没有办法摆脱吗?当时的我很绝望:“为什么还要去把我最后一点放归美景中的自己捕获回来,捆绑回来,并且同化它。我还会迎接怎样的改造呢?”但其实那只乌鸦不是吴鸦,吴鸦也可作“无鸦”。这是导师的玩弄:让我为了让自己的自由而导致不自由,让我埋怨当初的选择和放归自由的那部分自己,让我误解她,悲怜她。从而绝望。(好抽象,sorry qwq)
季长禾其名可联系到稻田那长长的稻子。吴鸦要在这样的稻子中迷失了,是我开始误解,不能且不想再让她离我很近了。不过我又怎么会忘记她呢?季长禾,就如同季雨林一样,不是太过茂密,她不会窒息的。我给她留生机,自己去赴那死局。我只要我的空壳来痛苦的“享受”和“欣赏”那些“伟大的”“必需的”公共艺术即可,不要再污染她了。(我必须享受那些首先是因为我是艺术家,我只能以此谋生,尊重自己的职业)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我腐败的外壳配不上我向往自由的内心,所以长禾是真切的享受导师的公共艺术和城市、病院这些伟大的公共艺术的,我是极有耐心观察它们的。我不要吴鸦入局。
那个法庭上提供精神病证明文件的人可有三种解法或更多。其一,是导师又让我误解吴鸦,折磨我,要让我到病院里。其二,是吴鸦帮我完成在病院里观察更多公共艺术的最后一环。其三,是导师用这种办法让他的作品也到病院里创造公共艺术,感受他们,获得更多认知。(毕竟身为作者的我认为,如果选他做导师也有可能是真正共鸣,然后真正享受。若取这解法,前面一些解释应推翻再重构)
乌鸦会被稻草人赶走。所以吴鸦也会被我心中的稻草人赶走。使得他不能再盘旋在那骷髅头上面。我在维护我的导师。我在保护我的吴鸦。我把乌鸦放走,稻草人谴责我,我的内心在谴责我,为什么要把心灵最真挚,最纯粹的东西弄走?但是吴鸦不属于稻田乌鸦的那抹黑色,是跟金黄色不相称的,吴鸦也不应该被我的稻草人牵扯住。
总结为一个巨大的抓马:其实我觉得吴鸦成为的稻草人是代表守护的,可我的心里藏了另一个稻草人,她把吴鸦认成乌鸦赶她走,这让我认为吴鸦成为的稻草人就不算我的知音了,但其实不然,她保护着我,不让真的乌鸦落在骷髅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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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读者们可以通过对照烟中的朦胧、水雾中的朦胧、白纱带来的朦胧、黑夜带来的朦胧、离得远带来的朦胧的不同和相同,对照思考一下当事人在想啥。文中也有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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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全文!葵生也感谢创写和山精以及雨季后各位大大的相伴~我们的本学期的羁绊就先到此了。
呼呼呼赶上ddl了。但是交太晚了,给山精添麻烦了,对不起呜呜呜qwq。因为总是感觉写的过程中有些不完善的地方。主要是文笔不够,没办法匹配上我的立意。所以可以搭配我作者的话食用为佳。放在正文里了。
另外。我有一小节写的不够完善,其实没有写完,我估计应该很明显能看出来。
哈哈哈再另。我又吃回老本了,又写这种。太崩溃了。还是读书读少了,就像上次诗歌分享会的时候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