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目前不知最终会多少w+,先把写了的码上来
*嘿嘿我又带着同人文来了,民国时期背景,依旧人物归原剧,ooc归本人
*HE 过程刀糖参半(准确来说是刀带了糖渣)请谨慎入口
*尝试用多视角、多角度来讲述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故事
*希望能在原有的剧情走向上,写出合情合理的诠释,有所改变的补充,以及适度的结局
*可配合bgm《万字情诗》食用
<壹>
引.
——“那年沪上相逢,万万人中,见你一面如见小春风。一抬头,一低眉,苦海就此回身。别了好风月,来寻你一人。看你眼中,多少天真。”
1.
——“你信命吗?”
这话若是问以前的乔楚生,他大概会毫不在意地笑笑。
他当然不信。
乔楚生是不信宿命这种东西的。
无论是宣统三年,刚十三岁的他便颠沛流离,自己活不活得成都是问题时,决心带上闹饥荒刚没了父母的瑶琴;还是一路逃难到了上海,任烈日曝晒或是风吹雨打,他都在码头咬着牙干着扛包的活计,有空闲时支个摊,变点简单的戏法挣出一天饭钱——他都没有信命。
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人总得活下去。那段一个馒头都得掰成两份省着吃的时日,竟没能消磨掉他的少年心性,叫他在途中看尽人间苦难却仍留有一丝希望。
慢慢来吧,靠着他的努力,总能在上海滩本本分分地挣出一条生路来。
十三岁的乔楚生这样安慰自己。
少年人特有的热血澎湃与意气风发,在初见上海繁华与租界下的暗流涌动时,就被乔楚生深藏在了骨子里,不露锋芒。
他只是这似锦繁花、霓虹闪烁下的一只小小蝼蚁,怎敢为了那点意气便以性命为代价。
乔楚生在摸爬滚打中,逐渐触碰到了一点人情世故的门路与规则,并恪守其本,不逾矩。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十五岁的乔楚生已经能把自己收拾出一个整洁利落的模样,不复当初的落魄狼狈,也不用再吃那两半发冷生硬的馒头。
他可以在码头附近一家不知名的小糕点铺买上一份甜咸口的便宜点心,等到不用扛包,可以休息时,再带上,去长三堂给瑶琴尝一尝。
瑶琴当年与他在上海分别后,便被卖去了长三堂,虽是风月之地,她在那里却也有一席容身之处。
那时的乔楚生心思依旧单纯,他心里装下的事不多。能活下去,再照拂瑶琴一二,便是他的一切,没太多奢望。
但乱世纷扰,其间的暗波流转,湍急的浪潮又怎能不带起一阵浮萍沉絮飘忽。
乔楚生正扛着最后一趟大包,码头旁刚到了一艘游轮,裹挟着黄浦江风吹来一阵潮湿的水汽。从游轮上下来的旅人皆行色匆匆。
他们大多西装革履、从容体面,或许是忙着赴约,洽谈下一次生意,或许是专程前来拜访那些权贵富商。
但谁也不会在意一个浑身脏兮兮、扛着大包挥汗如雨的少年是否会因此耽误脚程,从而慢上一会儿才能买到那不起眼的小糕点铺里,他们觉得廉价的点心,再迟了与长三堂里,那位他待如妹妹的姑娘的相见。
“你个小赤佬,敢把我皮鞋弄脏?你知道我是谁吗?啊!?”
深金色的头发被发胶一丝不苟地固定成盛气凌人的模样,一身笔挺的当季西装服帖地穿在身上,没有一丝褶皱。这应该是个外国商人,听口音像犹太人,腕上镶钻的名牌手表和手中的牛皮公文包都在彰示着这人身份非富即贵。
乔楚生没有故意弄脏这犹太富商昂贵的皮鞋。如果不是他不经意走到自己前头,如果不是人流行进间自己被人不故意推搡到,如果不是自己维持不了平衡,情急之中连忙松手放下大包,溅起一阵尘土弥漫,碰巧他又闻声转身……乔楚生怎么敢招惹上这些有钱人。
事已至此,他只能说自己命不好。乔楚生连声道歉和赔不是,心里忐忑不安地祈祷这人是个善人,不会和自己这种穷人计较,或是碰巧这有钱人心情颇佳,不与他多算账。可大概是老天都不站在乔楚生这边,他的两种祈愿都未能成真。
那犹太富商一张微胖的脸因发怒而涨成了猪肝色,他几乎是在咆哮,“我马上要参加很重要的展会,可你个下等人竟然敢把我的皮鞋弄脏?你怎么赔?把你这条贱命卖了都赔不起!”
怒骂声夺得行人频频侧目,但也只几眼的留意而已,如蜻蜓点水般,随即漠不关心地轻巧移开。人流不息,无人会为乔楚生停留。他也知晓在这般世道,当下自己只能忍气吞声,无人会为他出头。
乔楚生明白他说的对,自己是贱命一条,赔不起权贵脚上一双比他命都贵的皮鞋。而多说无益,他只得微微躬身以表歉意,并静候最终的处决。
“雷蒙德先生,您犯不上为了这种小赤佬生气。直接告诉我们该如何处置他,让我们这些下属替您动手。”一身黑衣打扮的人一直静默在这犹太富商身边,此时不疾不徐地开口,顺便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根雪茄。
应是他的心腹保镖无疑,乔楚生暗暗观察后得出结论,然而听到“处置”二字,心中还是难免梗塞。
额头大颗的汗珠滚落,悄无声息坠进尘土中,方才颈子上的热汗已顺着淌向了微躬的脊背,隐入染上尘土的粗布青衣,濡湿了一片。此时江边凉风席卷,令乔楚生顿觉腥冷黏腻,不适之感被放大数倍。
被唤作雷蒙德的犹太富商似是终于找回了仪态与场面,接过了手下递过来的那支雪茄猛吸一口,见面前小子这副冷汗涔涔的样子,也舒坦了不少。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烟草气,他灰蓝色的双眼弯了弯,笑容流露出的不是宽容的善意,而是满心的讥讽与刁难。
“不必。我亲自教教他,什么才是这上海滩的规矩。”
“我要好好给他上一课。”
乔楚生闻言便想抬首,不过刚想动作便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另两个黑衣保镖压制住,重重跪下,不得动弹。他压下心中仓皇,缭乱之中抬眼,见雷蒙德俯身下来轻蔑地盯着自己,仿佛在欣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艰难地苟延残喘。
另有几名保镖为这行刑之处保驾护航,忠心耿耿地围成了一圈,面向外背向内,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黑墙,隔绝了一切来也匆去也匆的低声私语和怜悯目光。
“是哪只手弄脏了我的鞋?是左,还是右?”
雪茄一端带着丝丝缕缕白烟,在那权贵指尖随着手腕左右来回徘徊,看得乔楚生直觉糟糕透顶。雷蒙德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夸张道,“哦……我想起来了!肯定是右手。”
烟草气逼近,乔楚生却瞥见雷蒙德身后那心腹冲自己身后使了个眼色,随即右手臂便被一股大力拉扯并禁锢住,手臂内侧直直伸向正前方。
乔楚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愣愣地看着雪茄头带着灼热的温度烙上了臂弯上方,看着那块皮肤由黄变至血红焦烂,后知后觉地才是刻骨铭心的痛楚。
雷蒙德并未听到预想当中那令人心满意足的嘶吼痛呼,有些恼火地看了眼乔楚生那紧紧咬着的牙关,接着肆意妄为。手中不分轻重地又落下了两个烙印,还嫌不够地碾了碾燃烧成灰的雪茄顶头,宛若那底下是寻常不过的烟灰缸。
如愿以偿地看到乔楚生克制不住的颤栗,雷蒙德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俨然是无上的姿态。他讥笑出声,“小子,这就是我教你的…规矩。记住了吗?”
他重新将雪茄叼在齿间,转身冲心腹摆了摆手,而那心腹领会意思,毕恭毕敬地将人目送走,再转身冷漠地看了面色惨白的乔楚生一眼,掀唇道,“叫这小子尝尝苦头就行。记住,雷蒙德先生有要事,你我耽误不得太久,否则……你们懂得。”
乔楚生不记得后来到底怎样了。只记得那天一个个被滚烫的雪茄头烫出的伤疤,刺痛了他的麻木与自以为是的安然。他本以为能够安稳度日,了却此生。可那些指指点点、拳脚相向和星星点点的细碎火光燎了原,灼烧着他骨子里原本的张扬,一发不可收拾。锋芒毕露,甚至血液都变得滚烫。
那天他喉头含血,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怯懦软弱的谩骂折辱、归于沉寂的坚定决心尽数被五脏六腑内的怒火燃烧殆尽。他至今难忘。
乔楚生在傍晚余晖与夜幕交融之际,在从喧嚣热闹沉于孤寂落寞的码头边,艰难地带着累累伤痕爬起。乔楚生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往上爬,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
两年一晃,乔楚生十七,他有意去练些拳脚功夫,在江湖里也混出些名堂来。他想,这样至少能在道上立下点名声,只要有点眼力见的,都不会来主动的硬碰硬或触霉头。
嘴角泛起的阵阵抽疼和微微凉意将乔楚生的神智拉回此刻。是了,他现在正与瑶琴在长三堂一间静谧的客房内相见,她没有接自己递过来的那一小沓银票,而是眼眶微红地盯着自己红肿的嘴角。暗香的帕子沾湿了一角,被她捏在指尖轻轻敷上了伤处,乔楚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瞬。
见乔楚生有些局促,瑶琴也不令他为难,只一会儿便收回了手,她问,“楚生哥,何必如此拼命呢?”
把话琢磨一番,乔楚生有些许无奈,但还是带着笑。透过那双眼,瑶琴却感到了不同——那是少年老成的沧桑。她忽然觉得愧疚与羞赧,想收回方才那席话。
女人在这世道虽艰难,可依旧有些容易谋生的方式。嫁了人的寻求夫家的庇护,卖到青楼的用客人付的钱维系生活,独立谋生的寻求一份平平无奇的差事……大部分普通女人的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可男人不同。
他们得靠自己打下一片天,他们无法依靠任何人。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依旧是需要依附着男人,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都是后者应尽的责任与担当。
若是不拼命,如何活下去?
乔楚生见瑶琴在沉默的半晌里,纠结之色几经变幻,他宽慰道,“我啊,这样的日子过惯了,现在闲不下来。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哥给你买胭脂水粉的钱啊。别舍不得用。”
他搭在茶桌上的手掌微拢,有些薄茧的大指与食指指节无意识地摩挲,接着说道,嗓音沙哑,“…我打算入青龙帮了,过几天就去送拜帖。所以有段时间不能常来了,你照顾好自己,但有事一定也和我说。”
瑶琴闻言则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面上的惊讶之情难以掩饰,“楚生哥,你真想好了?那青龙帮可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一大黑帮。这一去……回不了头。”
“入了江湖,有个归属总是比单打独斗的要强。等哥混出些名堂来,也好保护你。”
乔楚生笑了,有些单纯的孩子气不经意间闪烁在那个笑容里。瑶琴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道好与保重。
上海的黑帮不少,可有名的大帮派就那么几个。青龙帮帮主白启礼,也是名震上海滩的一风云人物。按理来讲,能令他往心里去的除了家事便是道上重大的事,可时隔多年,白启礼仍然记得乔楚生来递拜帖的那天是个雨天。
上海滩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来还算晴朗的天顿时阴沉得能滴下墨来,雷声滚滚,从远方到来的稠重青雨笼罩了整座城。
乔楚生自潮湿的雨幕里来,手上撂下最后一人的衣领,随即传来落地的闷响,他迈过倒了一地、痛苦翻滚呻吟着的青龙帮打手,最后定定站在白启礼面前。一抱拳礼在浑身湿透的乔楚生做来,也不显丝毫凌乱,少年沉稳、郑重、凛然,也有些江湖人少有的正气。
白启礼久经江湖风浪,眼光毒辣,看出他非池中物,若是打磨好了,将来可有一番作为。那股敢舍命的狠劲与不卑不亢的谦意并存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既矛盾,却又有着别样的耀眼光芒。
“爹爹,这哥哥好厉害,连李哥都打赢了!”
乔楚生看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洋娃娃似的小姑娘,打眼一瞧也就三四岁的模样,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身后还有一替她打伞的下人。
江湖人尽皆知,白启礼爱女如命,简直是把女儿当小公主一样呵护着。面前这小姑娘,这应该就是了。
乔楚生在微微气喘中反应过来,面对她微微欠身,嗓音是少年特有的清亮,此刻带上了几分沙哑,“…白小姐。”
李哥是原来白启礼安排在白幼宁身边贴身保护的保镖,可如今却倒在乔楚生身后湿漉的雨路上堪堪爬起,冲白启礼抱拳请罪。
白启礼也无意去责怪,他摆摆手,地上躺着的众人被搀扶着起来,身旁替他执伞之人收回手中的暗枪,转而看向乔楚生,晃晃手中拜贴,目光沉沉。
“楚生小子,今日,你这拜帖,青龙帮收下了。”
从此,乔楚生又多了个江湖上的名讳,乔四。
除了入帮以后的打打杀杀,白启礼多数时间安排乔楚生跟着白幼宁,让他空闲下来的时候看点书,练练字,又会亲自指点他江湖之事一二。时间一久,乔楚生在青龙帮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在道上也真如他所说,混出点名堂来。
乔楚生已经不复十七岁时的略显青涩,见过更多江湖之事,变得成熟了许多。他发现白老爷子虽是黑帮帮主,却也讲江湖道义与自己的原则。潜移默化中,也渐渐将其行事准则作为了自己为人处世的标准。
“楚生,整个上海滩,只有咱们一家不贩烟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钱赚着昧良心。没有一个国家是靠着毒品而崛起的。你记住咯。”
白启礼拄着杖,脊背却挺拔,在窗边的身影落在乔楚生眼中是伟岸的。
“另外,年岁不太平,咱们有钱、有枪、有人,却还是难玩儿过那帮洋鬼子。”
白启礼重重叹气,“你做好准备,再过段时间,我有别的事安排你做。”
民国十四年,白启礼费了不少关系与大洋,将乔楚生送上了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之位,意图洗白上岸。
摇身一变成了租界第一位华人探长的乔楚生还有些恍惚和不适应,看着身上笔挺的黑色警服,开玩笑和白老爷子说自己就是不敢照镜子,看到这身警服就想抄家伙。而白启礼则是与他道明了自己的用意。
“我让你当这个探长,除了为了洗白,将来能做大事之外,还是为了制衡。在人家的地盘,得懂人家的游戏规则。法律,才是最好的武器。”
再后来,民国十六年,乔楚生已经成了租界巡捕房的华人总探长。
自此,乔楚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他的命是要靠自己挣出来的,是可以由自己左右的。
否则他早就死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时日里了。所以他不信命。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观点改变了。他开始信命了。
乔楚生细细想来,应该是有三次的动摇。
一次是在皮影戏剧场外那条巷子里,路垚笑着问他巴黎伦敦纽约想去哪一个,而白幼宁也在一旁期待地望着他。
一次是婚礼前,神圣的教堂下,空荡荡的主堂内,只有他与路垚,他告诉面前身着西装、发型都精致打理过的路垚,要是想逃,他就帮他,不顾一切。而路垚没有答应。
还有一次,是他在码头边,亲自送刚刚新婚的路垚与白幼宁踏上了去往伦敦的蜜月渡轮。他与路垚相拥后分别。
每一次,都令乔楚生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命从来就不属于自己,也无法轻易左右。
自然而然,他不能拥有这份情。
当初谭宅凶案结束后,乔楚生去见谭伯的遗孀罗珊妮,处理谭家遗产分配的最后事宜。这个刚刚三十却将大半青春交付在上海的女人,拿到了遗产后,满心欢喜地开了一瓶红酒来庆祝自己即将在香港开启的新人生。
她抿了一口醇厚的红酒,眯起一双狐狸眼,好心提醒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啊,一个个看着光鲜亮丽的,实际上连命都不是捏在自己手里。”
乔楚生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说,在她看来,自己是为白老大卖命,而在他自己看来,则是报恩。罗珊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笑说他愚。她又道如果她是白老大,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乔楚生当时又是何反应呢?他双手插兜,倚靠在沙发旁,垂下头笑了笑。
然而不知是想到了谁,他望向虚空的眼神都闪烁着点点光芒,让罗珊妮看了个分明。
“她有个更好的。”
现如今乔楚生突然想起了她的话,苦涩上泛,在胸膛内发酵弥漫。或许他当时不应该拒绝她喝一杯的提议。其中辛酸,恐怕只有他们两个境遇相似、同病相怜之人能窥见一二分。
现在罗珊妮应该已经在香港稳定下来,有了新的生活,或许也有了一份新的感情。但乔楚生还留在上海滩,在危机四伏中,艰难偷生。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乔楚生如今终于透彻地明白了前辈曾不经意间的感慨。
而当怀中余温散去,耳畔码头轮船上的喧嚣声渐远,乔楚生看着游轮甲板上人头攒动,内心空了一块。
他想,或许真的有宿命这种摸不着、说不清、猜不透,又令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吧。
2.
乔楚生死于民国十六年八月,上海滩一个潮湿又闷热的宁静夜晚。
这年年初时,他便听闻了时局动荡,恐要有大事发生的传言。果不其然,四月便爆发了政变。乔楚生是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消息——闸北那边纠察队的乱子以及被清剿的示威群众。他寻求白老爷子的意见,也是得到了按兵不动、莫惹事端的指示。
白启礼说这事是政界那边起的,革命分子间生了内乱,两党派相争,人人自危。现如今的局面与洋人军警刻意地搅混水也脱不了干系,将来租界工部局也得插上一手。黑帮本就在他们忌惮的名单上,现在少掺和这些事,静养生息,是为上策。倘若将来真要被硬拉入局,再战不迟。
虽说主要乱的是闸北,但法租界这边也屡屡出现革命者、帮派分子与反革命者之间的摩擦,乔楚生一边忙着办案,一边作为巡捕房华人总探长还要调解事端,心力交瘁。
可时局愈发焦灼,原本表面还算平静的上海滩如今被撕下了面具与伪装,暴露出惶惶不安。七月,武汉的反革命政变如一锅沸油浇入事态好不容易稍有平息的上海,又引得一阵动乱。南京政府与武汉政府的对峙,风波却是连遥远沿洋的上海也在所难免。
“楚生,在闸北和英租界那边有我们青龙帮的几十号人,其中不乏有传递消息的、坐上不低位子的弟兄,引起了政党的疑心。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局面,令他们保全性命脱身,回到帮里换个身份继续在租界较为安稳地做事是最好,也是全了我们江湖中人的道义。”
彼时,青龙帮已将黑帮的名声洗白了些,黑白两涉。白启礼的眼光长远,政商两头都未曾懈怠。如今大部分帮内事务也转为合理合法的商业,开启了新的篇章。
这几十号人是当初为了牵制华界与租界里,帮派或是洋人之间的势力,才被遣去的。可如今沾上了战争与党羽纷争这样的大事端,这些弟兄中任何一人被扣上包藏革命之心或是反动之心的帽子,牵扯深远,黑帮与政党间祸事必起。
“把他们带回来,楚生。”
乔楚生依旧坐在熟悉的墨绿皮革沙发上,看着白老爷子凝重的脸色,也是严肃保证道,“您放心,人我肯定尽力给您全带回来,这就吩咐下去,准备准备。”
七月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暗中进行着。乔楚生吩咐手下的人与闸北和英租界那边的线人取得了联系,通知了老爷子的决定并令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他自己则点上了一拨巡捕房里一直以来跟着他做事、也信得过的警员,和部分帮内的兄弟,比如六子他们,备好了一切,等待行动。
黑幕降临,夜晚的上海滩繁华绚丽,一派莺歌燕语、热闹无比的景象总是令人容易忘却正处于怎样压抑低迷的局势。一辆辆不起眼的轿车分散潜藏在人群附近的各处,接上了等候的人,便一路疾驰而去,极为顺利。
按照计划,乔楚生这一路带着的一小车队,沿城边走,兜几个弯子便能顺利回到租界事先准备好的安置地。然事与愿违,有不明来历的势力阻挠着他们返程。一开始仅仅两三辆车,后来几乎是一整个车队包抄,逼迫他们偏离了路线,直奔码头。
乔楚生暗暗握紧了方向盘,明白此时再紧踩油门也于事无补,烦躁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心里骂了几句。他确信肯定是那帮南京反革命的干的事,但他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想干什么,这背后究竟有没有英国人动了手脚。
“四哥,咱们…动手?”六子在一旁四处张望,从腰后掏出了把勃朗宁。他们刚刚停下,他便透过后视镜见身后面紧追不舍的车队也停下了,下来了一帮穿着皆是深色劲装的分子。
来者气势汹汹,为首者却叫乔楚生认出眼熟,他神色一凛,活动了下筋骨,“六子,跟我先去会会他们。如果不战,那便是还有商量的余地,看怎么说;若是战,你交代好他们,先把老爷子要保的人送回去。剩下的兄弟们,干完这一票,你就告诉他们,不管是吃香的还是喝辣的,都我请。”
六子右眼上那道狭长狰狞的疤便是先前一次黑帮火并中留下的,而当时与他并肩作战的便是乔楚生。此时这道疤因为前者的笑容而揉皱在古铜色的粗糙面庞上,“得嘞。”
“乔探长,好久不见。”
蒋志卿一袭黑色风衣,裹着的内里是剪裁得当的高定西服。他就那么毫无顾忌地站在群首,如果不是一双双刺眼的车灯打亮了其身形轮廓,真叫人以为他快融进码头的夜色里,还带着一种令乔楚生感到不快的势在必得。
乔楚生一手插兜,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意思,甩关上车门,不紧不慢地走向他。待二人只有十几米之遥,他停下了脚步,扯了扯嘴角,“这不是蒋志卿先生吗,怎么,不在南京政府忙,有空亲自来我们这上海滩了?”
蒋志卿闻言也笑,不过很浅,只温和内敛,眼神却依旧不曾从乔楚生身上挪开,极具侵略性,“劳乔探长挂念了。如今事态严峻,我听说沪上也不太平,手下常常受到异党的袭击,这便赶过来处理。”
“那现在你把我和我手下的人堵在码头,是什么意思啊?”乔楚生也懒得和他再虚与委蛇,低头时指节无意识地搔了搔鼻尖,转瞬又抬头与其狼似的幽深目光对上,额角抽动,面色已然不耐,“怎么?觉得是我租界巡捕房,是路家,还是我们家老爷子,掺和进这事要对你们下手?”
“哎,乔探长此言差矣。我是相信你与白老大还有路氏一家是无心参与此事的。只不过你们青龙帮分散在各界的势力,恐怕难免已经生了异心。你如今手下的这些人,也保不齐混入了异党,或是与他们勾结之人。”
霓虹光远远从其映亮的夜空中渗入了地面,同时与如炬的车灯白光染得粼粼江面忽明忽暗,离得不近的游轮鸣笛声悠扬,被江上乌云合拢在其间又显得沉闷,风雨欲来。
蒋志卿在身前身后的枪口刀尖中依旧彬彬有礼。
“只要你把人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六子听出他的虚伪,怒极倒吸了一口气,手中的枪眼瞅着就要顺着冲劲举起,却被身边的乔楚生不动声色地挡下了。他瞄了一眼依旧冷静的乔楚生,不明白四哥为什么还沉得住气,但他知道四哥一定有办法,便也强压下了一身煞气。
如果方才乔楚生还能勉强带上笑意,现在便已经是真沉了脸,语气中是不变的客客气气,听不出喜怒,“蒋先生这倒是为难我了。我虽然许久不主动碰江湖事,洗白了,却还是半个江湖人,也未退帮。听我家老爷子的令行事是理所应当。所以你的要求,我恕难从命啊。”
对面之人微微抬起下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们江湖人都说乔四爷重情重义,谁人不知?只不过,这肃清手底下窝藏潜伏的异党也是我的责任,我也没办法。人,我肯定是要的,就看乔探长的选择了。”
蒋志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风轻云淡,“若是你主动将人交出来,我可以不动手。考虑到你此举肯定得不到白启礼的宽恕,我倒是可以为你谋一条退路,来我南京政府任职,军政商凭君挑。”
“可若是你执意不交出人……”他话音一顿,语调缓缓,吐字清晰,“那便别怪蒋某不留情面了。”
乔楚生并没有蒋志卿预想中他被威胁后的暴跳如雷。他看了眼身旁的六子,而后者心领神会。这才将视线又分给了道貌岸然之徒,语气平平倒令蒋志卿感到诧异,“哦,那乔某还真是偏不呢?”
“乔探长,先前你拦着我带走路垚,没对你如何已是我仁至义尽。可如今路垚走了,路家长姐虽向我引荐过你,可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如今不会有人保你。只要他们想,路家、白家,随时都可以将你遗弃。我给你递橄榄枝,是因为我欣赏你。今夜我可是带足了人手,就你手下那些人,打起来,不过是拼个鱼死网破,又何苦呢?”
蒋志卿语气柔和,却依旧能听出几分迫切,不愧是足智多谋的政客,好一个攻心之计。若乔楚生是个心浮气躁的毛头小子,听了这番话,大概真被他忽悠去了。
好在乔楚生已经见过风雨,又经刀剐枪打磨砺,混着血与沙一路从底层走到了现在。白家与路家联姻后,路家的部分势力由海宁顺着白家的地基在上海落实,而白家在名门望族路家的扶持下,许多原本摆不到明面上的灰色生意才得以洗白合法。
路垚的大姐路淼,北洋政府机要室的秘书,一个优秀的政客,很懂得如何运用手上的人脉关系来达成目的。
自路垚和白幼宁婚后,她与乔楚生在上海滩的来往也密切,作为两家代表处理事务。明面上,强强联手,势力渐壮;暗地里,她借助乔楚生来牵制黑帮势力,同时,乔楚生通过她来了解北洋政府的动向。
乔楚生明白,自己不过是颗明面上的棋子,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被捏在执棋人手中。但若是能替老爷子分忧,能让路家得到益处,维护上海的一方安宁,那他甘愿做这颗听令而行的棋子。
落子无悔。
“我说过,路垚是我兄弟。我那时只能争取保他个自由,也一定会拼命去这样做。当时大姐的抬爱与如今蒋先生的赏识,我心领了。”
“我烂命一条。老爷子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更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何况,你也太不了解我家老爷子了,他并非背信弃义之人。就算我是把刀,也只做江湖人手中那把刀。刀尖永远冲着敌人,别人拿不了,更不能借其挑起祸端。”
话里话外的含沙射影之意,蒋志卿怎么会听不出。
这乔四真是油盐不进。
他用深呼吸逼迫自己维持镇定与表面的从容,嘴角微微勾起,眯起的双眼中杀意毕露。
“那今晚,蒋某便再领教一番乔探长的忠义与身手。”
喊杀声起,混战伊始。
乔楚生从怀中拔出匕首,眉眼含戾。
墨黑乌云遮住皎月,潮湿的江风吹来大雨瓢泼,冲刷着整个被暗红血色染尽的码头,遍地尸骸分不清敌我,寥寥几辆车追逐着护送车队上一个不少的人远去,满脸血污的乔楚生余光望见剩下一帮仍在身侧的弟兄,失去痛觉的躯体重燃气力,不知疲惫地挥动匕刃又砍倒一人。
其实正如乔楚生所说,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竭力地与人厮杀了。自从在巡捕房当差后,帮里的脏活老爷子都交给了六子去做。
当六子吼着让他别再恋战,把人杀得差不多就撤的时候,乔楚生没有反驳。
无论是他将蒋志卿杀了,让他死在这里,或是蒋志卿将他杀了,后果都是乔楚生不想看见的——政界与黑帮的战事。到时老爷子也难辞责任,江湖内讧,外有政敌,洋人虎狼环伺……乔楚生不敢想。蒋志卿若是个聪明人,面临必败定局,要不来他手中的人,也不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此事上豁出自身性命。
蒋志卿有些功夫与本事,可这毕竟是学过练家子本领、又从污泥血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乔楚生,近身搏斗他敌不过。两人一路扭打到了近江边,若是闪身一个不小心或是谁一个过肩摔,便有可能双双落水。但最终乔楚生擒住了蒋志卿。
乔楚生的胸膛剧烈起伏,湿漉漉挽起的袖口处露出青筋暴起的右臂,匕首横在蒋志卿脖颈上,手腕上再使劲一点便可刺破动脉,取其姓命。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看着蒋志卿惨白的面色,依旧临危不惧,倨傲地扬起头颅,不禁嗤笑了一声。乔楚生感到眼睫被雨水糊住,在蒋志卿背后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血污与汗水,随即搭上他肩头,在那价格不菲、此刻同样湿透的黑风衣上,满不在乎地揩了揩。
“本事呢,你也领教过了。今夜之事便揭篇吧。蒋先生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将那些人亲自押回巡捕房审问。如果真的揪出你口中的异党,再交给你也不迟。”
“但是,这是老爷子手下的人,也是我手下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随意指使。我希望这样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乔楚生眼中是比犀利更甚的、含着肃穆之意的审视,是警告也是表明立场。但蒋志卿望不见,只闻耳畔的沉沉冷声与哗哗雨声。乔楚生快速挪开手上寒刃,一把将蒋志卿推到他的保镖与心腹那边,用余光再次确认两方剩下的人几乎持平,也不多,便打算带着六子他们撤了,飞速迈步欲走。
所以当枪声乍响,子弹呼啸着破空钻入乔楚生的胸口时,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为什么?
乔楚生连中弹后撕裂血肉的痛都不顾上,脸上在短短几瞬中浮现惊愕与茫然之色。
在他阵阵发黑眩晕的视线里,是六子被雨打湿的杂乱黑发与脸上刀疤,他嘶声力竭地喊着四哥;是身后的兄弟见此突变悲痛嘶吼,又被激起怒火,拖着伤痕残躯拼了命地持刀与对面再次相向;是码头不远处的矮楼上,那一支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是蒋志卿在手下的搀扶下缓缓直立,有条不紊又矜贵自持地习惯性掸着风衣,和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
他开口,可乔楚生几乎丧失了听力,只留嗡嗡轰鸣声在脑中回荡,模糊、勉强地望见他的口型。
“可惜啊,乔楚生。你算错了。我要的,就是你的命,与这沪上大乱。”
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后仰,乔楚生失去重心,坠进了黄浦江中。
江中冰冷,宛若寒冬。乔楚生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淌出的热血染红了周身的江水,寒意顺着被麻痹的神经,带着疼痛一点点刺着乔楚生最后的知觉。这都不算什么。
他只觉得胸口的枪孔是个堵不住的缺口,最后的活气与生命力尽数从中流失消逝,江水带着无尽的冷与亡意汹涌灌入。口鼻呛入江水泥沙与混着不知是谁的血,带着腥锈味加重肺的负荷。四肢渐渐被一寸寸冻结僵硬,无法驱使。乔楚生明白,他无力回天。
意识渐渐消弭,眼皮坠了千斤重,他最后想到了路垚。只庆幸他早早离开了上海,今天这仗势可不能被他那样胆小的人瞧见。再说,自己也护不住他。
乔楚生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久,大概是冥冥注定的宿命。他或许笑了,只有料到结局的无力感和点点遗憾。
就让这段不为人知的隐晦情愫,随他葬在这黄浦江里吧。
究竟是死于枪伤还是溺亡,他不知。唯有黄浦江水不停,拽着他同流合污,愈陷愈深,愈来愈沉,直至五感尽失,仅有黑暗。
正值八月汛期,黄浦江水流湍急,又遇夏末暴雨连绵,在江面击打出一片片血色涟漪,乔楚生刹那间便被吞没了,不见踪影。
不多时,码头归于沉寂,晨光熹微,带来一片冷色的暖意,亮在硝烟散去的尸骸遍地上。而沪上金桂在这场暴烈夏雨中悄然绽放,十里洋场内那股淡雅馥郁的清香夹杂在潮湿的微风中,缱绻吹到了黄浦江边,与远去的云雨和姗姗来迟的游轮鸣声,一同埋葬悼念了一个名为乔楚生的黑帮分子。
是江湖人,是洗白的总探长,是年少有为的乱世英雄,也是风雨里必折的刀。
3.
乔楚生没什么宗教信仰。入了江湖后,在动刀动枪前,却有拜神佛的规矩。
混这道人啊,杀业重。有了刀枪,有了钱财,有了权势,却还是怕命运,怕福泽稀薄影响来世。不管哪一世,人都惜命得紧。
在拜佛时,乔楚生想的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怪神佛若是真的存在,那也当看在自己有几分尊重的薄面上,别让他进到牲畜道去。
此刻,浑浑噩噩地过了鬼门关,踏上幽冥路,彼岸花艳丽血红。而坐上渡三途川的船,经过三生石畔,看见不远处便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后,乔楚生头一次信了真有阴曹地府、鬼怪神力存在。
“乔楚生,男,生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卒于民国十六年八月,享年二十有九。因溺水而亡。鉴于生前所做杀孽多为行善报恶,经阎罗殿判决,可入人世轮回,以上所言可有错处?”
鬼判坐于高堂上,面对一长串等候入轮回的游魂,没好气儿地按例询问。
乔楚生对于自己的死因感到意外。自己还真不是被枪打死的,是淹死的。
他内心短暂唏嘘一番便倒开始稀奇地盯着这鬼判惨白的脸,回到,“没有。”
朱砂赤笔将他的姓名从册上划去,昭示着他确实已非生人。
“有无不详尽之处或是未了却的执念?”
乔楚生细细想了想。执念……
“没有。”他语气坚定。
“那便去奈何桥畔,尽快入轮回吧。”
鬼判挥了挥手,紧接着开始下一次询问。
然后,我们大名鼎鼎的乔探长在奈何桥边刚要迈步,便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力拦了下来。
他踏不上奈何桥。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啊!”鬼判在一旁焦头烂额地翻阅古籍,底下有鬼吏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乔楚生觉得自己可真是给人添麻烦,死了都不安生。
鬼判的脸都快给再气出血色了,他死盯着乔楚生,“我且问你,是否有未了执念?”
还未待乔楚生开口,便有鬼吏弱弱发出疑问,“这…就算有执念,上了奈何桥,登过望乡台,饮下孟婆汤后,一切因果便了了。怎会踏不上奈何桥呢……”
“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难不成…你…”鬼判似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你是枉死的?”
这下轮到乔楚生疑惑了。枉死?自己算枉死的?死了不就死了吗?哪儿来这么多讲究?如何算枉死?
鬼判心急也无心听他的回答,连忙翻开了另一本册,迅速浏览一遍又仔细查找后,暗自犯嘀咕,“也不对啊,阳寿已尽,不是枉死的。”
这时,从奈何桥边款款走来一美娇娘,乔楚生注意到她脸色同样是鬼官独有的煞白,却比一众鬼吏的惨白好看多了。她挑眉娇俏,语调却尽显豪爽泼辣,“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鬼判阴沉着一张鬼脸,“这人踏不上奈何桥。”
美娇娘愣了愣,转而打量起一旁的乔楚生,又笑开了眼,“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哥呀,这么俊。看样子像是民国的嘞,哪里人呀?”
鬼判感觉自己额头不存在的青筋跳了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办正事呢,正经点,瞎问什么?我在问你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乔楚生尴尬地搔了搔鼻尖,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开口的好时机。
美娇娘闻言却是白了那鬼判一眼,不屑道,“我看你啊,就是太没耐心和人情味儿了,这事要能解决你自己解决去。”
鬼判气得又要摔笔站起来理论一番,被身边的鬼吏劝阻下来。而美娇娘转移了话题,“小哥这么俊,可有成亲呐?多大了,应该娶妻了吧?”
乔楚生怀疑自己进了个假地府,否则怎么看着所有鬼官都如此不靠谱,但他还得有问必答。
“二十九。未娶妻。”
这下换美娇娘震惊了,“什么!?那…总该有心上人吧?”
乔楚生怔愣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最终垂下头,哑声黯然,“…有。”
美娇娘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得跑了,应该就是了。那人应是你的劫。劫的印记可比执念深多了,有的留下的痕迹,可不单单靠什么‘了却执念’便能去掉。”
但她又低声喃喃,感慨万千,“不过……我还真未曾见过因劫留下的痕,深到无法踏上奈何桥的鬼魂。”
鬼判在座上冷笑,“荒唐。听你这意思,他是情劫所致之痕太深,都踏不上奈何桥咯?但世间红尘羁绊三千,皆归月老掌管,你哪儿来的自信敢断言?”
“这不也是猜测嘛。”美娇娘也不恼,嗔怪一番便正了神色,“把那件东西拿出来吧。”
鬼判的脸也严肃了,“那东西可不是能随随便便用的。须得上边的同意才行。万一他不是历劫所致,过程中出了意外怎么办?”
“啧。我说你这鬼怎么就这么死板呢?老古板!现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东西既没上锁也没诅咒,只是需要请示。但来往一番,地府过去几日,人间便是数年,耽误了他的因果,你敢担游魂滞留过久之责?”
乔楚生眼睁睁看着鬼判的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但最终还是恢复了惨白。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拿出另一支无墨的笔于虚空中画了一圈,便显现出一明亮模糊的光圈,“罢了罢了,你且带他去。那里时间流速最缓,早去早回。”
美娇娘掩唇一笑,应道,“是。”
随即她便冲乔楚生眨了眨明眸,“走吧。”
乔楚生跟上,暗叹一口气。
心想,若是入不了轮回,那还是跳进牲畜道吧。
鬼判和美娇娘口中那神神秘秘的东西便是一对不大不小的镯子,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摸着却是温润,似玉又非玉,总之不是凡物就对了。
虚无中仅有一寸方台,中央的圆坛上供养了一株娇艳欲滴的彼岸花,美娇娘将那对镯子从彼岸花蕊上方取出,递给站在一旁出神的乔楚生,清了清嗓子。
“这是探魂镯,可搜取你过往记忆投于这片虚空中。但你放心,除你我二鬼之外,不会有别的鬼再知道。”
用词真严谨。乔楚生默默想,自己已经不能用人称呼了,得用“鬼”或者“鬼魂”。他发现自从死了来到地府以后,自己的脾气有所收敛,容忍度也变高了。
“我需要从你的过往中得到解决此事的答案。你可愿?”
乔楚生一挑眉,他面容本就英朗,加上已死的苍白之色,此举现在做来有了些说不出的邪气。他无奈叹道,“这也由不得我。想要入轮回,就得这么做,不是吗?反正死都死了,叫人…啊不,叫鬼看呗。”
美娇娘妩媚一笑,动作轻柔地替他戴上了镯子,“还是个识时务的小哥。忙活半天,还不知你叫甚?”
乔楚生抿了抿唇,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很快便释然一笑。
“我姓乔,名楚生。”
<贰>
引.
——“说来人间二十年颠沛,生死不论。捱过风雪,才敢说爱人。你是红尘里最热烈天真。”
4.
用美娇娘的话来说,乔楚生前二十几年的岁月,简直是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杀伐满身。
乔楚生也知道,自己大半生都在打杀上了,实在不怎么令人舒心。充斥着暴力、血腥、凶残、蛮横,就像夏日酷炎曝晒下,干涸池塘里的烂泥,腐朽的,毫无色彩的,让人沾上一身便觉晦气与不适。
可这二十多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捱过来的。
乔楚生生了一副好皮囊,在情场中他春风得意,不怎么需要自己花费心思,便能引得无数莺莺燕燕与娇俏丽人投怀送抱。
日子本就枯燥无味,再没点风月岂不更为无趣?所以乔楚生几乎是来者不拒。
自然而然地将人揽入怀中,在灯光迷离的舞池中缓缓跳着,威士忌的酒气在呼吸之间暧昧交织,他惯性地拿捏了眸中应有的深情,净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说是游刃有余的风月老手也不为过。
可他从未真正与哪个姑娘交往过。在刀尖上舔血的一条烂命,有今天没明天的过着,谈什么成家?他自己都做好了哪天死在枪林弹雨中的准备。所以啊,他没法承诺给对方一个家,乔楚生自己清楚。
幸好,他从未交付出过真心,那些女人也未曾令他动心。
而这好皮囊在江湖上混的人看来便是毫无用处了。拳头硬不硬,枪法准不准,才是真本事。有时候在替白老爷子办事或是严刑拷打中,对方见他小白脸的模样便认准了他不能打、好欺负,故意刁难或是死也不松口。
乔楚生这时便沉下眉眼了,一身凛冽煞气丝毫不收敛,以凶悍的招式打得人服服帖帖,或是二话不说地两耳光过去,冷冷道,“我让你再想想。”等对方狗急跳墙时,再掏出枪抵在脑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人服软招供。
就这么单调乏味地做着一把好刀,泡在灯红酒绿里,烂在纸醉金迷中,浸在风花雪月外,置于刀光血影间。乔楚生想,自己二十多岁后大概就这么过了吧。
直到民国十四年,他刚穿上了那身笔挺的黑警服,登上租界巡捕房探长之位,便收到了第一个案子,是聂府那边的命案。
他按照规矩,带着还不暗暗服他管的巡捕房警员,登上了嫌疑人的家门。料到人可能心虚慌乱中从后门逃走,他便守在后门等着。
于是乔楚生抱着臂,倚靠在青石墙边,一边皮靴踏在其上,等来了那穿着深蓝丝绸睡衣,慌里慌张出了公寓后门的高挑青年。
早晨的上海宁静,街上弥漫着小食摊飘来的温暖馨香,白雾都是慢慢消散的。黄包车轮碾过石板路,赶着去上班的人们脚步声匆匆,近处不时传来人们用方言交谈的说话声,皆是岁月静好。
美娇娘望着眼前的场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生活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像一束光温柔照进泥泞之中、黑暗深处,令人猝不及防。
乔楚生就在暖融晨曦中轻飘飘吹了声口哨,引得那人回头。
他语气戏谑,笑了笑,“早啊,路先生。”
这是乔楚生第一次见到路垚。
那青年见了他先是礼貌的笑笑,随即又回过身,像是看见什么熟人,语气都带着惊喜,“哎!王阿姨…”
然而他那一不确定的回首暴露了拙劣的演技,令乔楚生都不急于去追。去赌场收债那么多次,什么招数他没见过?在无用的你追我逃后,路垚被围,在虚张声势中摆弄架势,毫无章法地挥动手臂,用来负隅顽抗。惹得乔楚生看不下去,不耐烦地一拳打在他眼眶上,将人带回巡捕房后,眼睛已经是紫了一片。
在路垚笑着发问他该怎么称呼的时候,左边出了血的鼻子拿纸草草地堵上,坐在木椅上也没个正经的样子。乔楚生拿了这人的基本资料才回到审讯室,定定看了他一眼。
仿佛刚才心虚逃窜的不是他一般。
“乔楚生,租界巡捕房的探长。”
路垚闻言一皱眉,感叹地油嘴滑舌道这么年轻当上探长,真是佩服。而乔楚生丝毫不受这毫无诚意的马屁的影响,面色不变。
“别废话啊。从现在开始,我问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如实回答。敢撒谎的话我就搞死你。”
漫不经心的威胁令路垚惜命地连忙应了三声不敢。
姓名与年龄都被路垚道明,只有在被问到职业时,他挑了挑眉,停顿一刻,犹犹豫豫似是羞于启齿,“家里蹲。”
乔楚生盯着档案上职业那一栏里的“沙逊银行股票部经理”目不转睛,道了声放屁。
路垚像是试探以前早就料到,无奈撒泼说你都知道了还问。
“康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英国美生会执事,数学、医学双学士。”乔楚生没理他这茬,饶有兴趣地照着他的学历念了下去,由衷道,“可以啊你。”
还抓了个高材生。
人不可貌相这道理乔楚生早就知道。可这二十四岁的青年不着调的样子属实是让人将他与“高材生”三个字无法联系起来。而且他还是个凶杀案的嫌疑人。
但乔楚生觑了一眼这人的个头,心想顶多跟“高”字沾个边吧。
路垚撇了嘴角,倾身靠前,双肘撑桌,轻快得意地告诉他其实还有法学,只不过自己懒得毕业答辩,否则就是三学士。
“那你就是知法犯法了?”
乔楚生挑明了来意,引得路垚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极力否认道这话他听不明白。乔楚生也懒得看他装,直接问他昨晚九点干什么去了。可路垚直接双眼滴溜溜一转,靠回椅背上侧着头无辜耍赖,说自己喝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乔楚生倒是没急,一旁的警员耐不住指着他骂杀人犯,不要脸。路垚则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满脸疑惑,“我杀谁了?”
听乔楚生说是陈老六死了,路垚陷入了不可置信中。乔楚生望着他胆怯,却仍结巴问到陈秋生的死因,也简单讲述了昨晚的情况。
聂成江为了庆祝新建而成的聂家府邸,举办了宴会。在宴会中,陈路二人发生争执后,陈死在满是镜子装潢的洗手间内,凶器是洗手台前镜中伸出的一把尖刀。
路垚恼怒慌张的反问在乔楚生的预想之中,不过不服管的手下已经先他一步厉声质问——如果人不是路垚杀的,他早上为何要逃?
管理部下任重而道远,乔楚生新官上任,也没想着手下能马上乖乖听话,打定了以后再放三把火的主意,仍是看起来好脾气地又问了路垚一遍昨晚九点究竟干了什么。
一见扯上命案,路垚也只得实话实说自己因为与陈秋生发生争执后,被陈的保镖从宴会上轰了出去,心怀不满才在停车场划了陈秋生的车,还把车窗玻璃给砸了。正得意洋洋地痛快时,被带着巡逻犬的看车人抓了个现行,却还是侥幸逃回了家。
“然后今天早上醒来,我就被抓了。我还以为是划车才抓的我呢…”
青年双手死攥着衣摆,发现闹了场乌龙后还是一脸的做贼心虚,语气却带暗暗后怕与庆幸。
被人在众目睽睽、名流聚集之处轰了出去,颜面扫地。却只敢言语叫嚣,拿划车这种小招数来泄愤,也是够幼稚的。路垚这副真实的怂样叫乔楚生大概信了他真不是凶手。
可有人不信啊。警棍沉重打在木桌上,砰的一声。警员依旧不依不饶,坚持己见,认定了路垚是为了脱罪才谎话连篇,“探长,对付这种滚刀肉,就不能太客气。否则蹬鼻子上脸!”
这话让现在已死的乔楚生听来,却觉得有一点说对了。
蹬鼻子上脸嘛……如果是指这小子以后动不动就顺走自己一点值钱的东西,办案时不想看密密麻麻、全是文字的文件,必须吃上点冰淇淋和美食才能老老实实跑现场的话,乔楚生还真是没法反驳。
这样一折腾,路垚预见了刑讯逼供的场景,他坚决地说要见自己的律师,还道,“这儿是租界,不是法外之地。”
路垚一改刚才的怯懦,有了底气就梗着脖子叭叭,下一秒便被警员一手按趴在桌上,他看着那欲落下来的警棍,也立马认怂,“哥哥哥,轻点,文明人都是。”
乔楚生也是见识了这人随机应变的不要脸,无奈用眼神示意把他放开,转而又听见走廊外传来无比熟悉的焦急女声和像是被人胁迫了的愤愤语气。结果让人看好路垚,出了审讯室后,乔楚生正撞见嚣张跋扈的大小姐举着警棍要教训警员的场面,警员一个两个跟鹌鹑似的抱头蹲在地上不出声。
“白幼宁!干什么呢!?”
乔楚生本就心累,叉着腰呵斥也没什么实质怒气,见那大小姐转身回望他,笑得娇丽,“来找你啊。”
白大小姐离家出走了。起因是白老爷子将新欢带回了家里共进晚餐,被她看见后,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乔楚生闻言揉着眉心,颇为深感无奈。说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带女人回家吃个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白夫人早些年就不在了,白老爷子有个新欢作伴也正常。再者,老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们这些后辈也无权去置喙。
可白幼宁说她接受不了她爹和这种交际花在一起,离家出走后暂住宾馆,还扬言要搬出家里,靠着在新月日报做记者写报道赚取的钱,来维持生计,不花她爹的钱。这趟来便是因为要负责撰写社会治安的新闻,找乔楚生打听聂家命案的消息,拿到第一手材料。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办他的案,自己旁听绝对不打扰。但乔楚生也深谙她的性子,没想着答应下来。
见乔楚生不语,白幼宁扯了扯他衣角,习惯性撒娇道,“拜托嘛,楚生哥。昨晚到底什么情况?说说嘛。你最疼我了,对不对?”
乔楚生还能怎么办?只得将昨晚的现场勘查重新复述。
陈秋生的三个手下以秘书何鲲为首,都声称见到镜中伸出一把刀,把陈老六给捅了。
在聂府二楼洗手间刚见到陈秋生已经被放在担架上、盖在白布下的尸首的时候,乔楚生便觉头疼。这陈老六是江湖人,来头不小,又死在同为江湖上的前辈、现如今是实业家的聂成江的府中。刚上任便接了个这么棘手的案子,跟烫手山芋似的,他不能扔也不能躲。
一开始乔楚生还能带着满身江湖煞气,烦躁地质问何鲲为什么没能看好陈老六,在卫生间还能叫人给捅了。结果何鲲说是镜中诡刀将人杀了,三人目击,从始至终无人出入,隔断中也无法藏人。乔楚生简直毫无头绪。
大厅空旷,堂皇华贵,仍弥漫着宴会余留的酒香与喧嚣气,但宾客已因生了命案而被尽数遣散。乔楚生与一队警员下了楼,见聂成江端坐中央,悠悠开口。
“乔四爷。”
“聂老板,好久不见。”
“听说,中央捕房新来了个探长。没想到是你。”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杖,一双圆小、泛着锐利的眼感慨地看着乔楚生。
而乔楚生也是做足了面子,“小弟初来乍到,还请您老,多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陈老六死在我家,回头传到江湖上,不太好听。”
乔楚生想了想,向聂询问今晚来的宾客里有无可疑之人。
聂成江低头思忖片刻,又抬了头,“倒有一个。沙逊银行的股票经理。”
他让身旁侍从递上名册,乔楚生翻开,他才接着道。
“姓路,名垚。”
“陈老六被杀之前,跟那小子吵了一架,把人家轰了出去,场面很难看。那小子临走前放话,要对付老六。”
乔楚生定定看了一会儿宴请宾客名册上那“路垚”二字,闻言随即抬眼,手中将册子合上。
5.
当目前唯一的嫌疑人路垚见到警员多搬了把椅子于旁侧,乔楚生带着白幼宁归来后,这女人从容自得地坐在了上面时,他指着白幼宁,目光却落在对面前坐着的乔楚生身上。
“乔探长,这…不大合适吧?”
乔楚生瞥了一眼他指的方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他身为探长,虽然不合规矩,但破例带个人进来旁听审讯也没人敢说什么。再说,以白幼宁这大小姐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老爷子让他看好她、照顾她,也不可能让自己跟她对着来。
可路垚却一语点明,反问“审讯过程让记者参与,这符合规定吗”,并觉着自己占了理,便又硬气了起来。
“什么?”这下乔楚生是真的一头雾水,且被挑起好奇心了。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幼宁是记者的?还在他面前跟他提“规定”,胆儿还挺肥。
“舆论会干扰司法公正的呀。这个是基本常识!”
“…你怎么知道,她是记者的?”见路垚头头是道地说着,乔楚生却嗅到了一丝猫腻的气味,抱臂回靠在椅背上,好整以待地笑看着。
路垚闻言又看了一眼白幼宁,语气平淡地从她右手中指内侧的茧、指尖未洗净的微量墨痕说起,证明了她是文字工作者。紧接着又娓娓道来,将白幼宁全身三百往上的行头、烫一次就需要十几大洋的头与街头小报新月日报的廉价钢笔、头上小旅馆常用的廉价肥皂味、换了一面穿的袜子做了矛盾的对比。说她昨晚肯定不是在家里睡的,又走得很急,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最终,路垚给出了他的结论,虽未得到肯定,却已是胸有成竹,“富家女,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啊?”
见白幼宁不可否置地没好气儿哼了一声,路垚心下了然。而白幼宁气不过,讥笑问他知道新月日报的发行量有多大吗。
“评价报纸的大小,标准呢,是文章的质量跟思维深度。”路垚满不在乎地别回了头,腔调轻佻,“贵报就算是卖到一千万份,也是小报。”
站起的白幼宁被乔楚生一声制止,只得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没想到啊,不仅是个高材生,观察迅速,逻辑缜密,短短几眼便能分析出这么多信息,还在推理上有惊人的天赋。
乔楚生眉梢不自觉挑了挑,听完路垚的推论心中已经有了底,而见白幼宁被点炸的跳脚模样,他也是不忍直视。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了转机。语气也不自觉变得缓和,甚至染上了笑意。
他问路垚还能看出什么。
而见乔楚生有心发问,路垚低头微抿薄唇,前倾身躯后依旧用双肘拄在桌面上,慢慢抬首,也直言不讳,“您刚当上探长吧。”
这是肯定句,并非疑问句。
乔楚生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属实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看到这一地步。
“这都能看出来?”这回轮到白幼宁吃惊了。
“他戴的表爆贵!”路垚似是觉得这事太明显,别人看不出简直不可理喻,“别的探长生怕被说贪腐,绝对不敢露富的。”
乔楚生不自然地收回了戴着表的手,抱臂正了神色。这劳力士是前段时间一个弟兄送他的礼,来答谢先前自己的救命之恩的,乔楚生也没推脱,爽快收下了。
“而且,因为是新手,手下对你很不认同,所以经常会越俎代庖。”
乔楚生顺着路垚的话瞥了一眼立在一侧的阿斗,而后者则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有些事在暗里解决比被人摆到明面上摊开说要守得住面子。乔楚生明白,但此刻路垚这么毫无顾忌地一点破,阿斗也只得偃旗息鼓。
倒也不坏。
“没有办案经验,却能当上探长。”路垚垂下眼帘,指了指上方,“说明上头有人。”
“看气质,您是江湖中人。加上你对她既排斥然后又顺从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她家里人就是你的老大。”
言语间,路垚也极其放松地靠回椅背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指了指乔楚生。
“这种特殊的关系,让你不得不违反规定,让一个记者参与旁听过程。”
全部被他说中,乔楚生服气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很抱歉。本人作为尚未定罪的犯罪嫌疑人,有权拒绝一切采访。”
路垚行云流水的推理和辩论令人哑口无言。他言辞凿凿,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这般伶牙俐齿,令乔楚生有些后悔让他刚才继续说下去,也开始怀疑究竟是谁审讯谁,还反倒被摆了一道。
“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当探长。”
但电光火石间,乔楚生已经想好了对策,不咸不淡道。
路垚舒展了眉眼,同样十拿九稳,却飘忽得意地道了句承让。
白幼宁开始询问路垚与陈秋生起争执的原因,路垚解释说陈秋生做股票爆仓,自己是去追债的。反被白幼宁天马行空推测的杀人动机呛得开始出言嘲讽。
“乔探长,你让一个白痴替你审案子,你不嫌丢人吗?”
乔楚生在白幼宁又一次要起身打人的时候拦下了她。
路垚双眼骨碌碌地又一转,乔楚生便知道他肯定又有什么鬼点子了。他兀自开口,“乔探长,租界和别的地界还不一样。这儿是无罪推定。”
乔楚生也接着配合他发问,看他是何用意,听他怎么说。
“一七六四年七月,意大利刑法学家贝卡利亚在其名著《论犯罪与刑罚》中抨击了残酷的刑讯逼供,并提出了无罪推定的理论构想。”
“也就是说啊,一个人在法院宣判之前,是不能被称之为罪犯的。简而言之,在警方无法提供有效犯罪证据的前提下,疑罪从无。”
乔楚生忽略了那些他听着文绉绉的知识理论,听出来路垚的言外之意。他也信路垚不是杀人凶手。但人家说了,得有证据指认。不是吗?
于是乔楚生对旁边守着的警员下令,“阿斗,去聂府,把看车人找来核实他的口供。”
萨利姆,乔楚生手下一个印度裔的警员,跑来告诉他说老爷子要见他。而白幼宁则是一路颠颠跟到了车前,以为案子有了新线索想要跟去。乔楚生没辙,赶紧关了后车门,倚靠在上面,叹了口气跟她讲道理。
“幼宁,这是我办的第一个案子。上海滩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我办不好,老爷子也丢脸啊。”
白幼宁不懂,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自由独立,看起来可以脱离于关系之外,连乔楚生是怎么当上探长的,她都不清楚。她不解地说这事和她爹又没什么关系。乔楚生和她耐心解释道这探长是老爷子让他当的。
“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吗?”
白幼宁不屑地啧了一声,天真道有她在,绝对不会给他丢人的。
乔楚生赶忙出声,“你别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眼见着白幼宁又要开始撒娇,乔楚生只得安抚她这骄纵的姑娘,保证案情有什么眉目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才被放走。
回到老爷子这边,白启礼是嘱咐他行事谨慎,并告知他沙逊那边来消息,说别对路垚这个读书人动刑。实则,是怕路垚告诉捕房点什么沙逊银行内部操持股票的内幕操作,泄露商业机密。
“这帮洋鬼子,西装革履的,道貌岸然。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糟心事。”
又得到了老爷子让他秉公处理办事的意思,乔楚生才又回了巡捕房的探长办公室。见白幼宁跑了一趟沙逊银行得来的记录,从她手中接了过来看。
上边对于路垚的评价不少,但一瞧都不是什么好话,吸引了乔楚生目光的是其中两句话。
那人说,路垚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实际上衣冠禽兽,眼睛里只有钱。为了钱,能够出卖一切。包括自己的朋友和良心。
他又说,他承认路垚就是一个天才。打牌下棋没有对手,分析股票行情基本上没有出过错。短短半年时间,能从一个实习生一路晋升到股票部的经理。不过为此不惜得罪所有人。
白幼宁当时接着好奇问道,“那你觉得他会杀人吗?”
“会。”那人肯定道,但又十分了解地直言,“不过,他要是想做这事儿,应该不会被抓到。”
又问到路垚在上海有无亲人或者女朋友,她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一个自私自恋的禽兽,怎么可能有爱,分享给别人呢?”
白幼宁见乔楚生仔细读着,用银勺搅动着咖啡,补充道,“我先后采访了好几个他的同事,大家说法差不多。”
乔楚生哼笑一声,“这哥们儿…人缘很差啊。”
“那你觉得凶手会是他吗?”
“不是。”乔楚生同样肯定,咋舌否认。
“为什么?”
乔楚生不以为然地开口,“从小到大,江湖人我见得多了。心里有杀气,眼睛根本藏不住。”
“那个路垚,可不敢。”
说着,乔楚生摇了摇头,弯起了嘴角。
聂府的看车人来到捕房确认了正是在审讯室里百无聊赖待着的路垚划了车子。那时九点,电台里的沪剧刚刚开始,外边的狗就狂叫起来,看车人连忙追出去,便看见路垚这个小王八蛋在划车子。
“他有不在场证明啊。”相对于一脸愁容的白幼宁,乔楚生则是心里轻快了。证明了路垚不是凶手,那便有的可忙了。
“他自己又不知道。”乔楚生悠悠地理直气壮道。
“所以,你想干嘛?”
白幼宁眼看着一旁的乔楚生侧头轻笑一声,整理了下领口,一脸的计谋得逞,“废物利用一下。”
在告诉路垚看车人来过之后,他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满眼期待地问乔楚生看车人怎么说。
“经过辨认,昨晚划车的确实是你。”乔楚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路垚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又说自己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谁知乔楚生却阻止了他雀跃欲飞的好心情继续蔓延,“还不行。”
路垚以为是要让他赔偿划车的损失,大方痛快地拍板道修车钱他会掏的。
乔楚生却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虽然昨晚划车的是你,但是具体的时间还不能确认。你很有可能是杀完人,再划的车。”
他承认自己有那么点恶趣味,想整一整这先前大放厥词,让他们都闭口不言的小子,将谎圆得天衣无缝的同时,令闻言的路垚绝望。
路垚瘫回椅背上,喃喃说这事儿还没完了。看着面前小青年备受打击的惨淡模样,乔楚生忍住没笑出声,开始了自己的说辞。他体谅道自己相信他不是真凶,但是毕竟他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想洗脱嫌疑的话……
“想洗脱吗?”
说到关键处乔楚生还看似好心的问了一嘴,见路垚狐疑不吱声,他自顾自道如果想的话,就要帮他一起找到凶手。乔楚生实在是忍不住即将得逞的愉悦,并佩服自己的手段。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笑了起来。路垚上下打量他诡异的言行举止,皱眉拒绝说自己没这个闲工夫。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阿斗又要发作,被乔楚生温和劝了回去。
“阿斗啊,对路先生要客气一点。”
一冷一热,一黑一白地反调唱着,反而容易让路垚对他放下防备。乔楚生依旧宽和,跟他解释说着自己可以放了他,但他又问路垚难道不想知道这么诡异的案子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你想背着嫌疑人的身份一直这么招摇过市吗?”
这个问题问道路垚心坎上了,乔楚生还嫌不够似的,又加了一把火。
“外头那个女记者你看见了,她可认定是你。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出去之后她怎么写稿子,我可管不了啊。”
食指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乔楚生微眯双眼,而在他对面的路垚正纠结的权衡利弊。
“我要去案发现场。”
路垚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乔楚生问他现在吗,而路垚则没好气儿地反问:不然呢,难道还要留自己吃饭吗?
“阿斗,备车。”
乔楚生笑了,只不过路垚怎么看他那个笑都觉得自己被坑了。
6.
第一次当上探长,第一次探案,第一次和别人一起探案。乔楚生心底还是发虚的。不过看路垚到了聂府案发现场细细观察的样子,乔楚生还是决定信他。
路垚打量着聂府的卫生间四周,那三角四合成棱形、凹凸不平跟刺猬似的,拼了满墙的镜子,心里暗道这家主人的品味真独特,口头上也毫不留情:镜子对照,这风水得多差?
“还懂风水呢?”
“略知一二。”
东敲敲西挪挪,果真叫路垚发现一块洗手台旁一整块松动的大镜子。他说,这儿有点意思,松动了,应该是个密道。
“放心吧,都检查过了。后面是实心的墙。这装修没黏好吧。”乔楚生不以为然,觉得这趟应该是白来,没什么新发现。
路垚指指天花板,乔楚生直接道离屋顶不到两寸,藏不了人。他又问三个目击证人的审讯情况,得知人已经审完,口供在巡捕房后,二人马不停蹄赶回了巡捕房。
但口供在路垚看来怎么着都很匪夷所思。三个人同时目击,短短几秒,凶手如何来得及藏?乔楚生提出的串供可能被赶来探长办公室的白幼宁肯定,但路垚见她直接急了,“你怎么来了?!”
“跟你有关系吗?巡捕房你家开的?”
“我…”路垚一副牙痒痒的表情,欲起身,但扭头见乔楚生翘着二郎腿、抱着双臂,无声盯着他,又蔫了回去。
白幼宁给出的线索,是两个保镖欠了赌债却在上个月突然还清。印证了他们有问题,有串供的嫌疑。
“保镖有问题,但何鲲也在现场啊。他跟了陈老六十几年,忠心耿耿,有口皆碑。”乔楚生还是觉得不现实,又意识到路垚大概对江湖的事不清楚,又跟他解释,“当年何鲲是一个打手,后来受了伤变成废人。陈老六非但没赶他出门,还把他留在身边当了秘书。就这份大恩大德,江湖人得记一辈子。”
路垚了解了基本情况后点点头,又问验尸报告,结果拿起乔楚生甩给他那一薄薄文件后看了两眼,用导师看学生的毕业论文的口吻道,“太马虎了吧?”
验尸官半夜被叫起来,连夜给赶出来的验尸报告被这么一句马虎给堵在了乔楚生气头上,但还不等到乔楚生发作,路垚接着说验血、验尿,所有指标全都验一遍。他一摔验尸报告到柔软的皮革沙发上,又用手点了点乔楚生,让他再跟自己去一趟聂府,嚣张的不得了。
“干什么!?”乔楚生还从没见过在他眼前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的人,一时间被使唤来使唤去也不耐烦。
但路垚总有说不完的理,“凶手在他家杀的人。作为屋主,不查没天理啊!赶紧的!备车。”
眨眼间自己的地盘像是易了主,乔楚生目送着大摇大摆晃出了办公室的路垚,被折磨摧残得没什么脾气了。连白幼宁都无法理解,问自己的哥为什么听他的。
“我有的选吗?”
乔楚生干脆放弃,摊牌自暴自弃。
第二次来了聂府,聂成江却不太行了。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连药都是家庭医生亲自喂到嘴边的。赵医生告知二人,报纸上写的瞎话,无凭无据,聂老先生看了之后气得心脏病复发,差点没抢救过来。
“聂先生这个新宅啊,以前是个村子。他呢,花钱委托陈老六办拆迁,后来听说还死了人。报纸上说,这是报应。”
说到后面,赵医生压低了声音,为的是照顾聂老先生的情绪。而路垚想起案件的记录,问他当时是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
“是。那保镖啊,满楼里喊救命。我是第一个到二楼。当时陈老六已经躺在地下,脉搏没有了。我一看,赶紧把他刀拔出来,捂住伤口,给他做胸口摁压。可是呢,还是回天无力了。”
赵医生也不过四五十岁,谈吐温雅和气,一番话下来态度诚恳,听上去也没什么不对。乔楚生瞥了路垚一眼,见他望过来的眼神无异常、没暗示,也没什么举动。
这时候路垚也不知怎么,像是见乔楚生没什么反应,赶忙将赵医生拉了过去,“哥,来。您戴的这个是…?”
赵医生见路垚捧起自己手,两眼放光地鉴赏着表,他和蔼一笑,“聂老先生送的。”
路垚又问他在哪儿学的医,他颇为自豪地说是哈佛毕业的。
“那这个当家庭医生呢,收入怎么样?”
路垚暗戳戳地搓了搓食指和拇指,嗜财如命的模样被乔楚生用余光尽收眼底。心里暗道一声出息。
赵医生也老实说还可以,没大医院收入多,好在人清闲。路垚一拍大腿,真情实意地套近乎说自己也是学医的,以后多帮兄弟推荐门路。
某人某些不要脸的方面倒是始终如一,自己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就是了。乔楚生在自己都没意识到之前,笑容已被挂在了他脸上。
有时候乔楚生觉得路垚还是闭嘴的好,跟麻雀化身似的,这不,出了聂府之后就叽叽喳喳的,在他旁边碎碎念没完。
“你说他一个家庭医生,凭什么戴这么贵的表?我一个股票投资经理,我都没戴这么贵的表!你要不赶紧把他抓了,表我带回去研究一下。”
“你能不能专心点儿啊?我这陪你跑前跑后的,你跟个家庭医生在这儿聊手表…到底有没有发现?”
二人在聂府前站定,路垚看着府前花园中心的喷泉涓涓淌着清流,在阳光的照映下折射出温润金光,带起池里泠泠水声静谧。他隐去了那些开玩笑和不正经的口吻,淡淡道,“有啊。”
路垚又问乔楚生拆迁有没有油水,乔楚生则说得看拆哪儿。
“这个村子肯定没多少钱。不过这个宅子倒是很值钱,德国人监工设计,在上海也算顶级豪宅了。”
沉吟片刻,路垚冷静出声要一切关于拆迁的资料。乔楚生一个头两个大,觉得不可理喻,反问他村子都拆了,哪儿给他整资料去。
“你不是探长吗?怎么这么点儿事也办不了?”
路垚叉着腰,轻视的态度令乔楚生有些不爽,同样淡淡提醒道,“你不要忘了啊,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
路垚思量一瞬便气定神闲,破罐子破摔,“行,那你现在把我抓起来。抓,抓抓抓。”
他将修长双手握拳,骨感的手腕朝上,伸到乔面前,侧头闭上眼,一副慷慨赴死、有恃无恐,打定乔楚生不敢抓他的模样。乔楚生这次笑纯属是被气得,舌尖顶了顶左边腮帮子,又抬头看他。但乔楚生也明白,既然他要资料,这命案也必定是和当年拆迁的事有关联,只得深叹气。
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然后路垚当晚便收到了来自白幼宁的调查结果,想都不用想是谁拜托的。
原来当年陈老六负责拆迁,大部分村民都已经被迫离开。只剩一个孤寡老太太,给多少钱都不肯搬。后来陈老六一气之下,半夜往老太太家里扔鞭炮,老太太吓得当场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路垚觉着这事应该起诉,但白幼宁直言老太太的家人不在身边,收尸的时候都没人来。接着她又问为什么这案子和拆迁有关。
“凶手选择了一种最困难的作案方式。以这种智商要杀陈老六易如反掌,可他偏偏选择在聂府作案。为什么呢?”
“说明,他想把聂拖下水。”
路垚清晰的分析,白小姐却没领会到要义,猜测了一个在路垚看来无比傻气的可能:聂自己干的。结果马上就被路垚一顿轰炸嘲讽,“你杀人选择在自己家,还当着全上海名流的面?什么智商啊你,小学毕业了吗?”
白幼宁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呵呵一声冷笑,告诉他聂家看车人今天忽然来了捕房把口供推翻了,“就是说,您的不在场证明,失效了。”
在路垚还懵懵懂懂的问看车人为什么这样做的时候,见过世面的黑帮千金好心点透肯定背后有人指使。
“大哥,您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哪?所以啊,我劝您,还是用您那点小聪明,尽快找出点线索来。”
路垚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验尸房,正检查陈秋生死前穿的、被血浸透凝固的西装衬衫,然后被乔楚生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怎么,过来自首了?”
路垚赶忙否认,急切道,“自什么首呀!?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
乔楚生这边刚应付完聂成江找来的英国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尽快抓路垚归案。他一五一十地简单和路垚说了,末又补了句,“你赶紧的啊!我扛不住了。”
他的好意路垚也默默照单全收,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针对他。而乔楚生也不知道,还说当初就是聂将他的线索引给自己的。
“那什么,验尸报告出来了。”
路垚接过乔楚生递来的验尸报告,按照他要求重新写的那一份,不紧不慢地读着,“刀口比心脏低两公分,斜插进右心房。一刀毙命。”
乔楚生低头听着,闻言肯定地点头,“凶手稳准狠,是个高手。”
“凶器上无指纹。”路垚不禁感慨一句“漂亮”。然而紧接着“死者体内有高浓度的利尿剂”的字样跃进了视野里。
“…他有高血压啊?”路垚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询问求证。
“不知道啊。”这是无辜且不知所以然的乔楚生。
“有死者病历吗?”路垚又问。
“没有啊。”乔楚生依旧理直气壮。
“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查呀?!”
路垚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孩,撒泼似的轻飘飘一甩验尸报告。
“态度。”
乔楚生作势要掏枪,治治这目无王法的小子。路垚赶紧拿起纸,侧过身躲着作防御状态,眼睛读取的速度不停,“他体内居然还有莨菪碱跟阿托品。”
见乔楚生不解,路垚解释说这是草药中提炼的麻醉剂。吸入之后会四肢僵硬、反应放慢。
“看来,凶手动手之前,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啊。从他身边的人开始查吧。”
他又指出死者的手表有问题,见乔楚生依旧用那种同样的、等待解释的目光看着自己,路垚自顾自说这块表是镶钻款的宝玑陀飞轮。原本镶嵌的应该都是钻石,但是这个表被人换成了不值钱的水晶,价格差几十倍呢。
听起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发现,乔楚生深吸了一口气,“江湖人嘛,很正常。想装阔,手头又紧。”
路垚没紧追着这点不放,又从怀中掏出昨晚画的图纸,让乔楚生找人订做图上的镜子。令他意外的是,这镜子当天下午就完工并被送到了探长办公室。他不禁夸赞乔探长的办事效率,而乔楚生让他边儿去。
等白幼宁作为观众,路垚要演示这个镜中凶手的原理的时候,路垚却犯了难,“可我还缺个帮手。”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乔楚生身上,而后者则是皱眉走了过来,在他身侧站定,“赶紧的吧。”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下一秒,路垚的一只手从覆了一层薄纸的、完好无损的玻璃镜中伸出,白幼宁在前面瞪大了双眼。
“别急,还没完呢。”
话音刚落,路垚的手便缩了回去,原先薄纸的破口处下,玻璃完好无缺。白幼宁又检查了整个镜面,确认都未曾被破坏。
“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戏法啦。”
她绕到镜子后二人的位置,看到后面的装置,恍然大悟。
“这块玻璃呢,可以上下移动。在后面的镜子掏个洞,然后手就可以伸出去。之后再把前面的镜子归位,看起来就像是原来完整的一块。”
白幼宁又说自己没见到路垚移动镜子,而路垚得意道,“因为我有个帮手啊。乔探长,辛苦你了。”
乔楚生仔细回忆了一下现场的搜查情况,断绝了这种可能,“可是在现场我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装置。”
“起初我听说镜子当中有手伸出来,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后来去了现场,我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但原理肯定差不多。”
路垚肯定道,“第一嘛,都是障眼法。第二,现场肯定有个托。一定有被忽略掉的细节。所以现场三个人,得重审。”
审问环节确实不是高材生擅长的。
从两个慌乱无措的保镖口中得到他们二人当时在洗手间转角外,通过天花板镜子看到凶手刺杀的过程,没有盲区,但何鲲在二人前面,能看到洗手间的事实;而何鲲则说亲眼看见对面镜子里伸出来一只手捅了老大,然后又缩了回去后,路垚俨然筋疲力竭。但乔楚生闻言沉了沉眉眼,若有所思。
“吓死人了,真是吓死人了!还好有何鲲在,他还算冷静,让我赶紧找人。可是等医生来的时候,老大已经咽气了。”
“你说,我们做保镖的,连老大都保护不好。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保镖自责没有保护好老大的痛哭流涕更是吵得路垚思绪纷杂,眉心紧蹙。一切被乔楚生看进眼里。
“要不你歇会儿,我来?”
路垚侧过头深深望着,像在看救世英雄,他肯定地给乔楚生一握拳打气道,“加油。”
“什么意思啊四哥?”何鲲瞪着双眼指指路垚离去的背影,不可置信,也不理会乔楚生推放在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
“放心吧,例行公事。问完就放人了。”
何鲲微眯双眼,“你是怀疑我们杀了老大?”
“陈老六那么抠儿,动辄打骂弟兄,办事也不讲规矩。身边贴心的弟兄都走光了。”乔楚生慢慢细数陈秋生的过失之处,不含任何质问之意,迂回周旋,试探之意何鲲也听得出来。
他一拍桌子,“我要杀他的话,我用等到现在吗!?”
“杀了他…你不就可以上位了吗?”乔楚生状似无意地提起,何鲲顿时跟吃了枪药似的,反驳道,“杀了白老大你也能上位,你会这么做吗?”
只那一瞬,乔楚生抹去了缓和之色,牙关紧咬,一掌拍在烟和打火机上,收了回来,言语中也没了客气,“聂成江跟你有联系吗?”
何鲲正了正衣襟,也同样怒目而视,“我联系他干吗?”
“可我听说你最近买了一栋房子,在法租界,装修很豪华啊。”
……
“说吧,赌债怎么还上的啊?”乔楚生淡淡开口。
“赌狗赢来的。”保镖之一的阿虎唯诺憨笑道。
“哪一场,哪一只,押多少,赢多少?”乔楚生每说一句,阿虎的冷汗便更甚一分,他结巴地开口,“四哥,我们这种人来钱,不、不方便讲的啦。你晓得。你打破砂锅问到底,哎呀这是干嘛啦…”
乔楚生可不留情面,面色冰冷,“陈老六死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如果不交代清楚的话…谁也别想走。”
“不是哎,四哥。这是干什么……哎!”
警员将鞭挥得虎虎生风,每一鞭都带着十足的力道,伴随着人凄厉的痛呼。乔楚生看都不看地关上了审讯室的门,在光影斑驳的走廊中忽明忽暗地行走,最终到了尽头打开铁门,外头正站着一青年,短款西装外套被搭在臂弯处,而他双手松散插着兜,站在窗边的挺拔身影落得满是耀眼的光。
路垚回头看他,轻快问道,“招了吗?”
“陈老六的表,上面的钻石被换成了水晶,然后拿去卖了,还了赌债。”乔楚生将钻石被替换的来由弄清楚了,路垚又问杀人承认没。
“你觉得他们仨,谁的嫌疑最大啊?”乔楚生反问,他不敢信,但他心底也隐隐有了答案,直到与路垚口中的人重合。
“何秘书。”
“为什么?”乔楚生不明白。
路垚松弛着眉眼,倒也有几分翩翩风度,“他虽然不是凶手,但是,肯定是同伙。”
同伙啊…
乔楚生瞬间起疑,“那凶手是谁呢?”
路垚看乔楚生这不聪明的样子轻声一笑,要告诉他的话也没说出口,在唇齿间流连一回,最后只道,
“你猜。”
7.
匆匆杀个回马枪到聂府,乔楚生看见赵医生正给聂成江喂药,连忙喝道把药放下。路垚则晃到不知所措的赵医生面前,俏皮地一把捧过药碗细嗅起来。
路垚一边喃喃列举,一边掰着手指,“当归、麻黄、半边莲。这些都是心脏病的大忌呀!赵医生你是要以毒攻毒啊?”
“这、小赵,这怎么回事?”
聂成江闻言立刻紧张起来,赵医生本要安抚,却被路垚撂下碗一语戳破,“这种药,再吃几服,你就升天了。”
见赵医生还不死心地想让聂相信他,路垚直接问想杀人费这么大劲儿干吗,找个机会一刀捅死多轻松。换来的肯定是赵的反驳与否认,路垚不急不忙地解释,“首先,你是哈佛毕业的,接受过高等的医疗教育。上次见面时,你说的治疗方法根本不合理。在那种情况下,拔刀就等于放血,你不可能不知道!”
路垚指了指赵,令得乔楚生也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赵。
“我是主研皮肤科。初次见到血,我一下子慌了。未经思考,采取了不太恰当的抢救方式。这倒是我的过错。”
心虚扯谎得连理由都如此牵强不可信,乔楚生闻言了然一笑。路垚这小子…他果然没看错他。
路垚也不认可他这蹩脚的借口,扯了个讥笑,晃了晃手指。
“跟我回案发现场,我当面演给你看。”
聂府洗手间内,各路人马聚集,路垚身处其中从容道这案子本质上是个障眼法。而凶手费尽心思演这么一出戏,其实就是为了误导观众,让他们以为,这个杀手真正来自于镜中。
乔楚生在一旁看着路垚请何鲲与两个保镖还原当晚的站位,紧接着,那人故意扬高了声音,目光清澈又狡黠,“还缺一个死者哎……乔探长?”
乔楚生挑眉上下打量路垚一眼,还是乖乖站到了一旁洗手台前。
“最后呢,由本人来倾情演出这个来自于镜中的杀手。但首先我要解释一下啊,这个镜中的杀手,是怎么诞生的。”
路垚转悠到拐角处,看着面前三个人道,“当天晚上,从这个站位上来看,死者被杀的瞬间,何鲲挡在两个保镖前面。而两位保镖,只能从镜子的反射,看到死者被捅的过程。绝对不可能看到杀人的全过程。”
“哎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是真的看到了啊!”
“你确定?”
“这…!”
路垚没再和阿虎说话,反而冲着何鲲道,“当天,你在陈秋生的酒里加了利尿剂。为的就是把他引向你设计好的凶杀现场。然后何鲲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站位,为接下来这场戏,做好了铺垫。”
四人一路从转角进入了洗手间,路垚接着道,“死者出来以后呢,来到了洗手台。这个时候,凶手从这儿钻了出来。”
他站到洗手台右侧,顺着解释,作势持刀捅向乔楚生,反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略带无语,“你藏这儿谁看不见?瞎呀。”
乔楚生轻轻一把甩掉路垚的手腕,而后者也是拖了拖语调,“别急嘛。”
“那天我就发现,这里有个小机关。当时我还纳闷儿,好端端的镜子怎么会松动呢?乔探长解释说,这可能是施工的时候没有粘紧。可这座豪宅是德国人监工设计的,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乔楚生那天没多想,以至于这两处矛盾,他根本没发现。若不是路垚,他可能真的永远破不出这案子。念及此,路垚吊儿郎当的讲解在乔楚生看来,竟也有那么几分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不迫了。
“所以我觉得,这面镜子,是凶手搬过来的。搬过去。”
路垚让一旁警员搬过来两块原本松动的镜子,在洗手台右侧被严丝合缝地闭上,形成一个完美的、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小密闭空间。
“当时,凶手就躲在这个空间里。在陈被捅的瞬间,两个保镖只能通过镜子看到死者。这个反应,给赵医生争取了躲回去的时间。然后两个保镖冲进来,却被何鲲支开搜查隔间。何鲲扶住死者,这个时候再把镜面整理好,等待两个保镖搜完出来的时候,现场已经很难看出瑕疵。”
乔楚生听着路垚流畅的复盘,仿佛案发现场再现在眼前。
“老大被杀,保镖已经吓懵了。这个时候,何鲲刻意指出是镜中伸出一把刀将死者捅了。就是这句话,对保镖造成了心理误导,让他们两个确信自己刚才看到的是镜子里的人。”
路垚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走到何鲲面前停下,“随后你派两个保镖出去叫人。趁这个时间,你们把镜面装回去擦干净。医生下楼,然后被保镖重新带回现场,展开所谓的抢救。”
“刀是由斜侧方插入身体的。你拔刀,是不想直接暴露你藏在斜侧方的事实。”随即他点明了赵医生拔刀的怪异举动,赵却淡定地鼓鼓掌,“说的还真挺精彩。不过,你缺少实质的证据,还是定不了罪。”
“证据?证据刚才就在你眼前啊。这面镜子的正面,你虽然已经擦干净了,可是反面,还是会留下你的指纹。是或者不是,拿回去验一验就知道了。”
乔楚生看何、赵二人低头不语,便知道案情已经大白。路垚接着道出了赵的杀人动机是为了复仇,也得到了赵的证实。
他的母亲便是那场暴力拆迁的牺牲者,他远洋在外留学,欣喜地学成归来,见到的却是故去母亲的墓碑和仇人在鲜血恩怨之上建造的奢华府邸。这让他如何能不恨?他打定了主意,陈老六和聂成江,必须为她老人家偿命。
“那你呢?”
路垚转向何鲲,有些不解。两个保镖也看向何鲲,听了那么多推测,他们也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的弟兄竟然做出背叛谋杀的事,然而何鲲终究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你猜猜?”
阿虎率先冲上前,双眼猩红地攥住何鲲的衣领,“真的是你!你为什么啊!?”
路垚忙叫警员拦住两人带下去,留了片刻安静。
乔楚生的声音暗哑,隐隐能听出痛心与悲愤,“何鲲,杀老大是江湖大忌。你为什么这么做?”
可何鲲的答案令人意想不到,“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乔楚生似是不敢信,何鲲也不管他如何,兀自道,“咱俩,当年同时在上海滩打拼。可是后来我腿瘸了,只能给陈老六当秘书。每天被呼来唤去,颜面无存。后来听说你当了…租界巡捕房探长,前途无量啊。我也得为自己找一个未来吧!”
情绪得到了宣泄口,何鲲平静下来继续叙述,“就在这个时候,赵医生冒死来找我。他拿出半生所有的积蓄来找我帮忙复仇,我试探过他的诚心,确定他确实想这么做。而且,连他都知道,我在陈老六手下没有未来。所以我答应了。”
“四哥,你比我命好。你跟了白老大那么重情重义的老大。不像我跟的那位,从来没把兄弟们当人看过。”
乔楚生最后望着何鲲满目的沧桑最后归于湿润的死寂,再没了光亮,也不再看下去,挥挥手叫人将何鲲请了下去。
“作案手段我是想明白了,可我还是想不通聂老板为什么要陷害我!”路垚原地打转,像是没被刚才那凝重的气氛影响到,孩子气地开口。
“凶手只有一个,把你抓了,真凶不就脱罪了吗?”乔楚生也不恼,仍感受着情绪波动冲刷的余韵,不能平息。
“那他为什么要保护赵医生呢?”
赵医生闻言则是冷笑,“哼。他可还真没那个好心。当初,他和陈老六合伙贩卖烟土,这个案子如果不结,迟早啊,会查到他身上。他为了自保,才拿你当个替罪羊!”
路垚骂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早知道晚两天再来了。
“早晚没区别,他已毒入脏腑,活不过这两天了。”赵医生大仇得报后快慰的阴笑在被带走后似乎仍回荡在洗手间内,硬生生激起了路垚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无数镜面折射出二人的身影,随着一举一动在光线中移动变幻,多了诡谲迷离后重获新生的鲜活气。乔楚生试探问出口。
路垚这一次展现的探案能力他是绝对认可的。虽然一开始看他似乎都在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一桩一件、剥丝抽茧、紧密连接后,在他们面前排列开的便是毫无错处的真相。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缺不了路垚。
他生了想让他留在捕房办案的心思,不过被那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扼杀了。
“回银行上班啊,不然呢?”
“你探案是把好手,要不要留下来帮我办案啊?”
路垚见那人跟大尾巴狼似的,轻蔑一笑,“帮帮你?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吗?留下来,你请得起吗?”
撂下话,路垚神清气爽、吊儿郎当地潇洒离去。
“这孙子。”乔楚生回过味来,笑骂了一句。
但天算不如人算,先前还在大放厥词的路垚刚回到银行便因为报纸上的言论被沙逊先生开除。同事们见他离去欢呼雀跃,路垚抱着一纸盒子收拾出来的东西出了银行,背影怎么看怎么落寞。
电缆车叮当驶过,卷走了一丝还未至的初夏燥热,掠过身侧的是沪上暮春的凉。车水马龙人群汹涌嘈杂纷乱不断,但路垚不知怎的,只一眼便看见一袭笔直的黑色警服,银扣与肩章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碎光,是灰暗无色中唯一耀眼的存在。乔楚生靠在轿车前头,抱臂看着他,就像第一次在他家后门逮他的模样。
“哟,路经理这么快就失业了?”
路垚刚想装没看见,经过他身边,便被这话刺激得直接又气愤地将纸盒放在车盖上,掏出里面新月日报的报纸。
“新月日报,说老子是杀人犯,划过死者的车,还利用沙逊先生恐吓过死者。沙逊先生当场就气疯了。”
乔楚生看看路垚手上指着的报纸,戏谑地抬眼看他,表情玩味。
路垚无奈摊手,咂了咂嘴,这次真破罐子破摔道,“…我被开除了。”
“嗐,你最好不要得罪记者。尤其是那种…小报记者。”乔楚生将他原先的话奉还,第一次让他吃了瘪。
“这个死变态烫头女,别让我见到她!否则…”
路垚刚将手中报纸狠狠揉成一团,就见乔楚生皱了眉头,别过眼,笑着道,“告诉你啊,动嘴行,千万别动手。不然第二天,你就会被尸沉黄浦江。”
路垚咽了咽口水,脸上怒色因尴尬而渐渐褪去,他动作僵硬地将手中报纸又展开,瞬间怂了的态度也是乔楚生意料之中的。
“那你替我转告她,我祝她一辈子待字闺中,独守空房!”路垚说到做到,硬气地动嘴放话,转身欲离去,下一秒便想起自己东西没拿,又回身。
他刚把一只手放在纸盒上,乔楚生的手又搭在他手腕上,制止了他继续。
乔楚生偏侧着头,斜眉打量他,语气温和,打着商量的口吻,“…帮我办案吧。我出咨询费,一个案子一结。”
“不好意思啊,我没兴趣。”
路垚果断拒绝,令乔楚生又蹙眉笑着发问为什么,眉眼细微的舒展间都带了说不清的风流。他望着路垚,眼中却是赤诚。
路垚语气悠悠,说着自己对于办案的见解,“所有谋杀案,都充满了负面情绪。血腥、复仇、阴谋、杀人。太不阳光了。”
乔楚生听他这话颇为无奈,十分不信地打量他,“你觉得你是一个阳光的人???”
“至少,我不需要洗白啊。做我不想做的工作。”路垚叉着腰无所畏惧道。
这话精准地戳中乔楚生痛处,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左边内唇,已经习惯了似的,低头笑得又气又无奈。
路垚见他无话可说也不再停留,将报纸甩回纸盒内,捧着就走。在他身后,乔楚生插着兜,过了一会儿抬头,没了笑意。
另一趟电缆车又过,叮当作响,乔楚生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我叫乔楚生。”
“随便啦。”
路垚没有回头,只是侧头回了他一嘴,大步离去。乔楚生这才转过头,望向他离去的颀长背影,愈行愈远。
8.
路垚也是真倒霉,刚失业就凑巧要到了交房租的日子,他囊中羞涩,连个水电费都掏不出。他拜托房东孟小云先替自己垫着,并保证找到工作后一定能补上。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开门后会看见白幼宁,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富家女。
白幼宁就这么霸道地搬进了这个环境清净、房租合适的公寓,和路垚合租。以至于乔楚生这边隔天清晨出了案子都能直接来找到两人。
“昨天晚上,街心花园旁三岔口,一辆电车载着夜班女工离奇失踪。”
乔楚生隔着餐桌坐在路垚对面,“路先生,开个价吧。”
路垚刚和白幼宁掰扯她在新月日报上胡写的内容无果,气得手上拿着的刀叉都用力,好好的煎蛋和培根遭了殃,“对不起,没空。”
在路垚一再拒绝并提出自己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之后,乔楚生忍无可忍竖起两根手指,“二十大洋。”
路垚毫无底线地直接迅速前倾身体问道怎么结。乔楚生也爽快道破案就结,如果一天破了案那就赚大发了。
路垚这个机灵鬼掐指一算说还是按天结,每天三大洋。乔楚生哪儿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立刻否决,“那不行。你拖一个月,我得付你九十。”
路垚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自己十天之内,一定结案。
原来是三十大洋的诱惑啊。乔楚生眉梢一挑,内心有了底。
“大哥,您连现场都没去呢,哪儿来的信心啊?”白幼宁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路垚无所谓地表示反正案子破不破,这钱都照结,否则爱找谁找谁。
总算是把这尊贪财的大佛请了出来,路垚看了现场被破坏的铁轨、开裂的柏油路面、霸王龙爪印和碎石与满地的红色涂料,与乔楚生一致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多人行动。群众中又有居住附近的人提起当晚案发时三岔路口起了大雾,叮叮咣咣的,隐约还有野兽的吼叫声;还有三年前也是在这个路口,有一个醉鬼被掉落的电缆击中而电死,于是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这些洋东西就是晦气。
“看完了现场就跟我去一趟东海电力公司吧,他们要是再不恢复电车公司的供电,恐怕会变成公众事件。”
乔楚生起了个大早为案情奔波,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倦意和担忧,路垚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跟着跑了一趟。
只不过路垚觉得自己真的来对了。东海电力总裁办公室内的法国进口绒制深绿窗帘、意大利的小牛皮沙发、玻璃台面的茶几上摆盘精致的葡萄干切糕与零嘴又勾起了路垚对于金钱的向往。
“这沙发运过来就得半年!”路垚如狼似虎地扑上了沙发,细细抚摸着光滑的皮料,这副样子让乔楚生熟悉但丢脸。
“不然你以为电老虎白叫的?”乔楚生见那人又拿了块切糕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抓了把瓜子揣进大衣兜里,忍不住提醒,语气迟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路垚没理会,跟他说等一会儿人来了,帮自己说几句好话,为了将来的工作生涯。乔楚生问他怎么,不喜欢办案吗,路垚则说探案只是为了糊口。
“我还是更喜欢这种,西装革履,然后在办公室里喝个咖啡啊,看看报纸的人生。”
乔楚生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只不过面上的嫌弃与无语对于擅长观察微表情的路垚还是很明显的。
事情在东海电力总裁吴天鹏到来之后很轻而易举地解决,看在乔楚生的面子上,他只抿着雪茄沉吟片刻便答应去查班次表恢复供电。雪茄的烟味随着白雾缭绕四散,进了路垚肺腑,惹得人止不住咳嗽两声,还不禁问怎么会有人喜欢抽雪茄,这不给自己找罪受吗。
“这是丹纳曼纯手工雪茄。这一款应该是限量的吧?”
乔楚生坐下后出言给路垚解释,接着询问吴天鹏,而吴天鹏则连连道高手,“巴西皇家御制礼盒,古巴最好的烟丝。整个上海滩就这一盒。尝尝?”
吴天鹏顺势递过一支给乔楚生,而乔楚生没接,说自己不抽。
乔楚生其实会抽雪茄,只不过这闻了烟味都觉得呛的小子还在自己旁边,于是他给婉拒了。但他没想到身旁的人闻言赶忙出声说自己抽。
“你不是不抽吗?”
乔楚生疑惑转头,却看路垚瞪了他一眼,小声道,“啧,皇家御制,闹呢!”紧接着他一脸满面笑容地接下了那支雪茄道了声谢。
随他吧。乔楚生看路垚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一样,也是无奈。不过贪财带给他的是看似没什么心眼儿的纯真,也令人责怪不起来。乔楚生有时候真的在想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这么大的。
离开的时候路垚还有些不愿走,一直暗暗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什么,跟人家推荐一下自己。乔楚生只敷衍道先把案子破了再说,实际上也确实不太想让他离开。
这人稳定下来肯定就不会再来办案了。乔楚生有一点私心,也有点不知该如何说——因为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路垚这般的行事风格并且愿意包容。
路垚在办案时偶尔的插科打诨、出言嘲讽总能让他情绪起起伏伏,但最后的探案结果总是令人满意、无法挑剔。让作为年长者的乔楚生看来,路垚就像是自己骄纵惯了的义妹一样,也是一个弟弟一样的存在。那人虽有自己的性子和脾气,但总在一个领域闪闪发光。而他也乐意去与他一起,查明真相。
回了巡捕房,白幼宁为了吸引更多人买报纸所起的标题与夸大其词的内容令乔楚生大发雷霆,说她写现场路垚认出的人为布置的霸王龙脚印也就算了,连和尚道士都搞出来了,一通瞎写到时候挨骂的是自己。
而白幼宁婆说婆有理地指出自己没有歪曲事实,先前电车公司铺设铁轨的时候,与旁边寺庙的和尚起了冲突,还是工部局董事亲自压下来的。这话不知怎么点醒了路垚,一溜烟又匆匆跑没了影,下午才又回来,告诉乔楚生自己去沙逊银行打听一圈得知,华康电车公司买了巨额的保险,所以存在故意策划事故骗保的可能。
而乔楚生一下午都在处理东海电力供电问题和围在巡捕房外的示威群众,群众中大部分都是失踪女工的家属,但还有一些人是被游行中分发的水与馒头吸引而来,这也让乔楚生断定,这场示威游行是有心人策划的。两人交换信息后也决定去华康电车看一看。
华康电车公司,白老爷子投了股,所以乔楚生不希望这件事是公司自导自演的骗保,否则,这段时间老爷子亏损的钱打了水漂,公司还有可能保不住。于是进了华康电车总裁办公室后,他的视线未曾离开过这个英国人乔治,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然而这个黑种人除了为了此次事故忙前忙后的疲惫之色,并没有任何的心虚慌张。甚至还能和拿着放大镜观察柜上陈列的恐龙化石的路垚侃侃而谈,说自己如果未曾从商的话,大概率会去从事考古事业。
而路垚看了一会儿便到乔楚生旁边的椅子落座了,两人旁敲侧击地问关于保险的事,然而乔治很自然地解释说因为三年前电缆掉落击中人,导致其触电而亡的事故,死者家属要求赔偿,还找来了律师与媒体维权,公司担心再出现这样的不良影响,便早早买了保险。
“可我听说那人是个收破烂的,怎么有钱请得起律师?”路垚结合先前从群众、白幼宁口中听到的消息,敏锐发现了疑点,但乔治意不在此,只道谁知道呢。路垚追问如果这次车真的丢了,人也找不回来,公司能有多少赔偿。
乔治没有直接报出具体金额,只认真回道,这次事故如果真的造成了损失,赔偿的钱也可以帮公司度过资金问题,剩下的钱则会分给家属。
“股东会同意了吗?”乔楚生问道。
而乔治深深看着乔楚生,微笑道,“我想白老大应该会同意的。”
9.
乔楚生接着去见了趟白启礼,在被问到电车公司前期投资大,且短期几乎无盈利时,白启礼教他,自己看中的不是利润,而是技术。国家的建设需要这样的电车技术,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的发展。至于骗保,如若是真,该抓抓该判判。
带着沉重心事离开了白家,乔楚生立刻去与路垚和白幼宁汇合,时间是晚上,地点是胡竹轩家附近。起因是路垚怀疑三年前电缆一案是电车公司的对家刻意为之,而当时只有黄包车的生意因电车的起色而落败了,问了白幼宁才知,黄包车的生意是江湖上的前辈胡竹轩包揽的。
隔着车窗,乔楚生看见路垚裹着大衣在晚风萧瑟中显得单薄又可怜,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手里比划个长度,隐隐约约听见“他们有刀,有这么长”的后怕抱怨,而白幼宁在一旁淡定自若,笑骂他小胆,又不可能真把他砍了。
乔楚生下了车,见路垚依旧哆哆嗦嗦、脚步虚浮,问道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白幼宁压低声音说刚才他们去见胡伯伯,给他吓着了。
胡竹轩也是一狠角色,平时行事风格都是说一不二的蛮横。他之前保下了在江湖上无意坏了规矩、差点没了命的乔楚生,但依旧恶狠狠地替白老爷子教训了他一顿,让他明白在道上混的该有什么态度与作风后,乔楚生大概也能想到胡竹轩让人拿着大砍刀候在一旁,说不定还来了个下马威的场景。
他了然一笑,“嗐,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挺住啊。”
路垚闻言瞪大了眼,如惊弓之鸟一般,道又怎么了。乔楚生想了想白老爷子的原话,决定还是委婉点说。
原来知道两人合租后,白启礼便让乔楚生派人盯好路垚这小子。一开始还在抱怨说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成何体统。而乔楚生则开解道两人分屋居住,而且幼宁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自己看着不错。但白老爷子还是不放心,问路垚人如何。
乔楚生的概括精准简洁,“贪财。但不好色。至少我觉着他对幼宁是没兴趣。”
白启礼闻言直接质问,自己女儿这么漂亮他没兴趣,是不是活腻了。乔楚生无奈道,有兴趣那您还不得担心死。白启礼可不管这些,下令道一旦路垚对白幼宁出手,直接咔嚓咯。
“那幼宁要是对他出手呢?”
“也咔嚓咯。”
乔楚生只觉得老爷子爱女心切到无理取闹起来,现在面对路垚也直说,“我们家老爷子知道你们俩合租之后,气得把桌子掀了。”
路垚又急又无辜道,白幼宁是自己要搬过来的,跟他没关系。而白大小姐正在叛逆头上,说自己和谁住是自己的自由。直接把路垚这个怕死的人逼急了,生怕哪天被扔进黄浦江里。
“我求你了大姐,你赶紧搬走吧!”路垚拍了拍胸脯,坚定道,“你不搬,我搬!”
落荒而逃的踉跄背影在乔楚生看来真是又幼稚又好笑。
可没想到路垚这么害怕,第二天早上便收拾好了行李想跑路。结果被白幼宁拦了下来,以他不办案就告知白启礼他非礼自己为要挟,让他留下来办案,给那些女工的家属一个交代。路垚求爷爷告奶奶地喊说,大姐你就把我当个屁,把我放了呗。白幼宁见他被逼至此,也只得答应如果破了案自己就搬走。
没了性命威胁和有了办案动力,路垚直接顺势从白家要来了电车公司的所有合同和来往账目,迅速翻阅。被白幼宁问及看这么快,能看明白吗。
“我阅读的速度,跟我想把你赶出去的心情成正比。”
“去死吧你。”
乔楚生再见到路垚是在验尸房。他听阿斗说苏州河边捞上来一具尸体,抬回巡捕房时被刚从东海电力跑了一趟的路垚拦了下来,说是与案子有关,带回来到验尸房了。
自从破了聂府的案子以后,他手底下的警员也安分了不少,尤其是阿斗,打心底里佩服路垚,一口一个路先生的。乔楚生也乐得见他们自觉。
此时路垚在一旁鼓捣显微镜,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听到乔楚生来了,也简单讲了一番他的新发现:查了账目之后,发现东海电力有段时间给华康电车报的电价远高于先前,而华康电车的提案中也出现过东海电力想要收购的倾向,所以这件事,东海电力也有嫌疑。
乔楚生转而问这躺着的尸体和案子有什么关系,路垚解释说当时在电车失踪现场闻到一股怪味,这人身上也有。乔楚生这才上心,仔细打量一番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毛三啊。”
“你认识?”路垚扭转螺旋的手停下,回头看了看乔楚生。
乔楚生说这人是小混混,好色又好赌。每次赌输了就去拦路抢钱,抢到钱回去再赌。白幼宁还因为他写过一篇文章,让下夜班的女工注意安全。
“夜班女工。”路垚想到了什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饶有兴趣地眯起双眼,“这哥们儿,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才被灭口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顺着毛三这条线,两人趁着黄昏未落到了他经常光顾的赌场,碰见了一个与他走的很近的小混混。那小混混被路垚一声巡捕房的,吓得慌乱想逃,一个回身便撞见乔楚生守在另一侧,磕磕绊绊道了声乔四爷。
乔楚生一把拍上他的肩,一字一顿强调,“乔,探,长。”
最简朴的问话方式,也就是乔楚生现在所用的——让人待在赌场外一条无人的巷子里,拿着根短树枝全作鞭子,令其半扎马步举着自行车,问话时不时用树枝抽打自行车座椅当威吓。
于是小混混很快招了,初五案发当天凌晨,他输光了,他刚出赌场就见毛三春光满面的,毛三说自己发财了,第二天还约他赌把大的,之后再没见过。他之前还借过毛三自己偷来的一辆自行车,毛三用完还回来之后就再没用过了。
那小混混视线投向旁边的自行车,路垚用手抹了后车轮的灰,放在鼻下闻出了叶下珠的味道,再一磋磨指尖泥土,里面有不规则的青石颗粒。
“碎到这种程度,应该是炸的。上海周边…只有佘山有一个青石矿场。走吧!”
路垚自顾自推断完,转身便要走,乔楚生看了眼完全黑了的天色,惊讶问道现在吗。路垚心急如焚,告诉他白幼宁答应破了案就搬走,还道“抓紧啊,时间不等人”。
这是有多讨厌幼宁,多害怕啊?乔楚生有些无奈,让那小混混接着举着自行车便跟着离开了。
青石矿场很大,满地碎石,地势崎岖,很不好走。两人拿着手电摸黑行走,到了天亮,结果还什么都没发现。乔楚生都开始有些怀疑了。
“我都陪你在这矿场找了一晚上了,到底有没有发现?”
“别急嘛。毛三肯定来过这儿。”
乔楚生又问他真就那么讨厌幼宁吗。他解释说幼宁只是性子和脾气有点怪,但人心肠很好。但路垚却说乔楚生能忍白幼宁是因为白老大。
“你还不了解她。以后接触时间长了,慢慢你就能接受她了。”
两人慢慢沿着阶梯形的下坡,走到一处湖边,天刚蒙蒙亮,给青色的湖面笼上一层淡淡的灰,寒露凝结在湖畔生长的杂草叶片上,微微凉意随风拂面。
路垚轻笑,直截了当,“放心吧,不可能。”
绕着湖畔的路径,两人从另一侧上了坡,远远望见一座废弃厂房。推拉式的铁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灰色墙壁上挂着的铁链、绳索、油灯和锤子。厂房中央被放置了一个庞然大物,盖着深绿色的布料。掀开来看,果然是完整的电车。
“啊…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路垚打量两眼,又和身旁的乔楚生放下了手。
乔楚生从旁边空隙走到厂房后门一看,没什么可疑之处。刚转身要走,便被身后惊慌失措的路垚迅速拉了一把,“小心!”
刀刃破空的利声从身后几寸划过,打在了墙上。乔楚生意识到有埋伏,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靠着腰部发力回身一个飞踹,刚偷袭的蒙面之人应声倒地。见又有几个人手持家伙窜出来,乔楚生则是将能按头的便让其撞在电车坚固的车身上,昏死过去;将一拥而上的,卸掉手中刀器,再一个个实拳横踢地打过去。
不一会儿,乔楚生便撂下手中刚刚因打斗而顺势抄起的锤子,拍拍手上灰,已然解决了这些人,“路垚,人都解决了,别藏了。”
路垚在拉了乔楚生一把后便躲在了昏暗的电车里,听见乔楚生的声音,撩起布料,探出头,劫后余生地慌张道,“我在这儿。”
乔楚生叉着腰寻见他那探出的脑袋,一副可怜害怕的模样。乔楚生喘着气,让他过来,“没事儿了。”
待路垚在面前站定,乔楚生也突然有些拘谨,但还是郑重道,“谢谢你救我一命啊。”
说实话,乔楚生实在没想到路垚那样胆小怕事的人,会在那样的危急情况下第一时间先将自己拽了过去,躲过刀伤,而不是自己立刻落荒而逃。但乔楚生忽然想到,这也证明了,他也不像他的前同事所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对朋友无动于衷。
路垚皱着眉,似是因刚才突然遇袭还惊魂未定,“嗐,本能。”
乔楚生也知道他能这么做已经是最大的仁至义尽和患难与共,正了正神色,认真地一抱拳。引得路垚连忙摆手,“哎不不不,我就是一种…出于保护钱包的本能。”
“啊好好好,行。”乔楚生也不在意,应道,“那以后,我就是你钱包了。江湖道义,我肯定有恩必报。”
路垚垂首,大概是“钱包”二字诱惑力太大,他不禁道,“那这样,不如…你现在就报一下。”
路垚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有些趁火打劫、挟恩求赏的意味,也不敢抬头与乔楚生对视,颇为心虚地故意抬高了眉梢,作自然状。
而乔楚生闻言只蹙眉,看路垚这样子问道,“现在?”
以为他要反悔不守承诺,路垚立刻瞪大眼看着他,“你不是说有恩必报的吗?”
哪知乔楚生却犯了难,一脸欲言又止的犹豫,为难地抬手摸上了后脑,“这…”
“报!”路垚也皱眉,短促坚定道。
见他这坚定的模样,乔楚生眉心一跳,无奈地用舌尖抵了抵左侧唇内,像是妥协了一般,放弃抵抗,“好好好,抱抱抱。”
“来,抱。”
原本叉着腰等着收钱的路垚,被伸开双手从他臂弯中间穿过环住身躯、抱住了他的乔楚生惊得一时愣在了原地,而后才连忙推开他,紧张得结巴,“….干吗呢你?!”
被猝不及防推开的乔楚生也瞪大了双眼,无辜且气愤,似是不知路垚为何又变卦生气,“你不让抱的吗?!”
路垚反应过来,肢体语言都跟着在理论,“我说的是‘报答’的‘报’!谁让你抱我了呀?!”
乔楚生明白自己会错了意,闹了场不大不小的误会,面上也有点发烫挂不住,蹙眉叉腰同样气道,“那你不讲清楚!?”
路垚也觉得自己有责任但一时哑然,只不知所措侧过了身不看他。
只不过那个反应怎么看怎么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剩下的事便是搜查余党。在厂房上方山头,一间隐秘的小屋子里找到所有女工后,乔楚生便让阿斗带所有找到的人回捕房去做笔录。而路垚却在这时如释重负地说终于结案了。让乔楚生结账,刚赶来的白幼宁搬家。
“完事儿了?这人刚找到!车怎么来的?谁弄来的?都还不知道呢!”
绝了真是。乔楚生暗暗想。
路垚犹豫地问,这事儿有这么重要吗。换来的是乔楚生和白幼宁异口同声道,废话。
但路垚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在别人看来,根本还没查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可路垚早就知道了,所以拿到笔录后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东海电力,扣住了还在办公室内的吴天鹏。
首先路垚向得知了手下招供、还拒不认罪的吴天鹏解释了电车失踪的方式:利用维修电路的由头,多布置一条临时电缆,又安排好的大量人手铺设了大量的干冰和烟饼,再架设一条临时的软木轨道,用于走车。电车开到附近后断电,失去电力的动车凭借惯性运动到指定位置,停下以后手下点燃烟饼,车厢里的女工发现不对,放声尖叫。此时,手下上车将女工控制住,同时,有人向干冰泼热水,产生浓雾。铁轨周围的地面因温度急剧变化而开裂,这时,人造的大雾包围了车体,埋伏好的手下在再手动把电车推进那条软木轨道,随后,电鞭接上之前布置好的电缆,悄无声息地离开。
“之后,你们在某处把车体拆成了零部件,随后运到了矿场里重新组装。在烟雾散去之前,你们一边制造怪异的声响,一边忙着拆除临时的轨道,布置脚印。你们想利用恐龙的脚印把线索引到酷爱恐龙化石的英国人乔治身上,只可惜,那些化石上沾的都是一些陈年老血,时间上对不上。”
路垚将这次隐匿而严密的行动暴露于天光下,但白幼宁依旧不懂吴天鹏这样做的动机。
“当然是为了赚钱啊。他故意制造恐慌,想让电车公司的股票大跌,然后再低价收购。可他没想到的是,人家早就买了保险了。”
乔楚生似笑非笑地盯着吴天鹏愈发难看的脸色,他也不认,“我这听了半天,好像你们这些都、都是猜测吧?”
白幼宁想起路垚曾说三年前的那个案子不是意外,恍然大悟后发问,“三年前那个触电事件,也是你干的吧?还有相关律师、媒体,都是你暗中指派的。嗷,还有,这次家属游行,还是你组织的。”
吴天鹏要他们拿证据说话,在乔楚生看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路垚见状也委婉,但不懈丝毫话里话外的锋芒,“吴老板,其实呢,劫车事小,但是你不应该杀人。”
吴却笑说他们这故事编得有点儿过,摆明了在这里装糊涂。
“接下来,我们就来详细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样杀的人。”
路垚踱步于办公室内,四处环顾着屋内的装潢与陈设。他边指边道出茶几原是玻璃台面、窗帘是绒布材料,而茶几上放着雪茄专用烟缸。但当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发现茶几换成了大理石台面、窗帘也换成了现在普通的布料,而茶几上的烟缸从有凹槽的雪茄烟缸换成了普通的。
“地毯被清洗过,屋内一股清洁剂的味道,跟白小姐用的牌子一样。”
“噢,之前我偷吃过一块你的切糕,特别好吃。然后,我们在毛三的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完的葡萄干。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也来过这儿。”
随着办公室短时间天翻地覆的变化被细心的路垚一处一处道明,毛三与这间办公室之间的关联也无法被轻易强说成巧合,吴顿时哑口无言。
据乔楚生所说,毛三是个会抢劫又好色的小混混。于是在案发当天晚上,他在三岔路口守株待兔,准备抢劫下夜班的女工,偶然发现了劫车的行动。毛三接着骑车跟踪到矿区,身上的硫磺味儿也是跟去矿场的时候沾上的。他随后来敲诈吴,而吴没有答应,反还趁毛三从沙发上起身时,用烟灰缸重击其后脑。毛三失去意识,倒下时,头撞碎茶几的玻璃台面。
“你就是在这个屋子里,用雪茄烟缸将其砸死。血迹喷得到处都是,所以你不得不换了茶几,换了窗帘,最后,再洗了地毯。”
全程乔楚生都静静坐在办公桌对面,观察吴天鹏的一举一动,他时而闪烁不定的目光和不自觉紧攥的拳已经暴露了他的不安,但还拒不认罪道这些只是猜测,没有实证。
“那这个你认识吗?”路垚见他一心求死,也不恼,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用封口袋装着的细小烟丝。
第二次和白幼宁来东海电力时,他拿起茶几上的橙子抛了几下,结果不小心失手,橙子滚到沙发底下。路垚伸手去捞时,衣袖上沾了烟丝,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将烟丝择下,放在握着橙子的拇指下,问完电价变化和收购意向后,将其揣回了巡捕房。“死者头部的伤口混有雪茄烟丝,经过化验正好是丹纳曼皇家御制,全上海就只有你这儿有。验尸官会证明你的罪行。”
见纸终究包不住火,吴天鹏气急败坏,骂道这是诬陷,他要找自己的律师。
乔楚生也不再看他这副为了利益而草菅人命的嘴脸,起了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两侧,威压尽显,“那我倒要看一看,整个上海滩,有谁敢给你辩护。”
看着被警员带走的吴,路垚握拳爽快笑道,“终于结案了。”
随即他冲着乔楚生和白幼宁,分别指着道,“你!结账。你!搬走。”
双喜临门,他忍不住在两人面前疯狂欢呼,得瑟着出了办公室。
乔楚生胡乱用手抹了把脸,极度无奈与无语之下对上了白幼宁同样抱臂无言的模样。并心有灵犀且异曲同工地望见了彼此眸中的情绪,都笑了笑。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目前情节进行不多,但字数码了不少。后面会加快进度的!主要是两个人相知相识再到后面默契无间了解彼此需要一定的铺垫,前期就主笔于此,不过后面就好多了,进度比较快(),想写出那个年代一个平淡又不凡、完满下细看皆是遗憾的感觉。乱世相逢,曾遇见便是上上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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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刃我哭死
生垚就是好磕!
是的!他俩就是好嗑!(肯定)
小声说一句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目前篇幅看的)风格差异有、大。我指qcs
是这样,因为前面相当于是二十九岁的他,后面大部分是先前的经历,二十七岁的他刚认识路垚那会儿,心态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不光是。还有30~40年代上海滩复杂政治背景下的黑帮片秒变轻曼言情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