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家出走了。
十月二十几号的晚上九点半,她坐在地铁上无所事事地听歌,任由列车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十月二十几号的晚上七点多钟,吃完晚饭。晚饭就和平常不太一样,只是她迟钝地没有放在心上。父母围着她一起吃的饭,这种情况不多,但是也不算异常。父母都喝了酒。父亲喝酒是很经常的事,当那天晚上他拿出巨大的啤酒瓶时她还在想,是所有的父亲都会喝这么多酒,还是我有一个酒鬼父亲。那天晚上母亲也跟着喝了酒,这是那顿晚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因素,可她只当是母亲兴致好。父亲又开始讲历史故事,讲到一个故事的时候居然开始泪如泉涌,哽咽着讲着讲着,她甚至没有听清楚这是什么故事,母亲也开始哭了。于是饭桌上都是父亲抽抽噎噎和母亲擤鼻涕的声音,她一个人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饭桌下抠着手机,不敢低头也不敢离开。她想为什么还不收桌子,为什么还要一直坐在这。现在回想那顿饭实在是反常,只是她当时只当是父母酒精作祟。她突然觉得说不上的难受,于是终于从饭桌上起开了,跑到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翻起手机。她用沙发上的被子盖住了头,父亲问她怎么了,她说只是因为手拿着手机在被子外面会冷。她感到奇怪,但还是回答了。
马上到终点站了。
突然间父母都坐到她旁边来了。回想时她为自己早早蒙住了头感到庆幸。
又挂断一个电话。她想起来今天下午在学校,她的僵直的状态。就像猎物在捕食者面前。极端恐惧、喘不过气。
她不太能记得父母在旁边说了什么了。那些话被一层厚被子过滤掉,又随着干掉的眼泪蒸发成灰了。因为她从始至终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她不知道任何事,那段时间停滞了,她蜷缩在被子笼罩的地道里,感受头顶自己呼出的气息,双手出了一层汗。外面的人想把她从地道里拽出来。
其实她有点困了。从上地铁的时候就有点困了。
地道传声,他们说这说那,她才想起来今天两个人去见了她的咨询师。他们说咨询师想让他们跟她聊聊。她恍惚中想,也许她应该把咨询师换掉。他们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又说她小时候如何如何,又说起她的姑姑,然后是爷爷奶奶,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开始抽泣起来。她被绕的有些糊涂,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封闭了思考能力。不过她还是从这些遥远的句子里提炼出了父母想要告诉她的事。她的父母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表达了这些意思,她知道他们只是想说爱自己支持自己云云,但她一声不吭地听着,还是听出这些意思:
你让我们很失望。
不要再矫情下去了。
别人都要吃苦的,你不能不吃苦。
为什么你不能按部就班地活?
必须开始学习了。
……
他们想让她回答,说说你的想法吧。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从小到大和父母的谈话中她从来不会出声。她觉得必须要回答的时候,就发出嗯嗯的声音,或者说:好的。直到父母终于失去耐心,说让她独自待半个小时。父亲终于憋不住了,离开沙发前最终强硬地说,不学习、不写作业,爸爸不允许。
终点站到了。她从来没来过这站,从楼梯上走上去再走下来,走到了回程的一侧。
等他们都走了,客厅只剩下被子里的她,她就开始准备逃跑的计划。她早早地把手机揣进了裤兜,又在鞋柜上顺走了蓝牙耳机。她跑进自己漆黑的房间换裤子,一边给池发消息,无助地问她想离家出走怎么办。她说要不你真跑一次吧。她反复犹豫着,一边在黑暗中把衬衫的扣子挨个系上。她的房间墙是磨砂玻璃的,不遮光也不隔音。她一边犹豫着,一边挪去门厅,用鸭舌帽遮住脸,还是拿起了鞋,轻轻地穿上。期间她听到母亲房间里的声响,一只脚空着,拎着一只鞋又慌张地跳回房间。在房间里她把两只脚都穿好了。期间她一直在单方面和池说话,只是为了给自己足够的勇气和理由迈出家门。她终于拿下了外套,抱在手上,在家门前站定。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手放在扶手上,听着一左一右两个房间里父母的一切动静。门打开关上会有声音,他们一定会听见。她静静地站着,只需要左手轻轻地下压,她就会用全身的力气跑出去。厨房很黑。
车进站时是空的,让她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后反应过来这是起始站的优惠。曾几何时她家门口也是起始站,她却很久很久没见过启程的空车了。
于是她压下去了。不是她预想中的冲出去。她走出家门,又轻轻地把门推回去。然后如梦初醒般,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在黑暗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时,她感到自由和愉快。她在奔跑。两只脚的鞋带都开了,但她没有理会。只需要几秒钟,从她家的窗户里就看不到她了。
她开始回家。
十月二十几号的晚上十点十分,她坐在地铁上无所事事地听歌,等着列车把她带回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