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天的创世纪(循环版初稿)

第一幕

在那天的第一缕光照进了群青色的彩窗时,少年被一个灰袍的侍女领进了教堂。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建筑。它和旷野中那些恢宏的云层完全不同。教堂内外两层各有十二根雪白的柱子,它们围着一个圆形的大拱顶。墙上镶嵌着彩色的玻璃窗。在玻璃窗下,与先前的那位侍女一模一样的人低垂着头。她们的衣摆形似大理石像垂下的衣摆。这不是说石像被雕刻得如何栩栩如生,而是说那些袍子的褶皱过于厚重,缺乏生机。

 

此时,数位侍女聚集在教堂中央,拱卫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天蓝色的长袍。少年不确定那长袍是天蓝色,还是纯白,因为上面此时停着清晨投射进来的光。那些彩光模糊了袍子的颜色和质地,让少年感觉那人身披着晨曦。那长袍的边缘坠着几颗蓝宝石,如同教堂两侧彩窗的碎片。长袍中只露出些许的面部,和一双手。那双手中拿着一本黑色的书,让那人看起来和彩窗上的那些形象别无二致。

 

“你现在是我的养子了”那人开口对少年说。

 

少年没有回应他,而是任由自己的视线继续向上攀去。他发现教堂的穹顶的中央是一片从中心呈放射状的,巨大的彩色玻璃。少年觉得那玻璃正是今天的天空的颜色。天空让他想到旷野的早晨。

 

他就这样愣神般地看了许久,教堂中央的人也无声地等着。直到阳光将那人身后的色彩完全点亮,少年才开口。

 

“这里叫什么?”他看着教堂的穹顶问道。

 

“第一幕。”对方答。

 

第一幕,这对于一个教堂而言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少年想。

 

没过太久,他又接着问:“为什么选了我?”

 

“你是这个世界的焦点,”那人说,“我对你的选择只是最表征的一部分,注视着你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创造者,或许还有我的创造者的创造者,这穹顶上所有的星星。我们都选择了你。”

 

彩窗投来了的炫目的光。那光从那人身后挪移到了少年的面前,像是亮色的影子,包含着一个个隐约的人形。少年伸出指尖,触碰了一下它——于是他的指尖也染上了颜色。

 

 

第二幕

在被他收为养子之前,少年从未见过先知。他只在流浪时偶然听过那人预言了一场洪灾,或是带来了一片绿洲。那时少年不愿意靠近小镇,更不愿意靠近教堂。

 

(或许是旷野的蓝天和水流所带来的)一种隐约的冲动催促着他,催着他躲开窗中投下的一块阳光,跑出蛛网般交错的小路,忘却牧羊女瞳孔中自己的投下的一汪影子

 

——每当这样的形象在她们眼中生出时,他就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将自己从中撕扯出来。少年对此甚至生出了一种使命感。他是为了逃亡而生的,他想,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演绎一场逃亡。

 

与先前的游戏不同,先知给他一直奇异的危机感,仿佛在只有在见到他的形象的时候,那场幻想中的追猎才真的开始。少年总觉得那人独自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其实是在透过书页注视着自己。他和先知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在下一段螺旋楼梯时,突然起了逃跑的念头。

 

那楼梯每隔一圈都会有一块平缓的弧形平台,平台的上方总会有一扇窗户。每层的窗户都是同样的构造。上午的阳光照了进来,将楼梯切割成一明一暗的几块。

 

或许自己应该尝试离开,彻底下到楼梯的底部,少年想。他的生活或许是一个圈,或许一段在循环中不停下降的楼梯。先知就是这块重复的光,他不断地将自己从先知身边抛出去,而先知如大地一般停在他抛物线的终点……

 

他计划着等走完这段楼梯,就回房间取他的木笛和彩色的石子,跑出教堂,寻找下一个小镇。他向下得越来越快,就好像如果现在不向下跑,楼梯就会托着他转上去一样。一段一段的明亮的光从他的面颊上划过,他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明确。

 

就在还有一圈到底的时候,他猛地停住了。他眼前是熟悉的身影——披着蓝色袍子的先知正站在他的前方,仰头对着他。少年骤然感受到了头部的疲惫和晕眩。

 

“不要跑太快,小心一点。”先知叮嘱道。

 

他停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少年的回应。但少年知道,他的沉默不是疑惑,而是一种暗示。在僵持中,少年逃跑的心思逐渐淡了下去下去。是阳光暗地里将他唤来的,少年突然觉得,那不只是他的化身,还是他的目光。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正是因而我会产生这个想法。他在警告我吗?

 

“先知啊,”少年向下走了一级,向先知发问,“如果你真的能看见未来的话,你能说说我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吗?”

 

少年用眼神锁定着先知。对方的袍子在强烈的光照中有些炫目。他知道对方从来不会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他很少去认真揣度先知的回应。他总觉得先知在试图用那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在织一张网,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条小路,而现在他要建成那个差点困住自己的小镇了。

 

片刻后,先知缓缓开口:“你会在第五幕的时候犯下一个让你悔恨的罪行,又或许会在第五幕完成你的赎罪。如果有谁从未来过来,他们也会这么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收我当你的养子呢?”少年接着说,“为什么不把我关起来,从一开始就不让我去第五幕呢?”

 

“你觉得,一个故事人物该怎么看自己所处的故事呢?”先知避而不答。

 

少年感受到这是句反问,对此不太满意。他习惯性地不想理会先知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中的那些暗示。最后,他甩下一句:“我怎么知道?”就绕过对方,下到了大厅中。

 

日光从穹顶上撒下,他看着阳光的变化,恍然觉得整个穹顶都好像一颗巨大的眼睛。彩色的圆玻璃是透亮的眼珠,正午的太阳是挪动的瞳孔,弧形的条纹是弯曲的眼睑。被玻璃过滤过的浅蓝的阳光如同张扬的视线,从墙壁上走下,登上了祭坛,压住了他的衣袖。这一刻,少年在战栗中意识到,先知在注视着自己,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自己。

 

 

第三幕

少年躲避着穹顶的阳光,冲回了房间。在湿沉的阴影中,他又想起了先知抛出的那个问题。或许我该自己创造一个人物试试,他想。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想象出了一个在旷野里生活的孩子。他先是描摹那孩子的面孔,身形,发尖的弧度和皮肤的纹理。然后,像一个满怀期待的父亲一样畅想起孩子的说话时语调细微的变化和睡觉时手臂的姿势。他又接着为孩子设计了一系列的故事。在一个春天,那孩子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群飞鸟,而那其实是一些形似飞鸟的云。于是那地方就出现了旱灾。在另一个炎热的冬日,孩子循着月亮的方向在沙漠中奔跑,跑到了一片绿洲,又在绿洲中找到了宝石制成的湖泊。

 

少年察觉到先知对自己的创作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而这种关注在少年写到故事中的孩子遇到了一支商队的时候达到了顶峰。那是一个对于故事中的旷野而言有些凉爽的晚上,有着十匹骆驼的商队问孩子要了些水喝。商队的每匹骆驼都配着皮革的绳,绳上镶嵌着紫水晶,串着雪白的叶片,晚霞色的枝杈和一些散着朦胧的光的小珠子相互碰撞着。孩子觉得那一定是月亮掉下来的泪珠。商人说这些东西都来自于一个临海的城市,而他们正要从旷野走到海边。孩子从未见过大海,询问他们能够同行。

 

“你在写一个故事?”在他写到这段的时候,先知出现在了他身边。

 

“你早就知道了吧。”少年说。

 

“嗯,”先知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是这个孩子呢?你明明可以写一个更聪明,或者更温和的。”

 

“我想写就写了,没什么理由。”少年答道。他不知为何不想让先知看到他在故事中的孩子身上所倾注的精力。

 

“好吧,那商队会带他走吗?”先知问。

 

少年看着那人打探着故事的进度,在行文间添加了不少废话,让商人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在这种乐趣达到了顶峰的时候,他慷慨地允许了先知翻阅自己的手稿。

 

先知看完了手稿以后,转而面向着微笑着的少年人,似是要对他说些什么。少年看到他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指尖如同一条挂着露水的细枝,一只晨鸟骤然从上面飞了起来。这一刻,少年感觉他在自己面前几乎是谦卑的。

 

“让他跟着商队走吧,”少年听到了对方的声音,“让他被商队带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国度吧。”

 

他的声音给予少年了十足的权力感。少年从未想过,自己一个随手写出来的故事就能让这个在自己心头矗立了许久的塑像垮塌得如此彻底。

 

“十天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少年试探地命令道,“我就让那孩子离开。”

 

先知答应了。

 

于是,少年在他的注视下在纸上写道:“天空和大地都催促着孩子启程离开旷野。在孩子的几番恳求下,商队最终同意了带他去他们的目的地。孩子欢呼雀跃,得到了商队里所有人的喜爱。”

 

少年接着又写了一段书中的孩子的旅程。他们从旷野走到了森林,看到了几颗长着白色的坚硬的叶子的树。孩子一觉醒来,发现叶片上洒满了散着柔光的珠子。可是他实在想不出海的样子。想到这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很快就要见到大海,见到那些雪白的枝叶的故乡。少年又不愿意让这一切如先知所设想的那样发生。

 

于是,在先知走后,他又悄悄把笔记本从抽屉里取了出来,补上了几句:“可商队不可能真的带他去看大海。他们把孩子带到了一个陌生国度,在一天晚上将他丢弃在了一个村庄里。那孩子后来被抓去了一个教堂,过着不太快乐也不太自由的生活。”

 

第四幕

接下来的几天里,先知如约没有出现。少年走到教堂中,也只看到一位侍女。他下意识想要逃跑,又觉得那实在是懦夫所为。少年想起平日里,先知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书房,却从未让自己进过那地。他揣度着,觉得那里面应该藏着什么秘密,或许是先知的弱点,或许是别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这段时间里去看看。

 

在黄昏时,少年翻进了教堂高层的那个隔间。书房里有两个大书架,一个木桌,和一个无色的玻璃窗。昏黄的暮色和屋内昏黄的灯光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相呼应。少年看着这副景象,觉得那或许不是玻璃,而是一面镜子。灯光是夕阳在镜中的投影,而夕阳是灯光在窗中的镜像。

 

房间中的学术著作不算太多,大部分都是先知的笔记。少年翻了翻其中的一本,发现是篇有些抽象的宗教学著作。书中称,万事万物都有共同的本质,这种本质或许是纯粹的形象,或许是一些描述。在作家和诗人认为自己写出了些新东西的时候,他们不过是在揭露和重复已有的本质而已。书的这部分旁边有一行先知的批注:

 

“一部作品有复数个创造者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数个创造者相互合作完成了这部作品,另一种则是其中一个作者正是另一个创造者的作品,第三种是这两种情况的嵌套。我更认为后两者更适用。”

 

在页脚处,更潦草的笔触写道:“……有多少个?他(们)和我们有共性吗?他(们)可能在看这行字吗?如果要利用他(们)寻求合作的话,一个稳定的渠道是必然的。这条笔记传达的信息有限,第五幕是必要的。”

 

少年接着又看了看那本书旁边的笔记本,发现其中的内容有些模棱两可,包含着大量的问句。有时,他感觉先知在用一些无意义的问题来宣泄着些什么。在第三页中,有些分叉的墨水写出了这段话:“我们是什么?如果未来是既定的,那我们的生活还有意义吗?”

 

而另一些笔记则是那种每个字都看得懂,但连起来却难以理解的类型。他能从中看出先知惯有的将事物以‘幕’命名的习惯。先知作为少年的养父层教过他辨认大部分的字词,却很少解释向这位继承人解释他所谓的‘祭祀语言’。因此,少年只能推测这些话的含义。如果‘幕’是时间的计量单位,那它们未免过于不稳定。因此,少年更倾向于认为先知的‘幕’是某种地点。但他读的笔记却让他有些疑惑:

 

“‘在那天的第一缕光照进了群青色的彩窗时,少年被一个灰袍的侍女领进了教堂。’这句话在第一幕的开头和第七幕的结尾都出现了。这是个有趣的重复,也是我认为最可能的关键节点。然而如果要做些手脚,这句反而是最难的。”

 

他接着往下读了几句:

 

“这行笔记被再次看见标记着第四幕进行了一大半。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看看右侧第二个抽屉里的内容。”

 

夕阳的余光消散在了大气中,只剩下逐渐暗去的深蓝色的天空。天空被窗户上分成几格,有些模糊,有些清晰,如同未完成的彩色玻璃上的图案。灯光是暗去的房间中一颗孤独的星星,在燃油组成的小小的水面上燃烧着。

 

少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看了一下右侧的第二个抽屉。抽屉中是一个是练习本,和他默写所用的那个及其相似。只是少年没有在练习本上签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了他创作出的孩子的。

 

而抽屉中的本子上正写着他的名字。

 

少年将练习本从抽屉中取了出来。封面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少年还是从中看出几分与批注中字迹的相似之处。他一页一页地读着练习本中的记录。记录中的孩子在旷野中长大,无父无母,从外貌到性格都和他别无二致。在笔记本的第三十页,作者提到那孩子的前胸有一小道淡淡的疤痕。他借着书房的玻璃照了照,发现自己胸口果真有一道疤痕。笔记本的主人会时不时操控故事中的溪流和云朵,来提醒故事中的孩子。他既想让孩子离开城镇和旷野,又在他将要逃出去的时候把他拉了回来。少年觉得自己看到了笼罩着自己许久的那张网的正身。他也不过是先知儿时心血来潮的习作。

 

骤然暗去的夜空中裂口似的透着一弯明月,月光的刀刃的银色。他因着月光,在房中找到了一把银色的匕首。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最后一页的一行小字上,那行字写着:“第十天夜,长大后的孩子在花园再次见到了他的养父。”

 

第五幕

约定后的第十天夜里,少年果然在教堂后的花园里见到了先知。深色的树影是彼此耳语的看客,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先知的长袍垂在含着露水的草坪上。弯月悬在那人的身后,如同天穹上的一块圆弧形的裂口。

 

“你来这里做什么?”少年问他。

 

“来宣布一个挑战。”

 

“是战胜一个知道你的未来的敌人的挑战?”

 

“我更希望是说服一个知道你未来的朋友的。”那人微微地倾了下头,似乎在听着或者端详着什么。一阵较大的风从远处踏过,少年似乎听到开尽了的藤萝的簌簌声。先知接着问他:“你知道知道未来是怎么回事吗?”

 

少年摇了摇头。

 

“我们此时的行为都是已经写就的,就好像彩窗中记录的故事,”先知此时背对着他,似乎双手交握,“其区别只在于一些被阅读了,而一些还没有。一些正被读着,而一些则不。如果有谁怀疑这点的话,可以现在回第二幕的末尾看一看。”

 

“你在念叨什么?”

 

“一句祈祷文,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时间是穹顶的眼睛的玩具。”

 

“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少年说,“你问我作为故事中的人物该怎么看这个故事。那你又觉得我应该给出什么答案呢?”

 

“抱歉,关于他人的所思所想,我所知道的实在有限,”先知说道,“那我只能用我惯用的方法,用我的思维来猜猜你会怎么想了。”

 

先知接着开口:“你会对你的作者也有所怀疑——你大部分时间可能都不知道是否存在所谓的作者。或许某些时候你看透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可以随意在过去和未来中往返,但你还会如现在的我一样,被各种各样的未知所限。从这个角度来看,你我似乎没什么不同……”

 

少年打断了他:“不,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被你编排,连每天吃了什么遇到什么都写好了,到现在你又反过来说我俩是一样的?”

 

“我写出了我的孩子,也有人写出了我,还有人写出了写出我的人。如果我们同处于同一个能无限上溯的链条之中,我又为什么不能说你我间没有本质的区别呢?”

 

“这不一样,”少年说,“我的性格我的思想甚至是我们现在的对话全都是你知道的,你设计好的,是你控制着我。”

 

“那么,你觉得你是什么呢?”先知问,“你会赌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吗?赌对你的折磨是真正的恶行,你的犹疑也是真正的犹疑。赌你死去的时候,这个世界真正地失去了一个灵魂,而不是一个寥寥几笔写出的来的,随时可以恢复原样的玩具?否则,现在我们也只是在演一场固定的戏剧罢了。你或许觉得你自由地看着我,但这其实也只是一个傀儡看着另一个傀儡……”

 

“我会向你证明的,”少年握住了银色的匕首,“即使没有你,我也还会是我,只会比现在更加自由。”

 

“那就向我展示你的意志吧。证明我们有可能拥有真正的生命。”先知看向了升起的月亮。月亮如同一艘迷失在黑夜的海洋中的小舟,一半亮得炫目,一半沉在影子里。少年又觉得这月亮又比前夜锐利许多,像悬挂在天穹上的一截刀尖。

 

他一下子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将匕首向前推去。在那一刹那,先知转向了他,银色的匕首直直刺进天蓝色的袍子下的胸膛。

 

先知微微张开双臂,让少年撞入了他的怀中。

 

少年感受到先知的体温。呼吸,和微微的抖动。

 

“孩子啊” 先知用一只手环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若即若离地点了一下,“你能让我得救吗?”

 

先知的头颅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少年在耳畔感受到对方的询问所带来的轻微的气流。少年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只是觉得那些话语变得疏离而遥远——仿佛那人并不是在质问自己。或许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先知的视线带着些许的倦意,穿过了他背后墨色的天穹,看向天穹后,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另一双眼睛。

 

“你愿意让我……得救……吗?”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轻,在问句的最后似乎完全干涸了。少年感觉他又说了些什么,那是不可见的思想的江流。他要在这江水的冲击中溺死了,少年却只看到了干枯的河床。有些冷了的指尖失去了支撑,顺着少年的面颊滑下。月光如同数层透明的蛛网,将两人裹在了其中。先知血液如粘稠的影子从额头上流到了他的眼睛里,又顺着衣服的纹理流下。

 

随着少年缓缓地将先知放下,袍子下的面庞映入了这双眼睛中。他从这幅面孔中捕捉到了些许的熟悉感。他征征地意识到,这份熟悉感来自他在笔记本上所描摹出的孩子的形象。

 

 

第六幕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到祭坛边,掬了一把清水,看着其中自己的倒影。身后的群星是含蓄的眼睛,在躲在波纹间隐约地瞧着他。但水中的星星在他的手中晃动着,沉淀成了白沙。细沙源源不断地从少年的指缝间流下,汇聚成了白色的河流。河流旁是明亮的白色光点。少年意识到这是银河。如果自己是先知的作品,那他又为何会是自己亲自创造出的孩子?其中一个作者正是另一个创造者的作品……少年突然想起在先知的房间中所见到的笔记。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或许是一个自洽的回环,那星星,白沙,旷野中的走兽和镇子上的居民又是从哪来的呢?

 

在这样的疑惑中,少年抬起一只手,发现它像池水中的倒影一样不断地变化。他的手指一会延长,(他看到指节从手指上凸起)像冬日黑色的乌鸦停留过的树杈,一会又变得像春日的玉兰花一般柔嫩而柔软。不知从哪来的影子在手心里游动着,又顺着手臂一路落了下去。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感觉碰到的面部也像河床上的淤泥一样没有定型。他的余光瞥见了耳侧的发丝,它们如水波般时而流畅时而卷曲,仿佛是戴在他头上的一顶飘忽的冠冕,或是一片风中的彩云。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薄薄的人形,在教堂的一片片彩玻璃上跑着。脚下黑色的石块如海浪一样抖动了起来。他随后意识到哪是因为他的身形也在高低之间变化着。他用时长时短的双腿跳跃着,一时没有站稳,栽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在白色的纸上洇开了。

 

这时,一片暗色罩了下来。少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谁扶起。他听见了先知的声音,只是音色更加的高挑,更像他幻想中的孩子。

 

“它能挡住想象带来的扰动”先知,或者是孩子说,“也能让你的思想不再被他们看见。”

 

罩住少年的是先知的袍子,那袍子时明时暗,像一小片被裁剪下来的天空。他身上的某些东西被袍子捕住了,被遮挡住的身体凝固了起来。他试探性地跨出了一步,他的双腿平稳地立在了地面上。

 

“你不是被我杀死了吗?”少年如以往一样发问。

 

“这里是人心啊,没有生死可言。”对方答。此时,明光笼上了孩子的脸,让他散着细细的亮色,越发接近于纸面上的幼童,“现在焦点在我这里,我要淌过这片海洋,忘掉所有东西了。”

 

“等等!”少年喊道,“我们有共同的作者吗?出去的路在不在这里?”

 

“嘘——”变成了孩子的先知比了个手势,“你继承了我的位置,自然会知道的。记得别把我弄丢了。”

 

第七幕

少年继续沿着海洋的海岸线走着。在微亮的天幕下,他看到了影影绰绰的,雪白的教堂的形象。

 

“是第一幕啊……”他喃喃道。

 

于是他披着先知的袍子,走向了第一幕。他发现自己坐在教堂祭坛的水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长梦。灰衣的侍女们聚集他身边,看着他悠悠转醒。

 

他看向了上方。教堂内外两层的石柱以一个弧形的拱顶相连,拱顶的中央雕刻着一个环形,环形的中央是一个更小的圆形。中央的圆顶分成四层,最外一层是内含星星的交错的曲线,随后是由柱子和彩窗的图案交错而成的占比较大的内层,这一层同柱子和外墙一样是纯白的,如同地面的建筑的雪白的投影,只不过在两个角略微弯曲了。再往里的一层用繁复的花纹强调着眼睛的形象。最中央是一片从中心呈放射状的,巨大的彩色玻璃。

 

“我继承了他的位置”他说。侍女们低垂着头,靠近了他。她们用手擦干了他身上的污泥和眼泪,没有说话。

 

从他的表现来看,我猜测他看见了世界的实质。从他正后方开始,奇数位的柱子顶端是拿着羽毛笔的天使的胸像,而偶数位的天使则拿着书本。外层的柱子后是雪白的外墙,外墙的砖块呈某种规律排列,每块砖上都写满了字。字迹在墙壁上游行着。雕塑中的天使传阅着书籍,柱子上的雕花也是扭曲的字迹。他抬头时将会看到,在玻璃穹顶之上,满天的恒星都排列组成了这个故事的内容。

 

随后,新的先知根据自己所知道的故事预言了几次洪灾,也带来了一片绿洲。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教堂新来的先知。他询问了他们是否看到过自己写下的那个孩子,可没有人应答。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许久,侍女们找来了他打听的那个孩子。此时,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

 

在那天的第一缕光照进了群青色的彩窗时,少年被一个灰袍的侍女领进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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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评论了“水与天的创世纪(循环版初稿)”

  1. 刚刚考完最后一门期末,好困,发一下作者阐释。
    (原本打算修一下结尾的,但真的太困了…脑子不清楚

    如先前所言,整个文章是由三重创作的关系和一个循环构成的。少年设计了先知的童年,先知又领养了自己所创作的少年。在第七幕的末尾,少年成为了新的先知(毕竟是继承人嘛),发现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故事。所以先知既要试图让我们知道一些事,又要避开作者做一些事…

    七幕理论上来讲在意象上对应创世纪的七天(光,天上和地上的水,海洋和陆地,交替的天体,动物,人心,和收尾的安息),不过后几幕还需要修一下。

    有的时候有种画油画的时候,调出了一块很好的颜色,又不舍得从画面中涂掉的感觉。我尝试把第二幕分割成螺旋楼梯的样式,这样读者往下划的时候,注意力所集中的’少年‘这个词也会呈现出往下奔跑的态势。第五幕里面如果无视少年所说的话,就会发现先知在和读者说话。

    虽然加了很多个人xp,但有时越写越感觉他们不是因为我想这么写而变成这样,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样而我才会这么写……好困。

  2. 你好, Whatever

    我要向你表达敬佩!你的作品有一股独特的气质,你的主题宏大,你的语言风格兼具主观和客观的能动性。我很喜欢你的作品,从各方面来讲,算是偏爱。你能将这个“人”的虚无以这样的角度写出来,我感到惊喜并为之呐喊!而且,能把它写得那么生动、有趣,却又有种生命的严肃感。我在想,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虚无中的建造是如此不同?每个人在自己的虚无中,还能怎样丰富多彩?那么,这些所有的假设和丰富是否在作为虚无的时候又是毫无价值的?那么,我们在认识到一切的价值之后,又是依托什么继续认同自己的存在?我想,我们的意识如此流动,它总是在思考到——虚无时,同时受到存在的牵制。我们既无法完全虚无,又不能完全存在,所以,我们创造,哪怕只是我们写下的一个故事。

  3. 是很奇妙的一篇文章!浓浓的宿命论感,少年和先知的命运的不可逃避,莫比乌斯环一样的轮回,设计非常的精巧!
    很崩溃的是少年在发现自己的一切在先知的掌控之中后试图做出反抗,并且也反抗成功,但还是未能逃出创世纪中根本的循环,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看完是心里有点堵的()
    最开始很在意作者没有给少年和先知命名,后来觉得也是,少年和先知也只是一个符号,在这个世界他们的个体并不重要,都是消耗品()不过也希望以后这个世界有少年能打破循环,写出不一样的人生吧(悄悄期待)

  4. 非常佩服在探讨作者与笔下人物的关系的同时,能够做到故事本身完整有趣的!每一幕的设置都承担着重要的使命,既需要一步步揭开世界观本身的叙述,又需要拥有合适自然的故事情节。我认为你的设置无比巧妙!
    特别喜欢你前几幕的铺垫。拿第二幕的“他总觉得先知在试图用那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在织一张网,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条小路,而现在他要建成那个差点困住自己的小镇了” 举例。这里既符合当下第二幕少年的心境(即恐慌于自己要被眼前人看透且彻底拿捏),又呼应着先知本身就在织一张大网,能够尝试越过whatever与读者沟通的网(联系第五幕)。或许我过度解读了,但我认为这个解读空间是存在的。
    你对意象和氛围、环境的描写也超级赞,那种美感能很好地服务教堂这个地点(有一种神圣感)以及人物情感,很惊艳!
    ps. 捉个虫:第二幕,“先知给他一直奇异的危机感”。错别字,一直→【一种】

    1. 啊啊啊啊啊啊谢谢!(抱歉刚刚登不上来没办法回复你的评论)。其实这个故事写起来还挺困难的,因为作为作者也需要织一张网来用角色本身的特质网住他们并构建这个故事。第二幕我这么说原来是因为先知也是少年的作者…所以他此时也相当于在看自己的oc(?)少年发现了这点,所以有这种感觉。但我更爱你的解读!感谢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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