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的火车站台烟味呛人,天阴阴的。我从小习得闭气绕烟的本领,快快地从人群的一个缝钻到另一个缝。我看人们垂着的手,弹灰动作,然后绕到他们前面去。
抽烟的人有三种,围着烟灰缸的、靠墙等人的、最可恨的是急速走着边走边抽的,后面人全吸其二手烟。
有一个人始终在我不远处的前面走,手总是被周围人挡住。烟有时飘到我鼻孔里,有时又出去。比起其他人,我最怀疑这人。这种怀疑演变成憎恨是很容易的。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旁边便利店门口蹲着的钓鱼背心的中年男子,也有可能是我旁边走路拖沓的女人。很早以前妈妈教我在超市挑西红柿,她说要很红的,饱满的。我从未告诉她我是色盲。我不知道红是什么意思,但我的优点是全盘接受。我在几十个西红柿里拿了一个,放进塑料袋。看到这个人既没在抽烟,也没在不抽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人背面是这样子:头发到脖子中段,项链的一段露出来,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细绳。衣服我自然不懂得颜色,有竖花纹,在后背上却又不太竖直。这样看不出是男是女,但这件事此时此刻对于我对这人的极其短暂的负面评价有重要作用。我加快步伐,但人群也加快了。我终于决定为了见到这人的正脸而跑起来,但马上我随着人流转弯进了车站大堂。Z市很潮很热,大堂中央直立一群深绿色的树,四面八方挂着不同的指示牌,此景面前人群全轰地一下散开了,和朋友家人会面的全都聚在一起了。一个人出行的没法去找谁,谁也找不到,这样正常的情况像飞机落地丢箱子一样让人惶恐,好像车站不是坐车、反而是聚会的地方。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又看到那个人,肩膀侧倚着墙很无聊的一个背影,不知是不是在等人。这时候我累了,一心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热茶、翻几页书然后睡着。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空气完全没有烟味。
在一个新城市存活下来是不容易的。一切跟钱和念头有关。钱我没有多少,念头尽是坏的。初来乍到时我总觉得过路人全和我一样有谋杀的歹念,花费好几个月才消除了这样的心理。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我租好房子,房子里竟有上任不要的老家具,真令我惊喜。房东是个可恶的男子。他约四十岁,身材中等,polo衫掖进裤子,手里拿着钥匙和车钥匙,怡然自得。噢,空调有点接触不良,他抱歉地告诉我。
一到下午屋里就像蒸笼,我试着去阳台,站久了拖鞋底化在瓷砖上,需要狠命撕下来。Z市的夏天是这样。不过每天在阳台观望成了一个必要的日程。我常看到那个人,脖子背面一截细细的绳子,衣服总是那件竖条纹短袖,有时穿衬衫。我住在和公路垂直的一排居民楼里,和我们平行的还有许多排,一直到沙滩。有时候我在超市里看到救生哨,觉得那人或许是来Z市当海滩救生员的。
我住X栋,旁边是Y栋,据说那里有人养了许多鸡,还有人每天练习小号。尽管两栋楼是隔开的,这两种声音还是此起彼伏。相互遇到的时候,邻居们都说:又是Y栋,没功德。然后摇头。但有天音乐溃不成军地进行了半个小时后我看到一个拿着小号的小孩在门外局促地抠手指,门里说:滚出去!我稍微认识这一家。小孩的父母是有礼貌的正常人,他们花钱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成功人士。鸡叫声则一直不停。
两个月内我一直吃半价水果当早午餐,晚饭吃大包装的切片面包,并烤一些淀粉香肠。它们都很便宜,和路边的餐厅只有味道的轻微差异,如果不怕服务员的白眼把东西带到露天座位上去吃,翘着腿边咽食物边打量路人,真觉得自己和Z市土生土长的人没什么差别。我陆陆续续投了若干份简历,二月末有一个回复了我,于是我在那天晚上带了一百块钱去超市买了八份纯肉的烤鸡排。后来我发现那份工作简介里写的模型制作实际上是非法采购奄奄一息的濒危物种并把它们装在盒子里,用廉航运到别的地方,利润不低,可这是因为与其竞争的另一家早些月被警察全部抓获。于是,在节省地吃完所有肉类食物后,我去海滩受聘为租太阳伞的工作人员。
就这样,我还是总遇到那个人,但每次都看不到正面。背面人出现的时间完全随机,也不游泳,只是时不时从沙滩旁的栈道上经过。太阳伞二十块一小时,比鸡排贵出许多,游客们宁愿拿一本书扣在脸上,或者用头套着游泳圈遮阳。因此我的职责主要是驱赶偷享阳伞阴凉的人和海鸥。老板的职责是对我们颐指气使,她用“喂”称呼每个人,发音时嘴巴围成圆圈,嗓子里滚出来一声“喂”。换班之后,我慢慢地沿着沙滩旁店铺屋檐的一溜阴影回家,等到月亮升起来再出门。每天的生活一样单调,想必背面人同我一样。
某天来了一个新救生员,她叫邦妮,头发膨松干枯地像在海水里泡了许多年。喂,老板冲她喊,把你的眼睛放在海上,别在这儿闲聊。还有你,她转向我,你也干你的事去。这时刮起了风,沙滩突然变得很凉快,我余光瞥到那个人把小臂压在栈桥的栏杆上,肩膀耸起,一动不动地盯着大海,后背的衣服在风里神经质地抽动着,竖条纹卷起一场徒劳的海啸,连它的主人也吞没不了。
当你很难理解许多人的朝气蓬勃时,你应当知道,他们不属于这片地域,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在这个世界当游客的。邦妮就是其中的一员。午休时我们一起去买汽水。
——蓝色的那瓶,谢谢,她说。绿色的,我说。
——天哪,我以为不会有人喜欢猕猴桃味的。
我只好解释,当食物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时候,它们的味道也会变得差不多。啊,她说。第二天,她把海水灌进汽水瓶递给我。
一个月后,这Z市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是同伴的人告诉我她要走了。走去哪?F市。明天就走?明天就走。乘大巴。大概在那边待几个月,然后去X市,或者Q国——环游世界,没听过吗?
我只好请她去杂货店买汽水和旅途中吃的饼干,作为告别仪式。杂货店是个天花板很低的狭窄店铺,但总有游泳归来的人陆续光顾。因为是晚上,冰柜里只剩下樱桃味汽水,它们是红的,货架上的饼干写着密密麻麻的异域文字,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我们挑了很久,每一样看起来都不好吃。突然之间,把脚悠闲地翘在柜台上的店主暴起,从柜台里冲出去大叫起来:有小偷!抓小偷!站住!他绊到了台灯的电线,可还奋力地追窃贼,台灯一下子响亮地砸在地板上,先是爆出很亮的白光和声音,接着整个店暗下来。我和邦妮赶紧到店门口看,贼是一个同样飞奔的身影,认不出男女,夜色中衣服仿佛是有竖条纹,脖子上也仿佛有细绳随着脚步荡来荡去,用力摆臂的同时手死死捏着赃物。坐在路边藤椅上摇扇子的人们全都聚过来了,手中还不住地摇扇子。Z市的夏天夜晚就是这样闷。
那人是谁啊?邦妮问旁边的一个阿妈。阿妈狐疑地用眼睛把我们一扫:你不认识?我看你-你们两个不是老来吗?——我问那个贼。啊哟,那不认识咯,天色这么暗,谁认得出来。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背面人。也许背面人改用正面对我,而我没有认出来。也有可能背面人与邦妮乘同一辆大巴去了F市,并定居在了那里,当然也有可能因为盗窃入狱,因营养不良而死在没有窗户的单间。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背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