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就是无法翻译的那一部分,诗的魅力,也在于此。同理,潜意识和心灵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它们是最高明的案例报告都无法完全记录与表述的。
——前记
01
“叮!”
时钟走过整点然后赫然发出一声沉重的提醒,那声音似乎从灵魂的某一处发出振动。
久诚最近遇到了点麻烦,他作为A院的资深精神科主任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病人成百上千,早见多了在这个社会中受到十分严重的创伤、极度脆弱、徘徊在崩溃边缘的成员。
偶尔也有一些冥顽的病例让他觉得棘手。
但这次这位却不同,在几次和对方交谈下来后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应该隔岸观火的一颗心总会被隐隐牵动。大概是对方故事中有某些东西引起了他内心深处的共鸣。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作为一名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在使用咨询技巧的时候要小心被来访者的痛苦扎中。
久诚想那大概是由于对方曾经也是个心理咨询师的缘故,对于如何掌握交谈时的节奏和话题走向颇有心得。
“主任,上次那位病人的基本情况都在这里了。”他正想得出神,另一位同事就拿来了一本病历本给他。
久诚接过病历本,手指在光滑洁白的纸张上停了停,心下忽然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紧张。
对面同事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目光直愣愣地盯过来,似乎要把他的情绪看穿一般。
久诚吞了吞口水决定先把人打发走再私下看病历本,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额……那个……”大概是最近压力有些大,他突然发现一下子想不起对方的姓名了。
还好对方及时主动地提出来还有事先走一步。
“呼~”久诚眼见对方推门走出去才从刚才紧张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卸力瘫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中。
翻开那人的病史采集页——入目是黑色墨水打印出的冷漠印刷体,冷冰冰地记录下对方的姓名、年龄、籍贯婚姻状况等。
胡庄浩,男,未婚……
主诉:患者常年情绪低落,经脑部CT检查发现无明显质器性病变,初步诊断为心境障碍,伴有幻觉、妄想感知觉障碍等。于今年六月份入院,入院一个月内出现五次自杀事件,九次自残、毁物。此外患者无既往病史,无遗传疾病。
从病历本上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只是……久诚想起他第一次在咨询室见到对方时的情景。
那时候对方不过入院一个星期,就出现了三次严重自残行为,有一次还差点在厕所割腕自杀成功。
幸好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护士察觉到他离开病房的时间太久才将人救了回来。
久诚去看那人的时候满心以为自己一定会见到一个满心疲倦、面容憔悴的病人。却没想到对方背手站在透着柔和日光的百叶窗前,除了眼下的一点乌青几乎没什么地方能看出他是个刚出院的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病人。
但很快,久诚就在接下来的罗夏克墨迹测验和主题统觉测验中发现对方极强的自毁倾向。
“这丑恶而张狂的世界,连蛇和鼹鼠都混进来奢谈希望。”
引用的是表现主义文学著名代表Franz Kafka的名言,而那名男子缓缓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情则十分生动地演绎出荒诞、离奇和郁悒。
原本该是温暖的午后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却似乎只是笼在任何一个没有生命形态的物件上,然后往地面上投下阴郁、乖戾、凄凉乃至惨烈的魅影。
“我倒是想问问咨询师您,”在漫长而无意义的寂静过后对方终于开口问道:“您是出于什么原因从事心理治疗专业?”
说罢,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违和的扭曲笑意——似乎是想着通过微笑这种基于人类社会友好交流的标志来暗示久诚,这个问题只是十分简单的寒暄。
久诚虽然对他提出的问题感到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了早就熟记于心的回答:“为了帮助那些饱受折磨的精神患者,仅此而已。”
没想到对方听到这种说法后却流露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看过来的目光亦是冷峻而直白。
就像是拿着手术刀、穿了白大褂的外科医生一般。
“据我所知,大多数从事心理治疗的人都是出于自身的原因——他们大多内心惶恐、青少年时期一度游走在阴暗崩溃的边缘。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自我救赎,不管你承认与否。”
久诚一时间无话可说,他嘴唇微张,试图做出什么补救来掩盖内心受到的冲击,但却哑然无声。
“小医生,别费力遮掩了。”男人忽而起身靠近,将原本安全的距离压缩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狭仄:“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一书中说过:但凡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人,都可以使自己相信,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即使他缄口不言,他的指尖也会说话,他的每个毛孔都会渗透出背叛他的信息。”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说实话那一次的会面滋味并不好受,久诚明明穿戴整齐地站在对方面前,却总像是赤裸着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遮蔽之物。
但对方提及弗洛伊德倒是为治疗指出了一个新方向,之前的几次会面都发现对方言语中遮掩的东西很多,而且表现出明显的抽离感。
就像此刻,久诚站在精神病院的活动室门口看过去,大多数病人都在嬉闹玩耍。虽然他们嬉闹的方式有些古怪:诸如01号病人,他特别喜欢花此时正神色亲昵地单手抱着一束鲜花。
05号对着空气喋喋不休地抱怨股市和基金的走向,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如何勘察那只股票的内外盘成交量,要在何时出手买下那支他早就看好的股票。
当然也有些人像是被关在小笼子里表现出时刻紧张的胆小仓鼠,左顾右盼着提防外界伤害。
但唯有那人,那个名叫胡庄浩的病人神态放松地坐在喧闹中心,就像在嘈杂中撕开了一处无声的真空——一种沉默、一只斯芬克斯。
“主任,这都七月份了您怎么还穿着长袖啊。”路过的护士随口打了个招呼询问道。久诚这才把目光从那人转移到面前的窗户上——从那里可反射出自己的模样:年轻的一张脸配上得体的长袖衬衫卡在手腕处,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他一向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才能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于是只是笑笑并不作声。
与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衫相比,更让他觉得不妥的反而是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庞,怪不得那个胡庄浩每次都喊自己“小医生”。看起来确实与主任这一职称不符。
“小医生,你又来了?”大概是护士的问话吸引到了胡庄浩的注意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挑眉问道:“是不是有什么新玩意儿想在我身试啊。”
“跟我来吧。”久诚带着他穿过狭长的走廊,正午的日光灼热烤炙着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事物。
长袖的衬衫闷极,使得久诚鬓间渗出一些细碎的汗珠。
终于到了提前开好空调的咨询室,只是这回咨询室里拉上了遮光的窗帘,只余一点儿昏黄的灯光。
“桌子上摆放的是我们院内新研发出的产品,戴上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全新的催眠治疗了。”久诚拿起放在两把柔软躺椅之间的台式木桌上的头盔样式的东西。“通过这个头盔,咨询师可以更好地进入来访者的潜意识观察。换而言之,二人通过这个装置可以共脑。”
“我们相信症状背后一定又心理需要、一个未达成的愿望在背后支撑着症状的存在。”久诚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灯光下的病人。
他面上正流露出一点儿若有所思的神情。
“自杀这个症状说明你心中无人……”久诚将手中的‘头盔’递过去,让他戴上:“要不要先说说你心里的感受?”
“说感受是进入潜意识的最快途径,”胡庄浩接过头盔看也没看就戴上它躺上了靠椅。“小医生进步挺快的啊。”
“只是,你觉得这世界有什么事会让你感到欢愉?可以为了它而对抗虚无?”
什么事让他觉得欢愉?久诚愣了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近段时间以来常常觉得自己的脑子会变得呆滞,就像身陷泥沼艰难跋涉的赶路人。
紧接着就是眼前白光一闪,那仪器不知何时已经被启动,迷蒙与困倦一时间袭来夺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病历记录
7月10日
通过初步投射法人格测验发现被试者具有强烈的自毁倾向,出现典型性幻觉妄想综合症。
患者自身还具备一定的心理学基础,导致普通治疗法进度缓慢。9日晚上,对方再次产生自杀行为,需要尽快找出一个更好的治疗方法,初步考虑使用精神分析法。只是患者身上表现出的抗拒和不信任十分强烈,需要进一步取得对方信任才可进行下一步计划,又或者制定出让他不仅愿意配合而且还能够积极推动治疗进步的某种计划。
今日会面时没能交流太多更深入的事情,但是我十分能确定的是:
他迷了路,我想要尽快把他找回来。
7月14日
经过这几次的会面咨询我逐渐发现这名病患的意识表现出典型的混乱、模糊、跳跃。精神类疾病的成因大多是由于缺乏了一定的整合能力,我想要帮助他,就需要帮病患找到他隐藏起来、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那些部分。
通过这几日的交流他倒是提升了不少对我的信任度,昨日交谈之时他突然流露出极度的痛楚和无助,像是一只无辜受罪的兔子。我突然觉得被刺痛袭扰,不仅是为了对方,也为了所有像他一样经受伤害的人。
今天同事惠丽尔医生和我说研究部制造出一款全新的适用于精神分析的产品。我想,应该可以用它试一试。
7月26日
距离第一次借助最新的催眠仪器‘造梦者’已经过去两天了,此次催眠的结果颇有成效。‘造梦者’是本院科研部内部研发出的产品,它可以通过刺激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lPFC)并沟通患者与咨询师的神经代谢物以达成二者同时进入同一催眠状态的效果。
那人的潜意识很独特,构建出一个十分丰富的内心世界,在他的潜意识里游戏都是几人共同完成。我觉得从这个点切入让他感受到热爱、坚持应该有助于改善他的厌世与自毁情绪。
8月05日
我想实验非常成功,‘造梦者’创设出的潜意识幻境实在太过逼真。虽然每次的治疗时间都严格遵循实验要求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但我总会恍惚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在他的潜意识里我被投射为一名电竞教练,当然把治疗师投射成什么角色不决定于我,而是取决于他自己缺什么。这名教练在赛场上杀伐决断,是个十分让人有安全感的角色。
这应该是出于该名患者在现实生活中缺乏安全感,又或者是有什么原该承担这种安全感的人离开了导致现实中的落空。
8月09日
实验还在继续,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我看到许多经历。原来一个小小的电竞游戏竟然也能引发出这么多故事,这也许是他从前经历的投射。今日治疗结束后他破天荒地因为我送出的糖果露出一点微笑。
虽然那笑意有些古怪——大概是因为他太久没使用促成笑容的脸部肌肉。但我突然察觉到面前这个病患模样可爱,若非疾病困扰,他应该会是漂亮、健康,犹如著名雕塑家手下用圣洁白色大理石雕刻下的神话人物那般。
8月17日
我想自己越来越喜欢和对方开始治疗的那短短两个小时,这种喜欢几乎快要影响到我的日常工作。就连下班回到家中我也会细细回味那两个小时里的故事。
他在潜意识里很信任那个被投射出的教练,那种信任和喜欢几乎溢出来影响到了现实之中。最近面对我对方的神情也明显放松了许多,虽然还是带有一定的距离感。
不得不说,对方的潜意识和现实表现实在像是砝码的两头,潜意识里使我想到的是光明、温暖、色彩和欢笑;而现实表现则使我想到深渊、黑暗和悲伤。
8月31日
这段时间的治疗十分顺利,他终于愿意和我开口谈论一些过去。在谈及过去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我给他开了一些安定之类的药物才能保证他完整地吐露一些东西。
一开始患者的词汇十分破碎,像蜘蛛织到一半就废弃的破网,让人抓不住他想表达的意思。
但经过多次交谈过后我总算能够大致领会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也许是‘造梦者’制造出的真实幻境给了他面对过去的勇气。对方开始跟我讲述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关于童年期的伤害,威胁、泪水和打碎的玻璃。
不得不说,那些事情勾起了一些藏在我身上的阴霾。
9月15日
原谅我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对患者的治疗情况进行记录,原因当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作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我还是决定直面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渐渐发现我对患者的同情和移情达到了太深的程度,以至于那些痛苦和难耐像是古建筑墙壁上攀附的爬山虎一般悄悄附上了我的骨髓。
我被迫想起许多童年时期不堪回首的事情,那种痛苦捏住了我的神经以至于昨天会面的时候他看出了我的迷惘。他用那么多年虽然饱经痛苦但却依旧澄澈的双眼死盯着我,似乎在说我帮不了他。
9月21日
事态又好转了许多,我是指经过上一次治疗过后我开始和他交流更多关于自身的情况。我实在和他很相似,如同样支离破碎的童年、孑然一身的青春期,还有奋不顾身去爱又遭遇背叛的一段亲密关系。
大多数的心理咨询师在接触心理学知识时想的都是如何自救,这话说得不错。起码对我而言。我和他说起自己在亲密关系中遇到背叛时的感受,就像被关进一处密闭的迷宫,四周皆是污泥浊水。和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想哭的感觉,他递给我一包纸,若是在面对心理咨询的同事我大概会厌烦对方想让我哭出来的居心叵测。
可他,我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了朋友。要是惠丽尔医生在肯定会对我这种越界的行为产生不满,她不止一次提醒我:“你是医生,而非他。”但我想我们已经到了无法折返的地步,已经超越了心理治疗师和病人的最后界限,很快就无法分清谁是谁了。
9月28日
我想我无法继续这个治疗了,我帮不了他,甚至连自己的情感都混乱起来。这大概是反移情的作用,他的情感和我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团毛线球。我忍不住自身的‘骑士精神’和‘浪漫倾向’,几乎想要弥补那个在对方身上缺位的教练的角色,我一定是疯了。
我需要暂时停止这项治疗……又或者是把真相全盘托出。
02
事情终于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胡庄浩坦然承认下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没有先前预想得那么紧张兮兮又或者是痛心疾首,反而松了一口气。
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他想也许这个所谓的通过催眠转换身份的心理治疗计划从一开始就不该实施,虽然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借此顺利地推进针对病患的情绪治疗。
那个病患入院的时候情况十分糟糕,同事惠丽尔多次对此感到可惜:“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多年轻的一个孩子。”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出现第一次自杀的症状?”胡庄浩接过话头随口问道,“听说是叫作久诚,”惠丽尔翻了翻他的病历本说道:“从前是个专业的电竞选手,自从去年他的教练久哲因为意外……一开始他被怀疑可能与那场意外有关,但很快他的精神症状就被专业医生察觉出来,从而躲开了一场牢狱之灾转而被送到这里治疗。”
这些事情时有发生,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让胡庄浩注意到的是对方的眼睛。
他见过太多病人的眼睛,大多因为过量的精神类药物而变得混沌、呆若木鸡。
可那人的却不同,面色已经憔悴不堪,神情也如同秋霜打过的茄子。唯独一双眼睛却是清澈干净,如碧溪般引人沉醉。
胡庄浩见过他,某一年在线下被好友带去看了一场电竞比赛。在赛场上也看过他和那个叫久哲的教练是如何配合默契,最终取得胜利。
那时他正身处一段糟糕的亲密关系之中,看到少年赢得比赛后小跑至教练身侧的模样,不由得思绪一荡。
与其说是触动,不如说应该是艳羡。
那时明媚如春景的少年,竟也成了这般模样吗?胡庄浩想:他是迷了路,自己得帮他。
于是利用精神科主任的身份将他调到自己名下治疗。
一开始的治疗很不顺,对方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使得长达五十分钟的治疗多数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度过。
当然治疗不仅仅是交谈,它提供一个安静的场所——大多数交流是非语言的。只是胡庄浩急于打开对方的心墙,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在这儿工作的人不需要有精神病,但有助于得精神病。
早在研究生阶段他的老师就告诉过他,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地雷。追本溯源,世上所有人的人格早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婴儿期就被塑造形成。
胡庄浩很长时间都陷于一种偏执、渴求、无止境的欲望之中。弗洛伊德说过:“为得到表达的情感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它们虽然被活埋,今后必将以更加丑陋的方式出现。”
为了抑制住那些丑陋的东西他时常会通过烈酒排遣寂寞。
那个病患的教练——叫久哲那位。出事的夜晚他也在场,对方为了躲避一个喝完酒在马路正中间撒疯的酒疯子而调转车头。
汽车最后拖行着肉体撞上行道树的声音轰隆巨响,如同年幼时拖着做错事的孩童歇斯底里的父亲的咆哮。
这个事件后来被归咎为意外,轻飘飘的惩戒名义飘下来,胡庄浩却觉得,沉重难担。
直到看见久诚,他无处安放的痛苦源源不断的因为共情得以释放出来。这种救赎感让他必须抓紧对方,让对方承认历史,并为之感到悲痛。
这样说或许很难理解,但对方的眼泪,就是他的眼泪。
为了得到对方的信任,让治疗顺利下去。他不得不使用一点技巧,让那人相信自己的身份正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由此配合着使用‘造梦者’以及未来的无数场会谈和咨询。
只是大概从一开始胡庄浩就对他投入了过分的情感,现在回过头去看第一眼见到对方时的心动,也许那已是命运般的昭示。
卷入深浅与否,他都没有胜算。
在‘造梦者’营造出的对方的潜意识之中,他渐渐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被对方当作久哲的时间久了,他竟开始不知该如何自处。
眼看着少年人眼底的光亮一日胜过一日的增加,他实在欣喜,又开始恐惧。
抓住那两个小时的治疗时光,就像抓住幸福一样。
这种占有转瞬即逝。
幸福的巅峰是昏暗的咨询室内少年人直白说出口的心事:
“我喜欢你。”
他不过第一次听到这样直接热烈地表白,但却仿佛等了很久。
只是现下并非好时机,于是他顿了顿,看向挂在墙壁的时钟马上要走完一圈,抬手敲了两下木桌。
“叮!”
03
只要是梦就总有醒过来的一天,久诚换上病院服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望之惊心的道道疤痕。
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记不住所谓同事的名字,却能记住病院里那么多病人的癖好。
因为日日与之相处的人,是他自己。
胡庄浩说他对对方的感情不叫喜欢,而是移情和依赖的结果。
“病人和医生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久诚歪了歪脑袋,心下生出无边的迷惘。
他原本是满心欢喜地想要和对方分享这样的心情,他那颗原以为不再跳动的心竟然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再度感到鲜活。
却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是虚妄。
“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但也偶有出现。”胡庄浩撇过脸去,语气有些含糊。
“病人常常会把他无法承受的情感托付给他的治疗医生……”
“那你呢?”久诚步步靠近,眼神透露出一点似乎是孩童般没有威胁的好奇:“你的心里,没有与我相似的感受吗。”
可胡庄浩却觉得那道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手电,直直探射进他心里。
他的心里当然有与对方相同的感受,甚至还要更疯狂、更明显。但只要一说出来,心理治疗师与他的病人相爱,未免使得众人质疑他的专业性。
“可是……”久诚不知何时已经靠得太近,温热的呼吸铺洒在耳畔:“你跟我说过:但凡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人,都可以使自己相信,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即使他缄口不言,他的指尖也会说话,他的每个毛孔都会渗透出背叛他的信息。”
“你的心跳声,似乎和你说出口的信息并不相符。”
对方的低语如同召唤上古魔神的咒术,胡庄浩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推开对方。
任由一个出格的吻落在唇边,温柔地让他几乎想要跪地感谢上帝给予他如此出乎意料的幸福。
事情的后续发展水到渠成,久诚不久就成功出院,从精神病院搬往胡庄浩的单身公寓。
两道身影慢慢交融,在灯光下剧烈晃动,汲取彼此温热的体温。
他们都是渴望爱的人,在最需要爱的时候得到它,这世界上怕是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开怀。
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
是踏实的温暖,是触手可及的幸福,是下班后推开门有人窝在沙发笑着问候:“回来了?”的舒心。
胡庄浩几乎要觉得惶恐,他在整个儿童期感到孤苦伶仃,曾以为全世界都要将他抛弃。
但上帝却像个大发慈悲的魔术师,等到合适的时机将藏了许久的久诚送到面前,就好像是送给勇敢者的礼物。
他遇到的大部分病人并没有爱,所以更能明白遇上这样的爱是多么千载难逢。
于是他决定选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那略显悬浮的幸福用一枚小小的戒指锁牢。
久诚早也发现对方这段时间躲躲藏藏地想要制造惊喜,但前段时间从对方家中翻出的一张合照暂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模样青涩的少年,看起来和胡庄浩十分亲密。这大约就是他口中那个唯一的好友。
一双眼睛看起来清澈澄明,和镜子中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双眸九分相似。
他把照片翻到背后,果然是熟悉的名字“曹志顺”。
一年前那场意外事故的另一位主人公。
久诚看着那照片,想起最开始胡庄浩的问题:“你为什么接触心理学?”
是为了……报复,并从一场意外中安全脱身。
他和胡庄浩都受到了亲密关系中的背叛,曹志顺与久哲,不知何时得到了一顿饭的缘分。
很快那一顿饭的缘分就变成了一把伞的缘分、一场电影的缘分并最终变成了一张床的缘分。
事情被久诚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秘密跟踪对方的行踪才发现原来另一位也早有对象。
是一位精神科主任。
他私下找到了对方联手制造出一桩惨剧——关于喝醉酒闹矛盾从而在马路上发疯的情侣,和无辜的刹车有些失灵的电竞教练。
摇摇头,把手中的事故鉴定报告和那张合照一同锁进最底层的抽屉。他现在已是经过治疗完全正常的一个普通人,没必要再度回忆那些不堪提起的旧事。
求婚的场景选在清新典雅的餐厅,胡庄浩穿上板正的西装,对他勾唇笑着。
阳光那么灿烂,久诚慢慢感到无数阴森的寒冷一点一点褪去。
那些早该封锁起来的黑暗,就如同那张合照和那份事故鉴定报告一起被二人锁进最底层的抽屉。
在众人的欢呼与祝福之下,素净的对戒被套进无名指。
久诚想:
他们注定会过得很幸福,连带另外两个人的幸福一起。
作者的话:这篇写的有点太长了,怎么说,我真的不想这个文风变成这样但是因为也构思了很久所以最后还是尊重自己的第一想法
有点悬疑风所以这里解个迷
首先这篇文的四个人物,胡庄浩曹志顺久哲久诚
最浅显的患者和医生那个反转是我最开始的构思,直接写了就不说了,进入正题
曹胡、哲诚两对情侣,身份分别是医生主任和教练选手(前段时间去做了心理咨询,做梦的那天晚上看今日说法了,白天刚去现场看完比赛,大概是我做这个梦的原因
背景故事是曹哲出轨了(大概,然后胡诚联手有了一场“意外”
事故的话是曹志顺故意和胡庄浩喝醉酒在马路中间吵架,久哲为了躲避调车头但还是没躲得急,曹哲一起下线
至于久诚的心理疾病是真的还是为了逃脱罪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丑恶而张狂的世界,连蛇和鼹鼠都混进来奢谈希望。”
引用的是表现主义文学著名代表Franz Kafka的名言,而那名男子缓缓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情则十分生动地演绎出荒诞、离奇和郁悒。
本该是温暖的午后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却似乎只是笼在任何一个没有生命形态的物件上,然后往地面上投下阴郁、乖戾、凄凉乃至惨烈的魅影。
“我倒是想问问咨询师您,”在漫长而无意义的寂静过后对方终于开口问道:“您是出于什么原因从事心理治疗专业?”
说罢,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违和的扭曲笑意——似乎是想着通过微笑这种基于人类社会友好交流的标志来暗示,这个问题只是十分简单的寒暄。
久诚虽然对他提出的问题感到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了早就熟记于心的回答:“为了帮助那些饱受折磨的精神患者,仅此而已。”
没想到对方听到这种说法后却流露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看过来的目光亦是冷峻而直白。
就像是拿着手术刀、穿了白大褂的外科医生一般。
“据我所知,大多数从事心理治疗的人都是出于自身的原因——他们大多内心惶恐、青少年时期一度游走在阴暗崩溃的边缘。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自我救赎,不管你承认与否。”
久诚一时间无话可说,他嘴唇微张,试图做出什么补救来掩盖内心受到的冲击,但却哑然无声。
“小医生,别费力遮掩了。”男人忽而起身靠近,将原本安全的距离压缩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狭仄:“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一书中说过:但凡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人,都可以使自己相信,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即使他缄口不言,他的指尖也会说话,他的每个毛孔都会渗透出背叛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