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工、哭泣和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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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从居民楼的二楼窗户往外看着，只是为了休息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她今年十一岁，刚上初中，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脸上经常长满青春痘，间歇性歇斯底里、持续性怏怏不乐。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穿棕色长风衣的年轻女人身上，那人面对着她的方向，正以一种很不成年人的方式失态地嚎啕大哭，罔顾周围人的视线。没等女孩编出一个失恋故事，门猛然被推开，吓得她蹦了起来。她母亲皱着眉头走进来，问她怎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快她被关回书房，愤怒的眼泪洇湿了练习册的封面，预备在那里度过整个下午和夜晚。离她的生活彻底改变大概还有一刻钟，尽管她对此一无所知。

1

咚咚咚，指关节清脆地叩击在贴着老旧福字的门上。里面问了一声：“谁啊？”

“我是，那个，呃……修热水器的。您好！”

小女孩的母亲打开门，尽管尚且年轻，她脸上已经有了艰辛与愤怒刻下的皱纹。对面站着那个年轻女人。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金属圆框眼镜两侧的小翅膀雕饰，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神经质的猫头鹰；接着是点缀着很多炫彩小熊的黑帽子。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但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

年长者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对方，仿佛看到一只长颈鹿着陆在她的门口。年轻人的微笑肉眼可见地消失了，她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我，呃，本来没想穿着它们来。出了一点意外。去完同学聚会没来得及换。但它们不会影响我工作的，我保证！”她甩甩头，长卷发垂落在肩上，挑染了一缕白的。

“修热水器约的是两个小时后。”

年轻人不安地捏紧了帽沿：“呃，既然有空，我就想着，早点来——不我是说，实际上我正好在附近，就顺便过来了。您看，我还有您电话呢。您热水器的型号是……”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错吧？”

2

年轻人用钥匙链上的小挂坠拧开了热水器的后盖（“职业习惯，而且它很酷啊！不……不酷吗？”），开始动静很大地敲敲打打。女主人接到一个工作电话，最后对她投以一个狐疑的目光，锁上厨房门，到最远端的房间打电话去了。年轻人大松一口气。对面的门一关上，她立刻打开锁，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门前。她敲敲门，小声说：“你好呀。”

“你是谁？”小女孩惊奇地问，也压低了声音，还带着哭腔。

年轻人的声音兴奋得颤抖了：“听我说，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你想出来吗？”

“门锁着呢。”小女孩耳语道。

“我有钥匙。”

门开了，客厅里的阳光立刻洒进来。小女孩眯起眼睛慢慢地走出来。年轻人不受控地咯咯笑，处在一种令人惊奇的亢奋与欣喜中，好像把一个被关禁闭的小女孩救出来是什么终身成就。“我们做到啦，干得漂亮！”她用气声说，“现在快到厨房来，躲在柜子里。我来把门都锁回去。”

她刚刚在厨房门的锁孔中转动钥匙，就听见吱呀一声，女主人从那个房间出来了。年轻人立刻继续开始敲打各种部件。女主人隔着门问：“还要很久吗？”

“您回来啦，大概还要一阵呢！”年轻人高声说，盖过自己搞出的噪音。

女主人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个朋友。她确定门锁着，就又走掉了。

年轻人一下子坐在地板上，就在小女孩旁边。“呼，我们安全啦。”她悄声说，激动地把玩自己的一大串钥匙，它们清脆地叮当作响。小女孩看到上面挂着很多稀奇古怪的钥匙链，有一个是个木刻的蓝色电话亭，有点粗糙。年轻人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我自己刻的塔迪斯……哦，你还没看那剧。”*她耸耸肩，“来办正事吧！你刚才在哭什么呢？”

“你又在哭什么呢？”小女孩下意识地反问，被救援的感激立刻转换为被刺探的恼怒。她皱起眉：“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的？”她忽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是我爸爸叫你来的吗？”

“啊，”年轻人说，有点不安地绞着苍白的手指，“对不起，不是你爸爸。他们离婚了，你父母。你知道的，他不会再来了——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那你来干什么！”女孩嘶声叫道。

“小点声！”年轻人请求道。但女孩不管，她太失望了，太生气了，她缩回柜子的角落，转过脸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感到年轻人的目光依然钉在背上。过了一会，一只手试探性地搭在她肩上，轻轻捏了捏。女孩用袖子擦擦眼泪，转过头去，发现年轻人也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在她的面颊上滑落下去。

“对不起！”女孩立刻叫道，吓坏了，“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错。天哪……”

年轻人纤瘦的臂膀环住她的肩，抱了她一下。女孩闻到她头发上好闻的香味。年轻人冰凉的项链贴着她的脖子，但她没有退开。她们无声地拥抱了一会。然后年轻人松开她，去兜里摸索纸巾，只掏出来一个空塑料壳子：“抱歉，上次哭用完了。”她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吹出一个鼻涕泡。女孩把袖子伸过去。忽然间两个人都狂笑不止，不得不咬住手指防止笑声泄露出去。

3

在找到厨房用纸擦干净脸后，她们重新坐下来。女孩依偎着年轻人，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年轻人说：”别担心，你妈妈暂时不会来。是我不好。我应该先回答你的问题，再要求你回答我的。”

“不，”女孩说，“我把你弄哭了呀，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年轻人吃惊地看着她：“可是我也把你弄哭了啊。”

“那是我的问题啦，我经常哭的。我妈妈说这不好，我在试图改呢。成年人都很少哭的，我一定让你很难过。”女孩说，伸手安慰性地捏捏年轻人的手背。

“不，”年轻人说，“哭没有什么不好的，在想哭的时候不哭才不好。你得记住这个。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累坏了就休息，焦虑极了就放松。这都是自然的事情，并不代表你就软弱，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你的健康和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她做了个鬼脸：“我至少明白了这个。”

女孩沉默了一会：“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个。”

“呐，现在有了。”年轻人指指自己：“最靠谱的人跟你说的，金科玉律——记住，好吗？”

“好吧。”女孩驯服地说，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但我还是要先说。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写练习册呢。”

年轻人微笑了：“洗耳恭听。”

“我哭是因为……我觉得很累，压力很大。要做各种题，上各种课。我妈妈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爸爸。对不起刚才对你发火。”她歉意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抱住她，柔声说：“你继续。”

“还有就是，我以前的朋友和我不在一起了，我现在觉得很孤独，没有人理解我的感受。长青春痘太严重了，这副眼镜也不好看，我还在带牙套，也不能留长头发——我希望能像你一样。”

年轻人笑了，好像听到一个只有自己才懂的笑话：“谢谢你。相信我，你会和我一样的。”

她等着女孩继续说，但女孩不说了。她愣愣地想了一会，说：“相对于这么多难过的事，我感觉我还是哭得少了。”

“对呀，你很坚强嘛。”年轻人摸摸她的短头发：“你已经很棒了。”

女孩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你知道吗，”她说，“我觉得你理解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年轻人说，抱紧了她。

4

“礼尚往来，现在该我啦。”年轻人说。她沉思了一会：“你在街上看到我的时候，刚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可以这么说吧。简单来说，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她非常理解我。尽管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了，我依旧坚信，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可以实现的，在世界的某处，有一个人完全懂得我的痛苦和渴望。因此如果我试图表达我自己，肯定是有人可以明白的，如果暂时没有，只是那些人还不在这里罢了。我因此成为了一个作家。”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了一下：“但是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意识到曾经存在的理解是虚妄的，真正的理解或许是遥不可及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我生活在世间，还是一座孤岛。这就让我一直以来为了写作、为了被理解做出的努力和牺牲显得很荒唐。我因此而落泪了。”她的声音又在发抖了，但这次是出于悲哀。

女孩用眼镜后的那双黑眼睛望着她。她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既然你那时那么难过，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话呢？我难过的时候不会想和任何人说话。”

年轻人好像有点吃惊：“我忘了——我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个，你很有当一个作家的天赋嘛——忘掉我说过它吧。”她苦笑了一下：“我想是因为，你当时好像很难过。”

“所以你以为我能理解你吗？”女孩小声问。

“什么？不是，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年轻人脱口而出。她把这句话在嘴里又转了一遍，笑了：“嗯，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吧。”

“那么，不管是不是被理解，我都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女孩郑重其事地说：“虽然这对你来说大概不够，但是你对我真的很重要。你看，你之前哭，是因为我没有理解你是想帮我吧——但我现在不是也理解了吗？”

5

后来她们又坐着说了一会话，漫无目的地聊天，或者对坐着傻笑。直到有人开始敲正门。年轻人惊跳起来：“我得走了！”

女孩失落地看着她：“你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什么的……”

“抱歉，不能。”年轻人语速飞快地说：“对了，这个给你，留个纪念吧。”她把什么冰凉的东西从钥匙扣上解下来，放在女孩手里。那是个金属的小鸽子，展翅欲飞的样子，爪子是个螺丝刀。“好好保存，这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送给我的。等时候合适了，你可以把它给需要的人。”

女主人去应门了，一个大嗓门的男声说：“来修热水器的。”

女孩吃惊地盯着年轻人，对方短促地笑了一下：“说我绑架了你什么的，可能会方便一点。还有，记着你家热水器的型号，会有用的。金科玉律？”

女孩点点头。

“非常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年轻人柔声说：“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保证。”她猛然闭了闭眼。

门口的两个人好像终于明白了情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传来。年轻人打开厨房的窗户，抓起帽子，爬上桌台，喊声“再见”，趁女主人开锁的时间落脚在了窗外的大树上。

“小时候就想这么干了！”她很高兴地喊道，在三个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转移到离地最近的树枝，风衣翅膀一样扬开，轻快地落到地上。她最后对女孩抛了个飞吻，转身就跑。

此刻已经是黄昏。路灯昏暗的光诡谲地把她的影子拉长了。她闪身到一处阴影里，衣摆帅气地甩起来，人已经不见了。

*《神秘博士》梗，没看过剧的有难了（不是）。可以看作时间穿越的暗示吧——并不是说她是博士的同伴。我倾向于这是一个意外，一个奇迹。

作者感想：

我写完了，我写完了！在一个打算写作业的晚上写了将近四千字的小说，人生就是变化无常。

本来主角是男性，并且父母双全，但是我怎么写都不顺手，悲剧性的尝试参见《走进筒子楼》。最后我决定，去他的梦吧，怎么爽怎么来，于是激情码了这四千字。最后事情发展到她必须跳窗跑掉，我还挺喜欢跑下楼的，但是既然人都堵到门口了，似乎也没有这个余地——而且跳窗更有戏剧性一点，我眼谗我家窗外的大树好久了（）

感觉对不起给我提建议改《筒子楼》的山精，我写着写着实在是觉得不喜欢那个故事了，觉得我喜欢的东西都失去了，这不好。我怎么去改掉那么多我喜欢的东西，都没想到把主角变个性呢？女孩子就是写着顺手。于是我另起炉灶，推倒重来。我梦里印象深刻的部分是那个人真的很高兴他改变了那个孩子的生活，如果好不容易改变的东西是一场梦，不是太讨厌了吗？《筒子楼》用梦境的设定主要是因为山精举的例子，不过也是这个让我想到了救赎者与被救赎者本为一人的设定，一切曲折都是有价值的！

写的过程不太有计划性，基本是想到哪写到哪，爽就完了。所以大概还要改，不知道情感是不是合上了。年轻人应该没啥问题，我对她比较有把握，一开始就想好了。小女孩就……想到哪算哪，让她们带着我走。不过理解这部分扣上了，好。小女孩的部分是后写的。

我真有个那样的帽子，觉得很酷，这就设成头像。

写到后面太累了，有错别字欢迎指出。

请给我评论呀！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