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自由命题大作品终稿,初稿标题已改,请见:
且让我们去寻找 – 北大附中创意写作工坊 (pkuschool.edu.cn)
预警:全文2w+,建议闲暇时看。
标题可能骗人
夹带私货非常多
有现实影射
毫无逻辑且无厘头
谨以此篇献给我自己、我的三位朋友,以及这一学期的创意写作课。
——
今年冬天我跟我的朋友们开启了一场自驾旅行。我早就想自驾旅行了,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于是我拉上了高中认识的三个朋友一起。我提供车,刚好我们所有人都有驾照,可以轮流开车。
最开始的旅程一般都毫无新意,我们从市区出发,开了几个小时离开了这座城市,上到高速开启漫长而无聊的长途坐车,或开车。这些部分笔者记录起来也乏善可陈,读者读起来也昏昏欲睡,于是我就把他们通通省略了。我们就从这段旅程开始精彩的部分讲起。
现在正在开车的是兔老师,一个小有名气的古典音乐家,浑身散发着可靠而优雅的气息,我们四个之中最稳健的那个,在驾驶方面也是如此。坐在副驾驶的是咖啡馆,人如其名,就是一个咖啡馆,我们之中最活宝的那个,如果你问她谁还没点坚定的人性,她会告诉你那必须有坚定的人性。后排躺在左边的是林恩,一位天使,正在拿她的洁白大翅膀当枕头睡觉,虽然她总是看上去最单纯的那个,但其实心里很稳重且有数。她旁边坐着的那个是我,一个休假中的古埃及神,编号15,负责掌管书写和文字,虽然我认为自己更像是古埃及掌管文盲的神。这就是我们这场旅行的全阵容,不过以上这些介绍也没什么实际用处,看个乐子就好,下文很可能根本不会涉及这些。最初策划的时候我还考虑过邀请池老师,我的精神伴侣,一位忧郁的艺术家,但是她的时空和我们的旅行有些冲突,只好作罢。
言归正传,我们此时正在高速上快速行驶,咖啡馆和林恩在睡觉,我有点迷糊,怀里抱着我最爱的灰绿色鲸鱼抱枕,撑着窗户看窗外景物飞逝。兔老师沉默地开着车,车载音响里放着她精选的古典乐歌单,小提琴悠扬婉转,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点都不搭。汽车突然减速,我们路过了一个收费站,没有ETC通道,只好进到人工收费的车道。尽管兔老师很小心地减速,车还是被减速带绊得咔嚓一声。林恩可能被颠的一下弄醒了,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我赶紧把垫在身后的翅膀还给她。兔把音箱声音调小,打开窗户给对面留着短头发的女收银员找钱。这会儿功夫咖啡馆也醒了,飞快地精神起来跟正在关窗的兔说这钱我来出。我们驶出收费站,咖啡馆顺手调了几首节奏欢快的韩团歌在车里放了起来,我们都精神不少,开始聊起天来。
“你们有没有注意收费站的牌子啊。”兔问道,“我好像看到了,但是忘了。这是哪?”
我们都摇头。咖啡馆突然叫了一声,“你们确定这边的路是对的吗?这是在往西开吧。”
“不是往西开吗?”我问,“我们不是要去巴黎吗?”
“啊?”林恩皱起眉毛,“不是去南天门吗?”
“不是去青岛看海吗?”咖啡馆迟疑着说。
“……我记得不是说是要去两年前吗?”兔把车速也降了下来。
“哦,好像是对的。”我们都沉默了半晌之后咖啡馆说,“那个路牌写了这是往青岛方向。”
我从窗边向前望去,看到了那个很普通的绿色路牌。“上面明明写的是巴黎方向啊?”
“哎反正这条路肯定没错。”林恩下了结论。我们都点头,于是兔把车速提了回来。
前面有个服务区,咖啡馆问兔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林恩说她想去厕所,我们开了进去。服务区人很少,显得有点荒凉,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们都下车逛了逛,去了趟厕所。我看到路边的架子上摆了一些旅游宣传手册,顺手拿了一份,上面标题写着《歐赫貝地質地圖冊》,还是繁体字。回来后决定还是兔接着开车,不换座位,我把图册顺手扔在了仪表台上。林恩买回来一袋糖炒栗子,这下谁都不困了,我从座位底下试图翻出垃圾袋,结果把我带的洗脸毛巾翻了出来。
“天呐,是谁把毛巾扔到座位底下的。”我说。
“除了你自己谁会动你的毛巾啊!”林恩说。
我把那条蓝绿色的软毛巾翻了过来,正面底部绣着一小块灰色的大象图案,我愣愣地瞪着它。“哦兄弟们,出大问题。”我皱着眉毛开口,“我好像把我家脚巾当成洗脸巾带过来了。”
咖啡馆笑的很大声。“那这真是个遗憾的消息。”她说。
“为什么您会把脚巾当成洗脸巾。”兔用她一贯彬彬有礼的语调问道。
“天呐因为它们长得一样。”我一言难尽地回答,“我忘了我的洗脸巾上绣的是长颈鹿。”
那只大象图案冲我甩着鼻子,好像在嘲讽一样。“真受不了。”我说,“这搞得我现在焦虑得脑子里堆满木屑。”
“因为你是只松鼠。”咖啡馆愉快地说。
“不,不。我是猞猁。”我沮丧地回答。“我在雪地里抓兔子,而不是啮齿类动物。”
“感觉您点我。”兔说,用她一贯冷幽默的语气。旁边依旧夹杂着咖啡馆哈哈哈的笑声,她笑得更大声了。
“好吧猞猁15。”林恩接下话头,“你吃栗子吗?”她给我递了一个,又顺手把座位底下的垃圾袋放到中间。“谢谢。”我说。
我们开始漫无边际地扯闲篇。“栗子只有糖炒栗子才好吃。”我开始发表自己的伟大见解。“其他栗子味的制品真的不行,尤其是栗子味蛋糕。”
“对对对没错!”林恩点着头赞同。“就像桂花好闻但是桂花味奶茶非常难喝一样。”
”你们居然都不喜欢栗子蛋糕吗?”兔在前排搭话,“那应该是你们没吃到好吃的栗子蛋糕。下回请你们吃我爸做的。”
我剥到一个炒糊的栗子,很难剥,把壳拽下来皮还紧紧贴在肉上,呲着毛边耀武扬威。我连手带牙地把它们都扯下来,啃得全是大大小小的坑,终于才露出点黄色的肉。结果翻过来一看,另一面整个都是黑的,看着就一股苦味,我只好悻悻地把它扔进垃圾袋。
“我不想听kpop。”我把手伸到前座捏了捏咖啡馆的肩说。
“好吧。”她耸了耸肩,把音箱调成了收音机。
电台在念小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个大概,讲有个叫洛明的女孩自杀,被她闺蜜伊娜救了,剧情没什么有趣的,像青春伤痛文学。咖啡馆换了个台,这次在讲关于一对流浪儿兄弟因为偷窃被抓的时事热评,专家慢悠悠地大谈“未成年人犯罪也是犯罪……”。咖啡馆又调了个台,传出新闻播报员平淡的声线:“……史上首例死神恢复味觉……”。
我扭头看向林恩,她好像没听到一样正抱着翅膀发呆。“你们那有死神吗?”我问。
“啊?”她一脸困惑,扭头看看我又看了眼喋喋不休的收音机,“我们那好像没有死神。”
“死神没有味觉是《妖怪公寓》里的设定吧?”我说。
“啊啊《妖怪公寓》。”她点头,“我看过那个,就是没什么我推的戏份。”于是我们又开始聊自己的推和产品。。
“你推在里面是吸血鬼欸。”林恩说,“玛蒂尔达也是吸血鬼,这算不算有点私心?”
“玛蒂尔达是谁?”我问。
“嗯……吸血鬼版本的你。”林恩说,“很有魅力的大波浪帅姐姐。”
“很难想象出来15魅力四射的样子。”咖啡馆插嘴说,说完又咯咯笑起来。
“内涵我是吧。”我夸张地冲她喊道,“你吃我一拳。”
兔老师把收音机调回了古典音乐。
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肯定是睡着了。可能因为刚跟林恩聊完我推,或者去旅行的执念太大,我梦到了我在巴黎街头散步。有个男人向我走过来,直到他走近我才发现,这居然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我唯一的真爱。不管我多久不曾见过他,再次看到的那一瞬间依旧会重燃爱火,令我永远无法拒绝。他太漂亮了,这个法国人,那鸢尾花一般的眼眸和塞纳河流淌着的发丝,他有女人般的面庞和充满魅力的胡须,外热内冷的博爱和深入骨髓的高傲。我无可救药地爱着他的美貌、他的心脏,抑或他永远昂首的骄傲。人们都说,他就是法兰西本身。
好吧,我梦到了他,奇怪的是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并且见到他向我走来竟然毫不激动,就好像我们早已相识很久。
“祝贺你们赢了世界杯。”天呐,见到偶像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我双手捂脸,对着梦里的自己无声怒吼。我绝望地想起2022年世界杯那心碎的一晚,想起心碎的第三颗星,感觉心脏的某处再一次被狠狠刺痛。但愿这是一个穿越的梦,我自暴自弃地祈祷起来,但愿我说的是2018年世界杯。
但我无法从弗朗西斯的反应判断出这里到底是什么时空。他只是无奈地垂眸笑了笑。这个人真的太帅了。我也无奈地想着,一边在心中尖叫,将世界杯和什么第三颗星的事情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爱您。”梦里的我用谈论天气一般的语气说道。太直白了吧!这绝对是现实中的15不可能干出来的事。
“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接着说,音调无悲无喜,像个念台词的机器人。“可以平等而坦然地面对所有人,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爱,可以轻巧应对社交,可以自信地展示自己。”
弗朗西斯只是认真地听着,用一种梦境般宽慰和释怀的表情。
“我也想成为你。”我说。他笑了,侧着头看向我。我感受到他的目光,赶紧转移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也许我可以成为我自己。”我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然后我就醒了,醒来就感觉胳膊枕麻了,头倚在大臂上,心跳声清晰可闻,一声一声夹杂着梦里隐隐的痛苦和忧伤,还有一种少女般梦幻的暖意,将我的心脏搅成一团。这也太像梦女会做的梦了,我默默吐槽,我明明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坐起身,捏了捏酸疼的胳膊,觉得醒来之后很累很累。也许是因为睡这一路的姿势太过坚硬,或者是梦里消耗了太多精力吧。我探头往前看,发现车已经停了,吵醒我的应该是刹车摩擦地面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我揉着眼睛问。
“啊,你醒了。”林恩说。我才发现她们三个都醒着。
“我们可能在沙漠里迷路了。”咖啡馆回头说,指指窗户。我扭过头看,发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沙丘,阳光明媚,看上去正是开进沙漠深处的局面。
“这是哪啊?”我问。
“好像是‘黎凡沙漠’。”兔说,“仪表台上那个图册标的。”
“我们已经在这里绕了好久了,车快没油了。”咖啡馆眯起眼望向正前方头顶的太阳,神色凝重地说。
“我们右手边七百米左右有个沙丘底下埋了桶油。”林恩说,“但是必须咖啡馆和15徒步走过去找。”天使的用途这个时候就发挥了出来,她总能在危急时刻给予我们一些奇怪的帮助,尽管这些信息提示听起来总像一些上帝设置好的游戏任务,有着稀奇古怪的设定和要求。但是谁叫林恩是天使呢,我们甚至没法质疑为什么沙漠里会埋着一桶现成的92汽油,但是她永远是对的。
咖啡馆和我立即就下车了,兔和林恩留在原地等我们。我已经忘掉那个梦了,踩在沙地上时产生了一种荒野求生的激动感。这感觉比高中时期我俩翘掉体育课去爬学校观景台看夕阳的时候还要刺激。
但是事情好像并不这么简单。刚开始我和咖啡馆还在有声有笑地走着,她还把22年世界杯的事翻出来嘲笑我,我们就一边拌嘴一边向前。后来就不太对劲了。“七百米有这么长吗?”她问。我没空回答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阳光烤化了,口干舌燥的嘴里全是风和沙子,好像我们不是十分钟前刚刚喝过水一样。
我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最后都停下来了,躺在沙丘上。我们都知道林恩说的沙丘还有很远很远,但是我们都没有一点力气再向前了,我们都感到水分的流失,感到已经濒临死亡。
“有点想念。”我突然开口。
“想念个屁。”咖啡馆冷酷地回应我。我知道她想说的是Mathilda你可别说了,省省你的力气。
但是我还在说下去,咖啡馆想让我闭嘴,我没理她。我知道自己即将缺水而死在这片没有边际的大沙漠里,我至少要把遗言说出来。太阳晒得我晕晕乎乎的,我有点不太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好像抒发了一下想家的情感,还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年轻时在我家楼下咖啡馆里度过的美好日子。真奇怪,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明明从来不喝咖啡的。但是无所谓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好像在风中闻到了隐隐一丝咖啡香气。我倒很喜欢沙漠深处阳光伴着怀旧咖啡香气的死法。这是我死前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缕念头,我想着,随后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我听到了有人叫我。我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有三个人低着头盯着我的脸,两位男士穿着棕褐色的工作服,另一位女士则身着白衬衫。沙漠的阳光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傍晚的风令我打了个寒战。
“萨克曼你终于醒了。”那位女士又往前凑了凑,她的脸离我更近了一些,我才看清她上挑的眼线——是南希。我终于从很深远的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糊成一团的大脑逐渐明朗。我怎么睡着了?
“你说好了晚饭前回来的,结果就在多赫拿德这儿睡到现在?”乔奇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我们坐不住都来找你了。”
我握住克劳德伸过来的手,从沙子里站了起来,浑身抖了抖,感觉有沙粒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心思管那些沙子,我一边拍着裤脚一边连连向他们三个道歉。这几天我一直有考古活动结束后在多殿沙子里躺一躺的习惯,一直都只是很清醒地躺着思考,从来不会睡着,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让我的朋友们这么担心,我实在有些愧疚的无地自容,希望他们不会生气。想到这我突然反应过来,瓦伦呢?这几天他总是在我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来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可我好像不记得他今天有过来。不,不要在意这些,他还是最好不要来了。
回去时已经有点晚了,看到南希吃了一半的意大利面我不禁又生出些愧疚。乔奇倒是已经吃完了,就坐在那看着我们吃,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忍不住在吃饭时聊起了天,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跑到了多赫拿德和它的传说身上。
“多赫拿德神殿的传说其实就是真的。”我说,用一种有点自暴自弃的坦白口吻,“9就是9月,左后腿就是东南方,就是那场祭祀导致了乌图鲁爆发。”
“你说话得讲证据。”南希说。
“骆驼胫骨就是证据。”我耸了耸肩。
“这个没法确定吧。”克劳德说,“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因为它是真的。”我说,“你没办法解释。作者决定让它成为真的,那它就只能是真的。”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玄幻了。”乔奇说。
这个时候大棚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我们都抬起头,南希顺手放下了吃完的空盒子。那个人很面生,但又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考古队有这个人吗?我对自己记面孔的能力还是很信任的,况且这个人长得还算挺出挑,可我根本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不过大家好像都不认识他,表情都有些疑惑。
来者似乎料到了我们的反应,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说道:“抱歉打扰各位,我是瓦伦。”
竟然是瓦伦。我这才有些恍然大悟。他平常在沙漠里都用面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双深邃的暗红色眼睛,怪不得我觉得他的眼睛熟悉。他好像一直对考古队有些疏远的样子,我们都很少有机会跟瓦伦说上话,更别提他自己主动来找我们。
惊讶的不止我一个,很显然我们谁都没想到是他会来。乔奇眨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浅褐色头发,又不易察觉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克劳德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后又礼貌地表现得很平静;只有南希小声地感慨了一句:“我去,这哥们还挺帅的。”我拍了她一下,这句有点太大声了。
南希咳了一下说:“呃,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我猜是关于多殿传说,我在心里默默想道。
瓦伦倒是好像没听见她小声说的那句,很认真地回答:“明天沙漠外面会举行瑟夫考利的传统赛诗会,你们一定要去。”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们明天就会离开这儿了。”说完,他又眨眨眼睛,看了我们一圈,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时稍稍欠身后离开了。
“太奇怪了吧?”许久后南希率先开口,“即使他是帅哥我也要怀疑一下他的精神状态。”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管他的。”克劳德说。
“我觉得可以尝试啊。”乔奇说,“反正这次发掘结束后的假期我们都闲着,去玩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天呐可以不去吗!”我说,“我讨厌比赛。”
第二天上午收拾好东西之后我们就离开了沙漠。
“我们真的要去赛诗会吗?”开车的克劳德问。
“去呗,至少没什么坏处。”副驾驶的南希倒是很快跟乔奇统一战线了。
“我都行。”我说,“不过克劳德你该怎么知道赛诗会在哪举办?”
“什么克劳德?”坐在我旁边的乔奇问。他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考古服,正在从背后展开一双洁白的羽翼。我揉了揉眼睛。什么克劳德?我听见林恩问。
“啊,不知道这名字从哪里蹦出来的……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对不起。”我困惑地抽了抽鼻子,好像里面进了点沙子一样,“我的意思是,兔老师该怎么知道赛诗会在哪举办?”
“这个上面标了。”兔没有回头,咖啡馆扭过头把那本《欧赫贝地质地图册》举起来冲我们挥了挥。
“这上面有个地方就叫‘賽詩會舉辦地點’。”咖啡馆把图册放回仪表台上说,“挺巧的,好像这个小册子就是专门为我们旅行设计的一样。” 她说着又顺手打开了车载音箱,里面传来一阵空灵的前奏。
“嘿!那是我的歌单!”我听了两耳朵越听越觉得耳熟,直到熟悉的声线唱出“Walking in my sleep……”,我才发现这歌还真是位老朋友。“……甚至是我22年的超古早歌单。”我有点无奈地说。很久之后再重听过去某时期经常反复播放的歌曲,会将我重新拖入到这首歌限定的那段时光里反复怀旧,有时沉在那种过去的情感里出不来会很痛苦。“别放了,旅行还要被迫怀旧太折磨人了。”我半威胁半开玩笑地说。咖啡馆本来还想挣扎一下,听我拒绝也只好调成了别的。“好吧。”她说,“听你的。”每次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我都要紧张一下她是不是因为我强硬的态度有点生气了,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她不是,只是我太紧张了。
但这首歌还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22年还有世界杯。”咖啡馆说,好像成心一定要把那一年从我心底翻出来再刺痛我一遍一样,虽然我知道她不是成心的,她只是很容易无意识地说出冒犯人的话,尤其是在开玩笑地和我作对中。至少对我来说,这些玩笑都挺精准的。好吧,我们几个几乎都知根知底了。
“……不要说了。”我重重靠向座椅后背,扭头看到行李包拉链上的蓝色小公鸡挂坠,痛苦地捂住脸。
“——还有冬奥会。”咖啡馆笑嘻嘻地补充,这令我很想揍她一拳。这个家伙。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彻底摊在了座位上。咖啡馆则得逞地笑起来。我把我的鲸鱼抱枕抱的更紧了。这没什么,无非是俗套的竞技体育之伤。冬奥会我喜欢的运动员没参加上,世界杯我支持的球队决赛输了,那一整年我有一个很崩溃的观赛经历,仅此而已。但这些陈年伤疤这么长时间再次揭开依旧疼得我长叹不已,也挺烦人的,我不止一次感到自己实在矫情得要命。
“喂,不带这样的。”林恩被无辜牵连进来了,咖啡馆再一次把我们两个同时刺激了一下。“22年世界杯德国队小组都没出线。说这?”咖啡馆打着哈哈,我们大度地没再纠缠她。
兔老师就完全不用担心这些,她像平常一样安静地竖着耳朵听我们说着。不过她可能也有着同样要担心的事物,但她鲜少主动透露那些她所处的圈子,我们没有问,于是她也没有说。车依旧开得很稳。
然后我们就开到了“賽詩會舉辦地點”。这里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热闹的街道集市或比赛擂台之类的,只是公路旁边一个漆成粉色的高大邮递桶,递信的入口位置被改成了一个凹进去的小平台,上面摆着一台很普通的小电脑,高度刚好到我们站着打字很舒服的位置。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了,如果不是电脑旁边立了一块大大的标牌写着“賽詩會舉辦地點”,我们都以为自己走错了。
“它让我们把诗输进去就行。”林恩走过去看着电脑告诉我们,“甚至还有参赛要求的填空模板。”于是她劈里啪啦打了两首进去,电脑很快表示发布成功。
咖啡馆也有样学样地输了两首,电脑再次发送成功。“好像是投票制欸。”她拖着鼠标在页面上划来划去,“而且可以投自己……那我给自己两票。”
林恩这时转头招呼我和兔也去写。我们都摆着手拒绝了。我好讨厌比赛。我在心里大喊,兔老师也一向不愿意参加这类没什么必要的活动。
我知道自己做什么都很烂了,比赛这种东西就是还要再羞辱我一遍。
但林恩很显然没过瘾,还是极力劝我们两个也上去玩。
“我真的很讨厌比赛。”我说,抗拒着她伸过来的手。
“来嘛。”林恩说,“真的没什么,最差不也就是输了吗。”
我对比赛的恐惧,或者各种竞争等等的恐惧,最大的来源就是我太害怕输了。什么都可以让我输,某种意义上来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赢过。输是会令别人讨厌我的事,所以我害怕比赛。
“你赶紧过来。”咖啡馆看着电脑屏幕大声冲我说,头也不回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上面说你触发了‘课上任务’,点名道姓让你必须来写。”
“什么玩意。”我不情不愿地被拽过去,看到电脑屏幕上面确实闪出了任务栏一样的蓝白色界面,正中间写着“请15输入,截止时间17:30”.
“这是什么恶作剧?”我有点被吓到了,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不会是瓦伦搞的吧。”
林恩和咖啡馆倒是不以为意,好像只是觉得这东西好玩。“什么瓦伦,你快写吧小心五点半之前写不完。”林恩说。什么瓦伦?我也有点困惑,是不是查莫宁某本书里的角色来着。
不管了。我叹了口气,点开任务栏,发现里面有三首填空的模板。“输一首就行。”咖啡馆说。我认命地敲起字来,把三首都输了进去,犹豫了一下后点了发布。发完我有些绝望地心想,能让我参加的比赛也只有强制性的了。这算哪门子强制性。
“这几首绝对会被打上诗龙堡胡言乱语三流诗黑榜。”我嘟囔着抱怨。
“快走吧。”等我点完第三首诗的发送键之后咖啡馆说,“天都黑了。”
我从屏幕中抬起头,这才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傍晚和黑夜之间那种高饱和的深蓝色。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吗?
“你们怎么不让兔老师也来敲一下啊!”我抗议道。
“兔老师是正经人。”咖啡馆说,“这种事怎么能强拉她来呢?”
“为什么她拒绝就可以我拒绝就不行?”我愤愤不平地说。
“因为大家不会强求兔老师。”咖啡馆理所当然地说,“但是大家知道你是强求一下就会干的人。”
“……一针见血了哈。”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我已经开始为那三首错乱的诗行感到后悔了。这是公开的、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而林恩和咖啡馆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唯一和我一样抵触它的人又成功躲了过去!这真令人郁闷,这件事发生得根本毫无逻辑,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奇怪的任务栏去参加一个更奇怪的比赛!也许它说的15只是一个数字,而非我的名字。即使我不发上去,它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发已经发完了。咖啡馆和林恩打着哈哈把我推回了车里,还推到了驾驶座。
“该您开车了。”兔在副驾驶一脸人畜无害地看着我说。
于是我们又出发了。我好久没开车了,刚起步有点手生,搞得林恩在后座晕头转向地晕车。咖啡馆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一边还嘲笑着她怎么天使也会晕车。兔安静地研究起地图册,我感觉她应该很想知道我们要去哪,但是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我也不明白,这条路到底开到哪去,我们要去哪。我感觉自己也有点忘记我们的出发地了。不过无所谓,我知道这条路是正确的,只要开下去。
开了一会儿之后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天灰蒙蒙亮堂堂的,给人一种时间跳跃的奇怪感觉,就好像夜晚被人直接斩断跳过了。这感觉并不好,只有夜晚时我才能写出文字,像池所说的那是我的固定项目,没有夜晚的人是不完整的。可能只是旅行途中的多愁善感罢了,我摇了摇头把这些奇怪念头都抛到脑后。大家都有点累了,兔脸上盖着地图册睡着了,林恩在晕车中皱着眉毛,还躺在咖啡馆腿上。只有咖啡馆还没睡,在通过她的咖啡馆属性和各种人交流。我每次都很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和别人交流的。本来看我她没睡想跟她说两句话,结果她打断了我,跟我说她这边有客人,点了杯冰美式还需要一些知心大姐姐服务,她正在跟客人谈心。好吧,我耸肩,不懂你们咖啡馆。
我沉默地掏出耳机,准备在寂静中听几首嗨歌来精神蹦迪。还没把耳机盒盖上呢就听到咖啡馆叫我。
“什么?”我问。
“我赛诗会的作品胜出了。”她有些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点了杯焦糖玛奇朵。”她说,“从她那听来的。”
我再次沉默了。并决定调大耳机音量。
大概歌单听了三分之二,林恩从晕车中醒转了。她从咖啡馆腿上坐起来,开始兴致盎然地和她讨论共同嗑的cp。我把耳机摘下来,准备凑凑热闹。哦不,她俩是逆家。我一边听着一边心想,不过没关系,虽然不混邪但她们似乎都还算杂食。兔还在睡觉,姿势板板正正的,很符合她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
后排两个人开始聊mbti了。出发前咖啡馆刚拉着我们三个测完。我听见林恩提到我了,她说“小蝴蝶”什么什么的。
“你是小沙锤。”我加入了讨论,对咖啡馆说。
“什么?”林恩问。
“你是小推销商。”我说。
“那不是沙锤。”咖啡馆说,“那是话筒!”
“那肯定是沙锤。”我说,“小蝴蝶刚从中世纪穿越过来,清楚的很。”
“我不想当推销商。”林恩嘟囔着说。
“你就是推销商。”我说,“绿人里头只有你不是中世纪的。”
“你个小蝴蝶就等着被小话筒砸死吧。”咖啡馆说。
“小蝴蝶、小沙锤、小推销商,你别说这仨人设还挺有意思的。”我说,“可以拿来编故事。”
“支持了哥们。”咖啡馆说,“我们还可以演出来。不等等,我是小话筒!”
“刚好路上没事。”林恩也同意了。没人再管沙锤是不是话筒,我们都跃跃欲试。
很快咖啡馆就变成了参加饥饿游戏的现代人,我变成了从中世纪穿越而来的吟游诗人,林恩还是天使。“我不想当别的。”当我们讨论她的人设的时候她说,“你们不知道有翅膀的感觉多好。我还要当天使,我不能失去我的翅膀。”
我们聊着聊着就把故事大概整出来了,剧情很怪,就是一个因为爱人死了所以想要在家里自杀的中世纪可怜人(15饰)被凭空出现的天使(林恩饰)劝阻不要自杀,然后双双被正在参加饥饿游戏需要帮手的现代人(咖啡馆饰)召唤了过去,随后围绕着去死还是去活以及怎样才能让中世纪小可怜回家等等议题展开一系列争论的故事。这故事通篇充斥着死来死去的奇怪辩论,其间夹杂着我想回家的痛苦怒吼,倒是很有我们三个的风格。
“我还想让我们三角恋呢。”咖啡馆有点遗憾地说。说起来她给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的人设起名叫“狗”,以至于林恩说到需要问她名字的台词的时候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
我们三个带着无法估量的信念感开始演戏,一边演一边争论剧情的逻辑错误。最后很正式地完整过了一遍。
“这故事还没整完呢。”咖啡馆不满道。
“但是你那个结局肯定不行。”我说,“还有你的戏份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我感觉还好吧。”林恩说,“咱仨台词都挺平均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剧本……哎算了。”我自己摇摇头。
“先这样吧。”林恩说,“马上五点半了,我有点饿。”我看了眼窗外,天好像是要黑了。
“没观众真可惜。”我说,“都没人给我们鼓掌。”
“虽然没听到你们的现场,但是肯定很精彩。”兔突然开口。
“兔老师?”咖啡馆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好错过了你们的演出。”兔说,把放在膝盖上的眼镜重新戴了起来。
“没关系兔老师。”林恩说,“等我们把它搞完就再演一遍。”
“你可以加入。”咖啡馆补充。
“对了,兔老师的mbti是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啊?”林恩问。
“对对绿老头,像个魔法师一样。”我说,“兔老师是有点那种俯视众生的神性在的。”
“也是中世纪的,可以跟着你穿越。”林恩说。
“不对啊?”咖啡馆疑惑地问,“兔老师的mbti不是i什么j吗?为什么你们说的像infj?”
“您猜怎么着。”兔微笑着说,“我好像还真是infj。”
“我们都说过这么多次了为什么你还没记住兔老师的啊!”我大笑着吐槽咖啡馆,林恩也咧着嘴笑,兔老师做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至少我记住了15是intj!”咖啡馆嚷嚷着反驳。
“兄啊。”我要被气笑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实际是infp?”
“……那至少我还记得林恩是enfp。”咖啡馆干笑两声。
“那我真谢谢你记得我。”林恩冲她翻了个白眼。
“先吃饭吧!”兔老师大度地说。我把车停到路边,让后排的两个人从座位后面掏出了四份锡纸包着的小餐盒,每个人随手挑了一份走。
“哦!怎么又是意大利面!”咖啡馆掀开锡纸,看到里面的菜之后说。
“什么叫‘又’?”林恩问,“你最近吃了很多次意大利面吗?”
“嗯?欸?”咖啡馆感觉被问住了,“对啊,为什么‘又’?”她思考了一下,然后放弃了,开始吃起来。
吃完饭我们就继续前进了。大家好像都没有什么酒足饭饱的困意,七嘴八舌又扯起闲篇来。
“你们先聊。”兔老师说着带上耳塞,有点遗憾地摊了摊手,“我得写我的通史论文。”
“太刻苦了兔老师。”咖啡馆夸张地感叹道。
“这还刻苦?”兔回头看她,“我这是之前的工作没做完。”
“说的好像我们没有任务一样。”我说,“只有您旅游时还带论文来!”
“不不不是我写的效率比你们低。”她飞快地反驳,“我不带来的话就写不完了。”
“您总是这样。”咖啡馆说。兔老师去写论文了,我们三个又开始聊天。
我们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扯小时候的旧事。林恩讲起她在天使超市把货架当成迷宫乱跑着玩的事,她最后完美地找到了回去的路,这是个快乐的故事。咖啡馆说了说她小时候还没进化成知心大姐姐时和朋友跳砖头的事,还把人惹哭了,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不过我听她们描述自己小时候的人设,都是胆子大爱冲动的快乐小孩。烦死你们e人了。我说。就我小时候是胆子小人设。
说着说着路上突然起雾了,我放缓了车速,打开雾灯,可是越开雾却越浓了。
“哦林恩。”我说,“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咱俩换。”天使痛快地答应了,“我来开。”
我试图把车停在路边,但是怎么都分辨不出来路在哪儿,只好就地停了下来。我们俩都打开车门,咖啡馆打着哈欠跟林恩说拜拜,被她拍了一下。我下车准备换到后座去,兔老师也学着咖啡馆跟我礼貌地道别。
可是我下车之后瞬间找不到车了。我明明摸着车门来着,一转身就完全感受不到车在哪儿了,甚至看不见雾灯哪怕一丁点黄光。
“林恩?”我试探地呼喊了一下,“你在哪?”声音在大雾中溶掉了,什么都听不出来。我有点害怕了,刚刚天还是黑的,被雾围住之后四周又变成像白天一样的白花花一片。我伸直手臂,小心地向四周摸了一圈,什么都没碰到。我又弯下腰,双手探过浓雾摸到了硬实的地板,只有这一面还能触碰到,其余四周的一切都被雾笼罩起来了。我谨慎地保持原地不动,试图思考现在这种境地究竟该怎么办,脑子里却还充斥着下车前和她们聊天的内容,想到我小时候胆子小,现在依旧一样的胆子小。雾越聚越紧了,逐渐变得有实体化一般,变成烟雾缭绕的云气一般,却依旧白茫茫深不见底。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温暖,整个人被包裹在雾气之中,好像冬天在浴室洗澡被蒸腾的雾气包裹的那种温暖。这种温暖的气息意外地让我非常安心,一直紧绷的心也松懈下来。这感觉就好像未出世的婴儿包裹在母亲的羊水之中,安全、温暖,可以完全放松。蒸腾渺茫的云雾又莫名给我一种身处火车站的怪异感觉,一切都像梦境般不真实,让我想到了银河铁道之夜,又好像国王十字火车站。
但没过多久雾气就慢慢散去,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张课桌前,胸前紧紧贴着白色塑料制的坐姿视力架,课桌顶着一个长方形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位留着蘑菇头的女士,她正在打电话。我再次眨了眨眼,环顾四周,这地方打通了我尘封已久的某处记忆。这里好像是我一年级的小学教室。我僵硬地转过头,不敢相信地盯着那位女士——我一到三年级的班主任——看了好几眼,被她漫不经心地扫视过来。我赶紧低下头,又听见了她跟电话对面说着“……来接井诺……”。天呐,我内心开始疯狂哀嚎。我这是,不仅穿越了,还穿越回了小学生涯刚开始就遭受的这次重大打击吗。
我开始感觉肚子疼了。不,这句话更像是大脑给我肚子的指令。可是我真的开始肚子疼了。我抱住肚子,听到自己的大脑命令它疼得再剧烈一点。就在此时我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出来,变成一团雾气飘到了教室的高处,低头凝视着这个小孩版本的我自己皱紧眉头。可我同时还能听到一年级的我大脑里的声音,就如同是我自己的大脑发出的一样。不,不能这么说,这本来就是我自己。不过那时候我还是黑米,我想每个名字都把每个我区分开了,或许黑米不能和15混为一谈,或许她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我现在心情非常复杂。黑米心中的小算盘被我听得一清二楚,她要假装自己肚子疼、又或者那是真的——我绝望地发现不管是正在行动的黑米还是正在旁观的15自己都无法判断那疼痛究竟是否存在——来向老师请假,好逃离学校这样恐怖的场所,回到家里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起头,探身好离班主任更近,无视了那一众排着队准备问数学题的男生们,不慌不忙地开口:“老师,我好像也有点肚子疼。”天呐,我看着她做这些动作,又听完了这句话,已经开始替自己感到尴尬。这演技太拙劣了,我近乎崩溃地想,幸好当时什么都不懂,现在看恨不得火速逃离地球。后面发生的事也是我早就清楚地知道的,班主任对此嗤之以鼻。她的眼神好可怕。黑米心想。“你只是想请假吧。”啊,这句话最终被说出来了。这句我从那一刻起记到现在的话,这句轻飘飘的不屑一顾,这句戳穿心思的真言,这句击溃我所有孩童时期勇敢的咒语。我感到了黑米痛苦的心情,她非常难过、非常难过。坏小孩。我在心里冷笑着骂她。说谎成性的家伙,从小就浑身假惺惺的劲了。我也有点难过了。我好讨厌她,我好讨厌我自己。
一只手突然捉住了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发现是林恩。黑米消失了,小学教室也消失了,雾散得一干二净,天依然亮着,不过车还在我身边,还有林恩拉住我的手。仿佛刚刚的所有事都是我一个恍惚间的愣神。
“你还好吗?”林恩问。我摇了摇头,打开车门坐进了后座,林恩便也坐回了驾驶座,把车门关上了。
车子缓缓启动,我们四个都沉默不语。“我刚好像穿越回小时候的天使超市了。”林恩有点不自信地开口说,“好奇怪,我还变成了旁观者,看着小时候的我自己到处乱窜。”
“啊,我也是。”我疲惫地说,“我穿越回小学撒谎请假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一车人又开始沉默。大家看起来心情都不太好。
“啊!”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猛地急刹停下了。我在林恩的惊呼声中惊醒,一抬眼看到了正前方她光秃秃的后背。
“怎么了!”兔明显也是被惊醒的,她坐在林恩右手边的副驾驶,还没搞清楚情况。
咖啡馆刚醒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她大吼一声:“林恩你的翅膀怎么没了!”
“啊啊啊我的翅膀怎么没了!”林恩紧接着大叫起来,看来事件源头就是翅膀的消失。
“没了你的翅膀我睡觉枕什么啊!”咖啡馆听起来痛心疾首,被林恩回头狠狠剜了一眼。
“别着急,冷静一点。”我说,但自己也在紧张的不行。
“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兔有点焦躁但镇定地问,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可靠,让人情不自禁就平和下来。
“就刚刚。”林恩郁闷地说,“它一消失我就感受到了,差点撞到树。”
“是那片雾的后遗症吗?”我问。
林恩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说,“是的话我应该能感受到。”
“是不是开进什么魔法阵之类的了?”咖啡馆也严肃起来,“好像是只针对林恩一个人的,我还能看到我的客人。”
“是的没有你们的事。”林恩依旧闷闷地说,“只有我有事。但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天使那些能力还都在……只是翅膀消失了而已。”说完她又郁闷地抱怨了几声。
“你的翅膀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吗?”兔问道,“之前它也一直在你身上吗?”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乱的话。”林恩说,听起来快哭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翅膀,也应当永远拥有它。”
“没有翅膀真的好别扭。”她又说,“我现在感觉浑身不舒服。”
“咋办啊?”我问。其他几个人都一筹莫展的表情。
“林恩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几个更没有办法解决了……”咖啡馆嘟囔着说。
“没人了解天使。”兔叹了口气说。我感到一阵绝望。
“抱抱你……”我说,想要安慰一下她,“可能天堂想让你体验一下当人类的感觉吧……其实人类没有翅膀也可以过得很幸福。”
林恩沉默不语,我自觉有些失言,想要开口再说两句。
“谢谢你。”林恩出于她特有的那种礼貌,还是回应了我,声音却异常沉重。“但我果然还是想要长出翅膀。”
随后我们都沉默了。没人说话,也没人睡觉,我们沉默地看着车像平常一样沿着公路前进。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想哭,可能是难过或尴尬与后悔的情绪叠加在一起,我是个泪点奇怪的人,我害怕说错话,因为我害怕被讨厌。它们令我感到非常痛苦。所以我也这么做了,我尝试让它们不要流出来,但是根本抵挡不住。一旦第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后面的河流也便无法遏制地汹涌而来。我偷偷地啜泣,不想让别人发现,假装成睡觉的样子,把头扭向窗边。这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需要假装自己没事,幸好大家没人想要说话,幸好行车的路程还有很久很久。
等我感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发痒,心情也麻木地缝合起来时,已经快到前面的小镇了。
“啊!”林恩突然惊叫。我们都抬头向她看去,那对洁白宽厚的羽翼又回到了她的背上。之后再也没有人提翅膀消失的事。
朋友们,当我此时回望这段旅程的时候,我已经不觉得那些痛苦有什么痛苦了。它们永远会随着时间流逝装进记忆的玻璃瓶,随着灰尘一层层蒙在上面而失去光泽。只不过那些深刻些的记忆需要的时间要更久一些。这个时候再回看,仍能清晰记得那些情绪涌上心头的感受,记得眼泪糊在脸上和心上的粘稠感觉,就像留声机弹奏的失真曲调,或是老照片泛黄的页脚。听上去很有年代感,对吗?但这感觉却与时间长短无关。
之后我们到达了一座小镇。天色还早,不过大家都决定在镇上休整一番。林恩把车停到空地,我们从车上下来。这个镇子看起来很小,街道是石板拼成的,没有柏油路,周围的建筑都很矮小,没有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街边种着彩色的小花,走了两步又看见鹅卵石簇拥起来的金属雕像。这里看起来很像19世纪的欧洲小镇,两旁店铺上似乎写着法语标牌。
“不会到法国了吧。”我有点激动地小声说。
“好像不是。”兔掏出了那份地图册,她下车的时候把它带在了身上,“这上面说,这里是‘法式小鎮’……嗯?什么地方会这么命名啊?好奇怪。”
咖啡馆凑过去看了看地图册,又抬头看了看街景。“前面那家店是不是就是这上面这个著名的裙子店啊?”她指着前面说。
林恩也来看了看。“好像就是。店名是一样的。‘紅裙’?”
我望向她们说的店,那是街角一家小店,店名用红色字镶在白色招牌上,招牌四角还有一圈黑色的金属镂空边,店门口摆着销售牌,后面还有一盆五颜六色的花。落地玻璃橱窗后面最显眼的位置展示着一件红裙,仿佛要映衬它的店名一样。
“那条红裙子确实挺好看的。”我说。其实它没什么特别的,不怎么华丽,有着平平无奇的小吊带和蕾丝花边,腰部扎起来,裙长就到膝边,但是整条裙子看起来就是那么协调舒展,让人产生想要买下它的冲动。她们三个显然跟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纷纷看着那条裙子点头。
“好像有点不对劲。”林恩突然压低声音说。我顺着她的目光谨慎地扭头看了看周围,发现街上的人都若有若无地盯着我们四个人瞧。
“太奇怪了。”兔皱着眉毛说。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街上的女人几乎都穿着我们刚刚注视的红裙子,没有穿红裙的女人也都穿着一条黄裙子,好像这个镇子上除了这两条裙子之外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可是那些女士挽着手的男人们倒是穿的都有所不同,衣服的颜色却都比女人们暗淡很多。
兔老师低头看了看她自己的黑白色卫衣,又看了看我们三个五颜六色的外套,一脸为难的表情说:“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被当成异教徒什么的。”
我们都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个地方到处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这时我们对面的街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卖的别在门口搞!”一家洗衣店的女老板喊道,随即重重地关上了洗衣店的店门。然后我们看到一个男人揽着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匆匆走进巷口。那个女孩的裙子是褐色的,不同于街上的任何一条红裙或黄裙。她看起来家境并不好,裙子洗的灰扑扑的,上面还零星打着补丁。
“天呐。”兔老师小声说,“我们需要报警吗。”
“先走吧。”咖啡馆快速地说,“那边好像有两个男的朝我们走过来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一边往车的方向走我一边哀嚎着说,“它简直侮辱了它的名字。”
兔老师一边走着一边试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回头看了一眼洗衣店和两人身影消失的巷口。
“别管他们了。”林恩拉了拉她的胳膊,“那女孩会穿上红裙子的。”天使的语气不容置疑,兔老师最后也没有把电话拨出去。我们信任林恩。
我们忍受着小镇上所有人的注视目光走回了停车的地方,咖啡馆最擅长飙车,驾驶位这时就交给了她。我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坐进后座把车门关紧,咖啡馆逃路一样快速地把车启动开走了。
小镇很快被我们甩在身后了,车子又驶上了高速。我还是忘不掉那个褐色裙子的女孩,始终感觉心中隐隐不安。林恩让我们别管,那就说明要么这事不该我们管,要么这事我们管了也没用。她说那女孩最后会穿上红裙子,那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好事吗?我想起镇上那些和男伴嬉笑着走过的女人们,她们好像对于街上发生的事完全无动于衷。他们又为什么一直要看着我们呢?那些目光令我毛骨悚然。
这些惦念让我非常烦躁,我紧紧地抱住我的鲸鱼抱枕,侧头看向窗外,直到看到玻璃的倒影才发现自己一直皱着眉。这个小镇就是这样的镇子吧,当地人都习以为常的。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不会被他们困扰了。我安慰自己说,心情却怎么都沉重的好不起来。
窗外的景色飞快掠过,林恩有点受不了咖啡馆的车速,又晕起车,把翅膀蜷起来睡着了。开了很久之后,车好像开进了山区,前面的盘山路弯弯绕绕看不到尽头。咖啡馆趁着路边有观景台把车停下了。林恩晕乎乎地醒了,我们都下车看观景台的景色。
公路在山侧,观景台正建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往四周看,群山层层叠叠把我们完全包裹进山里了。天气好像不太好,天空颜色灰白得刺眼,这山却也是白色的,远近各种山峰上面竟然看不到一点绿色,全是白花花的山岩充斥着视野,让我一瞬间产生了应该戴雪镜的念头。
“这山要是有树肯定好看。”咖啡馆眯着眼睛说,“这个观景台位置其实还挺好的。”
“……我不如不下车。”林恩被晃得狠狠闭上了眼睛,我猜她的头更晕了。她晃悠着又回到车里去了。
“白山。”兔老师说,把地图册翻给我们看。“这儿就是一棵草都没有,全是石头。”
“我们现在在这儿吗?”我指着地图上s形的山脉问,手点在s上端一块标记上,“这个红点什么意思?”
“右下角有图例。”兔说,“它说这个是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好奇怪,这不是纸质地图吗?”
“没准是活点地图那种的。”咖啡馆对此接受良好。“那什么,待会儿开车换个人吧,这种盘山路继续让我开我怕林恩吐车上。”
“我来吧。”我说,“兔老师已经开过很久了。”
我们回到车上,咖啡馆坐到副驾驶,没一会儿也和林恩一样睡着了。兔一直没睡,她说盘山路还是有点危险,不放心我只有一个人醒着。但是她坐在我后面,我也不知道她全程到底有没有睡着。车厢很寂静,于是白山沉寂的气息无声涌入这空白的寂静。
白山真的很白。山岩茫茫一片,公路也覆上了一层灰白色,甚至天空都一直是白晃着刺眼的。如果没有石头的纹理和阴影,这里几乎会被错认成雪境。山中没有任何植物装点,显得毫无生机。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感觉白山内部似乎有种暗流涌动的力量,不是在岩石缝隙中或看不见的山穴,而是一种流转在山脉内心深处、贯通天空与每一块石头的气韵。这该是座有生命的山——不知道为什么它给了我这样的感受,它大概有着古老的风声。我望着前方的道路,山连山好像能望得很远很远,天际广阔没有尽头;却又好像每座山全部围在一起,被困在这狭小的一方。我心中再次萌生出怪异的悸动,这样的天际应当掠过鹰隼的影子。
我就这样包裹在白山厚重的气息中,沉默地听着车轮轧过细碎石子的声音,风声贴着车身向后擦过。我们寂静地驶过山路,向白山越来越深处靠近。我感觉应该开了很久,然后身边的山峰突然变得矮小了,路慢慢地不再绕弯,我们从山里出来了,但又身处山的深处。
车驶入了一处遗址公园。我把车停下,出乎意料地发现这里居然游客很多。
“到了。”我说,顺手打开了放在仪表台上的地图册。标记位置的红点没有了,原先指示红点的图例也无影无踪。但是不用它们我也可以判断出来,这里是白山s形上部那个小弯围起的盆地,正中央标示着“索摩塔國”。我下了车,感觉双脚踩在沙地上。大山深处哪来的沙子?
咖啡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眨着眼睛推开车门。林恩也从睡眠中不情不愿地起身。“我梦到我妈差点吃了被下毒的大米……”她嘟囔着揉了揉头发,也从车里出去了。兔把笔记本合上,跟在她身后下车了。
“这是哪?”咖啡馆问。
“索摩塔国遗址。”我说,把旁边的景区告示牌指给她看。景区牌子上标的也是繁体字。
“哦。”她听起来还有点没睡醒,“这儿人好多。”
“感觉比一般的旅游景区还是少一点的。”兔说,一边环顾四周。
“那边好像在拍节目。”林恩说,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有一群摄影团队一样的人扛着各种摄像用具。
“好像是采访。”兔说。中间一名记者模样的女士正举着话筒对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
“去听听。”咖啡馆说,“没准是什么考古专家或者历史学家什么的,没准能从他们那儿蹭到遗址讲解。”
于是我们四个有意无意地走过去了。记者和受访者的交流声音还挺大的,刚好够我们在摄像范围之外听得很清楚。我假装专注地看着眼前一块厚厚灰尘凝盖住的断裂的石柱,听到记者问对方“关于索摩塔国的灭亡……”。
“我在我的作品《不为人知之事》中涉及了索摩塔国灭亡的一个故事。”那老头不紧不慢地回答,“索摩塔国的祭司长应当在提前占卜中得知了乌图鲁火山即将喷发一事,出兵黎凡沙漠也只是让王室避难的幌子。当然我们都知道结局,他们谁也没活下来。”
《不为人知之事》?我好像听说过这本书,是当代史学家和文学家曼齐先生的作品,包含十二篇故事,全部是与史书记载有所出入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原来受访的这位先生就是曼齐先生。
“曼齐先生,您在书中的描写和您一直论述的观点都非常令人信服,‘祭司长预言说’也成为了近年来关于索摩塔灭亡最新潮的学说。著名历史散文家堂封小姐也是这一学说的支持者。”记者说,“但是据统计调查,现在大部分的民众更相信的主流说法还是‘祭司长篡位说’,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大部分人支持这一学说的原因还是泽伦·枫德尔的《白山别传》吧。我能理解人们认为更古老的史书离真相更近,但这并不是完全准确的。”曼齐依旧慢悠悠地说,“枫德尔是黎凡人,生于索摩塔灭亡后两百年,且不说时间长度,光是黎凡沙漠与索摩塔国的消息闭塞程度就难以支持枫德尔这部史书的真实性。另外,我们都知道黎凡人和索摩塔人是宿敌,枫德尔难免会将自己的立场带进这部书。”
“这老头说话为什么这么傲慢。”咖啡馆悄悄在我边上咬耳朵,“好像拿他的书拉踩古人的史书一样。”我耸了耸肩。
“我想您应该知道多赫拿德神殿的传说。”记者也依旧在追问,“您怎么确定黎凡人消息闭塞呢?”
“我们要处理的传说已经够多了,您居然还想再加一个进来。”曼齐有些责备夹着玩笑的语气笑道,随后叹了口气。“好吧。”他说,“黎凡沙漠龙卷风和占星术等等一系列玄学力还是需要很谨慎地证实的,这不能作为解释索摩塔灭亡的理由。”
多赫拿德神殿?我觉得这名字特别耳熟。正想着,咖啡馆突然拽了拽我。“快看帅哥。”我扭头看去,看到一个金褐色头发的高个子,穿着一身很有沙漠特色花纹的长袍,脖子上搭了一圈金黄色纱巾。是个瑟夫考利人,古代黎凡人的后代,白山当地的民族。我看着他的深邃眼眸和高鼻梁总觉得有些眼熟。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好。”他径直来到我们四个身前,好像跟我们很熟一样地打招呼。我觉得他的声音也有点耳熟。“恭喜你获得了赛诗会的头名。”这人冲着咖啡馆说。
“啊?呃,谢谢?”我看了眼咖啡馆,她好像也没有搞清楚情况。我拼命搜索记忆,想知道眼前这个自来熟是谁,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画师躺在轿子上在白山岩壁上画龙的景象,感觉很熟悉,可能是什么时候梦到的。我拨开这个画面,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了。
“另外我们在黎凡沙漠挖到了一桶92汽油。”他又冲着林恩说,“你要是还需要的话,我可以还给你。”
什么92汽油?我彻底懵了,这个人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可是林恩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跟他说不用了。兔老师跟我交换了一个完全懵掉的眼神。
“我来带你们游览一下遗址吧。”那人和两个人都交代完了,转而冲我们四个一起说。
“好啊,谢谢你。”林恩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还冲他笑了笑。
“哦不林恩。”咖啡馆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小声说,“就算他是帅哥你也不能这么草率地答应吧。”
“92汽油是怎么回事?”兔也小声问道。
“黎凡沙漠……没什么事,就是咱们现在也不缺油。”林恩撇了撇嘴。
“我们之前认识他吗?”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没关系,他就是专门给游客牵骆驼的。”林恩不知道是在回答什么,“而且……这可是免费导游。”她若有所思地说。
那人微笑着看我们几个小声交谈。“我叫瓦伦。”他说,“你们会认识我的。”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暗红色的,这让我感到更加熟悉了,好像那双眼睛在几千年前就见过一般。
瓦伦带我们绕着遗址走了一圈,给我们讲索摩塔国灭亡的故事和当今最流行的两方观点,给我们介绍索摩塔王室的宫殿旧址、又告诉我们哪块石柱的纹理形制、指给我们王子寝室的位置、给我们看被火山灰覆盖的宁草和俄李树,熟悉得如同他曾在这里住过一般。最后他领着我们到了索摩塔中心的祭坛遗址。祭坛外围的顶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内部一圈圈垒起的石台。石台保存得非常完整,甚至没有一点裂隙,花纹凹凸清晰盘绕在两侧,最上方的一圈平台上则刻满了同心圆的延伸。瓦伦还把祭坛底下的密室入口指给我们看,但告诉我们密室已经在乌图鲁火山喷发中被摧毁了,他说连考古队都不知道这里曾有密室。
“一千年前这个祭坛中央流满了祭司长的血。”瓦伦指着石台说,“火山爆发的时候他就坐在这个台子中央,最小的那个同心圆里。”
“……他是个好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咖啡馆问,“为什么你知道这些?”
“索摩塔灭亡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林恩问。
“黎凡沙漠消息并不闭塞。”瓦伦说,“我还知道更多。比如索摩塔的萨陀王子并没有死,他从白山里逃开了,去了更西边的地方……之类的。”他耸了耸肩。
“那你也就知道关于白山和黎凡沙漠的那些传说了?”林恩问。
“传说嘛。”瓦伦有些迟疑地顿了顿,“传说的话,我可能没办法告诉你们。”
“为什么?”兔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咖啡馆插了一句。
“是这样没错……”他歪头思考了一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的是,黎凡沙漠没有传说。”
不等我们开口,他又说:“天色不早了,你们得赶紧走了。”说着他就径直转身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我们都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
只有落日时白山的天空才会出现除了灰白以外的颜色。令人惊讶的是,这颜色甚至比其他地方的天空还要丰富和绚烂。那山边的天空像是烧起了火,又像是染上了血,热烈而浓重地红着。瓦伦背着光站在我们前面,被夕阳勾勒出剪影。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恍惚间看到他肩头好像落着一只鹰的影子,再眨眼看去他的肩膀又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可能是光线问题吧。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口袋,居然抓出来三片红褐色的树叶,树叶触碰到空气的一瞬间化成了灰烬,被风不知道吹到哪去了。突然间耳边响起了曼斯明琴悠扬渺远的曲调,好像是白山非常经典的白山小调。我向四周看了看,瓦伦举起他的手机向我们示意是他放的乐曲。
“走吧。”他说,“我应该不用带你们出去了吧?”
车启动前我忍不住打开车窗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笑了笑。“天使其实说错了。我不光给游客牵骆驼,我还会画壁画。”他挥挥手向我们告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踩下了油门,车逐渐加速,缓缓离开了索摩塔。我慢慢升起车窗,感觉有一种奇怪的跨越历史和时空的感受。他到底是谁啊?我苦恼地想着,没注意又忘记了是谁长着一双暗红色眼睛。
车平稳地开着,没过多久我们驶过一个路牌,上面写着“前方安全区”。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从镜子里往后看,大家都已经睡着了,车里的氛围非常宁静祥和。正在行驶的公路非常宽敞,就是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一路有些裂痕不时磕绊一下。路上除了我们一辆车都没有,两侧的景象逐渐空旷起来,光秃秃的土地不知道是被夜色笼罩还是什么原因,呈现出冥王星表面一般的宁静灰色。整片大地都裸露在外,只有寥寥几株仙人掌散落在其中,仔细看却发现它们全都枯死了。路边一盏路灯都没有,夜色却非常明亮,路面上投撒着星光,四周的景色都看得非常清楚。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美国西部的无人公路被搬到了冥王星。罗辑的博物馆会在这附近吗?我胡思乱想着,感觉公路无边无际。这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块很大的铁架子,上面挂着霓虹灯牌,还缠绕着好几圈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有些快要没电似的闪烁着,歪歪扭扭地拼出了“安全区”的字样。我驶过灯牌,远处遥遥能望见一大片黑影,像是废弃工厂的形状。说起来很神奇,虽然夜色深沉,公路广袤而孤寂,只有我们一辆小车亮着灯行驶过去,但是我却丝毫没有感到什么夜晚和独身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孤独深处的安全感。
安全区。我们进入安全区又开了一会儿,终于驶出了那条冥王星一样的公路。前面驶入了一座巨大繁华的都市,霓虹灯牌挂的满街都是。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玻璃反光着夜色和霓虹灯,我们从喧嚣的车流中穿过,好像在往城市的深处开,街道越来越窄小,两旁一闪而过了标着赌场、拳场、红灯区、电影院、歌舞厅、黑帮聚集地、毒品交易所、魔术师的居住地等等各种颜色、各种字体的霓虹灯。彩色霓虹灯流动着的光影投射在车身,迷幻得如同梦境一般。我们最后驶入了一个狭窄的小巷,这里的光影比外面暗很多,巷子口堆满了摊在一起的霓虹灯,有的还在闪烁,有的已经彻底变为几根灰色管子。光质在这些垃圾堆里缓缓流动,散发出奄奄一息的荧光。巷口的宽窄刚好够我们的车开进去。我开了进去,巷子里很黑,前面只有一点微弱的荧光。都市已经被我们抛到脑后了。
穿过小巷,外面豁然开朗。我们驶入了一片森林,一片有着浓厚自然和原始气息的森林。高大的树木把天空遮蔽了起来,迷蒙的黑暗不知道是夜色还是阴影。灌木丛与树干之间一群群萤火虫闪着荧光,我们前面的路早就由细小的草叶铺织好了,从那些蕨类植物和橡木中区分开来。草边生长着蓝绿色或紫色的蘑菇,也在幽幽散发着荧光。空中飞舞着霓虹的蓝色光质,颜色醒目而刺眼,如液体般流动,在黑暗的森林画布上留下痕迹。整片森林给我一种安静而又热闹的氛围,好像奏着无声的乐章。我开车缓缓地穿过小路,经过一棵棵古老安宁的树木,穿过藤条垂下来的光帘,穿过蘑菇打着节拍、萤火虫唱着歌、光质跳着舞的林间空地。这里有一种好熟悉的气息,仿佛在梦中见过一样,是夜晚孩童床边的原始森林。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这里是安全区了。
车开着开着,不知不觉就穿过了那片森林。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已经到达了安全区的终点。路边出现了一间很小的白屋子,在夜空下闪着光。我的朋友们还在静谧的梦境中,于是我独自把车停下,走进那间小屋。
这是一个食堂,里面的空间远比外面要大得多。我看到眼前的墙面上装点着各色的霓虹灯,用健康而匀称的灯管弯曲组成了几个英文单词,最中间最大的是用刺眼的蓝色组成的“Rock Talk”。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含义,只感觉头顶昏暗的暖黄灯光和空气中充满着果味酸奶的气味熟悉得令人安心。
我拐过那面墙,发现食堂里人不多。白炽灯只照着有人的地方,没开灯的位置混着灯光和黑暗。我穿过那些白色的四腿桌,从台阶上下去,径直走向了宽大的木质长桌,走向最靠里的那张。池坐在桌边捧着一杯豆浆,我拉开长凳,坐到她旁边。我的面前摆着一份学校晚餐特供的炸串,三串土豆片、两串鱼豆腐和两串年糕。我们从背靠窗的位置往露出一条缝的教师食堂里看,看到了我们的历史老师,看到了我们的年级组长,我们聊着老师们的美丽,又开始聊池新换的发卡。
我吃完了最后一块鱼豆腐,抬头看到兔老师站在对面捧着餐盘,等着我一起离开。正午明媚的阳光从身侧抛洒来,我跟着她穿过迈上台阶,穿过食堂白色的四腿桌和喧闹的人们,拐过麻辣烫的窗口,放下餐盘,在旁边的洗手池把手洗净。兔老师说:“走吧。”我们从食堂的二楼走下去,一楼的小卖部重新开张了,我不舍地走过那些小鱼干和魔芋爽,兔老师打开门,又帮我扶住。我跟她道着谢走出了食堂。
外面是森林尽头,那里停着我们的车。
驶出安全区之后天气变得非常晴朗明媚,我的三位朋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醒了。前面似乎又是森林,不过不是霓虹灯那种浓密的原始森林了,而是树干都直挺挺的雾气缭绕的北欧森林。我靠近之后才发现,道路在森林门口消失了,森林里面是没有路的。我还没想好进去之后该怎么办,车就已经开进去了。进入森林的一瞬间,我感到有什么布料般柔和的东西蒙住了我的双眼。
“怎么回事?”我慌张地踩刹车,伸手想把蒙眼睛的布料摘下来,车却没有停下,我的左手像被粘住一样紧紧握着方向盘,怎么都拽不下来,右手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移动那块布料。
我感觉车逐渐放缓了速度,却始终没有停下,我怎么踩刹车踩油门都没有用,它就像自己有生命一般在林子间穿梭,不停地左拐右拐,好像在躲避那些树木。阳光穿过玻璃、穿过蒙眼布投射进我的眼睛里,我的脸颊感到了炙烤般的光芒。一瞬间,我确信我看见了一个粉红色的邮箱,立在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下面,清晰明确地出现在我的视线,或是我的脑海中。那感觉就像无声语言之于思考,也有着不睁眼的视觉之于感知。
没过多久车停下了,停下的那一刻我感觉眼睛上的布料消失了,我眨了眨眼适应阳光,发现我们停在一个悬崖边,森林已经被我们抛在脑后。
我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不停地坠落着,最后稳稳落在了草地上。
我从跳落的缓冲中直起身,发现面前有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他眨着眼睛看着我,歪了歪脑袋,又抬了抬头,二话没说快速地拉起我的胳膊向前跑去,我发现我的手里还抓着一根教鞭,回头看去,我刚刚从一扇二楼的窗户里跳下来。
那男孩抓着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坐下,他蜷起膝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包零食递给我,我接过来看,是一袋香辣金针菇。那男孩又掏出来一包,自顾自撕开包装吃起来。
“谢谢你帮我把校长打倒。”他吃着跟我说,碧绿色的眼里噙着泪,却冲我咧出一个满是辣油的笑脸。我把他给我的那包也撕开了,里面的辣椒和他的头发颜色一模一样。
“这个袋装的没有瓶装的好吃。”我下意识就说出了口。
那男孩倒是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也觉得,瓶装的红油金针菇比这个香很多。但我现在只有这个能给你。”他说着又掏出一包,“喏,还有一包,都给你了。”
“这是哪?”我一边吃一边问他。
他没回答我,等我们都吃完了之后,他擦擦眼泪,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我们拉着手向前走去。
“到了。”他说,把手松开了。这是一片草地,旁边长了几棵很高大的树,我叫不上名字。“躺在这儿打滚。”男孩说,“不要说话。”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慢慢蹲下,坐到了那片草地上。“好了,再见。”男孩说完就转身要走,我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就快步离开了。我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只得听他的话,小心地缓缓下蹲,躺在了那片草地上,僵硬地打了两个滚。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我躺着的头顶有一块大石头,阴影刚好把我躺的这片区域遮住了。背后的草尖有点扎得慌,后脑勺的小草和发丝混在了一块,隐隐也混着青草的气息。我远远地好像看见了林恩,她在那几棵树后,正在从长得像犀牛一般的石头上跳下来。
我又抬头向上看去,树枝之间几只灰喜鹊时不时叫了几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我盯着它们看,发现好像树干顶端有一块凹陷下去的地方,几只灰喜鹊轮番飞回去探头,可能是它们的巢穴。我扭了扭身子,想要换个姿势看得更清楚,突然感觉背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我往身下摸了摸,摸到一颗豌豆。我把它举到眼前,一眨眼进入到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奇怪空间。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头顶贴着一块很长的紫色胶条,身后还有一个紫色的标签。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标签,随即转过身,在空白处的左上角开始写“我是……”
再眨眨眼,我还躺在草地上,手里捏着那颗紫色的豌豆,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我坐起来,上半身又进入到了阳光里,暖烘烘地烤着。我在口袋中摸到一片折叠的纸片,我把它展开,看到上面画着一个寥寥几笔勾成的猞猁头像,头像写着一行“SESHAT15”。我盯着猞猁的眼睛看,看到我自己经过了一间203教室和鹅卵石、经过了一间401教室和白色的桌椅、经过了一间标着14班的狭窄教室、经过了一间从一层到四层的二班教室、经过了一个熟悉的门牌号,走进一间熟悉的房间,看到一个背影趴在书桌前写字,月光从前面的窗里投在桌上。我眨眨眼又躺回了草地,把纸片展开放在我的胸口。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温度从胸口的位置蔓延到全身,闭上眼睛,我看到一个熟悉的有点泛黄的笔记本,上面的铅笔字歪歪扭扭,用力地贴在纸页上。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终于写完了,有一种最后一点压着的什么东西也消失了的感觉。同时又好像某些美好的东西也同样结束的感觉。
这次修改反而觉得比以往都要轻松,我没有直接加东西上去,也没有完全抛掉重写。我把它一字一句地整个看了一遍,然后仔细地改了一下边边角角,又加了想要加进去的东西。改动的部分主要是一些诸如把 “是有摄影团队一样的一群人……”改成“是有一群摄影团队一样的人……”这种词和句子级别的。有的地方也稍微改了一下剧情逻辑或者叙事,希望这些边角的变化可以让我的故事读起来更顺一点,没那么僵硬。
犹豫了很久标题取什么,最后还是觉得初稿标题是最能体现整个故事的,就直接拿来了。为此我又给初稿重新起了一个标题,比这个正经文艺了很多,我也犹豫了一下要不直接拿来当终稿标题,但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无厘头故事更适合前者,所以可以看到我改了初稿的标题。
感谢狗师,她真的帮了我大忙。她对我文中出现的一些下意识的描写背后存在的现实逻辑都很犀利地指了出来,又给了我很多修改的建议。很多时候我感觉她比我对这篇文章的理解还要深刻。不过狗实在太抢镜了,不知不觉就变得戏份好多,我在故事里也借15之口小小地吐槽了一下她这一点。
试图增加了一点靴老师的戏份,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我感觉自己其实对她的理解并不充分,以至于很多时候没有足够的现实支撑来把她加入进来。所以我也试着增添了一点我对她目前的理解,她虽然很少说话但不可被忽视的特征。希望能让她在这的存在感有所提升。
这篇里面的豆宝很多时候是在我们的交流中最后下定决心的那个。豆宝在我心目中其实一直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形象,看上去迷迷糊糊实际上却规划明确,有很强大的内心。她总是在晕车却又一直很清醒的设置似乎也反映了她的一些现实特点。
其实终稿也加了很多池老师的戏份,但她没有算在旅行的四个人之中,因为她在白菜湾。某种意义上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真正有灵魂共鸣的朋友。我在故事里没有试图写她的形象,她只是作为存在于我印象里的虚影存在。有些冷漠,即使模糊也不可忽视的。池老师写东西也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我真的无数次幻想她能和我们一起上创写课。
以及瓦伦,他戏份这么多其实仅仅是因为场景、人物以及梦境的大作品里面他都出场了,于是我就让他担负起了一个有点像时空交接的引路人的任务。这里的瓦伦和最初我梦境中那个坐轿的画师形象已经有很大区别了,虽然实际上他们还是同一个人。这里的瓦伦我把他想象成瓦拉内那样长相的帅哥,他的存在和最开始梦境里的弗朗西斯其实有点相似,是一个幻想出来的可以慰藉我的形象。
最后想说的是,我也在一个非常非常不起眼的地方cue了一下山精老师。最开头过收费站人工通道的时候收钱的是一位“留着短头发的女收银员”。也算是作为开启这个故事的人吧。
感谢所有对此故事有所支持的人,感谢创意写作课给予我写出所有作品的平台与契机,感谢山精老师这一个学期提供的帮助,感谢我的朋友们给我的支持和创造的安全环境,感谢不眠的这几个夜晚,感谢我自己。感谢!
感觉这里只应该放掌声。
然而我还是不合时宜地碎念两句。
我掠过了那个我出场的地方……因为没有用颜色或其他方式标注的细小修改好难找哇。
以及,
瓦伦真的刷到存在感呢。