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室友想自杀。
她不说,但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
一直待在自己房间不出来、很少笑、很少吃东西、还想让我住到别处去。最重要的是,她最近闻起来很苦涩,像发霉的柿子。
错不了,我的鼻子一向很灵。
她人很好,很安静,做饭很好吃,衣服材质总是自然且柔软的,带有雨后草地的清新味,除了总会在睡觉时打扰我以外都是一位相当合心意的室友。
所以我真的走了,为了满足她的愿望,让她体面地死去。
也许我能在新闻里得知她的死亡,最近得竖起耳朵听仔细了。广播或者电视的形式,短短一条简讯,满地血液或者面目狰狞的死状挤在几十个方块字里,引不起任何不礼貌的联想,非常人性化。
猜测她会怎么死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那间小公寓里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肯定也不会选择流血很多的方式,据说地板是实木的,非常贵。可能是浴缸,那个缸真的很深,而且她洗澡的时长总让我疑心她已经死了。这肯定很痛苦,但不会惹麻烦。我希望人们把她浴缸里搬出来的时候注意点,把溢出来的水拖干净,不然会顺着地缝渗到楼下去,邻居会找上门——我听她抱怨过很多遍。
今天我一直焦躁不安,想到她可能正一个人溺在水里,止不住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饭也吃不下。新房东过来关照了好几次,可惜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苦恼什么,他可能会愚蠢地跑去阻止,那就坏了事了。幸好他看起来也并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好奇我为什么把早餐一直留到了晚上。
确实吃不下,可能室友做的金枪鱼饭团把我的胃口养刁了,现在只能吃干巴巴没滋味的粮食,实在很不爽。
傍晚时我跑了出去。城市的味道很复杂,像是把鹌鹑肉和牛奶混在一起榨成汁。不过还好只要循着无人的暗处就能找到目的地,那是城市最暗处的一个角落,原本是废品站,后来收废品的老头横死街头,就,怎么说来着,“被人遗忘”了。
那里有两个被人遗弃的沙发,还有堆在一起数不清的纸壳子和塑料品,因此永远弥漫着灰尘和虫子的味道。没和室友住在一起前,我常和朋友到那里去。
希望他们还在这里。我带着这样的希翼踏入小巷,沙发上果然探出三个脑袋。
“谁?”
我明智地站着不动,等他们慢慢靠近,转着圈看够了,又放松下来。
“我都要认不出来你了。”为首的那个窝回沙发上,但我知道他并不舒适——沙发坐垫中间已经被掏穿了,“怎么回来了,被抛弃了?”
这样问是因为他曾经被抛弃过,那时他还叫蓓蓓,现在给自己改名为工头,以誓把过去抛在身后。
我有点不想坐在沙发上,那里看上去有很多灰,比我上一次过来时还要多,因此还站在原地,告诉他前因后果。
“那你得找个新室友了。”工头说,“不过在那之前还可以搬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亲爱的,你走了好长时间。”小姐凑过来,和我靠在一起“我们都很想你。”
我感激地点头,能回来自然是最好,我不想一直住在新家那个狭小到透不过来气,像罐头一样的地方。不过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我觉得很不安,像吃了坏东西。”我尽可能详尽地描述自己的感受,“我想知道她将面临什么,死亡是怎么样的?”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由于有三位,这个过程耗费了一些时间。
“亲爱的,”小姐忧虑地说,“我很想帮助你,但是,我们都没死过呀。”
“我唯一知道死了的人,我们继承了他的地盘。”工头四下望望,流露出些许敬意,“你看他把瓶子垒得多高。”
一直没开口的食宿犹豫着开了口,“我知道城西的老王之前被车撞到,瘸了一条腿,她一直说那疼死了。”
“笨蛋,那只是一种比喻。”小姐嘲笑道。
“我当然知道!但那可能也差不多,据说她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
“不一样,她只是疼昏过去了,不是‘死’了。”
和安静的室友待在一起太久,我被这些许久未见的朋友吵得有些头疼,连忙大声说:“那我想见见她!食宿,你知道怎么去吗?”
“真的?城西很远的。”工头对食宿的这个提议有些不满,把他从沙发上推下去,“你非要知道?”
我点点头。我想象室友的死法时就已经决定好了这一点。
然后我们这就出发了。这是我最喜欢朋友们的一点,干脆利落。而且就算他们不情愿,也不想让我一个人动身。
食宿在前面开道,小姐跟在后面,工头和我并排。他问:“她会写遗书吗,你说她会不会把财产留给你?”
我大笑,“只是衣柜、冰箱和窗台上的东西。她应该会把那些全留给爸妈吧。”
“孝女!”他评价,但显得有些遗憾。
我也有点惆怅,想到她之前说要做蒸虾给我吃,可惜后来她忙忘了。虾应该还在冰箱冷冻柜,不知道她能不能记得留给我。
但也无所谓,因为看遗书的人肯定是找不到我的。想到这儿,心情不禁开朗了一些。
天色渐晚,幸好我们都习惯于夜间出行。避开灯火通明、晃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街道,挑着幽暗的、铺着石板的小巷,我们很快来到了沙滩。
“顺着海走往西走,马上就能到。”工头说。
这并不太容易,沙子松软很容易陷进去,更不用说它们已经被晒足了一天,有点烫脚。海滩上还有很多人,借着最后一点夕阳嬉戏。再晚一点,篝火就会代替太阳燃烧,他们会开始唱歌。
我想起室友有一次带我一起去海边。我们坐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只能听见隐约的歌声。我闻见大海的味道,那么近,像一场盛大的宴会。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大海会趁着太阳不在,悄悄爬上岸,变成人去城市里玩。这是她说给我听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可以闻见大海确实在慢慢靠近,也许一会儿就要上岸了,但它可能不会跑去玩。可要是大海溜去玩了,这些人唱歌给谁听呢?
她抓一把沙子,又让它们从指缝间流逝。我看着她反复的动作入了迷,暂时忘掉了大海。
现在看那些人,原来他们从来不是为了大海唱歌。他们白天唱歌是为太阳,晚上唱歌是为篝火。
那大海可能真的会趁着夜色偷偷跑上岸玩。
我想着这些,逐渐跟不上队伍。
“快点,快点。”食宿从排头绕到队伍,催着我跑。
“怎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只知道老王在哪里上班,不知道他住在哪儿。要是去晚了下班了,就白跑一趟。”
我吓一跳,连忙加快步伐,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小坑。
“别着急,错过了咱明天再来一趟就成。”工头看我跑得腿都发软,宽慰道。
“就是的,你少催了。人家自己的事,自有分寸。”小姐也跟腔。
海岸好长,我们跑过了无数个篝火派对和无数个烤鱿鱼摊——我才想起起来已经一天都没有进过食——食宿终于停下来。
“从这里上去,往东边四个街道。”
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感觉很好,但是这片街道上人流密集,很不方便行动。
“老王怎么会在这里上班的?”
“跟她室友一起在小卖店工作。”食宿抬头仔细地辨认店铺的招牌,一边还要注意别被谁踩了脚,“应该就是这里。”
他踩上店外的空调外机,往玻璃内张望。
过会儿,老王就出来了。
“怎么着?”她的威风劲儿丝毫不因断了条腿而减少半分,一瘸一拐但傲气地走出来,身上有种油脂味。
“那什么……她想问问‘死’是怎么回事。”食宿连忙把我推上前。
我跟老王讲了室友的事儿。
“我没死过,但也差不多了。”她依旧抬着脑袋,四平八稳,看得出来很喜欢给人讲这段经历,“过马路的时候被车轮子碾了一下。”
“什么感觉?”
“天旋地转,眼前冒白光,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就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失望地低下头。
“一开始一点也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再醒来才觉得疼,疼得受不了了。就在这条街被撞的,我室友看到了,马上把我送到医院,但这条腿还是救不回来了。”她丝毫不在意听众是个什么情绪,接着说,“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光顾着惊讶去了。室友是自己要死,可能还挺高兴的吧。”
这和我猜测的差不多,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那肯定是高高兴兴的。
“抱歉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不嫌弃的话,进来吃些东西再走吧。”老王很懂待客之道,虽然是一群不请自来的客,还是请我们进店吃了些蒸鸡胸肉配酸奶。
虽然肉有点老,但我毕竟饿了一天,很快就都吃完了。
再出门,我们四个都没了奔跑的力气,蹲在店门口商议。
“这就回了?要不就在店里住一晚,明天我们来开店门的时候再走?”老王和她室友也要下班回家了。
“我想回去。”我对工头他们说,“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我想看着他们怎么把她搬出来。”
“他们可能还没发现,至少得有两三天。”工头提醒道。
“那我就去告诉他们。”我去意已决,“你们留在这里吧,我自己去就好。谢谢你们陪我跑这么远。”
“那当然了亲爱的,我们是朋友啊。”小姐说,“我们一起走吧。我还想见见你的室友呢,虽然可能,已经是死掉的样子。”
工头和食宿也表示同感。
“她会死在浴缸里,所以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笃定地说。
他们都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我们还是一同回去了,只不过不再那么急切。走到海边时,游玩的人们都回家去了,留下木头燃烧后的炭火味儿。大海把已经沙滩淹没了一半,把我们刚才走出来的一个个小坑都覆盖掉了。
大海可能真的会偷跑上岸玩,只是我们的到来让它的计划必须推迟了。
我们都累了,跑不动,我尤其走得慢,不仅是体力的透支,也是因为有些畏惧。
我可能还没做好准备看到室友的尸体。
我经常看到尸体,比如蟑螂、蚊子、鱼、鹌鹑,它们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浑身都是冰碴。室友的尸体肯定不一样,她死在水里,头发会飘荡在水中,像紫菜鸡蛋汤。水不会对她的外表产生什么影响,所以她会像睡着了。
我经常看到室友睡着的样子。在床上或者沙发上,偶尔在地板上。因为她醒着的时候太安静,以至于睡着了和醒着没有太大区别。我没什么事儿干的时候,有时会在蹲在旁边看着她,以防她在梦里死掉。我的鼻子很灵,能闻出死亡。
然而她现在要自己去死了。
好吧,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在梦里突然死掉和自己决定去死肯定是不一样的,即使是我也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我不会做蒸鱼。
我为了蒸鱼而想念我的室友。
我还没看到室友的尸体,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没事的亲爱的。”小姐比在废品站刚要动身时还要担忧,“我们会陪着你。”
我的朋友们,闻起来像灰尘、硬掉的口香糖、过分发酵的酸奶的朋友们,愿意陪我为了一个将死的人从城东跑到城西。
“我没事。”话一出口就想收回,因为欲盖弥彰的意味实在太强烈,“好吧,我很紧张。”
“我们陪你一起,发生什么也没关系!”工头刚刚饱食了一顿鸡胸肉,现在正在兴头上。
跑到我和室友的家的楼下,一切如常。没有乱叫的救护车,没有骚动的人群,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至少水还没有渗到邻居家里。我安慰地想。
“别担心,别担心。她终于死了,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那一定很美好。”食宿说。
那一定很美好。
这个夜晚,大海跑到岸上来了,人们围着焰火玩够了,工头他们吃到了鸡胸肉,老王和她的室友回家了,我的室友将要钻进浴缸里。
她一定很开心。
我为她高兴,甚至高兴出了幻觉。我好像闻到了室友身上如同雨后青草一般的味道。但就算我的鼻子再灵,也不可能闻到十几层高空的味道。
一定是幻觉。
可我还听到了,听到了熟悉的尖细声音急切地高喊:“安安!安安你在哪里啊!你快出来!”
我惊讶地望去。
“哦!你有了新名字。”工头看了看我,“快去吧。既然她还没死,快去见见她吧。我们就不陪了。”
女生在绿化景观中摸索,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在她以为要无功而返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个小黑影。
“安安!”
狸花猫被捞在女生怀里,她这下真的哭了。
“你去哪儿了,宠物店的人说你跑丢了,到处都找不见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猫喵喵叫着。
“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我们回家去,回家我给你蒸虾吃好不好?”
猫快乐地喵喵叫着。
它闻见自己室友身上有新鲜的柿子味。
朋友说觉得读完很适合听《1时间》这首歌,因此把链接放在这里 https://music.163.com/song?id=28587153&userid=585448547
写完了,好感动!
一开始想写第三人称,写得很烂,三小时五百字那种。换了人称后变得好顺畅,三个小时写完了,感动
三只猫朋友的名字,都是它们自己从路边小广告看来的:包工头、包小姐、包食宿。那么主角猫可能叫包吃住(。)
猫猫很好,猫猫总担心你是不是死了
想要山精的评价()可以等大家的分都登完了不那么忙了再评,很想看呜呜
哦对!!如果可以的话,同人这篇也想要评价呜呜,虽然也没写什么吧()麻烦山精了orz https://www.youthwrite.pro/wp-admin/post.php?post=40628&action=edit
手忙脚乱被看出来了
今天必须把分提交了,会回来和C说读后感
先mark一下:喜欢
猜对了三个朋友是猫
愣是没猜出来“我”也是猫
就想为什么“我”能和猫对话 而且从来是室友给“我”做饭
猫猫看起来真的很好 想赛博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