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爱人

1993年12月31日

一晃居然又要迎来新年，时间真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啊。明显感觉到，写日记的习惯逐渐的被我抛诸脑后，不过也是情有可原的，今年已经是毕业以后的第三年了，工作仍然很难找，学业仍然很迷茫，一切仍然很艰难。几年前经历的那些繁华和幸福，居然已经只能被称作“曾经的少年时代”了，当真有些恍若隔世。

      前几日学校里文学征集，我把国高时期记录的琐事稍加编篡提交了上去，居然意外的受到了欢迎。文学社的福本同学特意打电话过来，问我能不能再寻出一些，以作下一期征集的稿件。我本意是想拒绝，这样稚嫩的笔触，即便修改之后仍然有些青涩，到底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福本说大家恰好喜欢这种“朝气蓬勃、青春洋溢”之感，加上这一次会额外支付稿费，我终于还是应承了下来。

于是今天，新年的前一天，难得的在忙忙碌碌的学业和见缝插针的兼职里找到这样的空闲，我准备把福本同学和大家的任务好好的完成，其实还是不要给自己丢脸。

少年时代热烈真挚的爱人，这些叙述，让我从这里拾起。

一

我还记得升学面试的那个春天，我粗心的忘记带了准考证，在学校门口很是挫败的坐着，想到错过考试回去不知道要被爸爸妈妈怎样责备，自责又难过，烦躁得不得了。

“那个，同学？你为什么在这里坐着？”

温暖阳光忽地有些刺眼，早樱已经开始凋落，花瓣纷飞，当我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抬头，这宿命般的画面，像是昭和时代的画卷里走出的一样。

这是我和明日泉的初次见面。

我抬起头，看见她疑惑的眼神，当时她留着很清爽的短发，面容还很稚嫩，看起来无忧无虑。她额角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但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仍然活泼，发丝随着动作轻轻跳动，明亮鲜活。

我低下头，很不好意思的告诉她：“我忘记带准考证了，我想我大概和东冈没有缘分了。”

“你可以进去试试看，我看刚刚很多人没有出示准考证，只要填写身份信息就可以了。对了，个人编号卡你总带了吧？”她蹲下来，很认真的告诉我。

“带了带了！”我忙点头，“这样就可以吗？谢谢你！”我投去感激的目光。

“是这样！加油哦，开学见啦！”她笑着说道，然后和我招手告别，一蹦一跳地跟着朋友走进了车站。

我悄悄地记下眼前像春日暖阳一样明媚又热心的少女，想着如果开学能有缘分在一个学校，或者更幸运一点，可以成为同班同学，那我一定要和她好好道谢，最好能和这样好的人成为很好的朋友。

四月，我如愿的来到这里上学。可是开学很久，我依旧没见到过她的身影，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也无法打听。直到高一暑假前的最后几周，我才在班级里看到她。原来班里休学了一年、那位名字很特别的“明日泉”同学，就是她。只是当我主动和她打招呼，却看到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以为她已经忘记了我，心里难过了很久。再见以后，她头发已经长得很长，披在肩头。每当她稍微低头，就会被头发遮盖，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发现，她好像不那么爱笑了，经常一个人戴着耳机走在路上，和我从前认识的明日泉大相径庭。

直到1989年的冬天，我才终于能走进她的世界里。这段恋情从生活中的小小插曲，逐渐随着一个个机缘巧合变得刻骨铭心、难以忘记。

一个很普通的早晨，她和其他风纪委员一起来我们班例行检查，我恰巧看到她随身携带的本子掉在地上，捡起来还给她的时候被爱起哄的那帮小混混听到，抢过本子大喊着“入江同学和明日同学好甜蜜”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有些让我生气的是，我越反驳他们就越兴奋，说什么也不肯把明日同学的东西还给她。

“这样的谣言会很容易带来不好的影响，适可而止，把东西还给她。”我压下心中的不快，仍在好言好语的劝说他们就此罢休。

“谣言？大家都看到了，算什么谣言？你要是当众对着她告白表达喜欢，我就还给她咯。”高中时代，这些小混混总有着无处发泄的精力，用在调侃女同学身上，现在想想仍旧可恨的很。

这时候我看到明日同学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好像快要哭了，我慌不择路地敷衍开口：“明日同学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不可以的话…”

“好。”我话音未落，就听到站在门口的明日同学居然给出了回应。班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吵闹的欢呼。

她居然答应了？

这次换做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放学以后，明日同学约我去教学楼后谈谈。她率先开口：“我明白你的心意，今天谢谢你，帮我拿回了很重要的东西。我答应交往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为你解围，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如假扮情侣吧？这可以帮助我们避免很多麻烦。但我们私下里只做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有些奇怪的是，她坚持和我约定，不能喜欢上对方。又问了我很多很多跳脱的、但大多关于我的问题，挨个记录在她的小本子上。

交往后不久，我们到千叶的滑雪场开启了第一次约会。那天小泉在休息室午睡醒来以后，忽然开始念叨着“你是谁”、“这是哪里”这样的话，很快大哭着跑了出去，我飞快的去柜台办理交费，然后立马追了出去，可那时候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后来小泉的妈妈打电话过来，和我解释她患有顺行性遗忘症的事情，我才迟钝的意识到，对她来说，睡醒以后暂时留存在大脑里的记忆就不再存在了。

“她没有告诉你吗？这孩子也真是的…”

我直到这时候才恍然明白，那些约定的意义。她是没有明天、没有昨天的。

直到如今想起，仍然觉得心痛得不行。我并不难过她直到分开也不记得我的样貌，我只是难过，世界上这么多值得珍重的美好，她只能用贫瘠的单词记录，用这样辛苦的方式记下普通人每天习以为常的一件件事情，而她却仍然表现得乐观开心。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去教室找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滑雪之类的字眼，听到她说：“千叶县新建的滑雪场你有没有去过？看起来好豪华！！”我的一颗心才整个放了下来，她真的不记得了。昨天一通电话打来，我意识到她其实很在意自己的病症被人知晓，也很为在我面前失态感到很窘迫难过和自责，于是我提议把昨天的日记撕掉，看起来她确实这么做了。

今天对于明日泉，也是全新的一天。

从那时起，内心不知名的情愫落地开花、开始更加疯狂的泛滥生长。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才越来越意识到，我从前对她的喜欢是不完全的，因为我并没有看到完整的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仍能有这样的善良和勇气，她的乐观远远不止于当时我所看到的、浅薄的一面。我每每看到她真挚的笑容，看到她表露出的对这个世界的珍重，都让我越来越下定决心，一定要守护好她、守护好这份恋情。

二

“如果可以，想和入江永远、永远都不分离。”

那一次是在横滨的游乐园，新年祭的时候，漫天都是流光溢彩的烟火，她穿着隆重的白色振袖站在我身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忧郁漂亮的洋娃娃。

“我会一直喜欢着你。”我终于逾矩，向她说出了这句话。我凝神看着她的侧颜，一直看了很久。一秒钟，再一秒钟，又是另外一秒钟，时间在空间里累积，好像身处一片杳无人迹的世界里。

过了很久，她有些哽咽的开口：“可是，不可以。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入江君的喜欢，我是受之有愧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眼泛泪花。世界上的喜欢难道不都是一厢情愿、付诸流水吗？而明日泉，第一反应是小心翼翼地担心是否会对我有所亏欠。

“小泉是我心里最好的人。如果你自己觉得自己无法被人喜欢，那现在你就知道了，有一个人像爱春天的新泻海一样爱着你；如果是有人告诉小泉，你不能被喜欢，那你现在会听到我说，你是这世界上最值得喜欢的人。我对小泉的喜欢，从来不要任何回报。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

我回过头去，看到她沉默的流泪。我好想告诉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担忧的一切，想要隐匿的事情，我好想告诉她，我会努力不让这些事情闯进你的生活里，我会努力守护好你。可是不可以，我不可以这样冒犯的对待删除掉这段回忆的她。我只好再一次暗暗下定决心，让每一天、每一分钟的明日泉都开心。

可是我内心也了然，这样的日子，不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我只能时时祈愿，那一天可以来的再晚一点。

十七岁的我，看不见世界的边界。

每一天都变化匆匆，到了明天，可能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可我总觉得，不能因为这样，就失掉对明天的渴望。这便是赌博。人生有很多答案，但只能提问一次。人生有很多胆怯心愿，原本就不能全数实现。我将自己想象作情爱漫画的主角，经历千难万险也好、要跨越重重山海也罢，我总会走到她的身边去。

三

春假的最后一天，她约我到上野公园见面详谈。在这之前一个多星期，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可能下学期就不在东京上学了，我本以为她的意思是转到其他地方去读预科，却没想到，她的意思是不会继续留在日本了。

飘摇的樱花树下，一切景色都在那一刻渐渐离我远去。我有些恍惚地想到，幼年时陪同父母上京观光，立于柳桥眺望河岸景色，也是这样的时节。时隔多年后，春寒料峭中，踩着花开时节的微云天气，我再来到这里，却是和重要的人道别。

“这张照片，我洗出来了，这一张交给小泉保管吧。”

是我们在海洋馆的合照。那天，她还开玩笑地说：“我和这些鱼一样，都只有很短的记忆，莫非我是什么美人鱼吗？”而现在，小美人鱼真的要离开这里，去寻找她的双腿和记忆了。

她向着我笑，说，谢谢你，入江君，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也不要记得我了。

我看着她的花簪飘渺轻盈，一步步向我远去，在樱花的尽头消失不见。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着后退。

长久以来，我一直等待着这个结局，惴惴不安地等。我一直知道，自己除了喜欢给不了小泉任何帮助，所以只好等，等这一颗命钉。我一直心存侥幸，觉得在我的陪伴下，是不是某一天她就会突然痊愈，然后和我一起留在东京、一起向着我预想过无数次的幸福的未来去。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所以竟然连到底是小泉需要我的陪伴，还是我一厢情愿守在她身边都分不清了。虽然坦率地承认喜欢，坦率地走到她的身边去，但是这样的爱情不可能漫尽无期，分离才是终曲。

汹涌的泪水将要涌出我的眼眶，我闭上了眼睛。东京都的霓虹灯在远方的某处徘徊隐没，又落下来，跌到车窗玻璃上，拖曳着绚烂迤逦的光。我看不到，却也能想象。有风在吹，柔荑轻抚般的某一瞬，让我想起在明日泉温暖灿烂的笑重现在春日里。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思绪仍然有些混乱。飘拂着灌木树影的房间影影绰绰，女佣在楼下放上唱片，传来悠悠的音乐声。直到这时候，我仍旧拒绝认真地去想“去美国治病”这句话的含义，仍然觉得只要努力走到喜欢的人身边去就可以获得最好的结局。当时的我并没有“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见”的感想，想着，大不了高中毕业就求爸爸送我去美国留学，这样不就好了？

我就这样幼稚而简单的规划着我的未来，将它当作赌注，牵着我向着明日泉的人生轨迹，努力走向相同的锚点。

四

“梦想不是考取东大学医学吗？为什么突然想要出国？”妈妈很不解，“去倒是没问题，只是别人的申请大多已经收到回复，你现在开始准备是不是晚了一点？”

“我可以现在开始准备，明年去。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把一切都想好了，你和爸爸只要支持我就好了，好吗？”

1990年的夏天，我开始满心欢喜的准备SAT考试，只要努力、再努力，我很快又能到我期待的未来去。

1991年，社会上流传消息，说国家经济即将崩盘，应该早做打算。但是并没有人在意。东京银座每天有无数的女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奢侈品来来往往，昂贵的子弹头高速列车仍然车车满员，人们豪掷千金、人们满不在意，人们觉得当下花费的所有都会在今后千倍百倍的赚回钱袋子里。从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到苏格兰的高尔夫球场，从波恩的国宾馆到珀恩的澳大利亚美洲帆船，从法国的酿酒厂到香港的证券中心，都有日本人在Shopping，就连美国的标志性建筑洛克菲勒中心都在我们的手里，说经济崩盘，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然而就在同年年末，多家银行挤兑，股民们挤在已经关门的银行门口聚众抗议，厚生省发布日本劳动力市场的求人倍率一度下跌到了0.6%，也就是说每一百个应聘者中，至少有40个人没有工作机会。

“你出国读书的计划，我可能一时无暇顾及了。”爸爸说完后，又急匆匆地拎着皮包跑到公司去。我的父母就是做房地产行业的，他们在之前的房产热里大赚了一笔，如今房价崩盘，还未出售的大量不动产都砸在了手里。

我的人生随着这场危机的来临， 一并跌入了谷底。随着家里的情况越来越差，我本来打算高中毕业就工作，但高中的老师觉得我的成绩很可惜，推荐我到庆应义塾去读文学，学费没有理工科那么高昂，而且从这里毕业的话，将来可以回到现在的高中做老师。我的人生在这 里可笑的转了个弯，可我无法不听从命运的安排。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离自己想要的未来越来越远。

刚升上大学的时候我总是很郁闷，这短短三年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然而逝去的已然逝去，我只能在新的生活里更加努力。

只是我总在难过的时候忽地想起那一年的春天，一切尚未化为死寂的空旷之所，股票尚未跌停，房价尚未崩盘，只有霓虹灯下来往的人群，涩谷街头仍有无数奢侈品广告牌高高悬挂着。她来到我身边，温柔的走进我的生命。东京都的樱花和我少年时代的爱人都在身边降落，邈远之间，只有那一刻的我才在真实地活着。

我也时常在春天到上野公园去散心，可惜我来的时候很少再是那样好的晴天，雨水无声无息的落下，暮光逐渐淡去，天空总是褪了色的灰。我都快要忘记，东京有着这样漫长的雨季。

即便已经了然结果是永恒的别离，但在它到来之前，我们仍要把每一次的见面都当作此生的最后一次。会者定离，一期一会。记忆已经留存在1988年的春季，即便情不知所起亦然不知所终，但是真心会永远存在于在迷茫徘徊的时间里，抵达永久。

谢谢你读到这里，我和明日泉的故事就到这里了。祈愿大家事事顺利，有情人终为眷属，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