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是一个洞。我说,我们躺在凌晨两点三十二分的客厅沙发上,黑着灯,只有手机屏幕荧荧亮着。
为什么突然开始说起遗憾了呢?她在我怀里静静地躺着,用清醒又困倦的轻音回应。
我说,没什么,看到了别人的遗憾,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我自己的遗憾。
她用鼻子发出长长的叹气声,在黑暗中寂静悠长,很快被窗外的虫鸣盖过了。但因为她就在我怀里,所以那声叹气听起来如同从我自己的鼻腔中发出。
她说你把不是自己的遗憾当遗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些让我在深更半夜辗转不能眠的、如同深深的黑洞吞噬着我的遗憾——大都不属于我自己。我对此不置可否。
我说,其实我特别不喜欢遗憾。
她说,人们都不喜欢遗憾。
我说好吧。只是我特别不喜欢遗憾,但又总是关注别人的遗憾。
她说也许你只是喜欢折磨自己。我笑了,笑声有点哑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来。
好吧,我喜欢折磨自己,只是实际上我根本不喜欢遗憾,我讨厌遗憾。我很坚定地说。
她又从鼻子里叹了一声,这次是为了侧一侧身,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我接着说到最初的议题。遗憾是一个洞,亲爱的。遗憾是一个洞。每当我遇到新的遗憾,这个洞就会扩大一分。有时它就在我身体内部灼烧我的五脏六腑,我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一个巨大的、深邃的黑洞;有时我蜷缩在床上用牙齿咬紧被子,因为黑洞吞噬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有时我的心脏紧绷,为了能够让黑洞的疼痛和我屏住的呼吸一起停住那一瞬……更可怕的是,这个洞永远不会缩小。遗憾只会越来越多,洞只会越来越深,也许哪天我就会被彻底吞噬。
手机屏幕的光线让我的眼睛有点干涩,我眨了眨,身体感到凌晨未眠的沉重。
你知道吗,过了一会我又说。我才发现我居然这么讨厌遗憾,虽然讽刺的是我极为善于让这个洞变大变大变大。
可能反而这两个特质才是正相关呢。她慢悠悠地说。
我想起来我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遗憾,第一时间都会想要一个补偿。我说。比如今天想去吃的餐馆关门了,那我必须再找一家同等地位的餐馆。又或者不对位的补偿,比如今天社交不顺利特别郁闷,那我一定要花大钱吃好吃的……
但这听起来很正常啊,就是普通的难过了就要做开心的事嘛。她指出。
好吧,好像是这样。我说。但想了一会,又说,不过遗憾和失望,和一切偏离我预期的事情,我觉得好像分不太清。或者别的例子呢?比如这一场比赛输了,下一场比赛一定要赢回来?看到一段破裂的关系,就一定再要找一段和谐的关系?
算了。她说,不要举例子了。
我觉得很挫败,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我的意思。
其实就是那个洞。我说。我太讨厌它了,我从小到大都在致力于通过各种方法来填补它。有些遗憾是可以补偿的,有些不能——大部分的不能。向洞里扔什么东西都只会被它吞噬掉,洞永远不会缩小。
没有遗憾是可以补偿的。她轻轻地说。再小的也不行,就算只是一个没吃到冰淇淋的遗憾。
我同意了她的说法。是的。只要洞出现了,洞就会永远在那。补偿就是暂时性的止痛药,洞该疼的时候还是会疼,越是陈年的越容易疼、也更疼,时间是在伤口上撒的盐。
每个人都有遗憾。她突然说。我想你的问题就在于太过偏执。你说的所有补偿都是[一定],如果不获得补偿你就会表现得很极端。你太偏执了,所以你的遗憾痛起来也会更痛。你喜欢沉在里面,于是这就是你与他人的不同,终有一天你会被洞吞噬,而其他人只会带着洞继续生活。
我不喜欢沉在洞里。我反驳。我讨厌洞,它让我很痛苦。
但你实际上享受这种痛苦。她犀利地指出。
我困惑了,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我又很难想象到享受痛苦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享受]这个词是多么的违和。所以我沉默不语,也没有再继续想象。我喜欢逃避,这是我所知道的。
但我同意她说的关于偏执的部分,我是一个偏执的人。那些遗憾甚至和我本人完全无关,只有一些没人说得清的情绪联系,但我如此沉入地体会遗憾的痛苦。我必须得到补偿,即使没有任何一个洞会因此填满,但我必须得到补偿。有些补偿并不掌握在我自己手中,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未来的某一天、真正拥有那些遗憾的人们可以恰如其分地创造对位的补偿,而同样通过飘渺的情绪联系变成我那一个洞的对位补偿。但我所期待的那些人也有失败的可能。也许等待了足够的时间之后得到一场空,我害怕如果这样的话我会做出什么样偏激的举动。
我觉得你跑题了。她突然打断我。够了,足够了,我知道你想说的就是赞同我的话,你总是偏执地对待遗憾和偏执地要求补偿。而实际上我们说过了洞永远不会填满,补偿其实没有意义。时间既能让洞褪色,又能让阵痛更痛,只是你总会疼痛,贯穿始终。
你说得对。我轻轻地叹气,从嘴里发出的[唉],而不是悠长的鼻息。我永远不会满足,永远都在痛苦。
人们总是痛苦。她说。其实在小时候死掉就好了,洞很小很小,世界是圆满的。
啊,世界是圆满的,听起来太美好了。我感叹。时间太痛苦了,洞总是越来越大,我不相信我会活到多老。我最好的归宿就是在尚未变老时从窗口跳下去,然后长出翅膀飞走。
你会吗?她问。
也许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