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

谨以此篇献给臧乘,以及她无止息的暴风雪。

 

「说你,弄啥玩意呢?」大毡帽打量着我再次问。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悠悠回荡,像一口老钟模糊的回音,叫人听不清楚。「打量」这个词也是我出于直觉的说法,因为和镇上所有人一样,我们压根看不见彼此藏在浓浓雪雾后面的脸。

「没瞧见过你。」大毡帽狐疑地补充着,哈气顺着毡帽的绒毛飘走,显现出一点轮廓。

「我找人,一个姑娘。」我靠着车窗框,手忙脚乱地比划,边说边吃了几粒雪渣,「个头不大,大概这么高,红眼圈……」

大毡帽没有说话,我猜他此刻一脸的不解和不耐烦。最终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回到他原本的方向上去了。我看着他毡帽的边缘渐渐变淡,忍不住冲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们全都不记得她?你们……」

说到一半我就放弃了,因为大毡帽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我看着他的毡帽一点一点隐没不见,胸口又翻起一阵酸疼。我在心里默默问她:「小红,你究竟在哪里?」

来到这个小镇几个月,我还像刚来时那样不适应。我不适应它的迷失感。连年的风雪像大手一般罩住这个竭力燃烧的油灯,从客厅那里望过来,这一点温柔的橘色就彻底不见,只有手指被无限拉长的影子:黑色细长的手指从破败的大队院子伸向稍近的原野,再弯曲蛇行到更远的城市,在遥远的人们的额头上只一抹,让他们对这座小镇的概念全部消失,连误入此地的长途货车司机也会离奇地失忆,此生再不涉足这片雾一样的风雪。

随着雪慢慢浸透镇子,迷失感也浸透了镇子的方方面面。除去看不清人脸以外,并不狂暴的风雪像一层薄纱,将这个结构简单的小镇包裹得如同迷宫。道路的标示和房屋的牌匾都隐藏在密密的雪雾中;然而出于某些深奥的原因——或者只是它们的存在本身——它们并未被拆除或者自己消失,而是坚定地站在那里,在稍微晴朗的天气里就能看到它们淡淡的边缘。道路也完全不可信任。行人只能把脚踩在雪地上,细雪在咯吱作响的压力中融化,润湿的黑色脚印仿佛渐渐苏醒,把人们推向彼此都无法预料的目的地。

对于我这样到处采风的逛鬼而言,往北跑或许不算个特别好的选择,尤其是陷入这样连绵泛滥的雪中。在这里,永无止境的细碎风雪耐心地一点一点磨掉人们的视觉与听觉,只有闭一会眼睛、捂住一只耳朵,再将它们松开,才能再次短暂地感觉到模糊的外界的存在。和感官一起磨灭的还有记忆力。镇子的房屋由铁皮焊接,零零散散毫无规则,但没人说得清楚这些房子怎样诞生:军大衣说它们是从前巨型的矿石结晶,在一代又一代的开采中被完全掏空;发黄的眼镜则以为这是古代商船沉没的残骸,这些古老的结构在沧海桑田中被再次抬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花胡子,他声称他年轻时见过镇子藏在白色下面的全貌,那是一个人的形状,我们是住在一个不知于何时倒下的钢铁巨人的骨架上……

总之,关于这片土地的故事和它本身一样模糊。这种荒诞感让我一直无从下笔记录,而这个黄得发脆的厚笔记本的空白一直保留到几周前,我遇到了她——红眼圈的姑娘。我有点累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翻起了对这里的生活很可能超不过一千字的笔记: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我去镇子后山丘上去采风的途中。那时候我在客房窝得实在憋闷,心想着到那常年覆压积雪的银白山顶上去看看,还没动笔的小说也许会有眉目,心胸可能也会舒展些。……那时候我一路上东张西望,没留神和她撞在了一起,顺道走了一阵。……」

是啊,我又想起来了,一切又都明明白白地在眼前复现了出来:从钢厂的围墙外边往西走是雪山;绕过常年关门的黢黑人家还有模糊不清的电线杆挂牌,我在第二个路口一拐弯就撞上了这个娇小的黑影。在这里镇民极少,撞到人便不由得让彼此惊异。于是,在一阵互相搀扶的仪式之后,我就问她:「您来这做什么?」

「找电灯。」怯生生的女声在我耳边的冷气里晕开。

「什么?」

「电灯啊,老方便了。听老辈子人讲,一点点就能亮得邪乎,日头似的。」随后她想了想又补充,「听人家讲,以前马路牙子边上的杆子上边就是它,只是现在全是雪,看不着了……」听着听着我就笑了出来:「就是路灯啊,我还以为是这几天这儿的坏了。」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她仰起脸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仿佛突然得到希望的浸润:「你们那里真有灯?」

我说:「真有。」

她听罢又低下头闷闷地琢磨。这是一次我和本地人挨得这么近,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眼圈。

接下来我们顺路,我借机从她那了解这个小镇。她说自打她小时候起雪就下个不停,一到夜里,除了乱七八糟的雪花就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世界被切断了信号。那些随意堆放的各式各样的工业与电子的尸首,自从她爷爷辈去世后就再也没人会用,在几十年的时间中被半埋在黑泥白雪里,如同这片土地锈迹斑斑的作物。它们静静堆放在山丘的另一侧,像一群被遗弃的猫狗等待大城市的人来收养与重新被爱。这里也就是红眼圈的目的地——她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从前遗失的灯。

「为什么大家不一起凑钱请师傅来装一个呢?成天乌泱泱的怪难受的。我之前那里……」

「他们不在乎。」红眼圈冷冷地说,仿佛一个拒绝的符号,尽管我感觉她一句话下面还积压着一万句话。我联想到前几日那些看着我车灯的人们冷漠的表情,就没再问下去。一路上我说得多她回得少,失败的滑稽演员和冷淡的观众的对白磨叽到了下一个路口,我们分手,她突然对我说:「你不是本地的吧,你比他们有人味。」又说:「前边的山不好看,除了白还是白。」我措手不及,连忙说「谢谢」,然后告辞。她眼睑的肿红色在她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消失不见,再走几步是她的身体,最后她的轮廓也一并消失。那时候返程时,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某种酸李子味的怅然突然在胸中蔓延。更何况那些山丘的确不好看,除了白还是白。

天渐渐黑了,我按开了车里的灯钮,随着五根细长黑影慢慢飘降,橘黄色的光充满我的视线,慢慢把笔记本的纸张染成回忆的颜色。我的字在这温暖的氛围下渐渐溶解,笔画逃脱了字的束缚,一笔一划漂在纸页上堆成流动的线条,仿佛汹涌的海洋,淹没我的脖子,把我的双脚托起,驶入一个又一个漩涡和暗流。

在昨天傍晚,我又遇到了小红眼圈。那时我四处逛累了,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就像现在一样。我在车里静静地发呆,然后听到车窗玻璃上传来小麻雀翅膀一样拍打的声音。我打开车门看到她呆呆地站在外边,雪打在她肩膀上,碰撞出一条苍白纤细的分界。短暂的迟疑之后我把她让进车子避避雪,这时我看见她的头发像干枯蜷曲的百合花瓣,红眼圈更重了,半睁的眼皮在风里慢慢飘;她静静坐在皮座上一动不动,我却看到有好几个她在她身上不自主地轻轻晃动。车上没备什么东西,我只好尴尬地倒给她半热不热的水。在第三杯水下肚的时候,我问她:「这段时间您去干什么了?」

「找电灯。」她边喝边说,嘴唇在水蒸气背面的扭曲下微微颤抖,「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看到你的车子,想来歇歇脚……」

「没有找到么?」

「不算。」她的语调很冷静,但仍深深地埋着火,就像冬天里一列火车铁皮下炽热的燃油,就像那个花白胡子所坚信的那个横死的钢铁巨人深埋在黑土地下几百米处的滚烫心脏,等待生命于未来的某一天在那里突然燃烧。「我找着了从前的电线和灯泡,都不算多老。我还找着了原来的路灯杆子,我找到了半箱子的工具,生了锈……我……」

她开始说不下去了,小声抽噎:「我问了那些军大衣、皮夹克,我问了那些街遛子,那些在空场上徘徊的高大影子……他们没有一个人乐意哪怕抬抬手,就是把灯泡挂到灯杆顶端……他们还嫌我烦,听到我说话理都不理……」我就这样听着她抽抽嗒嗒地讲着,听她讲人们怎样大声抱怨着大雪天里没有灯的不便,听她讲把「找回这个镇子的路灯」当作她的理想;听她讲如何在工业的填埋场里,对曾经辉煌的遗体进行连续四个小时的搜索;听她讲她怎样累倒在山坡上,醒来时满身积雪;听她讲够不着的灯杆的顶端,讲她不小心从试验的灯杆上摔下来,后背是怎样地疼痛,路灯破裂、电线怎样像被宰杀的牲口的内脏般涌出,远远围观的男人们又是怎样的低声讥笑……

我静静地听她的哭声,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递给她温水,仿佛把那些源源不断流出来的眼泪重新装进杯子,给这个即将因为哭泣而干涸的姑娘以养分,使她的噩梦得以继续。几杯温水之于这个长年冰封的人就可以等同于烈性酒,让她把积攒在胸腔内的苦寒在这几个小时内全部释放,这窒息感让我觉得自己平稳地坐在车皮座上已然成了一种罪恶,而她的苦寒将萦绕着车轮一直向外翻滚,走出小镇、蔓延到比黑土地更遥远的地方,超越这辆小货车的报废日期,永无止息。

我小心地问她:「那你还准备……这样……继续下去吗?」

她点点头。

「因为理想吗?」

她又摇摇头:「我的家乡也许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接着她又说:「……我起码得让他们知道我付出了,我要向他们证明……」

丧失了迷失感的人,你在无止境的雪夜里无止境地徘徊,这徘徊是不是造成了一种更为深邃、也更为钝痛的迷失?

我们一起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只有她偶尔的一声抽噎和小镇夜里漫长的雪声。我试探性地问她:「我送你回家吧?」「不用。」「那你要去哪里?」「不知道。」我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睛凝视着车窗的前方,睫毛像方向标。我于是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们慢慢转转吧。」

我们就绕着生产队的外墙一圈一圈转着,车灯被永不停息的细碎雪雾吞噬的身体萎缩成一个柔软的白光球,为二手货车撑起两朵小伞。从钢厂的围墙外边往西走是雪山,我驱车绕过常年关门的黢黑人家,还有模糊不清的电线杆挂牌,绕过路灯杆旁她新架起的迷你脚手架,绕过下一个路口驶向雪山北坡的背面,绕过小红眼圈一个又一个痛苦的回忆,又掉转车头驶入那令人绝望的、沉默而颓坏的小镇。突然,小红眼圈对我说:「我在这里下车吧,辛苦您了。」当她在车地上站稳的时候,她非常郑重地和我告别。她的身体在雪雾中缩小、溶解,眼圈哭红的颜色随着车子的视野越拉越长,仿佛一个凶险而令人不安的预兆。

我心里闷得难受,我多想为你生一堆火,然后握住你英雄一般的手。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独自坐在漆黑的车上、在漆黑的雪夜里一圈一圈地转悠,寻找一个我们都不可能寻找到的陌生结局。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车窗前方有一道苍白纤细的细密分界——那是一个人影,幽幽地站在路边。我的第一个念头从大脑里鲁莽地冲撞出来,顺着头颅的腔室挤进嘴巴:「小红眼圈!」其实我不能确定那就是她,那个人的真容藏在一层又一层的白色之后,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未必是她。然而不等我琢磨,接下来我便看到了此生最为离奇与怪诞的情景。

我看到她——请允许我暂且这样称呼—— 双手抬起,在身体两侧缓慢舒展。她的衣服马上冒出黑烟,在数个焦糊的巨洞的吞噬下燃烧殆尽,随即露出的腰身和手臂由肉色开始越来越亮,烧得透红的身体吞吐着雪花,发出冷酷的怒吼;那些炽红色随着沸腾的浓重水雾飘入四周的冷气,留下铁的颜色。而后这些钢铁便一齐拉长,直至细如一根钢柱,再从末节分叉,水平的钢铁线条发出撕裂的呻吟,彼此交叉或者平行。此时她已经矗立着,像一棵两三米高的铁树了。我看到这棵树开出灿烂晶莹的花朵,不一时结成光洁透明的玻璃果实,果核发出温柔的橘黄色,并且向外渐渐晕开,割裂了小镇漫长的灰色。

就在我看到一个人变成了一盏路灯的同时,那些陈年的路灯杆的灯也逐渐散发出陈旧的光晕,霎时间整条负雪的街道被照得透亮,两代人未见的景象重返小镇,仿佛旧时代的工业幽灵在感受到鲜活生命的献给之后逐渐苏醒,钢铁巨人的心脏又开始跳动,它那赤红的铁水般的血液再次流过破败的街道。光的温度让雪开始融化。那些白色的慵懒野兽从房顶慢慢滑落下来,顺着排水的石槽一路逃窜向远方的荒原。

可是我来不及感叹这惊人的景象,我一心想知道小红眼圈去了哪里。小红,小红,那个人是你吗?请快告诉我那不是,快让我在路上找到你的背影,看到你哭得红红的眼圈。你在哪里呢?

我焦急地东张西望,可是漫长乏味的雪还没有停歇,黄的和白的光晕一直横卧在我眼前。有些好事的行人已经走上街道,好奇地看着此前从未见过的光明街道,和一辆焦急着疾驰的载货汽车。我一会儿发呆一会焦急地赶路,因为焦急却不知去往何处而发呆,再因为发呆而焦躁不安。我一路上问了好几个行人,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对我的描述十分木然。小镇的雪在我绝望地开到第二天清晨才渐渐转小,我此时已经疲惫不堪,扶着方向盘回想起小红,想到她和她的路灯,胸中仿佛涌起一阵酸性的海浪,一次一次地拍打我的胸腔,我像一条甲板腐朽的航船渐渐沉没在这阵剧烈的酸楚里。

雪化后的街道一片狼藉。伴随着烟味和水壶滚烫的蒸汽,女人们把脸盆里的水泼到家门外。大家看着彼此陌生的脸一片茫然,凝视着这些与自己想象并不相符的谜底。房屋并不是那些传说的任何一种,他们只是无数年前临时工人的铁皮房,细雪纷飞的日子里居民们在它们的内部搭了木材。润湿发黑的木头牌匾在雪水的滋润下也苏醒了过来,显出斑驳的字迹,住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起它们原本的主人。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率先开口自我介绍,然后人们渐渐放下戒备,重新辨认那些熟悉的嗓音和那些绰号背后的人。

等我驱车来到生产队大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正足。一阵自发的、癫狂的欢乐舞蹈过后,人们的汗流了出来,于是褪下外套,在群体沸腾的兴奋中加倍喧闹,仿佛昨天还在持续的风雪已经不复存在,冬天也将不复存在。治愈一群失忆的人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忘掉治愈本身,进而忘掉自己的失忆症。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可是小红,你到底在哪里呢?昨天晚上电灯亮了,今天雪都停了,可你在哪呢?出来跑一跑笑一笑,和他们一起跳一支舞——可是你在哪里呢?」我心想:「我甚至只能用她的痛苦来称呼她。」

我下车走进喧闹的人群,逮住一个就问:「您在这见到过一个姑娘没有?个头不大,大概这么高,眼圈红红的很好看,给咱们这装电灯?您不知道?」我又跑向另一个人,我再问,我再去找……可我除了一排困惑的眼神以外什么也没得到。我发疯一样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发疯一样重复我的问题,发疯一样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回答。他因为恐惧发出狗一般的嚎叫,嚎叫很快顺着人群迅速感染传播,人们喊着「疯子」四散逃离,混乱中我的肩膀和胸口各挨了一下。当街道又恢复安静,我动手把自己背回了车子里。我又渴又饿、又累又疼,我看见我的笔记本黑色的封皮,我想着小红哭出声来。

来年,我又拿出我的笔记本,把前面几页撕掉,当作一个新本子来用。每年春天柳树抽芽的时候,镇子里的小孩子全都跑进我的院子,围住我做他们自己的游戏,边玩边唱:「疯子疯子要写书喽,疯子疯子要当作家喽。」我对他们说我不是疯子,我要写小红——这个小镇的英雄,我要写小红如何变成一盏路灯,我要写一个人如何变成一束永不休眠的光。

我看着头顶嫩绿嫩绿的柳树芽芽,心里想,我要在扉页上写:「谨以此篇,献给她无止息的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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