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长昼

正午的午门,漆红的墙艳艳地盖了一层鲜血。刽子手蹲着马步,双手稳举长刀,炎热的汗从面庞滴到开合激昂的口中,卖力喊道:“王一,我操你个没爹没妈的傻逼畜牲!”囚犯口塞抹布,憋红的头呜呜不清地回骂着什么。
很短的时间内刽子手手中寒光一凛,刀刃几欲劈开囚犯颈管之时,囚犯身体快速地膨大变薄,抹布从嘴里飞出,污秽的辱骂和体液一并溅向四周,下一秒囚犯气球般的身体爆裂开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空中飘落的血肉碎片纷纷凝成墨色晶体,不等落地,周围的人群便潮水一般蜂蛹而上,将它们抢进自己的衣兜。
远一点的地方,稀疏的晶体簌簌如黑雪落下。“还没拿到么?”一个尖细的声音。瘦削的海人攥着食物袋,空白的眼眶仍盯着人群密集的地方。过了一会儿,袋子猛然一坠,海人碧蓝的瞳仁不知从何处翻回。它四周张望了一下,隐蔽地从袋里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浑圆食物,递给身旁同伴。多么珍贵的食物!荷生用须根接过,不敢张扬,默默在心里惊叹。囚犯心脏化为的晶体红、黑、黄如同云雾一样缭绕成纹路,光是触碰就能感受到其内含的能量。
二人慢慢地走向城郊,海人的潮汐病尚未痊愈,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绿色的湿脚印。荷生不紧不慢地飘着,断颈和断脚上开放的荷花花瓣证明了不错的心情,胸口的气孔用微弱的气流吹出笛曲。
太阳愈发逼人。一路上,贝壳和小鱼从从海人宽大的袍子下摆掉下来,掉进土路的泥洼里。“荷生,你记着”,它慢慢地说,声带被盐结晶爬满,“星宿神…今天以后别再见它。”
“呣,呣。”
荷生捏着菜粉蝶的翅膀,把它扔进头部的花蕊。翅膀通过筛管掉进胃袋,被消融地吱吱作响。这是劣等的东西,比不上食物带来的气力和愉悦。平时没有食物吃的时候,雨水浇透的泥土是更好的选择。
城外五十里处冷硬的土壤上只有地衣苔藓,七十五里处天寒地冻,二人在密密的暴风雪墙里叩响木屋的兽头铃铛。谦卑的绿翼仆人把它们引到书房,这里散发着与花香不同的甜香异气,温暖的湿润空气几乎令它们无法呼吸。角落里堆放着金黄色的纺锤和方块,墙上贴满了流光溢彩的仿佛是液体的闪亮薄片,这样奢侈的家具它们闻所未闻,更别提见过。
星宿神盘腿端坐在房间中央的横木,双目紧闭。海人低头看着地毯吸收脚底板的海水,不去看星宿神的光滑脸皮,它听闻,有一种古人的眼睛长在手心,还有一种古人的眼睛能穿透任何东西,而古人都是这样的健硕身材,无腮无毛的面颊。“你要的…”它打开食物袋,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异常。
星宿神搭在膝上的小指突然一动,囚人的心脏立即飞出,落在仆人端的盘子里。“那么”,荷生不由地感觉受到挑衅,“你答应的回报呢?”
“…海人之族起于七龙,七龙之族,互戮诛伐如仇雠,雷劈火烧,东海夷为灰烬…”星宿神乌黑的唇舌发出一种古老的、拖长的音调:“…存活者,弱如蠕虫,不成气候。不过只听闻其有一种驾驭鱼鳖幽灵之术,不知…”它张开眼皮,那里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可否一见?”
海人闭上眼睛,眼球回溯那满月泼满的遥远的海上,它的小腿浸在沸腾的咸水里,先祖的头飘来,轻轻撞在它的膝盖,这里遍布无足轻重的死亡。它用力拨开海面上长老们修炼了万年的玲珑剔透的碎骨碎肉,这一刻海人发现那些死去的鱼全在水底看着它,跟着它,目光荧荧。从此以后它活下来,但潮汐时满月在睡梦中一遍遍摧毁它,那些星宿藏在后面,弯起的嘴角和黑黢黢的嘴洞居高临下,把它压扁压碎成沙砾。
它吐出一口咸血,正如当年呕吐的血浇活了沙滩上的一株烂根荷花,那些旁人看不到的鱼升起来,在空中哀怨痛苦、却仍顺从地依照它的吩咐盘旋、粼粼的水光在屋顶舞动。
“好,好!呵呵呵…”星宿神拍起手掌喝彩,“难得一见。…夏虫?”
仆人的头伏得更低,而盘子举得更高。里面盛放着一粒金黄的纺锤。
星宿神吐出一个奇怪的发音:“钮焦薄。”
“什么?”
“钮焦,钮之焦也。”
荷生的气孔不合时宜地飘出笛音,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忘记了还是长在池塘里时吹着笛子的牧童,却记得这一段断断续续的旋律。被风暴抛向大海之前的事情都很模糊了。
“这是钮做的?”荷生尖声问道,试着还原回记忆里“钮”的形象。
“非。面为之。”
“面是以前的食物么?”
“面,麦为之。”星宿神没有理会它,失神地看向无穷的更远的远方,似乎那里就是以前。
“那么麦…”海人捂住荷生的气孔,二人静默地向客厅外趋步退去,甜香的空气仿佛已经令人难受地糊住了它们的口鼻。纺锤隔着袋子的布料温热地贴着海人的腹部,不用看都能感知到那份金黄璀璨。
绿色的仆人这次没有引领他们出门,海人把手按在门把时,凛冽的雪花针一样射进七窍,背后星宿神剧烈的笑声猛烈地动摇整座房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以暴情烈欲为食,以祸乱残杀为道,禽飞兽啸,吾从未见过如此礼崩乐坏之景!哈哈哈哈哈哈哈!美丑不辨,甘苦颠倒,五谷不识,人畜不分!哈哈哈哈哈哈!”
…….
“食物。”海人重复。“食物。”荷生坐在邻人的碎骨里,捡着较完整的食物推给海人,心则放进地板的暗室,因为海人否决了再去与星宿神交易的可能。
被方才由荷生杀死的邻居觊觎着并试图抢劫的、已经凉掉的金纺锤躺在唯一的家具——木地板上。一口未动。海人看着荷生,此时此刻,它真像个平静的小孩儿。像是…海人追溯起遥远的童年,在寂寞的祠堂里,它独自一人在祖先的长明烛下拼着珊瑚图画。那时候没有杀也没有被杀,太阳从来照不到海床。
“他们管这个叫毒品。吃毒品…”
“会疯,挺不赖。”荷生运气托起纺锤,气流的冲击下金黄的碎屑扑簌簌掉进地板缝。“你去拿一把刀罢。”
荷生要将纺锤独吞。海人这么想。不过,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退一步想,荷生是打算将纺锤独吞么?再退一步,我究竟是想吃,还是不想吃毒品呢?又或许它已经吞了,不出片刻,就会响起疯子的大喊大叫。而杀死疯子产生的食物是最多的。
起初它们只是听到一个食物的故事。什么是美味?荷生问那个说书人。美,就是克制,是道德,是规律;非苦涩,非刺痛,不轻不重。到底什么意思?盲眼的说书人脸上露出贪婪而凄凉的神情:啊呀,那是…你不能明白…那个东西在你舌头上轻轻的一点,然后无影无踪,但是你还记得那种闪亮,它还在…你记住了,那个东西叫tian,t-i-an,tian。
海人在房顶的瓦片里摸索到了刀。他用舌头舔了一舔刀刃,回想着说书人鄙夷地介绍的:咸,苦,腥,那人形容了许多,但它只尝到一种味道。食物,也是这样味道。
这一把刀…海人想,我可以劈开纺锤,我们两个一人一半,也可以劈开荷生的躯干,那么脆的茎杆。不过——它希望我怎样做呢?我希望自己怎样做呢?自那天以来,它几乎不思考什么问题,只有荷生的存在迫使着它想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它终究进了门。荷生背对它,还是那么静静的。千疮百孔的被单挂在千疮百孔的墙上,遮挡了恼人的光线和使爆炸和被爆炸的邻人们,为这次进食营造一个肃穆而昏暗的环境。粉色花瓣挡住了房间中央的盘子,海人不知道纺锤是否还存在。
它走进一步。这使木地板稍微歪斜了一分。只听非常轻微地轰地一声,荷生几乎是柔软地萎缩,并倒向地板,不见纺锤的孤单的空地板。海人提着刀,而刀已经毫无用处。没有纺锤用来切,没有疯子用来杀。荷生逐渐融化,变成海人所不熟悉的一洼淡水,连同消化液里的纺锤。太没有价值了。是个人都会这么评价。
海人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它的胃空空地发出波涛拍岸的饥饿声。非常恰好地,荷生的心脏缩成一颗白圆粒,它把它拾起来,在衣襟上擦净,扔进嘴巴。莲子从食管掉进胃里,扑通一声激起小小的水花。
因毒品而死的食物中似乎还带有毒性,海人感到头昏目眩,栽倒在地,星宿神黢黑的眼洞似乎在天花板上出现,随后又变为先祖的悲哀的面孔,那么白而亮,清冷地挂在天上。它听到某个窃贼像老鼠一样在街道上奔跑,后面的物主的脚步和谩骂声则像鸵鸟。一截断臂冲破木板墙和床单,嗖地从它脸的上空飞过。来不及凝成食物的血花迎面落下。
海人猛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终于获准浮出海面,明明天上无水,却往海里无穷无尽地撒着雨滴。它伸出舌头,雨丝像打响指一样弹着它的舌面。t,i,an,它无声地唱。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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