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致力于追杀我

五月七日

我在上海飞往巴黎的飞机上写下这篇日记。

从旧背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笔记本,带的书读完了,有点无聊,便写起日记来。上学时是有写日记的习惯的,工作之后,枯燥重复的日常好像确实没什么可记录的,我也不屑于记录那些脑子里只想钱的时刻。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来到姜之雨的城市。

上次来还是上学的时候,我在慕尼黑,姜之雨在巴黎。有次她生病,我买了火车票去巴黎照顾她。那大概是唯一一次我去找她。她也只找过一次我,是我们的父亲来德国出差的时候,之雨提前一天坐火车来了慕尼黑,在我的公寓里挤了一晚,第二天一起去柏林。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毕业后我回了上海,而之雨继续留在巴黎。

我们不常联系,母亲总是因为这个唉声叹气,双胞胎姐妹还不如和楼下便利店收银员说的话多(我也不常去便利店)。我不吭声,之雨也不吭声,在这时我们总是很默契。每月回父母家时,父亲总是督促我给之雨打个视频聊天,而我只是嘴上敷衍了事,即使打过去,也是拿给父母,他们要看混血外孙女。

之雨毕业后两年就结婚了,跟一个金发的法国男人。第一次见面时,我并不觉得他和印象中浪漫、充满艺术细胞的法国男人挂钩,一尘不染的西装、平整的头发、严肃的面容,我觉得更像德国人。当然,后来他在家庭聚会上对我示好也证明了他和我印象中的法国男人没什么两样。我告诉之雨,之雨满不在乎地说法国男人都这样,习惯就好了,可我看到她的指间瞬间没有了优雅,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手中装红酒的高脚杯掐断似的。没过多久她就和那个法国人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我的外甥女,艾洛蒂。

这次去巴黎不是为了她,我甚至没有告诉她。怕父母多嘴,连母亲那边也没说。只是攒了好久的年假想用,不知道该去哪里,刚好法国签证还有一年到期,才刚好选定巴黎。

飞机准备降落了,就先写到这里吧。如果我还能想起这本日记,也许会继续写下去。

五月八日

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地方倾诉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只是我没有朋友可说,便想到了日记。

法国人的办事效率让我无比愤怒。预订的公寓漏水,要等到几天后才能喊来人修,我自然是没办法住。出去找住处,有些名气的酒店竟然也都是满员或者已达到服务极限。我拖着箱子像只无头苍蝇,不知道该去哪里。总不能真的流浪街头吧。

满城灯火,我站在稀缺的黑暗里,企图通过路灯融入。

无可奈何之下,我拨通了姜之雨的语音聊天。

“姜之河!你没有礼貌很久了我知道,但现在法国已经是半夜了!”她先用法语说了一个词,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词。我大概是吵醒了她,她的起床气比起小时候不减反增。我很少跟她说抱歉,但这次我理亏,只能先低头。

“抱歉打扰你了,我现在在巴黎。公寓要修,酒店满了,我没地方可去。你能收留我吗,也许两三天,最快一天我就走。”

对面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其他,但好在她最后答应了,并报给我了她的地址。离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拖着箱子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一路上碰到许多酒鬼。

拎着箱子爬上三楼,敲响看起来有年代的木门。她应该早就坐在门口等了,几乎是在我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就开了门

两年多没见,我们在对视时都愣住了片刻。她头发长了许多,上次视频时刚染的红色现在已经褪得只剩一层淡淡的粉。我想我也变了,剪了短发,新打了两个耳洞,化妆技术比之前成熟了,风格也变了许多(现在通勤风画的比较多)。我们俩难得有些相似的是,看起来都圆润了些。

几秒钟后,她拉过我的行李箱,我跟着她走进屋子,带上门。

很温馨、整洁的公寓,能看出来她的生活状态比刚离婚时好了。想来爸妈不必再那样担心。桌上还是摆着没收拾的高脚杯,我的洁癖让我有些不忍,但是我知道她会不高兴。

艾洛蒂睡得正香,我们轻手轻脚地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一共两间房,艾洛蒂自己一间,应该是我们俩睡一间。上次一起还是去柏林前那晚。从八岁起我们就有了各自的房间,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可以说我讨厌和她待在一起。但很奇怪,我失眠很严重,跟她一起我总能睡的很香。

委屈你跟我挤一下了,她边整理枕头边说。我说,感谢你收留我。她笑了笑,还是低着头问:“你还失眠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偶尔还是需要吃药,不过今天够累,大概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来,还去德国吗,我回答是来休假,七天之后我还要回去处理别的事,不去了。

之后我去洗澡,回来时她已经躺着睡着了,睡姿还是那么潇洒。我帮她盖住腿,关吊顶灯,看了眼在飞机上就调好的手表,已经两点了。我背对着她睡下,很快入眠。

今早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回味着久违的七个小时睡眠走出房间,窗帘全部被拉开,整间屋子都很明亮。我印象中法国人起床都很晚,看到她坐在沙发上读书我还是有些震惊的。

艾洛蒂呢,我问。

上学去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书上,态度冷淡地回。

我转身回房间换了一件衬衫和西装裤,编好头发,戴上贝雷帽,拿上包,准备出去逛逛。

走到玄关时,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明明在休假还穿的这么正式。”她小声嘟哝了一句,我听力很好,但我装作没听到。

第一次五月来巴黎,简直太舒服了。一点湿润的微风拂面,昨晚的悲惨经历顿时抛在脑后。找了一家评分不错的咖啡店,买了一只可颂,配卡布奇诺,在路边坐下来。周围的法国人很多,我觉得有些吵闹和烦躁。

我喜欢休假,我会慢下来,时间也会慢下来。可颂吃完了,卡布奇诺还没喝完。周围的法国人陆陆续续去上班,我得以冲着空荡的街道、杂乱摆放的单车、路灯上绑着的玫瑰、挂着粉色窗帘的白窗户发呆。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之雨。毕竟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息息相关。她一定走过这条路,来过这家咖啡馆,也许披散着头发骑车路过,戴着头戴式耳机,夸张的特大号金耳环被风吹到耳后,也许是拉着艾洛蒂回家,禁不住女儿的请求进店买了一杯香草味冰激凌,给自己买了一杯拿铁(她的最爱)。

我承认,她曾经是我见过最有生命力的人。在死气沉沉的高三,她像班里唯一一个活人。在我们都埋在题海里灰头土脸时,她还能光鲜亮丽地趁着课间十分钟去小卖部买红豆冰(她从不拉肚子,而我一吃就肚子疼的要命)。更气人的是,她最后高考还考了全校前三十(我刚进前百)。

我向来最恨这样的人。小学的班长,初中隔壁班暗恋我的男生,大学时同宿舍的许安,后来德国留学时的local同学,还有现在的上司Michelle,还有她,我全都恨。

其实这叫做嫉妒,对吧?

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比赛,好像从一出生就开始了。五六岁穿着芭蕾舞裙展演时,虽然顶着一模一样的脸,评委却通过号码牌,给我们不一样的分数。我们彼此暗暗较劲,也许是竞争催人进步,我们共同成为了模范生,可即便如此,我也能隐约感受到老师的偏心。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分清我们,但她夸奖的话,大多都是对“之雨”说的。

在家里,之雨热情乖巧的性格也总是比沉默寡言的我更会哄爸妈开心,现在也是。虽然爸妈在尽力做到给我们一样的爱,可是爱根本没办法均分啊。跷跷板才没办法在悬空时保持静止,总有一个人要落地的。而那个人不是我。

小学时,全家出去吃饭,我和之雨都会轮流点菜。之雨喜欢美食,所以她想吃的总会很多,而她会担心浪费,所以不敢点多。而爸妈就会主动把那几个菜加上,美其名曰说自己想吃。而对我,他们却会跟我说,点了太多菜,这几个菜就下次再点好不好。

不好,不好。

可我当时说,好,然后再也没有吃过,也没有印象是什么了。

后来上学生涯中所有的考试,我都发誓一定要考过之雨。我并没有想要多高的名次和分数,也没那么喜欢学习,只是想比之雨高一分也好,高一名也好。我想超过她,我想成为更优秀的那一个,让亲戚们在问“她们俩谁成绩好”这样的刁钻问题时,妈妈能面带微笑地说出“我们之河成绩好些”。

可是我没等到那一天。一直到高考,我始终都比她差那么一点。

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终于不再需要天天见面。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做回了自己,那个不被任何人刺激的自己。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同学、教授、同事,都夸我“与世无争”。

我哪里是与世无争,我只是不与你们争而已。

卡布奇诺喝完,下雨了。雨点比泪滴还微小,只是聚起来,绵绵密密地,敲响了许多人家的门。我从咖啡店借了一把酒红色的雨伞,顺着导航往回走。

和每一个面孔冷清而心底更漠的人一样,雨天是我的镇定剂。只是有一天,它失了灵。

大概是高中月考前的几天,我在前一晚留意了天气预报,得知第二天降水概率极大,便提前将伞装在书包里。出门时,我看到之雨的绿色伞并不在包里。我们早就不在一个班,她这周要做值日,放学时间也不一样。我没有提醒她。尽管在这之前的许多次,我都会提醒。

雨一直到下课铃打响的前一刻才落下。许多同学担心越下越大,一下课就冲出了教室。我并没有这样的烦恼,去找老师问了两个问题,彻底明白后,才慢慢悠悠回到座位,有条不紊地收拾书包。出校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之雨应该做完值日了。

我没必要等她。我告诉自己。

于是我撑着雨伞,将步伐放慢,感受双脚透过帆布鞋底与雨水洼接触,仿佛在海洋中行走,无形中有一种奇妙的弹力,我很眷恋这样的感觉。那日的雨下的格外大,我联想到了地理书中的热带雨林,旁边的电线杆都成为了穿入云端、活了百千载、栖息着无数生命的古树。我沉醉在这样的世界里。

“之河,姜之河!”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断了我的幻想。这是之雨的声音,我很轻易地就能辨认。

可我没有回头。那一刻,我的嫉妒心又出来作祟。这次我不想帮她,我希望她长记性。我甚至萌生出了希望她感冒的念头。就装没听到好了,我想。我从兜里掏出耳机放入耳朵,伴随着《飞鱼》前奏响起,我加快了脚步。我感到水坑因我重重的的步伐而激起巨大的水花,溅湿了我的校服裤脚。可我不在乎,几乎快要跑起来。

她的声音在我走到拐角处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有雨伞了吗,但我知道她腿上有因童年学舞留下的伤,她跑不快。

我一瞬间有些后悔,按照她的走路速度,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到家。

我咬着牙转头,又走回了拐角,却已经看不见她举着红色书包的身影了。

她走了,她会回去的。我告诉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回了家。其实家和学校并没有距离很远,我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我怎么也走不回去。我会忘记在岔路口转弯,然后绕很长的路。雨淅淅沥沥的,像图钉掉落的声音。

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开门。迎面就是之雨的背影。坐在沙发上,披着白色浴巾,浑身发颤,头发上的水珠连续滴向地板,虽然我关上了门,可雨声还未停。

“快喝点姜汤。哎哟,淋得这么湿,肯定要感冒了。喝完赶紧去洗澡!”妈妈的拖鞋焦急地拍打着地面,汤匙与瓷碗壁捧出急促的叮当声。

母亲很擅长煮姜汤,而且有奇效,通常我们喝完就不会生病了。我体质比之雨好很多,小时候极少生病,也很少喝姜汤。反而是到了慕尼黑,短短几年生的病比过去二十来年加起来还要多。母亲说要教我熬姜汤,却总是忘记。我自己也熬过,但味道大相径庭,也不起什么作用。那一次,母亲的姜汤没有奏效,之雨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勉强能回学校上学。父亲担心她,于是从此以后都是私家车接送。本来也让我一起,但我以喜欢散步为由拒绝了。我很难再与之雨在同一个空间里。

之雨从来没有提过叫我的事,对我倒还像以前一样。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我幻听了。

后来一次和共同的初中同学吃饭。聊到生过最重的病,之雨叹了一口气,说是高中时候的一次感冒,她发烧到将近四十度,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之河身体很好,她从没生过这么严重的病。”她说。

所以后来我定下了来巴黎的火车。我想弥补一些东西。一些我欠她的东西。

只可惜债永远都还不完。我欠她实在太多。

突然有点头疼,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拿了一把有破洞的伞,导致我还是淋了雨。

五月九日

我发烧了,三十八度整。

是之雨先发现的,她说自己被热醒,然后看到我满头虚汗的蜷缩着。拿体温计的过程中把我弄醒了。然后我就一直没睡着。

凌晨四点多,她起来煮姜汤。我昏昏沉沉早已没有拒绝的能力,任由温热从口腔蔓延至全身,喉咙传来阵阵刺痛。是母亲的味道。

“妈教你煮姜汤了?”我听见自己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嗯,好久了,刚出来那会就教我了。”

“妈对你总是特别好。”姜汤好辣,断断续续地刺痛胸口。

一阵鸦寂。

鸦寂是之雨初中时自创的词,她说自己结合了“鸦雀无声”和“寂静”,写在作文里还被老师批评了。我不会理解她为什么要自己创造词语,已有的词就很好用了。她的脑子我永远也不会懂。但这个词好像一直埋在我的脑海里,偶尔会翻出来用。

良久,她才开口:“之河,你恨我吗?”

一句话将浑浑噩噩的我惊醒。我低着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手指在空玻璃碗上画圈。

“七岁的时候,我们跟爸妈走丢了,我只顾着哭,你说你去找人,然后就没回来。后来还是我自己找便利店店员借了电话。初一的时候,班主任说我早恋,你一句话都没有为我讲。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念检查。高中的时候,你把我抛在大雨里,我跟你现在一样,还错过了考试。后来谈恋爱,那个混蛋管你叫我的名字,你却没有纠正。外婆去世的时候,想看我们穿一样的衣服,你直接拒绝了。我想问,我们到底是有什么矛盾,让你这么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这件事就如同小时候问爸爸妈妈我们是怎么来的,他们永远含糊其辞,以一些孩子气的话混过去,后来他们知道我懂,所以再没说过。彼此心知肚明,当作古董埋在地下就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也没什么可说。答案是肯定的。她说的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在所有契机里,我都想放开她的手。

从我知道无论是上帝的天平,还是爸妈心里的天平,都不会倒向我这一边开始,恨意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一次去农场的社会实践,我们俩拎着一袋马铃薯,结果在上车前全部掉在了地上。之雨当时就大哭,老师、爸妈都去安慰她没关系,我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在那里捡土豆,谁也没看到我眼眶里泛起的泪花。

七岁,父母领着我们公园看花。细窄的小道挤满了拍照的人群,我和之雨在地上捡掉落的花片,抬头就不见母亲灰色大衣的踪影。之雨无助地哭了起来,我也有点害怕。想起父母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叮嘱,我把之雨领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让她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父母。所幸父母也发现我们走散,也回来找,于是很容易就碰到了。

其实我并不是有意丢下她,而是我忘了她在哪里。只能和父母一同焦急地找。最后报了警,又接到了她的电话。

应该是我这辈子最恶毒的念头之一,我居然希望她就这样消失,也许父母就会把全部的爱都给我了。所以找到她以后我有点失望。

她后来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我以为她早忘了。

初一的时候,她和一个男生很要好。那个男生很受女生欢迎,不知道是谁告状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先问我,她以为我最了解她。而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清楚。

虽然我们很早就不秘密互通了,但我知道她喜欢的不是他。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那次之后,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因为夏天的到来所以终止。

手有点麻,明天应该也没法出门了,就在家继续写日记吧。

今天第二碗姜汤,希望我能睡个好觉。

五月十日

无数次我都在想,这世界上只有她就够了,我这张脸有一张就够了,至于灵魂,反正我的并没有足够特别,有无并没所谓。

她不是另一个我,我却是另一个她。

“之河可以和之雨作伴”。这种话我听的好腻,我总像一个附属品,无意中也在接受作为附属品的现实。之雨有的,我也要有。我在大学时发现这个现象,把自己吓了一跳。是母亲的一条围巾,花色并不特别,可是我一直惦念着,回家时想方设法想从母亲那里要来一条围巾。事后才明白,所有和拥有还是有区别的。

昨天我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像我说的,我们心知肚明。

于是今早起来,我们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从前。烧退了,我说我该出去找个酒店了,她说就在这里住到走吧,我不善推辞,只能言谢,停下手里收拾东西的手。

她送艾洛蒂上学回来,站在玄关,神色冷清,嘴上却说着:“来巴黎这么些天我也没有请你吃过饭,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看到外面下着小雨,我换了一件防水的外套。她举起手上的伞,说现在家里只有这一把能用,我们挤一下。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可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走到楼下,撑开伞,好像是屏障一般,我们俩被压缩进一个空间里,肩膀顶着肩膀。不约而同地,我们的步伐很缓,也许都是想再多看看雨中的巴黎吧。

走过一个街区,等红绿灯时,我的视线与听觉都被驶过的车辆吸引,却还是听到了那句轻轻的,“之河,如果真的有人类清除计划,你曾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人类清除计划是一部电影,政府在一年中的某一天允许犯罪,包括偷窃、杀人。我被突如其来的坦白吓到,转头看向她,而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马路上,就那样淡淡地望着前方。

“我知道你恨我,恨大部分的我,可你对那一小部分还存有一点爱的情感对吗?”她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正因如此,我才恨你。我们之间有无法斩断的牵绊,如果你对我很差,那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离你而去,可偏偏在你的恨意中,我看到了你无法割舍的、也许是血缘带来的爱,而我竟然会因为你的一点好心而原谅你。每次都是如此。”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绿灯亮了,我们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终于转头看向我。“我最难受的那一次,在这千百件事里也许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我却动了想自杀的念头。你还记得吗?在高中女厕所。”

我真的不记得了。看着我困惑的神情,她又把头转向前。“你和许澄云走进来,聊着天。我说了一句‘同学,可以借我张卫生巾吗’,许澄云说抱歉没有,你没说话。其实你听出来是我的声音了对吧。我也知道你有,你书包里总是备着。你们俩走了出去,而我在厕所待了一整个晚自习。那个时候,我没什么朋友。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注意到我根本不在教室里。我只能穿上带血的裤子。那天我一直在天台吹风。所以回家晚了。那次我没法原谅你。”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确实听出了她的声音。我承认我确实不想帮她,我想让她体会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这么想来,我真的很恶毒啊。

我低下头,把伞向她倾斜了一些,肩膀淋湿了一大片,算是迟到的惩罚。

她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微微笑着把伞扶正,这是在告诉我,不必了。

“我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对吧?双胞胎还会有心灵感应什么的。可我们好像,没有。我理解你,因为父母没有均摊的爱,因为有关天资的嫉妒。可那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向我伸出手。我活着就是一个错误吧,这是我写下无数次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你就够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到底是谁本该活在这世上呢?

绿灯又一次亮了,她像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我愣在原地。她走到马路中央,雨水打湿的外套的颜色深了一层,头发也不再飘逸。她没有打算回头。

大概十秒后,我反应过来,赶在信号灯变红的那一刻跑过去,追上她,将伞举过她头顶。“别这样,你会感冒的。”说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递给她,她没有接过。

“让我淋湿吧,我想回到高中那场大雨,那天我一定会带伞。那家餐馆就在下一个路口,是唯一一家餐饮,奶油蘑菇意面很好吃,你去吧。”她说完,然后转头跑进了大雨。雨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根本无处可去。

五月十一日

昨天我就把行李打包好,联系到了一家酒店。可就在我想踏出房门的时候,艾洛蒂的奶奶接她回来了。

我不会法语,只能一直说Thank you。转移计划只能搁置,陪小姑娘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她问我妈妈去哪里了,我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坐在沙发上翻开了一本故事书,安静地读着。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个小女孩。除了鼻梁与睫毛能看出欧美人的基因,其他的部分都很像之雨。也,很像我。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什么样子,在父母家的床头一直摆着我和之雨的合照,但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我。

我伸出手,抚摸她柔顺的棕发,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在看着小时候的之雨,哦不,是小时候的我。

“姨妈,怎么了吗?”稚嫩的童音将我带回了现实。这声音既不像之雨,也不像我。之雨的声音总是甜美的,而我却带有些冷漠。外人很难区分,可父母能很清楚地通过这个区别我们。我总会想,是我生日祝福的声音太难听,所以他们不偏但我吗?

“没怎么。艾洛蒂,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区分我和妈妈的。我们俩长得一样啊。”

小女孩低头捧着下巴想了一会,然后拥有些蹩脚的中文说:“我能看出来,你们不一样的。”

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就算长大,我和之雨还是很像,身高体型都很相似,除了不再穿一样的衣服,发型不同。

她看出了我的怀疑,着急地解释:“我就是能看出来的!”

我笑了,“那我和妈妈头发一样的话,你还能看出来吗?”

“我可以!”

我想到了母亲前段时间整理相册给我发来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们俩出国时站在安检处的照片,我们一同留着长发,戴着眼镜,除了表情略有不同,其他的相似度极高。我翻了出来,放到艾洛蒂身前。“看看,哪个是我,哪个是妈妈?”

她仔细看了一会,指向左边的人,“这是姨妈,”然后又指向右边,“这是妈妈”。

她指对了。我有点惊讶,但是仍相信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于是逗她,“你怎么看出来的呀?”

她有点着急,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手舞足蹈,我也没有听懂。只听清了一句“因为你是你”。这样孩子气的论证让我不禁笑了起来。转念却突然想到了书中的一句话,“认出熟悉的人哪有那么多理由。因为你是你,所以我认得你。”

因为你是你,所以我认得你。

因为我是之河,因为你是之雨。

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

我从来不是你,你从来不是我。

每次我让你陷入困难的境地,其实都是让自己面对生死抉择。

在这无数个错误的抉择中,我早就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痛苦的,是我们。

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希望自己对你只有纯粹的嫉妒和恨,我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这样我就不用再怀着愧疚煎熬。

我也希望你对我只有恨,希望你永远都不原谅我。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我比你更期待末日。

晚些时候,之雨回来了,拿着一把新伞,头发柔顺如初。

“去一个朋友家换洗了一下。”她没看我的眼睛,说道。艾洛蒂已经睡了,她给她盖完被子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我也低声说:“聊聊吧。”

“嗯。”我跟着她去到客厅,分别坐在餐桌两边。可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我准备好的话似乎又说不出口。

“我改了机票,明天就走。”

“好。”

沉默。

“就这些?”

“…对不起。”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我不知道。”

“姜之河,我们的关系本就是无解的。没有什么可以修复的,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是完好的。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因为我懂你。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你不必从湖中捞出一颗数十年前丢入的石子,为了弥补曾经激起的水波而再次打破平静。我对你说那些不是为了一句道歉,我只想让你明白,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就跟你也不了解你自己一样。我的确委屈,但你也在父母那里受了很多委屈,我们扯平了。”

我们扯平了。

只这一句话。我捂住嘴,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地涌出。我感受到它们顺着脸颊滑下,在掌心停留,滋润掌纹。我回到了很多年前,面前躺着许多马铃薯的下午。我哭了,大哭一场,只是其他人不会听到了。

之雨站起来,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酒杯,分别倒了半杯红酒,将其中一只递给我。两个人,两杯酒,我们在客厅久坐,直到天空变成艾洛蒂房间的墙纸一般的橘色。

她陪我打车到机场,司机搬行李的空隙是我们最后的道别时刻。我们谁也没说话,更没有拥抱,只是对彼此挥了挥手,然后我推着行李箱,她钻进出租车后座,我没回头,但我猜她摇下车窗看着我消失在自动门后,带着复杂的眼神。

对于之雨来说,我是刽子手。而我现在要收手了,洗不净的血污会成为我的纹身,警醒我始终亏欠。

我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来巴黎,也不会再见她。

这里的雨太重、太重,我需要花全身的力量去撑起一把破洞的伞。

我想我需要睡一觉,醒来就是大屿山了。

写在往香港的飞机上。

姜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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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评论了“我永远致力于追杀我”

  1. 个人成长袋
    满分5分。自评:5分
    1、这篇作品的创作给你带来什么乐趣?什么苦恼?
    乐趣在于,第一次以日记的形式写作,以及用了保存很久的两个名字,写出了与若干个月前完全不同的东西。看到了自己思想上的细微进步。当时的我只能想到狗血故事,现在我却赋予了她们两个更加深层、复杂的情感。在这次写作中,我想我写出了我想要表达的矛盾,因为人类的心从来都是一滩沼泽,毫无条理,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可以说,这是出于我个人体会的,我觉得我确实抓住了一些东西。我之前也有讲,双胞胎对彼此的意义从来都非同寻常,那种认同、冲突、竞争、携手,我希望我能写出这些,我也尽力在写出这些。
    苦恼其实也相似,这种情感太过矛盾,两个人的关系太过复杂,让我总会混乱。也正因为其复杂,为了让故事丰满,在我的眼里得花大量语言去填补,所以写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和跑一千五一样累,但现在我觉得很值得。
    2、从初稿到修改稿,你最大的努力在于哪方面?
    你认为做得怎么样?
    我最大的努力在于完成。几次都想中途放弃,但还好坚持下来了。于是有了完整的之河、之雨。
    3、请总结一下这轮创作自己的写作心态和能力建设。
    写作心态还是较为平和的。毕竟马拉松了一个多月,跟山精聊好后就不再为能否写完而焦虑,慢慢推进,以有结尾为目的,最终在九千多字时完成了。能力方面,必定是有所提高的,相比于上篇文章,这次的情感更加复杂,我觉得我尽最大努力,至少呈现出来了,我想表达的东西。而且这次也算跳出了一个舒适圈(?)。无论如何,感谢勇气。

  2. 关于标题的理解,其实也没有太多想说,各自体会。
    我想关于错误,从来都不是只有原谅和不原谅这两种选择。之雨就选择了第三种。
    之河并不是什么完美女主,她没有太多品质需要被歌颂,请对她宽容些。
    结局也不是能通过“好”“坏”定义的,它只是故事发生的一种可能而已。有时候,我们只迎来这一种,自然就无法比较。
    这不是一个求和、解开心结的故事,我更愿意称它为释怀,而且是缓慢释怀。心结早就解不开,只有逃离然后向前看。之河和之雨永远无法迈出这段血缘铐上的关系,但她们,都在尝试找寻“我”,只有当她们不再成为对方寻“我”路上的阻碍,她们才能真正逃出双胞胎的莫比乌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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