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终稿）

01
父亲在漠河北极村有一幢木屋，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夏天它刚刚建成，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另一次是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和同学们一起，去看能没过膝盖的雪和全国境内唯此处能看到的极光。
两次，父亲都因为工作没有和我同行。于漠河，并不仅仅是他的一个旅游的商业投资，是他“战斗”过、“拼搏”过的“发迹地”。

第一次去时，我现在已经不完全的记得了，而且是夏天，没那么特别。好像我当时贪玩上了屋顶，另一个记忆点就是那里的蚊子实在厉害。
而第二次去，我便是要“上桌”应酬了，好大的雪，不过木屋里生了火，实在暖和。那一年野味还并不这样被禁止，况且招待我们的当地人也有鄂伦春族，有政府特许的打猎权。我吃到了野兔肉、野鹿肉包的饺子，味道不太记得了，好像和其它肉类没什么分别。

那一天，除了我和几个相熟同学的家庭，还有三四位帮助我们照看房子的当地人、以及一位留在当地的父亲的老同学。
乌泱泱好多人，更“可怕”的是在东北。
父亲在电话视频里和我们聚会，也是很激动的那种。应该是自己在屏幕那一头也准备了酒菜，和老同学聊天喝酒，兴致起来了就没完没了。

我总觉得这种场合实在无聊却又一定要应付，在桌子下的双腿来回摇动。旁边的朋友也并没有多坐的住，很快我们几个就凑在了一起开始闲聊、玩手机。
席间他们到底都聊了什么我基本已经全部忘记，左不过问完近况聊家人，交流会儿工作又开始忆往昔。我几次被提醒该敬酒了（当然，我喝的是椰汁），慌忙起身，不过印象中并没有被苛责。

“快去和这个叔叔碰个杯！当年，你父亲我可是经常搭他的车上山下山的！”父亲在电话那一头示意我向这次主要招待我们的、也是他当年的“老战友”之一的一位叔叔碰杯。
我起身去敬。
“还是坐车好啊！不坐车总有些凶险呢！”
“这么说，你算是‘救’过我不少次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也不算吧，排长的命令嘛！”
他们又开始高声谈起了那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故事，我确实有些好奇，但是还是尴尬更多。
“丫头，你不知道，你父亲可是个英雄！”
那个叔叔见我来敬他，也是很快速的举杯，边举杯边朝我“夸赞”父亲。
“啊？”
“你父亲一个人，从山下向山上运钱，是整个连队的工资啊，一路上又是防贼防抢又是防狼防狗熊，上到林场，指导员都吓坏啦！”
“啊……防狼吗？”
“是啊，当时你父亲就是一根木棍！还有熊瞎子！”
“啊？”
“诶啊啊，你别说了，棍子怎么能防熊？没碰到的！”
“那也是你有本事，‘福大命大’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被这一番交谈弄的烟雾缭绕，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退了回来。坐下后侧头去问母亲，她朝我摇了摇头，说从前并没有听过这个往事。

我有些好奇，但是当时心中只想着早些结束应酬。若是发问他们喋喋不休晚上就玩不成雪，看不成灯了。因此，我就没再抛出话题选择了沉默，等他们开始下一个话题，等他们结束饭局。

02
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但是只是有一点印象，不确定当时父亲是遇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年过年，父母回到我外婆这边，家里人齐聚吃年夜饭，父亲和他岳父——我的外公，又聊起了所谓的“大兴安岭往事”。
“您只是在空军营里教习，没走过林场吧？”
“只是在空军营培训了几天，也是在吉林，且比你还早十年。”
“上次怎么没请您一起去漠河啊，您应该跟着去的，看看当年的风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把老骨头了，雪总是看过的。”
……
他们又开始了扯闲，一会儿聊起我在东北出生的小姨，一会儿又说起父亲为高祖迁坟。
最后是恭喜姨夫高升，轮番敬酒间又是追忆少年勇。外婆讲了一个她16岁上一个人到天津做化工学徒的往事，外公调侃自己面试飞行员结果视力不行的尴尬，又是我父亲，又是他的“大兴安岭”。

说起来，他后续的工作经历也并不十分寻常，只算我记事起，他便在台湾、香港、厦门、上海都有过很长时间的驻扎，很少回家。近些年虽说把大部分工作都转回北京，也是时常往返与各地。我能感受到大兴安岭于他的特殊，想来也是，那是他17岁上就离开故乡上海，到最偏僻的地方，几千人里，成功“闯”回来的光辉经历，怎么不值得骄傲一辈子呢？

“我当时去大兴安岭，也是波折。”
我突然便想到那天的防狼，本来百无聊赖的徘徊着不知吃点什么，突然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父亲。
他被我看的一愣，但是没明白我的心思。大概只是为了应和外婆的天津求学路，他讲的也是，坐七天七夜绿皮火车从上海到大兴安岭的过程。

03
“学校要采访，正好，你比较‘传奇’，明天早上我来问问你！”
“好啊！等你的题目！”
“要问你大兴安岭的事！就问你遇到狼的故事吧！”

“怎么想问这个？哪里听的？”
“不记得了，肯定是你自己说的。”
“我并没有说过遇到狼啊？再想想。”
“什么运钱，什么上山，什么棍子……我记得就是这个啊！”
“竟然是这个，怎么还记得？”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伐木工人了，被调到联队做文书，负责写通稿出版报，突然财务走不开，托我去山下取整个联队到工资。”
“然后呢？”
“我并不太下山，下山也是和同学们放假时一起坐公车，并不知道可以在下午时搭下山采买的司机的车。”
“没人告诉你吗？”
“会计病了，但是整个队伍都等着正日子发工资，误不得。他们当我素日见过采买，以为我知道的。”
“那还是你自己不留意，钻了死脑筋。”
“好吧，随你怎么说，当时也没想过是那样的情况。”

“继续继续，狼呢？熊呢？”
“什么狼？什么熊？没有的事。”

“就是下山的时候还是上午，一切好说，去县城取完钱就不早了，三四点的样子。大兴安岭的太阳落的快，半程就下山了。此前我也想不到几百人的工资是能装满厚厚的一书包，年轻人一个，手上又这么多钱，根本不敢在外面过夜。”

“我心一横，就不管不顾的向上走了。若是遇到匪了，也下定决心直接拼命。拿了跟不算很沉的棍子，盘算着若是遇狼可以敲几棍子，但是遇到熊瞎子就只能任命了。”

“那么多钱啊……应该是我第一次见，一共一万左右。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当时的一万块相当“吓人”。若是真的拥有了，那个时候也称得上是“亿万富豪”了吧。
“哪这有什么夸的啊？”
“很不容易的！”
“没想过直接卷钱‘跑路’吗？多好的机会啊？”
“想什么呢？老实听吧！”

在插科打诨与闲聊间，终于是进入了正题。
本来母亲是在做早餐的，见我们聊的火热，也加入了我们。

“当时其实挺危险的。我连山路都不是很熟。
但是已经没办法了，总不能让全连队的人第二天开不了工资，林场不仅有学生，还有很多当地的工人，拖家带口的守着日子领钱。
排长或许以为我知道，或许‘充分信任’我。他料想我胆子不至于那么大，觉得我这么机灵，一定能想到办法。
但是真的没有那么多办法，采买司机我并不认识，再加上并不是一路，要搭车的话回程更麻烦。不过，事后指导员们都吓了一跳，忙说：‘你该在县城打个电话给我们的，早知道就派车下去接你了！’”

“就是你太嘴硬了，合该打一个电话，让人来接你！”
母亲这时插嘴，她也没听过这段故事，现在也觉得害怕。

“那是领导的客气话，我什么级别，要是派专车接送，以后怕是都没法工作了。
不过我心里也是有数的，山上虽有过些兽，但林场开起来后便少了很多，主要还是怕人惦记，尽早交差最要紧。
这没什么好害怕的，但是你千万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终于开始教导我，在开始采访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了。

“我当时的盘算是，若有人盯上了，我一个人必定是逃不掉的。这样大面值的钱，我‘押送不利’，无论有什么原因都是推脱不掉的，别说工作不保，会不会判刑也未可知。一定是不能在外过夜的，只能抓紧时间上山。
在上山路上，我捡了一根棍子。那些野兽并不管你手上拿的是钱还是什么别的，所以那最主要的危机就解除了。山上就一条路，说很陡也没有，主要就是树林子，沿着土路摸黑也不太能转向。
野兽这个事，确实需要运气。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心里盘算着如果狼来了可以放手一搏。至于如果真遇到熊了，那就纯纯是‘命里该绝’，所幸，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所以，是很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吗？”
“是尽我所能最圆满的完成了。”

“要是我是领导，只会觉得你做事太莽撞了，下次更不敢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你。”说话的是家里的领导，母亲大人。
“但你要知道，这原不是我的工作。细想想就知道不容易，当时我把我的心路历程说给他们听，没一个不把我当作舍自己保集体的先锋，差点写通稿来表彰。”

04
“在那个特殊时期，看事情的方式和现在也有些不同。如果是你，千万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我哪里遇得到这种事？”
“别掉以轻心吧，背景变了，但相似但情景也或许发生，别不以为然。”
“感觉大兴安岭可危险了，光是这种冒险，你不止遇到一次吧。”
“是挺多的，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做搅拌手被直接轧死了。本来，那个活最先挑的是我，后来他们看我不太壮实，才把我调文员了。”
“啊——”
“都过去了，要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是锻炼，是磨砺，我也希望你能有所体会。”

“诶呀，想当年，同时上林场的知青近两千人，我是第一个被推荐去哈尔滨上学的……”
后续的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父亲在那个时候的自制力、自律性我确实佩服，那样迷茫的境遇都不放弃，无论怎么说，都是值得我学习。

05
他又说了很多很多，但是都是些我听过无数遍的励志故事。
聊了两三个钟头才被母亲叫停，以要吃饭、再聊整个上午就“浪费”掉了为由。

我终于是听到了那个所谓的防狼仿熊的故事。虽然没有那么传奇，但我肯定更希望他平安。

“你还记得那一年和小伙伴们去木屋暖气冻住了吗？”
“记得，最后还是睡在了隔壁。”
“我刚让他们重新翻修了，又重新刷了木漆，疫情耽误了太多了，以后再去，定然是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