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城

一个人想要葡萄（葡萄是人，也寄存了人对土地的信仰和面对自己诞生的土地，谦和的态度）

于是她说（发音，对外表达，用一种被共享的方式表达）

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黑色的（黑色是没有希望，死亡，迷茫）

（写作灵感来自《天空之城》）

Olivia出生在一个先进的世界。

公元2830年，人类在微观粒子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各类科技成果数目指数级增长。公元2843年，第一个空中城市诞生，标志着人类开启了文明的新世纪，在百年间，人类迅速完成了由地表“旅居者”到空中“缔造者”的伟大飞跃。公元3001年，人类联合国秘书长在和平鸽广场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摆脱土地的束缚，依靠人类源自高等基因中伟大的创造力，为我们的后代开辟了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产能足够丰富，人们的时间多了，有了足够的时间发展自己的爱好。

就拿我们的Olivia说吧——Olivia喜欢读书，那些书一下子让她钻进新奇的世界。

早些年间，因为父亲工作忙，读书也成了她为数不多了解新事物的方式。

第一次知道有种紫色的果子，叫“葡萄”，也是从书上。

“葡……萄……葡萄！”Olivia喜欢这个发音，稚气的声音在光里震荡着——不是阳光，是人造光。

天上的太阳辐射太强烈，人类就筑起屏障挡住阳光，再创造出人造的灯光——这是最适宜儿童骨骼生长发育的强度。

除去读书，味觉也是她所依赖的感受方式。可惜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给她太多机会去感受什么酸甜苦辣。出生在这个新世界的孩子，第一个懂得的味道一定是甜。因为甜滋滋的味道无处不在，浸染到每个孩子的生活里，口腔里。

Olivia也是一样的。但Olivia与其他孩子又有所不同。Olivia身边的孩子从小有父母的精心呵护，而Olivia只有那个机器人保姆。别的孩子打发时间是打游戏，和父母去运动，去博物馆。孩子们总和父母去的地方，也有Olivia和机器人保姆的背影。

但父亲不会因为她的想念回家，因为父亲总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至少父亲是这么和她说的。

Olivia记得是一个下午，父亲不知为什么提早回了家，但小小的姑娘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父母，总是会高兴的，或许是因为葡萄和机器人都填补不了亲情的空缺，聚少离多也没有让她和这个父亲生分多少，Olivia一股脑缠上去，父亲看着她撒娇，难得地笑出来，可父亲总是来去匆匆，她曾经尝试用死缠烂打的方式留住父亲，但每次都失败了。这次一切又要重演了，她开始想自己要不要放弃挣扎。

“Olivia——”父亲轻轻拍了拍伏在膝上的女孩，Olivia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父亲有些惊讶，小姑娘今天不吵不闹了。

不行……还是应该挣扎一下……好不容易……

“爸爸我有个问题——”她的声音脆脆的。

父亲果然停下了动作，又坐回沙发上：“嗯？你说吧——”父亲一副欣慰的神情，掩饰了焦急，等待她的问题。

屋子很大，纯白从地板一路填满四周墙壁，白色悬浮沙发显得小小的，坐在上面的人更显得小小的。

Olivia只是随口一说，做个新的尝试。

“额……”她开始绞尽脑汁想问题了……于是就问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葡萄！”

她抬头看见了父亲不明所以的神情，继续说：“葡萄是什么味道的？”

没办法，“葡萄”是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词，最顺理成章能从嘴里流出来的词。

父亲的表情仍是温柔的样子：“那是低等的植物，不好吃的——我们只吃高等的植物，人类培育的，营养价值更高的，更甜更好吃的植物，懂吗？”、

Olivia眨眨眼，迟疑地点了点头，每点一次，都抬眼盯着爸爸。

爸爸还是走了，但这似乎是Olivia留住他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有时，Olivia会盯着桌上圆滑规则到完美的金果A3-137II，反着人造光，她的思绪浮进果皮那纯粹到不真实的橙黄色中，追逐起心里葡萄紫色的斑斑点点，涩……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斑斑点点好像浸染到了果子上，于是这颗完美的果子也缺了些滋味。

她开始好奇起所有在这个美丽新世界不存在的低等植物。它们的味道会和这些编码复杂的高级水果有什么不同吗？

有时，Olivia会盯着桌上圆滑规则到完美的金果A3-137II，反着人造光，她的思绪浮进果皮那纯粹到不真实的橙黄色中，追逐起心里葡萄紫色的斑斑点点，涩……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斑斑点点好像浸染到了果子上，于是这颗完美的果子也缺了些滋味。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质子工程师！”

“很棒的志向Jacob——那么——Olivia？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幼儿园的老师在人造光下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七岁的小女孩被点到，接着，空旷的，好像一切都裹了梦幻白光的教室里，她说：

“我想种葡萄！”

老师光下的笑容一滞：“你是说植物基因工程吗？”

小女孩像是在极力否定一样，摇着头。

“就是种葡萄！”她尝试解释自己的意思，“那种紫色的，外皮有些涩涩的，但是里面酸酸甜甜的——有籽的那种水果！”

她等待着老师的肯定与赞赏，棕色的眼睛是盈着光亮的，不是人造光，比人造光更加美丽。

人造光下的孩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老师也皱起了眉头，让Olivia坐下。

Olivia落座，觉得身上冷，看向窗外，是比太阳更明媚的人造光。

“嘿——你是想要干农活喽——当农民——”Olivia的同桌捅了捅Olivia的胳膊说，那是极为轻蔑的口气。

“嗯……这算农活吗？”Olivia思考起来，“那可能是吧。”随后点点头，认同自己的答案。

“不管是什么——都是要接近土的——你要知道——我们人类是不需要土的——我们是摆脱了土的高等文明——怎么能再回去碰土呢——这是退化啊——难道我们发展到今天，就是为了种葡萄的吗？”

Olivia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可我就是想知道，葡萄是什么味道的。”

她被看成了异类，学校的生活，似乎变成了黑色的。

在回家的路上，Olivia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

“我不是在你小时候就说过，葡萄不好吃吗——”

“那是什么味道的呢——”Olivia初次到了叛逆的年纪，加之父亲的工作逐渐清闲下来了，两人相聚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她也并不想过多隐藏自己了。

“你没有看书吗——”

“我是说——真正的——什么味道——父亲你尝过吗——”

“书里的东西难道不够吗——”

“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该自己去尝吗——我很早就知道了甜是什么味道——书没办法让我知道到底什么是甜——我就是想要种葡萄啊——”

“以后不要这么说……”男人仿佛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击中了，一下子整个人暗沉下来，“你不应该去向往那种东西——那是低贱的——你懂得吗——那是低贱的！”

Olivia看着父亲的神色，她畏缩了，看向窗外，两人没有再多说。

在Olivia高中的时候，父亲的工作又变忙了，但此时Olivia早就不如小时候对他那么依赖，所以对此也并不在意。

Olivia年岁渐长，也开始觉得，或许比起那种古董一样的低等食物，人类培育出来的更高等的植物，有更多的汁水，更多的维生素，她现在最喜欢吃的金果A4-119IV就是这样的。这些人造植物各有各的甜法，但总之，就是甜，有的甚至堪称“极致的享受”。

但心底里，对那颗葡萄的好奇暗暗生长着。

从小学到大学，她看了百年以前，人类笔下的“葡萄”，那好像是种很讨人喜欢的水果。选择专业时因为种种原因，她真的选择了植物基因工程，并且一路进入了父亲想让她进入的研究所，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后来Olivia回想起来，怪不得她从小接触的绘本，有那么多都是讲植物的。

和父亲相同，她也成了编码水果基因的工程师。

昼夜明亮的实验楼走廊里，尽头是一面高高的落地窗，映着走廊里渺小的身影。

这是28岁的Olivia，从前连发梢都散发出愉悦气息的一头棕色秀发被束到脑后，盘起来，不要有一根发丝妄想离开紧紧裹挟在一起的头发，显出特立独行的姿态。白色实验服装是纳米打印的，极为合身，一笔流畅地勾出腰身和腿。冷静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在走廊里回荡着。

一个影子从窗前落下，步伐停滞。

片刻。

脚步声开始在走廊里不由分说地四处乱撞。

只需要一瞬间，Olivia感到心悸，是父亲。

Olivia到了楼下，尸体已经被机器人围起来，它们背对着尸体，释放出其他的分子来掩盖血腥味，冰冷的仿真石地板上，寒气蒸腾起来。女人怔怔地看着地板上躺着的男人，像断线的木偶，灵魂散落了一地，没有闪光，只是这样融进了夜晚的黑，再也不见。周围，人照常走过，流水样的车流不曾停歇。

Olivia收到了短信，手机透明的荧幕上，电子的蓝光淡淡地书写一行信息“您的父亲已被确认死亡，请尽快赶往……”，她关掉了手机，又向前走了几步，与机器人沟通完，由摆渡车抬走尸体就近“冰葬”，毕竟将人冻碎这样的方式不会有污染。

Olivia用虹膜认证了父亲的死亡信息，已经忙完这些，快到了太阳应该升起的时候。

尽管机器人用庞大的运算系统，计算并验算父亲是自杀的。可这并没有理由，父亲一直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她很少见父亲有这种能让他自杀的极端情绪，偶尔的波动都很少，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或许是妥帖地扮演着各种关系中那个角色。作为父亲，他只有一次明显表现出了不高兴与责备，是那次在车上，Olivia说了自己要去种葡萄，其余时间他对于她的无理取闹都淡然处之。

现在她对于那一刻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能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神情，但是声音的记忆比视觉更长久，“不应该”重重砸在她的心里，或许承载了一整个生命的重量。

Olivia到了父亲的实验室。

“认证通过”电子音响起。

作为常常来和父亲一起实验的女儿，自然拥有准入权限。

反着光的白色墙壁中间出现规则的，发着蓝色微光的裂纹，随后裂纹变宽，向四周延展去，最终呈现出长方形的开口，刚够一人通过。尽管多次踏入过这个实验室，这次有所不同，一切对Olivia来说，陌生悄悄浸染进了这个熟悉的空间。白色让这里显得干净，更显得冷。

没有一整个托盘的果实样本，也没有父亲的训斥和指导，只剩下这间实验室而已。有所不同——应该是父亲破坏了系统，给那面墙上开了口，也恰好够他跳下去。年轻的科学家每一步像踩在薄薄的冰面，担心稍重稍快些，会让她跌落，所以轻柔地走在纯白的坚硬地板上。

站在父亲跳下去的地方，脚踝仿佛被什么寒冷的东西扣住，收紧，用力往下扯。脚边，躺着一本，正被风翻着页，发出沙沙响声的笔记本。这个凌晨屋外的车流没有明显变化，世界在正常运转着，只有Olivia觉得，自己的时间停滞了，停滞在了有父亲的时候。

那是父亲的笔记本。Olivia小心地捡起来，随后在实验室的各处，努力抓起父亲最后那些碎片——报告和笔记本——她平时不能碰的东西。

抱着一箱子的东西回家后，悠悠荡荡上了床，陷进梦里。透明的半环绕式窗户，变成黑色，隔断了大大的房间与外面更大的美丽新世界。

梦里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读到“葡萄”这个词那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仍然去问父亲，关于“葡萄”的事，父亲的脸被纯白的光揉搓模糊了，Olivia辨别不出。

“你不应该有那种向往……”

父亲说，然后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手下是一只单纯的羔羊。

接着，忽然又变成了她刚就职那天的景象，当她和父亲说技术成熟时，父亲训斥她。可这次Olivia仿佛是旁观者，看着父亲对自己的批评。“不要说成熟——你还没真正开始探索——这会阻碍你进步——”

然后是父亲和她并排检验实验成果的时候，父亲说“有的事情，不一定就是表面那样——有时我们的技术却已经无法解决一些……”

“什么？”

Olivia只看见父亲坚决地摇摇头，不回答一句话。

她似乎总是那个在说的人。

“不要回头，要向前走。”

这近乎是唯一一次父亲主动说起什么。

这是一次Olivia实验失败了，和父亲吃午饭时，父亲主动说出的话。Olivia一直以为，他得知了自己实验失败的事情，在拥有无数科研成就的父亲面前，自惭形秽。

又想到了这句话，不知何时离开了梦境，也不知何时从一滩泪水中把自己搜罗起来。

她爬起来，又到了实验室。

T39-176II植株培育成功了，是昨天晚上她正在处理后事时检验成功的，这是至今为止，含糖量与酸度配比最接近黄金占比，各类维生素综合含量最高的水果，且比初代更为高产。作为全组的领导者，实验的主推者，Olivia无疑成了头号功臣，但因为Olivia父亲的原因，大家都觉得此刻庆祝并不合适，作罢。

这之后，大家又开始着手下一个项目。

对基因的改造，永远不嫌多。

午餐时间，Olivia依照习惯，把自己的成果以一种不如往日潇洒的字体，记录在本子上——像父亲一样，不断提醒着自己身为人类有着无穷的创造力，拥有改造一切的力量。所有的成果就是对这一切的证明，父亲就是这样一步步前进的。而往日的字迹，正是被这样的构建出的信仰，吹动得洋洋洒洒。

笔尖的影子立在黄黄的纸面上，洇出刺目的墨点。

她想到了父亲的笔记本。

往日的回响从笔尖的墨点中，溢出。

“爸……你为什么要用纸笔？”

“只要人想——你就没有隐私可言——我可信不过那些电子产品，私密重要的东西反而还是实物安全。你也要记住，重要的东西——必须得是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的。”

那个本子被她随时带在身边，她听了父亲的话，把这个重要的本子，攥在自己手里。她跑到休息室翻出本子，褶皱纸页的声音，在人造光下拍打灰尘。

翻到某页，动作停住了——原始葡萄基因解码与培植，指尖轻轻抚摸略刻进纸页的笔迹。

父亲在研究……葡萄？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翻找下去……没有了……只有几页……怎么可能……她看向日期，那年她大概是在上小学。

什么东西一下子勾连上彼此，父亲仿佛被什么击中后阴沉下去的脸色，沉重的“不应该”，他究竟是在对谁说……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偏执和不甘呢。

穿越了时空，好像什么东西从那时的车里冲破出来，击中了此刻的女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

确实如她料想中的，她找到了本子，很多个本子，在写同一件事——原始葡萄基因解码与培植。

基因解码计算系统是在实验的前5%左右便已经做到了，但培植，是无论换了多少种营养液都没有成功的。现在的许多种人工培育的葡萄品类忽然开始在遗传的过程中出现了某种病症，学界无解，有人提出假说，因为那些葡萄品类的基因逐渐偏离了祖先的模式才会变成这样。

父亲大约看到了机会，要去尝试一番——不断的成就来证明自己乃至人类基因的优越性是父亲一贯作风。

Olivia继续向下翻，一直到最后一页，没有结果。时间跨度将近二十年之久，也就是说，父亲死前很可能还在进行这项研究——那么他就更没有理由自杀了。但也有可能没有在进行这样研究了，或者是研究被强行打断了，这样似乎是有理由的……

后天是父亲的告别仪式，如果说谁可能知道……Olivia心中已有人选。

作为Stapleton年轻时唯一真正亲密的合作伙伴和老友，Austin自然选择来这一趟，仪式结束正要离开时，Olivia，这个老友最疼爱的女儿以“有一些父亲让我带给您的话”为名与他搭话。不难看出，这小姑娘在扯谎。但他还是跟着去了。

两人从前见过，虽然上一次见还是在Olivia刚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介绍Austin和她认识，让她在未来学习的时候多了个老师。父亲也说过，对于Austin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于是她就开门见山了。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的死因有问题？”

“我并不认为他那样一个人，会轻易中断实验……或许……如果实验在这之前中断了，还可以解释……”

“他的实验——你是指原始葡萄那件事——那件事我知道。”他直接地说。

Austin当然知道Stapleton在进行的实验，并听到这事关老友死亡的真相，便全盘托出。

“你当然也知道，就算完成解码计算系统的设计，仍然不可能在没有培育出实体的情况下完成基因解码，自然就无法根据这样的基因序列来找到现在开始愈发泛滥的某些植株遗传病——当然，或许还加上你父亲年轻时候说自己要种出葡萄的傻劲……”

Olivia再次被击中了。

“那么他是否还在……”

“是的，我也没想到事发那么突然，他确实在……额……他去世那晚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要放弃了，总有人力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那您有没有——”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只回答我说‘这些不重要了’。”

“然后呢？”

“他就挂断了。”从前的金发已然全白的老人，望向窗外，飞行器排成永不停息的水流，一路向前，在各色霓虹灯的映照下，他又转而看向Olivia，女孩紧绷的发型让她看起来更为稳重，黑色的纳米材质立领几乎一路沿着人体的曲线包裹住女孩的脖子，“无论如何，都过去了……如果你父亲能看见你，应该也希望你放下这件事，继续好好生活吧。”

良久的沉默后，Olivia起身送走了Austin，又坐在了沙发上，不断地回想起父亲的神情，仿佛被击中后僵硬的背影，最终他那经过精心编码的红细胞，汩汩隐没在黑暗里。

世界变成了黑色的。

“葡萄。”Olivia唇间蹦出一个字，如同刚习得了一样。

吵吵闹闹的空中城里，藏了孤孤单单的人。

Olivia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比原始葡萄更难被时光掩埋的是对父亲死因的执着。

父亲几乎尝试过所有的培养液，在人类能触及的理论范围内的，一切有可能的培养液——这些都记录在册。

如果她能实现他的理想，他才会高兴吧，如果她不断地证明人类的创造力，父亲一定会为她感到欣慰的吧……

Olivia也开始从事原始葡萄的研究，种子库里有种子，并且经过检测，是确信没有失活的。

在不同的课题进行过程中，Olivia尽可能节省下自己的工资，用来继续父亲的研究。

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却放弃了这个坚持了近20年的实验，不论怎么说，内心都是不甘和痛苦的吧。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无法突破的瓶颈，但父亲从小教会她的，是对人类无限创造力的信仰。

因为这样的信仰，她完善了父亲的计算系统，创造出了越来越高效，廉价的培养液，被世界所采纳，同时创造出上百种优质基因型的不同品类的蔬果，在业界留下丰碑和传奇。

“不应该的”

脑海中，父亲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Olivia翻开父亲的本子，每一页因为字迹而造成的不同触感早已熟悉，却像是出于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她没有直接在最后一页把本子合上。父亲在和她走着一样的路，那么她渐渐发展出的，把某些东西塞进本皮的习惯，父亲是否也有过。

她摘下了本皮。

那片空白似乎很好地达到了嘲讽的目的。她不甘心地拆下一片片本皮，希望父亲曾经留下更多的线索。

是那一本在父亲桌上的笔记本，背面写的是：

只有土是培育出葡萄的希望，原始的植物离开了土就无法存活，但我们已经失去土地了。

37岁那年，时隔三十年，她因这一句话踏上了“种葡萄”的旅程，这个预想中的谜底过于显而易见到了讽刺的程度，土，是土。历史书里，一切农作物都来自土的，自然，如果基因没有改变，地表一切如前，土就还能培育出葡萄的，那种不被现在人所看好的，皮有些涩的原始葡萄。

独自驾驶飞行器到达了地表，这里什么都没有，广袤的土地无限延展向远方，带着希望，全部消散了。紫色的雾气诅咒一般压在这片土地上，但这片不毛之地似乎已不在意一点点有毒气体的恶毒。Olivia对这样的结果毫无准备，因为在一切他们能触及的书上，这里都是至今为止，一片美丽的森林，是植物与动物的乐园。

她不觉抬手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空气明显不是正常的颜色，没有准备，是不能离开飞船的，飞船显示，外壳接受辐射超标，发出警报的声音。

Olivia只能离开，此刻，天上的城市在白天，人造光亮彻苍穹。看着最后的希望远离脚下，她想，第一代离开土地的人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呢？现在的人们，对于“土”已经发展到了忌讳的地步，仿佛说出这个字，会导致他们变得低贱，会返祖。

对土地的鄙夷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或许，第一代离开土地的人，心里是厌恶，解脱，是终于丢下了累赘，是向往天上那个可以触及的天堂。他们不在乎天堂诞生的代价，并决意在未来将自己描绘成高高在上的物种，睥睨众生，散发着伟大的光辉……

但此刻，Olivia对这片土地有了莫名的眷恋，原来这里，是人类诞生的土地，也许人，也无法真正的离开土地，就算我们培育出了无数的品类供人类享受，终究培植不出来自土地的原始葡萄。像她，面对着父亲留下的谜的谜底，踏遍了无数材质的大街小巷，走廊奖台，却从来没有真正站在过，她来的地方，她从没踩过土地。因人们因为创造出能让人“摆脱”土地的科技将自己奉为神明，神明应当远离土地，于是他们远离土地。其中或许有尝试接近的，但都畏惧于“与众不同”而同样选择了成为“神明”。

女人的手上已经有了皱纹，指尖抚上飞船冰冷的窗，柔柔的，想要抚慰土地千疮百孔的心，想要拥抱，想要感受，却终究要被坚固的窗隔离起来，好好地保护住。

可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我们真正已经失去土地了，从这片荒原，到贴近土地的心。最后只留下了，无限的，将自己与土地隔离的，傲慢的心。这不可以被侵犯，人们就用基因的优越性来继续支撑着，提到了“土”让他们过敏的“自尊”受不了，他们好像不再高等了，为了捍卫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优越感，便要贬低土，用践踏来证明自己能够站立。

但现在，人类所面临的品类遗传病可能只是一切不幸的一个引子，失去土地的人类，究竟会到怎样的田地，难以预料了。

她驾驶飞船回到了空中城，作为科学家的她声称自己有了新发现，要召开记者会。

人群与浮在空中的镜头围绕着她，安静下来——水面的平静，是在等待着石子掀起波澜。

“今天，在这里召开记者会，是想要公布一个新发现——这个发现是否有益于人类难以说明——只是我认为，所有人对此有知情权——葡萄改良品类面临的危机，只有原始葡萄能够解决——而原始葡萄离开了土壤无法种植——这也意味着葡萄改良品类不再有希望了——遗传病变难以得到治疗——”Olivia低头向耳侧别起散落下的发丝，哑声说，“我们必须承认——至少在目前，人类的创造力并不是万能的——书本上的东西也并不完全正确——我们失去土壤，不是因为离开土壤，而是因为践踏土壤，污染土壤——在我们城市的下方，只有毒气下的荒芜地面。”

一片哗然。

“请问您是如何得出这样结论的呢——”

“请您谈一谈为什么您会突然亲近土壤呢——这样靠近低贱的行为是否是您为科学所做出的牺牲呢——”

“请问您对此已经研究多久——会有详细的报告和研究过程在网络上发布吗——”

视频的网络被悄然切断了，却没有信号显示出来，显然是被拦截了。

回到天上“神明”的“宫殿”，躺在床上，她真的累了。

人造光里，她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

她没有打开手机，不会发现最近一次“拍照”由“今天”变为了“上个月”，她忘记了父亲的嘱托，不要相信那些电子产品。

卧室的墙壁，悄悄融出了一个门，刚好够，一个人一跃而下。

十分钟后，又有一个人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

白发的Austin关掉手机——新闻界面赫然登着，“著名女科学家确诊为精神失常，在记者会上发病引起恐慌，夜间再度发病跳楼。”

“真是一点也不听话。”白发男人说。目光又一次落在远方霓虹灯照亮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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