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这儿太冷了……”

瓦尔登嘟囔着。他的意识已经开始飘散。他看见自己躺在那儿,看见月光从医院的窗户漫进来,看见周先生跪在他的床边,发尾纠缠。

“我们回到迈阿密去,我们回去……瓦尔登,你要醒过来,是的,你必须这么做…..”

“我很抱歉……”周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想我很爱你,瓦尔登……我的弟弟。请留下来。”他几近失声。长呼一口气,他的理智蹒跚地绕了回来。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约书亚·周?请坐。”秃头胖警官正用他香肠似的小拇指掏耳朵,另一只手捏着洒满糖霜的甜甜圈。几个常规的问题过后,他隆重地皱眉咂嘴,“那两个年轻人,跟你弟弟有什么瓜葛?”

“他们挨过他的打。为此瓦尔登还来过这儿一趟……您不记得了吧。”

“这儿一天要处理上百件打架斗殴的破事,哪有功夫去记,”警官一口咬下半只甜甜圈,撇了撇嘴,“即便圣诞也是这德行。那么,具体是什么原因呢?”

“什么?”亚裔男人愣了愣。警局里头风撒气,寒风直入,他的神经末梢都快要结冰了。“哦,那是因为,他们想抢我的东西。”看到警官摆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周先生犹豫后,略微颤抖着补充道,“他们试图强奸我。”

可怕的寂静填满了屋子。

警官揉搓着甜甜圈的包装袋,让它哗啦作响。他吹了声口哨,整理他的笔录,然后站了起来。周先生只感觉头脑一阵眩晕,再清醒时已经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警局门口。

“感谢您的配合。我们会及时联系您的。”女警官抠着指甲,用同情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

平安夜并没下雪,到了元旦前夕的早上十点仍然没有动静。圣诞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唯独剩了一片各家各户都得收拾的狼藉。上午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晒在一层客厅的皮质沙发上,当瓦尔登把空的蛋奶酒瓶从卧室里搬到餐厅的时候,周先生正抱着一只堆满纸制品的纸箱,用拇指摩挲着相框的边缘。

“我想我们应该顺便收拾下它们。总不能一直把它们残忍地摊在这里……”他踢了踢面前最近的一只箱子,客厅里零散放着三四只。

“你在开玩笑?”瓦尔登浑身酸痛,懒怠地滑进沙发的坑里。

亚裔男人甩过他的短马尾,瞪了瓦尔登一眼。

“好,好。”瓦尔登识趣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检查。马尔代夫的明信片,纽约的明信片,画着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的磨砂质感明信片,左下角画着一只约书亚喜爱的童话精灵简笔画;哥哥和父母的合照,哥哥和挺着肚子的母亲的合照,哥哥和母亲和他的合照;哥哥和母亲、戴玳瑁眼镜的高瘦的父亲的合照。他愈看愈觉得心里发慌,好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你后来见过他吗?”

“什么?”

“父亲。”

周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见过一次。或者两次。我那时候太小了,记不得。”

“他对你怎么样?”

“……他对我很好。就像你母亲对我那样。”说罢他就立刻后悔了——一个月以来,他完全把瓦尔登当成了合格的成年人,将他其实只是个刚变成孤儿的高中生这件事抛置脑后。

瓦尔登哼笑一声,而约书亚听不出那里面包裹着的是感伤还是刺人的怨念。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瓦尔登从桌子上跳下来,凑近他。“听着,我不会再回到这儿了。绝无可能。”

周先生的脸色沉下来。“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他揪起弟弟的衬衫闻了闻。“这味道很熟悉啊?”

“你要我怎么样?天呐,你跟妈越来越像了。”

“我不知道我和你母亲像不像,但你的确是你父亲的儿子——如出一辙的瘾君子。”

他怒火中烧,感到自己对瓦尔登的母亲,他的阿丽拉阿姨,有着十万分还多的愧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掏遍瓦尔登的口袋,又冲进他的卧室里,从床头柜、浴室的药柜和叠好的圣诞毛衣里掏出所有精神类药片和大麻,把他们一股脑儿扔进马桶里。

瓦尔登起初还想要挣扎几下,之后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毁掉它们。最后,他握住哥哥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疯了。说真的,你在骗你自己。从来不对自己感到作呕吗?不会想要亲手把这条烂命结束吗?……你肯定有过,承认吧,尤其是在那些男人给你的杯子里加料的时候……”

“滚出去。”周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侮辱,但又没那么习惯被约书亚侮辱——如果这些放在一个月之前,也就全部都无所谓了。

瓦尔登摔门而去,在华盛顿的街头游荡。一晃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太阳的柔弱的白光转成了金桔色,照在教堂的塔尖上。天空还是灰白的一片,鸟都不愿意从这儿滑翔而过。他不由地想起迈阿密,那儿的晚霞,铺天盖地的粉、蓝、紫,张牙舞爪的积云。那是个黄昏,他收到哥哥的假期邀请,初到公寓,那儿的屋子很小,露天阳台却很大很大,大到足以包下整个迈阿密的日落。他们第一次争执是在那张餐桌上,两人几乎快要掀翻桌子,瓦尔登望着哥哥的眼睛说,你其实清楚,我原本不是那个该成为孤儿的家伙。这时哥哥的手机响起,被瓦尔登抢过去。对面传来夹杂着法国口音的低沉男声,上来便是一通蹩脚的挑逗和调情。震惊之余,瓦尔登骂了几句挂断了电话,转过头,二人陷入躲闪的沉默中。

走过唐人街的时候,他忍不住去看那些和哥哥长得很像的人。他们大多跟妻子儿女一起,手里端着小吃和发光的装饰,朝着最近的新年倒计时的地方涌去。周先生跟他讲过红纸花和翘脚的亭台楼阁,尽管在故乡福利院的记忆早就冲刷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他说过他想回到哪里一趟……他说过想要和自己一同去吗?那儿没有圣诞节,但有极其盛大的烟火和鹅毛大雪似的红纸花。

周先生还说过,他之所以记不清福利院的事情,是因为那一对夫妇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生活就重新开始了——他说自己是幸运的。可瓦尔登所知道的仅仅是他的父母把这个亚裔男孩宠爱到了12岁,刚一怀上他便一拍两散。他常常翻来覆去地想,瓦尔登是厄运的。

橱窗都还亮着,时间已经接近新年。人群都聚集到广场上和酒吧里,等待着年复一年的庆贺。瓦尔登在一家装饰品店门口停下来,里面的货架上放着一排过时的水晶球。吸引他的是其中一只飘着桃花瓣和红色碎纸的东方寺庙景观。“真是蠢得够呛,”瓦尔登自嘲道,走进去把它买了下来。

出来时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霓虹灯显示出极强的表现欲。他的手冻得生疼,又开始讽刺起来。懦夫,他毁了一切……他甚至没有让你跟母亲说上最后一句话;你又为什么要在那条巷子里装成个救赎者?让他被那些男人弄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可瓦尔登做不到,哥哥什么都没做错,也许该死的是他自己,让母亲在快餐店和超市打两份工,让母亲生命中听到的最后的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因为违禁品和暴力行为被停学。是的,他必须得死。但他累了,连去死的力气也没有。他需要一点尼古丁,一点酒精。想到这里时,发臭的酒气钻进了他的鼻子。

“瓦尔!狗娘养的……”

借着霓虹的光,瓦尔登回过头,瞬时冒出冷汗。那两人正是想要对周先生下死手的两个金发男人。但他们并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黄皮肤的家伙。往常瓦尔登并不害怕他们,可这次他分明看到了那把通体全黑的武器。

然后他听到了枪声。他在听到枪声和水晶球破碎的的响声之后,重重地向后倒去。两个男人似乎被枪声吓醒了酒,丢下枪便逃窜进黑暗中。他的意识逐渐从脑海中稀释。

“氧气……”

“心率……快点,没有伤及要害……”

“……时间太长了,我说不好。”

“瓦尔登!”

是周先生。他猛然坐起,向下看到的却是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哥哥正蹲坐着,他从未见过他三十多岁的哥哥如此狼狈不堪。他飘向窗外,看见房顶上坐着一个女人——母亲。母亲穿着牛仔裤和亚麻衬衫,耳朵上别着圆珠笔,跟从前一个样。

“你怎么来了?瓦尔迪,你不该来的。”母亲惊异地看着他。

“我想来陪着你。”

“不,不。你该回去了。”

“回去没有意义。我该呆在这儿。”瓦尔登顿了顿,“我很抱歉,很抱歉,妈妈……”

母亲把他揽进怀里,那种温热是真实的、柔软的。

“我很抱歉,让你那么恨你的父亲——这种痛苦对于你来讲太沉了。可惜这句话说的太迟了,因为我也感到痛苦,他的确留下了痛;不过那是我们的事情。”

瓦尔登并没听懂母亲的意思,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约书亚怎么样?”

“他,他很好。”

“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在迈阿密的事情。在华盛顿的事情。他跪在阳台上朝着夜晚的天空说这些事情。他有时把我当成某颗西方的星。”

瓦尔登没有说话,靠在母亲的肩上。

“他说他也常常感到愧疚。我跟他说问题不源于你们。但如果这样愧疚下去,问题也可能会源于你们。我跟他说,别再伤害自己了。他也许听到了,也许听不到。”

“我听到了。”

母亲笑了笑。“那很好。你要回去了。”

瓦尔登身侧的温度降低,一阵困意席卷了全身,他睁开眼,紧接着传来周先生的惊呼声。

“你想不到我去哪儿了。”

“我想不到……想不到,”棕黑色眼睛里溢出脱缰于理智的泪,“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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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评论了“新年快乐”

  1. 叁号旅客-欐惟

    作者阐述:这一篇主要讨论的是亲密关系和少年人的成长,面对相对特殊的原生家庭,出现的种种心理,最后,也给出了相对和谐式的结尾。之所以选择看上去老套的happy ending(真的happy吗?我不敢说),是因为我们似乎已经有足够多的悲剧(从各种影视和文学作品来看),也许这样的结尾能够带来一点启发,而不是陷入对人类关系的无望中?写得比较仓促,可能存在许多问题,请大家指出。

    1. 这份happy的确把我心上(阅读时)的压着的秤砣推开大半。
      它这么好看的吗?!轻盈又沉重。充满讥战又飘忽。中间我有时分不清说话的是周还是瓦尔登(说起来,名字背后的设计是什么?),这算问题嘛~~~

      个精最喜欢妈妈蹲在屋顶上的桥段。喜欢妈妈的出场。喜欢你对妈妈衣品和言谈口吻的设计——她也许心里也积淀了很多烂麻、酒糟、粗口,但她好可爱。

      喜欢很多小细节。能看出对影视作品的模仿。例如开篇那个警官的小动作。不过,模仿有效👍。以及瓦尔登边吐槽边买下水晶球,啊,水晶球随后就在枪声中、在新年的雪地上空炸裂了。我仿佛看到慢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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