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可我愿意聆听安徒生的谎话

北方的冬天冷又干燥,气温极不宜花朵生存。不过冬天是花店生意最好的时候。

我认命的举着把大而笨拙的剪刀修理着植株。剪刀有些钝了,加之天凉衣物厚重,显得人格外臃肿,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动作有些愚蠢。

合时宜的,门口的风铃在冷空气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轻盈,比起死气沉沉的灰蒙冬天雀跃不少。

有客人来,我抬头朝门口看去,不愿在纠结垂死的残枝败叶。

我挂起笑脸冲她打招呼,这是位熟客。

 

她是个常来买花的老主顾,难得我这个脸盲也记得住。

我第一次见她还是在我父母经营主管着这家花店的时候。孩童时期的我经常在花店后院的园子里写作业。后院连着另一条小路,大人们在这里摆上几张桌子,桌面一概是透明玻璃的。那些来买花的情人有时也坐下谈情说爱,他们觉得花店比咖啡厅、西餐厅更浪漫有格调。

很多次,她站在院子外面的小路上。我从没见她进前院店面里买一束花走。

于是在我第三次认出她那身粉色的中长款羽绒服时,我开始认真的盯着她看。毕竟前几次每一眼都只是看到她傻站在那里,再低头写一道题后抬眼就不见了。

这次,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双手插在羽绒服大大的兜里,脖子缩在围巾后,看不清表情。有点驼背的坏毛病,奶奶看见了一定会说她。我这么想着,也可能是这样的动作能没那么冷。

不过一会儿,她等的人就来了。我眼看她的脸从围巾里露出来,好像不怕冷了。

紧接着就是一顶深色绒线帽出现在画面里——一个带着深色绒线帽的人,比她高很多,往她手里塞了一捧花。很大一捧,让年幼的我去抱着会很吃力的程度。

我认人不行,分辨花的眼力倒不错。棕色的花纸里,多几只向日葵,少有两三枝白玫瑰,配花是小雏菊、喷泉草和尤加利叶。花纸上的蝴蝶结系得相当漂亮。店里搭好售卖的没这种,显然是人用心挑选包好的。

之后那个绒线帽也经常带着花出现在她面前,花束样子每次都不一样。

从那时起我就经常见她,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而此刻,她坐在我对面,苍老的手细细摩挲着茉莉盆栽的叶子,她的指纹和叶脉贴在一起。

我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看手里的盆栽。乐此不疲的碰碰叶子再碰碰花骨朵,安静的看它们轻轻晃悠几下。

 

我理解不了,并且有些头大。这老太太和我说她迷路了。

什么事儿都能让我遇上呢。

我问她,您记得家庭住址吗。

她摇头。

我再问她,您有家里人电话吗。

她也摇摇头,过几秒又自顾自补充,说她没有儿女的。

我叹起气来,有些无助的问她,那您爱人的呢,您爱人叫什么名字。

可她又摇了摇头,有点遗憾又无措的说:啊…我忘记我爱人的名字了。

 

我没话说了,刚想直接报警,她就自顾自得说起话来。

“我爱人啊,我和我爱人……”

谁问她了?

不过我还是默默把手机放回兜里了。人都是爱听八卦的。

 

她和m是年少的恋人了。

哦,m就是她口中的爱人,那个绒线帽。

 

听她说,第一次见m是在市二分院的花园里。

她来二院开下个月要吃的喹硫平和碳酸锂。即便她很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和酒精混杂的奇怪味道,但是精神科医生开药向来谨慎,她只好不得不每个月到访一回。

走出这栋从里到外都是纯白色的大楼时,她第一眼就看见园子里的人。m低着头和轮椅上的老人说话,笑得很好看,生动的,和这里苍白的色调格格不入。

朝她走着,大概是准备回病房。

m也看到她了。

好吧,盯着看两秒就觉得那笑容其实是勉强又应付的。倦态难掩,笑意不抵眼底。但她还是觉得真真好看。

 

她和m在一起的过程并没有个明确的转折点。

彼时冬月,生命进入郁期。零下的痛苦绵延不绝,生长交织,隔绝每一束试图闯进她的光晖。

直到春色的余息在某一刻与错乱断开的无生命体重新对轨,沉寂的一切残喘着复苏活泛起来。

藏在夜色里的指尖偷偷从厚实软和的绒服袖口里伸出两节,触碰到m柔软的手心,觉得有些凉。她总觉得m的手一年四季都发凉。

两只手就这样青涩又熟稔的纠缠一会,好像黏连在一起。

只是视线和指纹都舍不得分离半秒,在退一步就是吞人黑洞的冬夜的确分外可贵。

绒服的兜鼓鼓囊囊,塞下了小面包、巧克力和迷你装牛奶饮品。她每次见m都装着这些零食,好像放进m手心里比自己吃下去更尝得出甜味。

吐出哈气,有水雾结在她眼镜上,看不清了。

 

她问m,你冷吗。

m和她说,看到你就不冷了。

 

脸涨红,她想,一定是冻得过头了。

然后支吾地在心里默认,其实她也是。

 

每次和m见一面,就像是短暂搭上一辆春日时空的列车。木料和火光拥在一起,成了不熄灭的热炉,供人在单薄的风里依其取暖。

 

人们说家是避风港,可惜她没有一个可以驻足的原生家庭,那本就是她的风暴。

但好在,她有个独属于她的岛屿,四季常春。

很多次,在她感到要被风暴席卷,流落至无人之地的时候,都是名为m的岛屿稳稳接住她。那是世上最柔软的话语和怀抱。

胸膛紧紧贴着胸膛,两颗心挨着跳动,捱过冬季漫长的寒潮。

 

每次约会m都会来买一束花送给她。

一整个冬天过去,春日如约而至。

气温回升,人的心情也变好。几天短假的日子里,她和m经常待在一起。是相当稀松平常又甜蜜的时光。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依偎在一起打打游戏,吃吃甜品,在等游戏角色复活的间隙往对方嘴里塞一块苹果。

到天晚出门,风吹过发梢,树影在柏油路上摇晃,衣角也向风的方向飘。吹的人不免有些凉意。两个人紧握的手心却要出汗了。她和m在稀薄的月色下牵手,影子也在牵手。

 

真正到夏天的时候,她和m被迫有了距离。太幸福的日子像一张巨大的弹床,给了她柔软的体验,又把她送上失重悬空的躁期,让她反复失控。她住进医院里,m忙着上暑期课,想见上一面实在难说。

到九月出院,这次m带来的是一束百合花,开得不完全。

天还是很热的。房间里老开着空调,不通风,屋子里潮潮的湿漉漉的。刚从外面回来,沾着风,也就不算太黏腻。

百合花要插到花瓶里换水呵护着等花开。花纸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胶带,m就在屋子里顶灯的白光下看着她找剪刀,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翻来翻去。

她边找边说,明明前几天还在的。

然后,m问她,大概是盯着她后脑勺问的,因为她转身就对上m的视线。她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着m的问话。

m问她,用一种玩笑的轻松的语气,说出了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字眼。这其实是很突兀甚至诡异的,实在太过于没头没尾了。

[你能留住什么?你能留住爱我吗?]

最后几个字尾音上扬,更轻佻了。带着一百二十分的不相信。m这么问她,若有所指,好像对什么东西的到来早有预兆。

 

那是m和她第一次提到爱。

她们如此相似的,是两个不会表达爱的女孩儿。

 

她宕机了一秒,或者半秒,更短或者更长。她都分不清自己当时想了还是没想,只是在m最后一个问题尾音落下的时候就接上了一句[能]。

 

“那晚之后我俩很久没见过了,因为我又住院了。我真讨厌医院。没办法,只好给她写信。

 

我在信里写:百合花开得很好,我留住了它,你呢?……

 

信写完没多久,如我所愿的,我真的见到她了。

住院部背面有一排红砖墙,就在这里,她翻过了高高砌起的红砖墙来见我一面。她跳下来的时候,我心脏也要跳出胸膛了。有一阵风被掀起来,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腕,吹了吹她手上的灰。

被四方围墙困住的我简直要窒息,在很多个夜里无奈的祈求神明天降,或是羽化一双翅膀。直到她真的拉起我的手,说要带我逃。

这一刻,好像置身末日的穷途,身后吵闹着举起枪来。我们的双手被石砾铬出血印,依然紧紧相扣,即便跳崖也不走回头路。”

 

她大概说得口干,慢悠悠把杯底的清茶喝干净了。我很有眼力见的又给她填了一杯。

说个没完,她可一点不像个记忆错乱的老人。我对她的故事持怀疑态度。

 

自那后过不了几个月就又入冬了。

黑色的冬夜里呼呼刮着风,像会吃人的野兽发出奇怪的叫声。

她和m都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小孩,都在四分五裂不安稳的土地上摇摇欲坠的生长。从天而降的从来都不是神明,是恋人。

m的婆婆还是去世了,就是在二院见过的那个老人。m父母大吵一架,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怪自己嘴笨,在电话里说不出好听的安慰话,因此干脆在几分钟后出现在m的面前。

风打在脸上和刀子割过去一样痛。

很多次她都为爱人的处境感到无力。事实上,她们暂时还没有真的带着对方逃离的能力。她们是拼在一起的两块岛屿,紧密的贴合才让她们各自也坚硬。

下楼的时候她给m带了一对耳钉,本来是当作生日礼物的,但她觉得此时此刻m更需要一些惊喜的温度。m的生日在一月,隆冬,是崭新一年轮回的起点。

那对耳钉银制,一只坠着梨花、一只坠着蝴蝶。

她觉得,这样,m身上就有了永不凋零的春天。而她也拥有着这个永不凋零的春天。

只是最后,她的春天确没有枯萎,而被锈蚀。

在这个寒潮突袭、狂风骤临的夜晚,金属铸构的四月也寒冷无比,难以融化的坚冰裹挟着岛屿分崩离析。

 

m的父母终于离婚了,很快,在一月的生日到来之前。m跟着妈妈离开了北方。她和m甚至没来得及再见上一面。

她想,她该为m开心才对。南方的冬天没这么冷,要好过许多。只是可惜,听说那边很少下雪。她们还没一起看过雪,她祈祷会有那么一天。

但都说了,她们从来都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女孩儿。

无处安放的痛苦卷土重来。她重新摔在贫瘠的冻土,有什么东西具化成阵阵暴风雪,让孤立无援的她溃不成军。

 

“到四月的时候我见了她一面。可是她变得生疏又陌生。我从没见过她那样伤人的眼神,哪怕揉进去最可人的花啊月啊的柔情都让人受伤,吐出来的字字句句都轻飘飘,又足够锋利了。

然后我就跳河了。不是因为她,只是我本来就没很想活。但是如你所见,我可能是没死成吧。”

 

我第一次搭她的话,问她然后呢。

毕竟听起来,她能活到这个岁数相当稀奇。

不过她确实语出惊人,我趁添水的时间悄悄报警了。

 

“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嗯……后来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不过中间的情况比较复杂……”

“不过不重要。总之成年之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一直很相爱很甜蜜。她头发上沾的味道很多年都没变,像花香,每次接吻之后我下巴垫在她肩上深呼吸的时候都能闻到。你知道吗,报道说能闻到一个人身上的香味说明你们有命中注定的缘分。我和我爱人就是的。我们养了一只狗,是柯基,很胖,但是软乎乎的,但它后来不见了。这几十年来我们一直这样幸福……”

 

在她说到这儿的时候正洋洋得意,风铃又响起来了。

附近的民警来得很快,老太太有点不解地看我,我和她解释说,是来送你回家的警官。老太太于是配合起来。

民警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小伙子,问她,您叫什么啊。

她摇头。

呃,似曾相识的一幕。这老太太怎么讲起故事没完没了,到头来谁的名字也没记住。

民警看向我,呵呵,我无奈也无辜的苦笑了两声。

那天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那个民警向我道谢,客气两句,然后带她走了。

 

我沉默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双手插在羽绒服大大的兜里,脖子缩在围巾后,有点驼背的坏毛病。

 

过了很久很久,大概又几轮四季更迭了,我才听说她的消息。他们说附近小区那个孤家寡人、老年痴呆的老太太死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温暖午后。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和故事里的m从分开的冬天后再也没见过。只是她精神病发作起来,什么梦啊,幻觉啊,现实或回忆啊,通通掺一起,事实也扭曲,时空也错乱,早就已经混淆分辨不清了。她就守着自己编造的岁月,年少爱人的幻影,庆幸浑噩的过去几十年。或许好过痛苦的自我纠葛。

 

那盆植株长出了新芽。

 

无数生命来访又离去,在朝夕的漫漫长河里漂泊几十年,最熟悉的名字也忘得掉。十指紧扣的亲密也被人潮洪流推攘着冲散去,在汹涌落俗里浮浮沉沉。

这间花店就静静的待在这儿,看春秋过了一轮又一轮,人生的圈子兜转一趟又一趟。

花期四月的植株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轮生而复死和死而复生,每次再来都已是新的生命了。

她们曾在同一个时节共存过就足够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只是下个春天再见也不复从前。

 

她和m之间隔了四十七年冬天和九十九重梦境。

尽头是一片孤零残半的昏昏晚暮,和一颗守着旧梦摇摇欲坠的灵魂。


(叙事主要是两个视角,一个是“我”的转述和“老人”的自述,设计的是前者第三人称转述的情节是真实发生过的,后者第一人称自述(即双引号内语言描写的内容)是主人公混淆的梦境。是两个女生的故事,粗糙又有点莫名其妙*)

avataravataravatar

4人评论了“(初稿)可我愿意聆听安徒生的谎话”

  1. 一 作者自评1、首先,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是“她”,一个头脑不清醒的老太太。
     
    2、请用名词(主人公)+动词(做了什么)+形容词(导致什么发生了改变/什么结果)的句式,概括你的剧情。
    捋一下这个句子,看哪里有缝隙,缺少什么?——“为什么?”“怎么样?”
    围绕“为什么”,你可能需要思考主人公性格,给ta做个小传。包含ta的性格、过去经历(家庭……
    围绕“怎么样”,你可能需要思考人物们(尤其是主人公)的行动。

    她在和年少时的恋人分开后,精神病属性大爆发,混淆了自己的梦、回忆和现实,依赖着虚假的爱混混沌沌的过完了余生。
     
    3、你能从以上那句话里,发现你的主题吗?(你最想要表达的思考)

     可能是想表达“放下”吧…

    4、此刻,你的创作障碍是什么?
    感觉写得莫名其妙的,非常莫名其妙。人物形象有待细化^-^

  2. 组内互评:
    关于最吸引我的情节。老太太在民警询问时又向他讲起她与m的故事。
    关于我最大的疑问。老人在精神失常的这些年里,没有工作又没有家人,如何过活?
    关于解决问题。意在笔先,一般我认为我写的东西莫名其妙时,往往追根溯源后都是因为主题的缺失或不明显,所以建议可重新提炼下这篇文章的主题或者说你想说的话。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