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应从何说起……
“一定是。”
这一段是朋友宁宁的经历。
宁宁是个搞迷信的,常常说起“运势”“命”“上辈子”诸如此类。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对此嗤之以鼻。
宁宁有一位舅舅,他的妈妈便是宁宁的姑姥姥。这位姑姥姥打小就叛逆,不顾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在五棵松买了一套房。时来运转,她和舅舅成了家族中首富。
姑姥姥年轻时常吃一种药。这药吃完神清气爽四体通畅,但实际上对身体副作用很大。姑姥姥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就患上了尿毒症,常年被病痛折磨。
舅舅对姑姥姥十分孝顺,照顾备至,每每带着姑姥姥从廊坊家中跑到海淀来做透析。随着病情加重,姑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舅舅便辞掉工作,全心全意照料她。姑老爷在舅舅两岁时就去世了,母子多年来相依为命。
在一次玩闹中,姑姥姥被自家养的泰迪狗撞倒在地,双腿直接坏掉了,动弹不得。
这只狗几天之后不知怎么跑出去了。最终被发现撞死在高速公路上,肠子都被压了出来。
自此,姑姥姥的身体越来越差。她面色黑黄,瘦得像一根杆儿。胳膊上血管突出来,腿细得一只手都能握过来,整个人缩在轮椅上。本就性急如火的老人脾气愈发恶劣,每天在家痛骂舅舅。说他又不上班,又不找女朋友,一无是处。
宁宁很不理解,因为舅舅明明对姑姥姥那么好,每天守在她身边,要什么买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呢?
令宁宁印象最深刻的是,为把姑姥姥从轮椅抬到车里面,妈妈和舅舅两人合力,花了快一个小时。怎么动她都不舒服,还不停大吵大闹。
过了几天,姑姥姥在和一位亲戚说话时,心梗发作。
120来了,姑姥姥走了。那一天,宁宁在太平间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在一处墙角,隔一扇屏风。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死亡,宁宁甚至不敢走上一步,不敢看上一眼。
宁宁说她后来明白了一件事。姑姥姥之所以那么骂她舅舅,是为了让舅舅恨她,让舅舅不要太想她。
这实在太像英语阅读理解的鸡汤文章了,于是我提出了质疑。斯人已逝,又从何而知?
“一定是。”宁宁看着我,那么严肃,那么坚决,“你能从上一辈的人眼神中感觉出来。”
舅舅原本是一个能说爱笑的人,这段日子却沉默而抑郁,整个人近乎崩溃了。为姑姥姥料理后事的路上,舅舅边开车边哭,说妈没了,自己的人生没有希望了。
宁宁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妈妈安慰舅舅,说姑这么做也是因为不想让你太伤心。舅舅说,我都懂。
边说边哭。
“都是命啊。”
走到姑姥姥家门口,在地上看到一只被压死的鸟。
宁宁还记得,去火葬场那天夕阳特别美。北京下了一周的雨,只有那一天例外。
还发生一个小插曲。姑姥姥过世的几天前嘱咐妈妈给她买寿衣。结果衣服没到,人先走了。火葬后就过了一天,东西全到货了。
送葬的时候,宁宁和家人拿着骨灰,打着黑伞。一路上各色行人投来清一色的目光——一点好奇,一点惊恐,一点悲悯,更多的是看故事的神情。可以听到其中几个悄悄议论着“这是谁家啊”“见过,好像是邻居”。
之后每次上坟,舅舅都哭得不行。每每要亲人对着坟说几句话,宁宁总觉得有点尴尬,说不出口。每一年去墓地,许是多几个土堆,许是墓碑上多几个名字,周边的松柏似乎也长高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宁宁感叹,也许这就是命吧。挺难相信人可以不顺到这个地步。舅舅打小没了爸,妈又生病,折腾了这么多年。姑姥姥虽然买了房子,有些钱,但后半辈子全被尿毒症毁了。她是老一辈里面最年轻的,却是最早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走的。狗也死了,院子里种的香椿树也不开花,甚至阳台养的兔子都被黄鼠狼吃了。记得姑姥姥说过一句话,“喜鹊天天往我家飞,怎么也没有好事来啊。”
可能确乎是命吧。不然世上这许多无奈无力无助,又应作何解读呢?
“我等风也在等你。”
死亡。
在以往的大部分岁月,我只通过文学作品抑或道听途说,而妄图一窥她的面目。惊悚鬼片里,她是支配恐惧的残忍恶魔,人们不惜一切只为从她手中逃脱;之于日本武士道,她是至美的皎洁的少女神明,人们带着欲迷恋她,匍匐于纯白裙角下;若场景切换到国产玄幻,她是任人调配的龙套演员,制片商和她定好了报酬,便使唤她倒水端茶——不然怎么反派一碰就挂,主角则大难不死、甚至死而复生呢?她诠释了一篇篇壮烈动人的史诗,泯去了一段段刻骨厮缠的情仇,尘封了一场场颠倒众生的往日。我却看不清,太渺远距离,与我有甚干系。
沉默一阵后,宁宁突然开口,说她之前有同学心脏病去世了。
是有些震惊的。那是她初中隔壁班一位女孩,宁宁和她不太熟,在这件事发生后一段时间才知道。
“我还有她的微信呢。”宁宁说着翻起手机,递到我面前。那是一个典型的、我们这个年龄、这种生活环境的女孩的微信号,我不禁怀疑自己通讯录里能找到七八个同款。头像是迪士尼公主的动漫,朋友圈背景是明快可爱类型的,好像有几个爱心emoji。个性签名是一句歌词,“我等风也在等你”。大概我听过这首歌吧,因为脑子里飘过模糊的旋律了。朋友圈是一条细细的横线,写着一排小小灰字,“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
宁宁从好友列表点击这个账号时,它和排在前面后面的名字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当宁宁退回列表,迪士尼公主头像却黯淡了,备注名好像也被抹去。也许因为我知道,它和前面后面的名字,已经有了最最本质的区别。
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翻着微信通讯录,顺便数数其中多少还有着联系——结果只不到五分之一。又随机点开几个好友的朋友圈,大多也是那一排小字。可能他们屏蔽了我,可能近来确乎没什么可分享,也可能他们早换了账号。但是……我说不上,感到一阵强烈怪异——有没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其中一二头像业已黯淡了,只是我不知道呢?
在传统观念中,死亡常常是避讳、是禁忌。因为朋友半年没在社交媒体发言,我就推测他死了??这无疑是荒缪的,同伴必定会嘲笑,家长知道了大概要教育一番。
但明明她是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人可以不喝奶茶,可以不打篮球,可以不读书、不上班,可以不谈恋爱。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不死。说来惭愧,我和大多好友的关系着实浅薄,而微信又没有给账号灭灯的偏爱。好友主页在手机屏幕划去划来,眼前是一片忽明忽灭。
我明白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了。我看清自己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地,那是薛定谔的猫——在知道某件事不可能发生的同时,又坚信着它发生的概率很大。就如同我理所当然地相信明天还能见到每一个人,又确乎不得不承认意外就在我们身旁、等待着随机掉落吧。
只是我不知道呢,又或许永远不得而知了。但这也是不得而知的,不是吗?
夜是深沉的。空调冷气吹动着窗帘,有一丝寒意。“我等风也在等你。”我笃定自己听过这首歌,因为口中哼唱出旋律了。
“想法这东西太可怕。”
朋友感叹自己好幸运,直系亲属都还健在。念及家中高悬的四幅黑白相,我脑子闪过的不是憧憬羡慕,反而觉得这恰恰是一种不幸——意味着还要历经四场世间最最无助最最绝望的磨折,与四次将永远成为永远的告别。
想法这东西太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就冒出来一个,内容全然非自己可控。而且一旦有了苗头,便只能生长繁茂、再无可能移除。“不幸理论”的想法,我没敢说出来;但之于另一个想法——我知道它已经默默生长很多年,却从来不敢细看一眼。
十年前的春天。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爸妈总是忙,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常常关上房间门,低低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很久很久。他们早出晚归,好几天都把我寄存在同学家,直到很晚才来接。对此,我求之不得,和同学打闹疯玩乐翻了天。还记得她爸爸厨艺绝佳,我和同学扒在厨房门口,每每铁锅里呼地窜起火光直冲屋顶,便惊叫不停。
那天,似乎隐约地感到了不一样,也可能只是回忆中的假想。我正坐在书桌前,门锁的声音响了。好像是爸爸走到我房间门口,告诉我姥爷过世了。我呆呆地盯着桌面,奶油粉色的,贴着排便利贴。心里一遍遍默念,像是在告诫着自己——姥爷去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姥爷去世了。意图效仿的,大约是课文中讲述亲人离世的情节。可努力酝酿的伤悲不奏效,泪水终是没能落下来。
五年前的星期日。
每周一次,爸爸带我去养老院看爷爷。在北京近郊,大概四十分钟车程。那是一座低矮建筑物,醋、中药与熬菜的气息混杂着弥漫,老电视机或咿咿呀呀、或嘶吼着抗日台词。焦头烂额的护工带着方言腔调呼喊应答,老态龙钟的躯体蜷缩在轮椅病床上颤抖呻吟。
爷爷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这些日子越发显得呆呆的。常常如沉思状,一问三不答,或放弃一般摆摆手,以示想不起来。行动异常迟缓,佝偻着背颤颤巍巍。爷爷还能走路的时候,个子已经不如我高了。
我每每走流程一般。先努力表现出热情快乐,和爷爷打个招呼——反正他也认不出我。接下来坐在仅剩的那把油渍斑驳的椅子,听几段父子寒暄——很多时候是我爸单方面的。等到他照顾爷爷吃饭,我便找个机会往外溜。可供选择的活动之一是观察蚂蚁,之二是树枝抠土,之三是踢小石子。
最开心的是往返路上敞着天窗放歌,听两畔油菜花田呼啸而逝。
三年前的冬夜。
疫情爆发。我知道爷爷生着病,爸爸每天出门,但从来没带上我。虽然换了一个家,但门锁声音好像一样,归人仆仆的形容也如出一辙。我又得知:爷爷去世了。
我是怎么做的来着?说不出什么,因为深谙自己的拙笨。只默默刷了碗,把厨房的角落擦一遍又一遍。只固执地努力着,想他们操劳得少一点、再少一点。
泪水……我知道自己没有泪水。毕竟那个想法已经根植——爷爷去世了也好,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那天,我和爸爸聊起家里老人。三年了,爷爷的骨灰还存在殡仪馆。一直以来,父家三姐弟相处的并不融洽。爸爸和姑姑沟通过安葬事宜,却迟迟没达成共识。爷爷是哈尔滨人,晚年为了养老才来到,或者说才被接到北京——因为其时子女中只有爸爸有精力财力照顾老人。况奶奶也葬在哈尔滨,理应送爷爷还故乡的。姑姑虽人在老家,却视这一切为“儿子的事”,撒手不管。
“还不是因为姑姑觉得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喜欢儿子。”爸爸无奈道。
“真的是这样吗?”
爸爸说,其实爷爷对姑姑特别好。“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姑姑来北京看爷爷。走的时候爷爷拉着她的手,说什么都要和她一起走。”
是呀,爷爷确乎老了、忘了,但他还是一位父亲、还是一个人。最最深沉也最最纯粹的褪不去,家与亲人,这是近于本能的。
突然觉得,爷爷好像一个孩子。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低下头。因为夺眶而出的,不受控。
明明已三载流年,已历经诸多迁变。明明已经长大、已经坚忍,已不再轻谈感伤。
明明已经——太晚太晚。
这一次,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我们随风飘荡。”
一路上尽是离别。戛然而止的,渐行渐逝的,还会相见的——与分明是永远的。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生而逆旅,我亦行人。大概古人也无奈,只此般聊作安慰。
如果用两个词形容此程,它们会是——无常、与遗憾。
纷乱的滑稽的缄默的、飘摇着周旋着奔波着。于他乡异国,哪知此身是客——旅途本已匆匆。
偏又醒来得太迟太迟,勘破的太浅太浅,错过的太多太多。直到再也不敢轻看一场遇见,不敢遗落一次告别,不敢丢掉一张相片。
记得有一首歌这么唱,大风吹来了,我们随风飘荡。
命运如风,旅人随风。
所以最恨苟且的半生老病,嬉笑怒骂的不辞而别,铭心刻骨的终被忘却,情入肺腑的事外置身。
因为随风。
宁宁,恐怕你是对的。
我想回头望,把故事从头讲……
作者自评(10分)
请回答以下问题,并按自己在每一个维度中所表现出来的写作能力/投入程度,给自己打分。分数请清晰标注在文字之后。
如有作品呈现的实际情况与打分明显不符合,或者文字评价过于简单,教师将酌情扣分。
1、选题(3)
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很多时候选题能看出作者日常的观察和思考。
请问这个选题包含了你怎样的兴趣点?来自于一拍脑瓜的急就章,还是早已有之的浸淫其中?它是你很想要讲述的话题吗?
满分3分,请根据你的实际情况打分。
最开始没有想好选题,抓了一位比较有故事感的朋友来——说是采访,更像闲聊。却未料谈到了如此深沉厚重的主题。
现在看来,对死亡的审视与对人生的解读,这确乎是我深有体会并且想要一谈的主题。甚至在这篇文章写作的一个月左右区间内,我又亲身经历了两三件有关离别与生命的机遇。于是越写到后面越感思绪喷薄。在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一段,我当真深夜泪奔了。(3)
2、写作能力(5)
写完回头看,为了完成这个选题的写作,你如何收集的素材?采用了什么样的写作手法?
例如:视角/人称的灵活使用;拟人的释义性叙事;采访;其他收集资料的方法;捕捉和营造戏剧性的矛盾冲突;把人物对白引入叙事;捕捉细节与意象。
最终效果如何?
你认为这篇作品能代表你在这一领域的写作能力吗?
满分5分,请为你的写作能力打分。
采用了采访的方法。将他人故事和自己经历结合(也不知道结合得怎么样)。可以说有细节和一点点意象吧,如果“风”算的话。
听完宁宁的故事,最初我是怀有疑虑的——这般沉重故事与深厚情感,我恐怕自己描写无能。不过最终写出来的效果却很奇妙,第三人称的转述平实浅淡,何不正是至深处的无奈。
缺憾还很多。不知道前后部分的关联和文章整体性够不够。我这个人发散思维太活跃,整合能力却没跟上,写作常常偏离主线。
而且结尾似乎轻飘了一点。(4)
3、写作态度(2)
从选题到收集素材、完整作品,你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
满分2分,请举证,并给你在创作上的努力程度打分。
挺多的。从采访,到成文,到打磨,时间跨度有三个星期,平均每个小标题的写作时长在一个半小时。总的而言分五次写就,小标题一二,三,四五,六,与修改。(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